第一话 苏(2 / 2)
夜深人静,整栋拘留所里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顶多只听得见不时来巡逻的狱卒所发出的脚步声,即使睡得再熟,也不该完全听不见囚犯起居的声响,甚至连一声打呼声都听不见。
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不,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夜晚。
每几年就会有一次这样的夜晚来临。一个所有人都凑巧不发出声音的夜晚,带来一阵由偶然堆积而成的静谧。
姬川静静地坐在牢里,看似任由时间平自流逝,又像是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下一次死刑来临。
一阵仿佛时间静止的寂静,但这样的寂静并未永久持续下去。
姬川紧闭成一字形的嘴唇,忽然间微微一歪。
「无趣。」
小小的自言自语声中,蕴含了诅咒的声调。
「得逼他们认真点才行。」
姬川睁开眼睛。即使他从坐着的姿势站起,走到门前,仍然几乎不发出半点声响。
他脱掉所有衣物,绑在小窗边缘的铁条上。接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姬川用瓶子里的液体涂满全身。那是油。黑夜之中出现了有着人形的油亮光泽。最后他对铁条也抹上油,再把瓶子放在位于房间角落的床下。
姬川慢慢地、就像把手指伸进热水似地,将指尖伸入铁条之间。接着继续伸到手掌、手腕,直到再也过不去。铁条与铁条之间的缝隙只有五公分宽,顶多只能伸到手腕。
但姬川毫不在意,继续将手臂前伸,发出皮开肉绽、骨头折断的声响。上了油之后多少有些润滑效果,不过要让身体穿过五公分宽的缝隙,仍然必须付出代价。也不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承受了多剧烈的痛楚,只见地上有着无数滴混在一起的油水与汗滴。
但当碎裂的身体挤过铁条,转眼间又重生完毕。
姬川的嘴角更加扭曲,转变成笑容的形状。对他来说,连痛楚都成了享受。不死之身将他的感性扭曲得无以复加。
等肩膀穿过铁条,姬川喘了一口气。肩膀与躯干连接处被两条铁条夹住、挤扁。
他只休息了片刻。
人体挤过仅有五公分宽的缝隙,这令人沭目惊心的情景持续上演着。
10
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凑正在沙发椅上打盹,微微睁开眼睛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电视上已经重播许多次的姬川死刑画面。
「这可不适合拿来当闹钟啊。」
凑也不管电话在响,走进盥洗室,用冷水洗脸来醒醒脑。他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找遥控器,想关掉影片。
凑的手在途中停住了。他交互看着时钟与影片。
「这是怎么回事?」
他操作遥控器,选择观看姬川第一次死刑的情形。等到画面中的姬川被吊死,听见笑声时看往时钟。
接着再度操作遥控器,这次选的是凑参观时的死刑情形。绳索断裂,姬川的身体掉到楼下的房间。凑跑过去讲了几句话之后,姬川想走向他而跌倒。
凑面色凝重地凝视这些情形。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跌倒?不对,他为什么会想走向我?」
凑不断反复对照两段影片与时钟,其间电话一直在响,凑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明……」
「九条先生,我是米泽。事情严重了,请你马上来拘留所一趟。」
凑边打呵欠边回答:
「至少让我把台词念完吧。」
凑一来到拘留所,就注意到整栋建筑物都处于骚动之中。围墙四周有着许多警察戒备,还停了好几辆警车。
凑一接近建筑物,就有一名警察警告他不要再靠近。凑不理警察就想进去,警察理所当然地拦在他身前。
「这里禁止进入。」
米泽立刻注意到凑与警察起了口角,赶紧跑过来。
「对不起,不过你来真是帮了我大忙。」
「现在是什么情形?」
电话里没问出详细情形。
米泽不改脸上僵硬的表情,领着凑进入拘留所。一来到有着成排牢房的长廊,就有强烈的异臭扑鼻而来,令人不难联想到发生了什么事。
「是血腥味?」
走廊前方有多名警察出入。
「真是严肃的气氛呢。」
「这是史无前例的案子。」
米泽的侧脸一如往常,情绪反应十分稀薄,但脚步中却显露出些许焦急。他们踏步前往收押囚犯的牢房,死刑犯姬川就收押在其中一间。然而米泽却从姬川的牢房前走过,继续走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
米泽在这间有着许多警察的牢房前,用下巴示意要凑看看里面。凑从警察的肩膀后方往内一看,一个人被一条从天花板垂下的绳子勒住脖子,吊在半空中。
「死刑是几时改成在牢房里执行啦?」
连凑开玩笑的声调都变得比平常僵硬。
「他是狱卒,这里是空的牢房。」
凑皱起眉头,穿过大群警察走进牢房,观察尸体。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凑形迹可疑,但或许是因为米泽在他身边,倒也没有人制止。
「在拘留所内杀人或自杀?不管是哪一种,都挺大胆的啊。」
「是他杀。他被人从后方勒住脖子,之后才被吊上去。」
回答凑的是米泽。
凑走出牢房,往走廊更深处的方向看去,可看见有许多警察在进行现场搜证,有数间牢门没关的牢房,数名警察频频进出。
「牺牲者不只他一个。」
米泽注意到凑的视线,领着凑来到其他警察聚集的牢房前。这间牢房内也有尸体,一把小刀插在胸口。
「这次换成刺杀啦?」
再去到下一间牢房,看到第三名牺牲者。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米泽补充说明,说死者被人强灌了某种剧毒物质。
「也就是毒杀了?照这样看来,下一个应该是枪杀了?」
「真亏你猜得到,你说得没错。」
「猜不到才奇怪。绞杀、刺杀、毒杀、枪杀。照这样下去,就可以堆出八种死法各有不同的大堆尸体山啦。」
米泽这时才注意到凑想说什么。
「跟姬川的死刑方式顺序一样?」
「没错。」
凑一路快步走到姬川的牢房前,途中还从进行现场搜证的警察手中一把抢过喷雾器,随手塞进牛仔裤口袋。米泽先安抚过警察,晚了一步才跟上。
「我也觉得姬川跟这事有关,但找不到他跑出牢房的痕迹。」
米泽多半也是第一个就怀疑姬川,这句话是预想到凑会怎么预测而说,但凑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
「要从内部开门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是否有可能是异怪附身在姬川身上呢?」
米泽一句接着一句,但凑完全没听进耳里,来到他要去的牢房前。从门上的小窗往内一看,看到姬川一如往常,平静地端坐不动。
「是你干的吧?」
姬川听凑问起,头也不抬,就只是笑。
「可是,昨晚这扇门并未打开过。」
米泽替姬川说话。凑拿起喷雾器往铁条喷去,被雾状液体喷到的部分随即发出蓝光。
「有光敏灵发光现象(注10:光敏灵(Luminol)是一种发光化学试剂,与氧化剂混合时会发出明显蓝色光。法医学上常用来检验犯罪现场含有的微量血迹,生物学上则使用光敏灵来检测细胞中的铜、铁及氰化物。)。他是强行钻过铁条的缝隙跑出来的。」
「从铁条的缝隙?」
米泽吃了一惊,盯着铁条打量。接着伸出自己的手,确定手腕以上的部分都过不去。
「应该不可能吧,人体钻不过这么狭窄的缝隙.」
「正常人多半不行,但是这家伙不同。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检查这里的血迹,多半跟他身上的一致。」
「我只是觉得被杀也差不多腻了,所以又开始享受杀人而已。」
姬川很干脆地自白了。
「头要钻过去可是出乎意料地简单呢。你们知道吗?人脑其实意外地柔软,可以自由自在地变形。」
「难、难道你要说你打破了自己的头盖骨钻过来……」
米泽说不出话来。这名男子的精神构造,比他的不死之身更让米泽无法理解。
「昨晚我出去散步,只要看到狱卒和囚犯就杀。人死亡的瞬间果然很棒,所以我才会这么快就对被杀感到厌倦,毕竟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不会死亡的杀人更无聊了。我这么热爱死亡,却享受不到自己的死,实在很不幸呀。」
只有这个时候,姬川露出由衷觉得悲伤的表情。但他随即又露出蕴含疯狂的笑容,从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笑声。
「我很庆幸这件事是请你处理。」
凑回去时,米泽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到现在根本还想不出要怎么杀他呢。」
「就算这样,我还是感到很庆幸。如果是法师或神官,多半无法立刻想到他竟然是用物理的方式硬钻出来。用科学来对抗异怪,正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讨伐手段。当然,我相信也会有很多情形无法只靠智慧解决,但是请尽管包在我身上。虽然我们没有可疑的法术,却可以动用枪炮。有需要的话,连警方跟自卫队我们也能出动。」
「你想说什么?」
凑听米泽说得激动,以兴味索然的语气反问。
「我想挖角你。我想打造出一个不用靠那些可疑的家伙,也能够讨伐异怪的组织。你不需要在那种肮脏的事务所里郁郁不得志。相信不管是御荫神道还是总本山,都千方百计阻挠你接工作吧?只因为不靠那些可疑的法术,就被嘲笑说是无能,说你是零能者。可是错的是他们。异怪应该是可以用科学解析的。」
「原来如此啊,看来很像呢。」
凑将兴味索然的表情换成笑容,米泽也露出笑容回应。
「没错,我觉得我们很像。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敬候佳音。」
米泽也不收起嘴角的笑,轻轻挥了挥手离开。
11
「大叔!」
一打开事务所的门,勇气就丢开手上的漫画站起。
「喂,不要弄乱好不好,不然到时候被沙耶骂的可是你自己啊。」
凑皱起眉头丢开外套,在勇气对面的沙发坐下。紧接着映入他眼帘的,是散乱了满桌的薄薄包装纸。凑以拿标本似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纸张举到与眼睛同高,还刻意嗅了嗅味道。
「难道这些年轮蛋糕你全都吃掉了?我的份呢?」
「蛋糕很好吃喔。有什么办法?我在山上都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吃啊。而且蛋糕点心这类东西本来就是给小孩子吃的嘛。你都老大不小了,不要只因为蛋糕被小孩子吃掉就生气好不好?」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女人跟小孩。以前理彩子也是鬼扯什么甜点是给女生吃的,一个人全部吃光。」
「你没听过什么叫先抢先赢吗?」
凑难得哑口无言。但他立刻为了不让勇气看出来而绷紧表情,皱着眉头开始找起电视跟录放影机的遥控器。
而后凑仍当勇气不存在似地持续翻找个不停,最后终于从地上的大堆杂志间找出遥控器,打开电视。
勇气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吗?不问我不是应该待在总本山的修练场?还有要担心被骂,也不应该是先担心被沙耶大姐姐骂,而是该先担心被孝元先生骂才对吧?」
「我可不是那么爱装成熟的大人,不会问这种问题来让自我意识过剩的小鬼头满意。你说话该看看对象。」
凑嫌麻烦似地一边快转影片一边回答。勇气则是无事可做地望向四周,开口问道:
「大叔,沙耶大姐姐去哪儿了?」
「她去神户采买。有一家店的明石烧(注11:明石烧是以鸡蛋、面粉等材料制成的料理,外形同章鱼烧,一般会沾高汤食用。)很好吃,用邮购买不到。」
「为什么要去买这种东西?」
「我说这是死刑犯回忆中的食物,想用动之以情的方式问出线索,所以需要用到,她就马上相信了。啊啊,真该说幸好我不是个善良的人啊。」
凑嗤之以鼻的同时,将影片从快转调回正常播放。
播放出来的是姬川惠介死刑的情形。死。死。死。即使是勇气,看到接二连三的刑罚所带来的死亡,也说不出话来了。
「小孩子还是到你那修练场去玩吧。这次的委托太限制级,你想参加还太早了。你说得没错,我可不想在之后被孝元罗唆。一旦惹他不高兴,讲到最后他还会做出无理的要求,像是说什么利息不用了,要我把欠他的钱还回去之类的。」
但勇气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咬紧牙关,向凑回嘴说:
「我找到线索了,我想应该错不了。」
勇气从凑手上抢走遥控器,按下暂停钮指向画面。
「这是烫伤的痕迹。他烫伤的痕迹一样。」
这时画面上正好可以看到暂时成为尸体而倒下的姬川手臂内侧,那里有着一道皮肤微皱的烫伤痕迹。
「我想这应该是他变成不死身以前受到的烫伤,所以才会到现在都没治好。这跟我在一德和尚记忆中看到的烫伤痕迹一样。」
凑将视线从电视转移到勇气身上。勇气确定他产生了兴趣,于是采出上半身大力游说:
「这个人是不死之身吧?光看这些影片,就证明他不管受到什么样的伤都会立刻痊愈。可是这烫伤痕迹呢?你觉得为什么只有这里不会痊愈?」
勇气说到这里先顿了顿,仿佛在对凑说「你应该猜得出来吧」。
但凑给出的回答却也没这么让勇气称心如意。
「一德是谁?」
「是我在总本山的墓地里找到的一个无法瞑目的灵魂。这个灵魂一直在苦恼,必须想办法让痛苦的灵魂得到解脱才行。而且这个人和姬川绝对有关系,我想应该可以提供你一点线索喔?」
凑的注意力又继续投注到另一个地方。
「死不瞑目的灵魂?……记得处理『咒』那件案子的时候,你也是为了这件事钻牛角尖啊。你这个根本没有半点信仰,该遭天谴的小鬼头,偏偏就只有这点像个和尚啊。」
勇气一直倔强地瞪着凑和电视画面,只有这时撇开了视线。
「死不瞑目的灵魂啊……」
「是留下遗憾的灵魂,说穿了就是没办法成佛的灵魂。」
「你家人过世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勇气肩膀猛然一颤,但始终不说话。然而一股掩饰不了的寂寞神色,浮现在他那年幼而早熟的脸庞上。
「我说中啦?」
「你说呢?」
勇气忿忿丢下这句话,将所有问题都拒于千里之外。
勇气低头看着膝盖上的拳头好一会儿。之后再度抬起头来,这时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狂妄神色。
「大叔你要是死了,多半会不甘愿地在卖马券的地方游荡吧?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彻彻底底让你成佛,一点渣也不剩。」
他说着并捡起掉在桌子角落的一张没中的马券,说声「就像这样」,接着手指在空中一弹,咏唱真言,一瞬间就烧掉了马券。
「不听我说完没关系吗?大叔你已经找出解决的线索了?如果你不需要我的情报,那也没关系。我会看在孝元先生的面子上,回修练场打发掉那些时间。」
凑没趣地看着勇气的头,咂了一下嘴之后,死心地说:
「好吧,你就把这一德和尚的事情全都说来听听。」
凑听完勇气在修练场的遭遇,摆出苦瓜脸看着天花板。
「姬川是被总本山的和尚救出来的?可是就算是偶然,也未免太巧了点吧?刚好就在你去修行的地方找到线索?」
「偶然跟冥冥中的引导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我是被呼唤过去的。」
这句话里有着自豪与几分苦涩。
「你希望我称赞你真不愧是天才儿童?」
「也不会,这对我来说很普通。我会受到强烈的念呼唤,也感应得到微弱的念。我看得到的东西,其他和尚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也是家常便饭,所以我才会被他们排挤。被那些希望觉得自己有本事的人,或是以为只要修练就能让法力变强的人,还有总本山那些地位很高的人等等。大叔你跟他们也是同类吗?」
凑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交互看了看资料与勇气。
先前勇气流露出来的些许寂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带我去啦。既然跟这个和尚有关,只要我见到姬川,应该就可以看出一些事情。」
勇气骄傲的神色让凑露出苦涩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小声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可不是去玩的啊。」
说着用资料拍了勇气的头。
12
隔天,米泽一如往常地顶着一张扑克脸来接凑,看到凑身旁的少年,不禁微微歪了歪头。
「台面上不是说他们联合抵制这件委托吗?」
「我说过那种话吗?」
「没想到你会把小孩子也牵连进来。」
「我也没想到你会不发牢骚。你不是很讨厌总本山和御荫吗?」
「你现在的两名助手,赤羽勇气与山神沙耶,我也都调查过了。」
「说得也是啊,不然你就不会挑那么刚好的时机跑来我的事务所。可是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跟踪女高中生是不用讲了,这年头就算跟踪国小男生,也会被公园里的婆婆妈妈报警,你最好小心点。」
「我们不是罪犯。」
「是喔?只要掌握国家权力,连跟踪狂的行为都会变成合法吗?真希望我也能当上公务员,打着搜索住宅的名义去美女家里搜刮内衣裤啊。」
「不是只有你现在的两名助手,水谷理彩子和荒田孝元,他们两人的过去以及和你之间的关系,我也都调查过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带总本山的和尚来见姬川时,你也没发牢骚,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们发生了那种事而解散,却还把他们两人的后辈留在身边,我可以认为你的本性其实很善良吗?」
凑的回答晚了一瞬。尽管只是不到一秒钟的短暂时间,却足以让交互看着他们两人的勇气产生疑问。
「是这小子自己跑上门来罢了。他很好用,所以我就用。就只是这样。」
凑抢在勇气开口之前,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找到线索了。别废话了,赶快带我们进去。」
米泽在前面领路,凑与勇气跟在后面。
「姬川现在被关在惩罚室里。那是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所以应该不可能用上次那样的方法逃脱。而且我们还让他穿上拘束服,派了两名狱卒看守。」
「你派人看守他?」
「那还用说?」
凑面露不豫之色,米泽的回答则很简洁。
他们来到的是一个有如把外面的寒冻原封不动地搬进来似的寒冷区域,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
「你待在这里。」
来到距离房门几公尺外的地方,凑制止了勇气。
勇气之所以乖乖听话,是因为感受到某种极为不对劲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只有这个空间的空气很清新。」
但他这句话被米泽敲打厚重金属门的声响淹没。
勇气站在两人身后,脸上维持着僵硬的表情,一直瞪着牢房的门。说得精确一点,是瞪着门后的事物。
「咦,可是,等等,等一下……」
勇气当然也做了心理准备,但门后感觉到的事物却超出他的预期,让他胆怯地退开几步。
「我是米泽,情形怎么样?」
「……一切正常。」
米泽和门后的狱卒说话。由于隔着一道厚重的门,只听得见嗓音模糊的回答。
「我进去了。」
米泽开了锁,手放上门把,动作却停在这一步。他以严厉的表情瞪向门后。
米泽慢慢回头望向凑与勇气,以视线朝他们示意,两人随即从门边慢慢退开。米泽确定他们离得够远后,用力打开门,自己躲到墙后。
几乎就在同时间,一个物体从门后飞了出来,在地板上弹跳翻滚数次后停住。那是已无法再动弹的狱卒,看不出是生是死。
「你们真的很天真,难道真以为用这种东西就绑得住我?」
米泽自门后朝内窥探,看到姬川由后方架住另一名狱卒,用小刀抵在他脖子上。理应穿在姬川身上的拘束衣则掉在地上。
「不要动!」
米泽从门后冲了出来,举枪指向姬川,但他的举动只换来姬川的大笑。
「你拿这手枪想做什么?谁也杀不了我,明明根本就没办法杀我。」
「那你逃亡的意图是什么?」
「逃亡?你错了,我是要出去杀人。」
紧接着,小刀插进狱卒的脖子直没入刀柄,喷出的血沬遮蔽了惩罚室外三人的视野。姬川以低得吓人的姿势,从血沫下方钻过,一路直逼退缩的米泽。
但小刀的一闪并未划开米泽的血肉。因为凑从旁伸出一脚,踢开了姬川的身体。
「处在这种惨状下,你的反应还真不错,现代人很少像你这样。」
姬川连踢开自己的反作用力都加以利用,在地上打了个滚,顺势来到走廊正中央挡住去路。如今姬川的目标已经转变为凑、勇气与米泽三人。也不知道他的小刀是从狱卒身上抢来,还是藏在不死之身的身体某处,只见姬川转着小刀把玩,打量着凑他们三人。
「该从谁开始杀起才好呢?小孩还是大人?还是三个同时杀?」
他依序看着三人的模样,与厨师品评食材的模样极为酷似。
「我决定了。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拿枪指着我的你。」
姬川说完的同时飞奔而出。米泽连连开枪,可是即使枪弹命中,仍然无法阻止姬川的冲刺。但这杀人魔逼近到米泽身前时,却突然直角转向,来到勇气身前。
「骗你们的。这么久没杀小孩,我还是忍不住呀。」
小刀逼向勇气,但勇气没有逃跑的迹象,目光始终凝视刀尖。他的嘴微微动着,像是在祷告。
小刀就要碰到勇气的脸颊,但瞬间静止不动。并不是姬川点到为止,而是有一条绳子缠上姬川的手臂,制止了他的动作。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绳子莫名地凭空出现,缠住姬川。绳子并非握在凑或米泽手中。姬川一再挥手想拨开绳子,但绳子就像蛇一样,缠住他的手臂紧紧不放。姬川感到不耐烦,想用小刀割断绳子,但却连绳子的表面都无法划伤分毫。
勇气在挣扎的姬川面前以单手结印,咏唱真言:
「南摩三满多缚日罗赧战孥摩诃噜洒孥娑破吒也……」
短短的绳子就像绕上护木的藤蔓,伸向姬川的四肢。
「该死,这绳子是怎样!」
无论姬川怎么挣扎,绳子都并未解开,反而越缠越紧。而且原本不到一公尺的绳子还不断伸长,缠上他全身,几乎要包覆得密不透风。
「这是不动明王的金刚绳,能够追捕恶人到天涯海角,绝对不可能逃脱。」
勇气在咏唱真言的空档如此说道。
但姬川并未停止抵抗,抵扰的情形甚至逐渐变得超乎常轨。
他试图强行扯断绳子。但不动明王的金刚绳自然不可能用人力扯断,也因此毁坏的必然会是其他事物。
绳子渐渐染成鲜红,内侧渗出血水来。
勇气表情僵硬,真言的咏唱也变得断断续续,姬川立刻做出更强硬的动作想扯断绳子。他丝毫没有要保护自己身体的念头,故意让关节脱臼、击碎骨头,想强行爬出绳圈。
「不要怕。」
凑在勇气耳边轻声说了这句话。
勇气回过神来,再度坚定地结好法印。
「刚刚你在入口感觉到了什么?」
「那是……」
「别管那么多,回答我就对了。无论多离谱都没关系。」
「是一种非常神圣的气息,虽然根本不可能。」
「……连你也一样啊。」
他们两人谈话之际,绳子仍然继续将姬川越绑越紧。
没过多久,绳子连他的头顶都覆盖住,让他无法自由出声。
「呜、呜、呜……!」
连闷哼声都逐渐听不见了。
最后,一个全身被绳子裹满,茧一般的物体滚倒在地。但姬川仍然挣扎了一会儿,才终于一动也不动。
米泽用无线电将紧急事态通报拘留所后,立刻有几名警察与狱卒赶来。
其间凑一直在现场踱步,潜心思索。偶尔还被滚倒在地的姬川绊倒,但潜心思索的模样始终不变。
他奇妙的行动,让勇气与米泽都错失与他说话的时机,只能默默看着他。
「神圣的气息、杀人魔、不死之身、一德的懊悔……」
他不时停下脚步,凝视天花板,又重新开始踱步。
「绳索断裂而摔断腿时,这小子为什么想站起来?」
「你是说第二次绞刑的影片那时候?被人这样乱搞,谁都会想揍你一拳吧?」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凑思索了许久,嘴角忽然上扬,换成冰冷的笑容。
踱来踱去的脚步在姬川身前停住。
凑低头看着被缠成茧状的姬川,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原来如此,这就是不死之身唯一的弱点啊。」
13
当姬川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待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昂起脖子一抬头,便看到凑、勇气与米泽的身影。
令姬川意外的是,他的手脚并未受到束缚,是因为他们认为随时都可以用那种绳子困住他?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也就慢慢能听到米泽与凑谈话的声音。
「你说你知道不死之身的秘密了?」
「对,差不多都摸清楚了。」
「大叔,你是说真的?」
「我骗过你吗?」
勇气多半对这个回答很不满,以充满狐疑的眼神看着凑,但最后似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又问了一句:
「那你就告诉我啊。」
「没错,既然你说知道了,就赶快说出来。」
米泽说得很不耐烦,平常冷静沉着的态度在这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这么着急,有话总该等人到齐了再说。」
凑以轻快的脚步走向姬川。
「好啦,最后一个该在场的人也醒啦。」
凑贼笑的表情激怒了姬川的敏感神经。凑明明知道,却还是刻意露出贼笑的表情。这名男子——九条凑,明知姬川自己也抗拒不了想知道不死之身秘密的诱惑。
他是个会对于掌握住整个场面情形而感到愉悦的人。姬川漫长的人生里,见过许多这样的人,这些人几乎都可以分在同一类里,那就是控制欲超出自己本事的人。这些人相当愚蠢,根本不去注意自己脆弱的立足点何时会崩塌,不,是根本没注意到会崩塌。
但九条凑显然不一样。他是在享受把自己置入这种状况的乐趣,喜爱这种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情况。换个角度来看,就像是享受着在左轮手枪的弹筒里装一发子弹,朝自己太阳穴开枪的俄罗斯轮盘游戏。这个人有着自我毁灭性的思考,尽管有着强烈的自我,却又蕴含着连这种自我都加以否定的矛盾。这就是姬川眼中的九条凑。
「我现在就有办法杀了你。」
姬川的恫吓只让凑更加深脸上的笑意。
「不,你不会杀我。你对自己的不死之身最有兴趣,不可能会杀掉或许真的能揭露这个秘密的我。」
不对。姬川立刻否定凑的话。只要姬川觉得自己的秘密无关紧要,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而他——九条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明知有这样的可能,却还是对姬川挑衅。
「好了,在揭开姬川的不死之身秘密以前,我们就先听总本山的小和尚为我们说个法吧?」
凑摊开双手,以夸张的动作朝勇气一指。
「要说我在总本山修练场的遭遇是吧?」
勇气不配合凑夸张的动作。
「我在总本山的墓地里看到的……是一个和尚临死前的记忆。」
他以镇定的语气慢慢游说:
「这个人,一德和尚……就是救了你的人。他救了当时还是婴儿的你。我想你和一德和尚,当时都遭遇到空袭了吧。我刚开始看到的风景,是一整片焦土。」
勇气仔细地描述他在修练场看到的一德的记忆。
「……一德和尚救了姬川先生后,许了一个愿望,他希望至少让那名婴儿一生无病无灾。之后一德和尚就去世了,死因是救你的时候所受到的烧伤。现在他沉眠在位于总本山修练场角落的墓地。」
几分钟后,勇气做了这样的总结,呼出一口长气。
「原来这烫伤有着这样的意义啊。」
姬川望向自己手上的伤疤,眯起眼睛细看。
「姬川的出身我明白了,但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成为不死身。」
面对米泽的逼问,凑以开玩笑的语气回答:
「别这么着急,那我们就来准备吧。在这之前,我们先来喊声万岁吧。」
米泽露出讶异的表情。无论勇气还是姬川,都是一脸不明白凑在说什么的表情。
「就是高举双手喊万岁的那种万岁啊。这是最重要的。」
米泽投以深深怀疑的眼神,但仍然慢慢举起双手。接着凑的行动非常迅速。
他伸手到米泽外套内侧,转眼间就抢走了手枪,顺势以熟练的动作开了保险,毫不犹豫地将枪口指向姬川,接连扣了三次扳机。
三声枪声回荡在室内,姬川的身体挨了子弹,整个人从椅子上摔落。
勇气看得呆愣,米泽立刻回过神来,想把手枪从凑手中抢回。
「你在打什么主意?」
「就说是有助于揭穿谜底的措施了,你看不出来吗?」
凑一边看着手表的秒针,一边走向姬川。几乎就在姬川扑向凑的同时,凑往旁避开。
凑躲开的同时抓住姬川的手腕,扭住他的手臂,顺势将他按在地上。
「做这种事有什么用?只要让关节脱臼,我随时都能挣脱。」
姬川发出的情绪并不是愤怒或憎恨,有的只是失望。
「已经复活啦?不愧是无病无灾。」
凑从上方按住他之余,还吹了声口哨。
「无病无灾?」
姬川与米泽皱起眉头,勇气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错,这家伙不死之身的秘密就是无病无灾。他受到佛陀的神力保佑。」
姬川需要破坏自己的身体时一向毫不犹豫,即使手被扭到背后,也不表示已经受制于人。但他还是没有动,不,是动弹不得。
「你说无病无灾?」
这句话绑住了姬川。
「对。一德和尚许的愿望上达了天听。」
凑开始游说:
「他祈求婴儿无病无灾的愿望上达了天听。也不知道是大火燎原的代价,还是当时他的祈求实在太强烈,才会上达天听。结果就是你得到了无病无灾的庇佑,无论什么样的伤势或疾病,都会凭空消失。不管你喝酒还是抽烟,都不会对身体有害。对你身体有害的所有事物都不会累积,所以细胞也很健康,让你青春永驻。这就是不死之身的真相,是佛陀的庇佑。」
「佛陀的神力?你说他受佛陀保佑?」
米泽一听完凑的说明,立刻用力拍打桌子。
「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如果这是真的,那不就表示佛陀只把无病无灾的不死之身赐给他一个人,却对他犯下的多起凶杀视若无睹?只因为他一时兴起就杀死的那些无辜人们,他们的灵魂又该怎么办!为什么他不会遭天谴!」
「这又无关他的人品。无病无灾的庇佑是救了婴儿的和尚所许的愿,这家伙只是这个愿望的标的物。水稻或蔬菜受了丰收的祈祷而成长茁壮,它们难道就是虔诚的信徒?不是吧?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凑回答的话语十分冷酷无情。
「可是我觉得米泽叔叔说的话是对的。所以一德和尚才会留下强烈的后悔,没有办法成佛。」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姬川忽然放声大笑。
「有意思!杀了那么多人的我,原来受到佛陀保佑?真是太棒了。以后我就算继续杀害很多很多的人,还是会受到佛陀的保佑啊!」
姬川高声大笑,凑则淡淡地对他说:
「说得精确一点,应该不是不老。只要尽可能排除危害,减少食物,给予适量的运动,老鼠可以轻易活到平均寿命的两倍。同样的,你总有一天会死,但寿命多半会达到人类的极限。你也许还能活一百年,说不定是一百五十年。毕竟你看起来年轻,实际上却已经七十岁左右了。不过虽然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死,但那时我们应该都早就已经死了。」
「难道你要我把这种杀人魔关个一百年以上?」
「那也要我这一百年都乖乖被关才行。不管怎么说,你们都见证不到了。」
姬川仍然觉得十分好笑似地笑个不停。
「但你说你知道了姬川不死的秘密,应该也已经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结束他这没天理的不死之身吧?」
凑很干脆地从姬川身上站起,走远几步后将手枪抛给米泽。姬川一边投来猛禽盯上猎物似的眼神,一边慢慢站起身。米泽举起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心脏。
「所以,你杀得了受到佛陀庇佑的我?」
「对。下次的死刑你就会死了。会确实、彻底地死掉。我不会让你起死回生。你刚刚就露出了马脚。」
听到这绝对的死刑宣告,姬川无视于举枪警戒他的米泽,视线直射向凑。
「怎么啦?知道说不定会死,就突然害怕起来啦?」
「你这挑衅挺廉价的。」
但凑的眼神中有着确信。和先前不一样,相信这个人一定掌握到了确切的线索。姬川兴味油然而生,嘴角自然露出笑容。
但他的笑容立刻消失。
「哎呀,你怎么啦?」
凑开心地看着姬川的模样。
姬川的笑容会消失,是因为注意到自己右手的异状。异状发生在手的表层,也就是皮肤上。
「这是什么?」
右手的皮肤密密麻麻地起了红色的疹子。姬川不悦地搔了几下,但疹子并没有痊愈的迹象。
「人有了不死之身,就会疏于防备啊。」
凑的手上握着一个针筒,里面是空的。不难想像到他是先前按住姬川时,在他手上打了一针。
这时姬川才理解到凑那乍看之下无意义的枪击是为了什么。
「这是毒?」
姬川的语气中流露出露骨的失望。
「如果是毒,几分钟就会治好了。」
「怎么会是毒呢?你误会可大了。这只是造影剂,是进行电脑断层扫描时要用的医药用品。其实更合适的是蜂毒,但一时之间弄不到,所以我才拿造影剂凑合着用。毕竟造影剂也具有同样的性质。」
「造影剂?蜂毒?性质?」
姬川越听越不明白。蜂毒又能做什么?他说的造影剂又是什么?从米泽惊讶的表情来看,多半是凑擅自做出的行动。
「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难道你以为用蜂毒杀得了我?还是说只要把造影剂混进血液里我就会死?」
「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全世界的医生都会变成杀人犯,所有的电脑断层扫描机都会变成棺材了。」
凑说话的时候,红色的疹子仍然继续扩散,蔓延到姬川的手肘。
「难道造影剂就是他的弱点?用这个就杀得了他?」
米泽以期待的语气发问,但凑很干脆地摇摇头。
「不用问也知道不可能吧?刚刚那一下只是上主菜之前的准备。」
「真是非常对不起呀。我根本不痛苦,只是皮肤变红了点而已。」
很痒。对姬川来说就只有这种程度的感觉,但凑脸上胸有成竹的表情并未消失。
「我就告诉你吧,造成你皮肤变红的并不是造影剂的药效,也不是毒素。」
姬川看着手上的异状,看着平常早就该治好却迟迟不痊愈的皮肤异状,产生了疑问。
「既然不是毒,为什么会肿成这样?」
「这不是红肿,是薄麻疹。」
「苇麻疹?」
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症状似乎真的和红肿不太一样。但姬川无论受伤或疾病都会立刻痊愈,对荨麻疹的症状并不清楚。
「这是苇麻疹又怎么样?」
姬川觉得身体不对劲,掀起了衣服。他的腹部与胸口,也都和手臂一样起了荨麻疹的症状。
「我有把握能完全处死你了。」
凑开心地看着姬川的模样,贼贼地笑着。
「也好。」
姬川也笑了。
「把死刑的方法交给你决定,说不定也挺有意思的。但是你让我产生这么大的期望,到时候要是失败,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笑容下流露出来的,是以杀人为乐的恶鬼表情。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14
如果有人间他为什么不逃,答案大概会是腻了。他活腻了、杀腻了、被杀腻了。所有的一切就只是腻了。
所以姬川对凑说有把握杀他的话起了兴趣。如果凑的话属实,对姬川来说将是未知的体验。如果是骗人的,那也只要杀了他就好。
姬川面对死亡的心情就只是这样。不只是别人的死,连自己的死他都看得很轻。由于身为不死之身,生命的分量或对死亡的恐惧这类的概念,都早就已经枯竭。
姬川和先前一样,被带到死刑执行室。无论采用什么方法执行死刑,执行的地点都一样。姬川脑海的角落隐约想着,若不是绞刑,就没有非得在这里执行不可的理由,但他们仍然拘泥这个地点,或许是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吧?
执行室里可以看到数名医师,搬来了几样像是医疗器材的机械,还可以看到凑的身影也出现在这些人当中。
「医师?」
看到这些与死刑现场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姬川露出讶异的表情。有医师在场并不稀奇,因为需要由法医检查死刑犯是否真的死亡。但凑所带来的医师,显然和负责这类工作的医师不一样,而且搬来医疗器材这点也很奇妙。
「他们有办法可以杀我?」
但凑的回答却和他的期望不符。
「怎么可能?医师的工作是治疗病患和伤患,不是杀人。」
姬川仍然无法理解,正觉得有疑问,凑就拿出一个针筒。
「你的薄麻疹呢?」
「几乎完全消失了。」
「很好。」
「又要下毒?」
「对。跟第三次死刑用的毒一样,当时你死了五分钟左右,是这里进行的死刑中死得最久的一次。」
「你特地叫这些医生来,该不会就是为了替我打针吧?」
姬川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干脆现在就杀了他,但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嗤之以鼻地笑说:
「你白痴啊?我不是才刚刚说过,医生的工作是治疗伤患和病患吗?而且打针这种小事我也会做。」
「要是你失败,我会杀了你。」
「这句话我之前就听过了。」
说着凑干脆地一针刺进姬川身上,注入毒素。
短短几十秒内,神经毒素就行遍全身,让姬川痛苦地打滚。
「就、就算用这种方法,我也只会照样……复活。」
「用不着。」
姬川扭曲的视野中,凑仍然在笑。接着凑指向身后整排医师,说出一句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话。
「那边的几位医师会把你救活。」
15
姬川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凑与医师们围在身旁,低头看着他。
「你失败了是吗?」
或许是早已料到,姬川并没有任何感慨,只后悔不该听信凑的话。
「不对,我成功了。」
可是自己还活着。凑说的话怎么听都只像是死不认输。
「你还记得我说过你失败就要杀了你吧?该不会现在才想求饶?」
要杀凑简直是轻而易举。姬川可以立刻起身拿起手边的医疗器具当凶器,再不然他也知道好几种徒手杀人的手段。
姬川起身想将其中一种方法付诸实行。
不,他以为已经起身,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身体失去平衡感,让他难看地往后一倒。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毒素还留在体内吗?
「你到底做了什么?」
「别用这种责问的语气问我好不好?我做的可是极为人道的处置啊。」
「人道?」
「你死前我不就说过要把你救活吗?」
姬川勉强站起。不只是晕眩,心悸也很剧烈,心脏跳得像是随时都会破裂。
「救活我?你在说什么?」
现场准备的医疗器材与医师群,的确证明了凑所言不虚。但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不用别人救,自己就会起死回生。不,明明目的是杀了自己,为什么要特地救活?
「之前你不就因为造影剂而起了荨麻疹吗?那是全身型过敏性反应的一种。最有名的起因就是蜂毒,但食物与药品也可能引起。我们帮你验血时,就已经确定你会起过敏反应。」
「那又怎么样?跟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全身型过敏性反应不是伤势或疾病,而是对毒物或药物的免疫过剩反应。是身体维持过度旺盛的健康活动所造成的。也就是说,你这不死之身的能力遇到健康的反应,效用就会变弱。你听得懂吗?」
姬川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还留有些许尚未痊愈的荨麻疹。
「还有一点。我割断死刑用的绳索时,你生气地扑向我,结果你的脚骨折还没痊愈,当场难看地摔倒。当时你为什么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脚骨折了。」
姬川已经不再发问,默默听凑说下去。
「答案很简单,因为你以为已经痊愈了。你从以往的经验知道骨折需要多少时间痊愈,但当时痊愈的速度比你预料中的还要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当时你并不是由于绳索断裂而导致脚骨折,是绳索断裂救了你一命。那个现象被解释成拯救,而不是灾难,所以你的脚才会比较晚治好。」
凑说明的时候,姬川处于连站都站不太稳的状态。但凑所说的「被解释成拯救而非灾难」这句话,却莫名地深深透进心里。
「也就是说,一旦发生你意料之外的情形拯救你脱离死亡,佛陀的庇佑就会出现延迟。杀你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利用延迟拯救制造过剩的健康反应,也就是救活你。」
姬川心想这是多么讽刺。过去无论什么方法都杀不了他。有过那么多次、多得数不清的死亡。但他万万没想到完全相反的急救行为,反而会为他的不死之身带来死亡。
「从毒杀到你靠自己复活,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这五分钟里,我们尝试进行所有医学治疗方式来救活你。怎么样?非常人道吧?以治疗救活你的行为被佛陀视为拯救,让原本的复活时间更加延迟。佛陀的庇佑就是这么天真,不会注意到这点,还试着让你健康的心脏恢复。你应该觉得心跳很快吧?」
姬川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想摸清楚心脏跳动的速度。不只有心脏发生异状,往手上一看,皮肤上血管暴现、跳动,全身都在发烫。
「迟钝的佛陀大力想救活死去的你,你明明活着,却想让你起死回生。用人类的方法来比喻,佛陀所做的事就像在插管、施打升压剂和强心针一样。你现在的状态,就是追求起死回生过剩的免疫反应。肺部处于过度呼吸状态,心脏被双重的强心针弄得几乎破裂。你感觉如何?」
姬川难受地抓着胸口,嘴上却在笑。那是他第一次露出由衷的、真正感到高兴的笑容。
「啊啊,你说得对,感觉很棒。我感觉得到,这次的死……有着非常……绝望的味道。」
姬川身体痉挛,猛力往后弓起,最后四肢无力地倒在地上,急促的呼吸也停止了。
看到姬川不再动弹,医师之间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不是因为姬川死了,而是因为姬川的皮肤转眼间迅速萎缩,容貌变得像个十足的老人。
凑帮还微微睁着眼睛的姬川合上双眼,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16
米泽办完各式各样的手续,再度走进执行室后,便对至今仍伫立在室内的凑投以五味杂陈的视线。
「你还待在这啊?没想到你挺多愁善感的。」
「我只是在见证。如果他又复活的话,就得再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凑看了米泽一眼后,露出既像自嘲又像嘲笑的笑容,说出了一句奇妙的话:
「你期望落空啦。」
「你在说什么?」
「你之所以不去委托总本山和御荫神道,还不就是因为知道不死之身的价值吗?古今中外,无数人不惜投下钜资却求之不得。你委托我的真正目的,不是想找出杀他的方法,而是想知道不死之身的秘密。你千方百计想用科学方式分析,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详细的验血资料。不过也没关系啦,毕竟就是靠这些资料,我才找出了突破方式。」
「我说我无法相信他们是真的。」
「你就说出真心话吧。要是能用科学方式分析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不是吗?这样一来不管要用在军事用途,还是想获得大笔财富,都是随心所欲。」
米泽也不加否认,只说了这句话:
「既然是佛陀的力量,那也无可奈何。」
「算了,没关系,不过报酬你可一毛也不能少啊。不管你的企图是什么,我都依照委托内容解决了。」
凑似乎说完这几句话后心满意足,就要走出房间。
「慢着,我之前提的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
「之前哪件事?」
「就是挖角你进我们组织那件事。我之前也说过,不靠可疑的法术来对抗异怪,是我心目中对抗异怪最理想的方式之一。这种方法是我们的共通点,你不也同意了吗?」
「不对。我那时同意你说的很像,并不是说你跟我很像,而是在说你和总本山还有御荫那些人很像。」
米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多少放粗了嗓子。
「你说我哪里像那些人了?」
「执著自己相信的事物,变得很排他这一点啊。」
「你还不是一样?你这些年来不就是因为不能接受总本山和御荫的做法,才会使用不依赖任何法术的方法去解决吗?」
这句话只换来了凑冰冷的视线回应。
「这是你自以为是的解释。我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特异能力,能利用的东西我都会拿来利用罢了。管他是科学、是总本山的法力,还是什么可疑的法术,这些我都不在乎。如果留总本山和御荫神道的人在身边会很好用,我就会用。啊啊,米泽兄,这次你也一样,你提供的详细医疗资料帮了我大忙。」
「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是啊,你说得对,我就订正一下。总本山和御荫还比你好多了。他们置身在这个世界长达好几个世纪,有着切身的体会。他们不认为拿异怪赚钱,异怪会乖乖听话,更不会傲慢地以为有办法创造出不老不死的奇迹。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哪块料。要是你以为人类想要什么都能称心如意,那就大错特错了。好歹总该从历史上学到一点教训吧?」
说完凑就转身离开,再也不理会米泽的呼喊。
17
「啊!」
待在一德墓前的勇气忽然瞪大眼睛。旋绕在坟墓周围的后悔念力慢慢淡去,一德的灵魂得到了净化。他只想得到一个理由。
「大叔成功了。」
这也许值得高兴,但勇气不明白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修行中不可以擅自离开,至少请你跟我说一声。」
勇气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说话,赶紧转过身去。这句话说得严肃,但站在那儿的孝元,脸上却一如往常地带着平静而柔和的笑容。
「一德和尚也真是的,捅出那么大的漏子,自己却悠哉地成佛。虽然我不像大叔那么势利,但也觉得他至少应该留个礼物表示一下心意啊。」
勇气没有回应孝元的训话,朝一德的墓碑宣泄出近似迁怒的情绪。
「你救了一条无法成佛的灵魂,这样不够吗?」
孝元担心地看着他。
「嗯,完全不够,我根本没心情高兴。你想想看,没天理也该有个限度啊。天神还是佛陀都爱怎样就怎样的话,我可奉陪不下去。像被姬川杀害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真难得听到你这么情绪用事啊。不,我不是说你这样不行。你不要误会,我反而认为这样的倾向很好。」
「说得也是。也许真的不太像我的作风……」
勇气试图佯装平静,却没办法好好说下去。
勇气内心一直抱有对神佛的不信任。
勇气天生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对他来说,幽灵或异怪都是日常的一部分。就像雨有时下有时不下,风有时吹有时不吹,这些事并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奇怪。异怪对勇气来说也是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对他来说,异怪就像是昆虫。虽然不知道昆虫在想什么,但知道是害虫就驱除,是有趣的昆虫就饲养。蟑螂和锹形虫会有多少差别呢?全都只是依人类自己的喜好与利害关系罢了。所以如果异怪对人类有害就加以驱除,相反的就算异怪吃人,他也不觉得没天理。
但天神或佛陀这样的存在,对于只有十岁的勇气来说就太沉重了,也许就和命运或轮回这样的概念差不多沉重。
他隐约认知到这些概念就和大自然很相似。大自然并不是为了人类而降雨,也不是为了制造人类的困扰而降下豪雨。
但如果有人间他遇到干旱时会不会进行求雨仪式,他会摇头否定。即使求雨仪式上达天听,他也不会感谢,只会觉得既然肯下雨,在干旱之前先下一下不就好了。
但换做是沙耶,多半就会进行求雨仪式,下了雨以后也会感谢天神。
这不只是因为沙耶个性老实。沙耶根源于吸收神道思想的御荫神道,宗教观也和总本山有着微妙的差异。
而且即使沙耶和勇气一样背负起同样的命运,看得见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相信她也一定不会怨恨或怀疑神佛。不,柑信她反而会因为看得见这些事物,更加以不失敬畏与虔诚的态度面对天神。
但勇气不一样。即使有着这样的能力,勇气的遭遇却处处没有天理可言。他还是婴儿时,母亲与祖父就死于车祸,勇气连他们的长相都不记得。五岁时唯一的亲人祖母猝死,和异怪没有任何关联,就只是生病死亡,是祖母天年到了。
「死亡时还有眷恋的灵魂都不会成佛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
「我……我妈和我外婆,好像都很干脆地就成佛了。」
「这是好事。勇气你应该懂的。」
孝元仰望灰色的天空,眯起了眼睛。
「说得也是,也许是这样。可是这也就表示,不管是外婆还是妈妈,对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都没有半点留恋吧?像我妈是突然车祸过世,但能成佛也就表示她对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吧……」
「勇气,这你就错了。你这么聪明,应该懂的。」
孝元的嗓音始终很镇定,往往能够安抚勇气的情绪,但只有这次他也无能为力。
「我……就算被人说是天才,就算看得到很多灵魂,可是我从来就没能看到最想见的人,从来就没能听到最想听的人说话。」
勇气咬紧嘴唇。鼻头发酸,眼眶发热。他咬紧牙关想忍住,但还是忍不住。
勇气转身背对孝元,几个黑点落到他脚下。
那是从勇气脸颊滑落的泪水。
孝元轻轻把手放到勇气颤抖的肩上,温柔地对他说:
「你可以尽管哭,我绝对不会告诉凑。」
不久下起了大雨,雨水抹去了勇气的泪痕。
终章
凑一走出拘留所,就看到沙耶撑着伞在外面等他。看到她双手提满纸袋,凑露出了苦笑。
「总觉得你会糗我说蹲苦窑辛苦了啊。」
「老师吩咐的东西我全都买齐了。听说这里的明石烧不是沾高汤,是洒盐来吃,跟老师说的不一样。」
沙耶将露骨的不满蕴含在表情、嗓音与态度之中,将伞塞向凑。
「老师真有一套。」
「什么事情有一套?」
「事情正好就在我采买完的时候解决了。」
沙耶早已注意到凑要她去采买的用意,但仍然采买完所有东西才出现在凑眼前,这或许是因为沙耶想争一口气吧?
「我可不记得曾经跟你报告说我解决了。」
「看到老师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老师解决案子以后会显得心满意足,但同时也会觉得无聊。谜题一旦解开,对老师来说就没有价值了。」
凑什么都没回答,迈出脚步,把伞撑向沙耶头上,抓起一个纸袋,将一块明石烧丢进嘴里。
「都凉了。」
「我搭新干线买来的,当然会凉了。」
「别摆这么凶狠的脸色给我看好不好?你就只有这眼神跟理彩子一模一样。对了,这就表示,说不定你的胸部将来也还会成长?怎么啦?你应该高兴点。」
即使凑开玩笑,沙耶仍然不改僵硬的表情。
「我还是不能接受。不管是这次的任务,还是老师让勇气参与的决定。」
「是他擅自找到线索,擅自来淌这浑水。」
「那也一样。」
「既然不能接受,你大可不必再来找我啊。又不是我拜托你来。」
这句一贯的说词,让沙耶无话可答,只能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凑身边。从勇气那听到的这次事件概要与解决方法,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老师,你会淋湿的。」
唯一的一把伞偏向沙耶头上,让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湿凑的右肩。
「你买来的松露馒头淋湿的话我还比较伤脑筋呢。」
沙耶一直偷看着凑的测脸。她头也不拾,用低得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老师,我好害怕。老师很厉害,不但冷静,又知道很多事情,用智慧来解决许多难题。可是,我总觉得就是因为这样,老师才会连神佛都只当成工具看待。我总觉得有一天……有一天这会害了老师……」
她话说得太小声,并未传进以没趣的表情仰望天空的凑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