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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魔工狂老(Forugyeri)(2 / 2)


老人的声音变得低沉,将机械神的双掌对准空中的奥利佛。刚才用来驱逐翼龙的紫光,这次是以广范围散弹的方式横扫前方。无论怎么操纵扫帚,都不可能躲过这么高密度的炮火。



「GAAAAAAAAAAAAA!」



然而──面对这波无法回避的攻击,奥利佛居然自己主动跳下扫帚。摆脱一人份重量的扫帚轻易穿过炮火,奥利佛本人则是不受重力限制地在空中踏步躲过所有光弹,然后再次于空中站上前来迎接的扫帚。



「……像杂耍一样站在扫帚上,并搭配虚空踏步……」



少年连续施展用高超技巧也无法形容的绝技,完全脱离了魔法战斗的常识。另一方面,老人却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战斗方式。恩里科向使用者问道:



「……这个剑法,你是跟谁学的?」



少年以瞄准机械神头部施展的切断咒语代替回答。恩里科用双手挡下攻击,执拗地继续分析。



「……不对,即使本人亲自传授也没人能够学会。真要说起来──做出如此荒谬的动作,为什么身体不会坏掉?」



少年不仅用脱离常轨的速度骑乘扫帚,还会更加超越极限地用虚空踏步在空中四处移动。照理说就连魔法师都无法做出这样的动作。每次强硬地扭转方向时,内脏应该都会跟著受损。恩里科记得自己也曾产生过相同的感想。



「……唔──」



但有一点明显和当时不同,那就是少年在空中移动后会留下血色的飞沫。那已经不只是血泪,而是被染成深褐色的长袍再也无法吸收从他全身渗出的血液,所以才飞溅到空中。这让恩里科改变了看法。



「……不对,确实是坏掉了,不过同时也持续被治愈。是不间断地使用了能够跟上肉体崩坏速度的治愈咒语吗?是谁?从哪里?又是怎么做到的?」



早就应该被搞坏的身体,因为被某人治愈而勉强维系。恩里科做出这样的分析,但不晓得是谁用什么样的方法做到这点。少年本人一定没有这个余裕,他的同伴们又位于远到无法提供这种支援的距离。何况治愈原本就是非常纤细的技术,按照常理只能在可以进行精密控制的领域魔法的范围内进行,不可能对正在进行空中战的人施展。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但现实否定了这些理论。即使正在崩坏却仍勉强维系,少年如今仍在继续进行不合理的空中机动。染红的眼球中寄宿著烈火般的杀意,让恩里科久违地感到战栗──他甚至在享受这种感觉。



「……真令人兴奋。居然有这么多让人搞不懂的手法──!」



视野被从眼球渗出的鲜血染成红色。永无止境的剧痛和憎恨让意识变得断断续续。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全身的血管就像是有岩浆在里面奔流一样灼热。奥利佛彷佛在用自己的身体展现何为地狱般持续战斗。



疼痛这个词已经不具意义。持续崩坏的肉体里寄宿著充满裂痕的灵魂,他早已没有不会疼痛的地方和瞬间。五感全被痛觉整合在一起,他只能透过一波波的疼痛获得外界的情报。所以他不能失去疼痛。就像机械神是透过诅咒运作一样,他现在是透过疼痛在运作。



从机械神的指尖射出好几道咒光,每一道都具备能够瞬间将肉体蒸发的威力,但少年以践踏惯性般的方式在空中自由穿梭,躲过了那些攻击。过大的负荷让四肢的肌肉应声断裂,但这些也在受损的瞬间就被治愈魔法再生。这简直就像是某种刑罚,彷佛在诉说坠落到地狱底层的罪人就连力竭身亡的权利都没有。



少年觉得这样就好。不对,他以凄惨的笑容想著「应该是非这样不可」。这里有两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只有其中一方不用承担痛苦这种事,他原本就连作梦都没想过──!



奥利佛独自与机械神展开了完全不同层次的战斗。留在地上的同志们甚至无法轻率支援,变得不知所措。



「──该瞄准哪里?」「瞄准关节!其他地方的装甲都太厚了!」



「有人有自信打穿刚铁吗?」「零距离的话我办得到!谁要跟我一起上!」



「等等,不要草率地进行舍命攻击!伤不到里面的恩里科就没有意义──」



面对这种状况,就连身经百战的高年级生们都乱了手脚。几个无法忍受只能在一旁看著年幼君主战斗的成员跨上扫帚。



像是早就看穿他们的行动般,机械神将带有紫光的右掌对准刚起飞的他们。



「啊──」「糟了──!」



同志们在察觉自己犯下的失误后变得脸色苍白,既然扫帚已经起飞,在加速前都无法进行回避。紫色闪光瞄准了他们毫无防备的瞬间,毫不留情地发动致命性的攻击──



「强推!」



奥利佛用咒语和双手介入,让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了死亡的命运。



「啊……?」「……君、君主……?」



其中一人被咒语弹开,另外两人被抓著衣领勉强逃离了光弹的杀伤范围。少年丢下茫然自失的他们后,再次骑著扫帚飞上天空。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少年发出咆哮,像是在对敌人宣告「不要分心,我才是你的对手」。他独自应付恐怖的机械神,将同伴们护在身后。守护者与被守护者,双方的立场完全颠倒了。看不下去的卡莉愤慨地喊道:



「喂,格温!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保护我们?陛下刚才可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死掉啊!」



「……你觉得诺尔现在有办法合理地思考吗?」



格温演奏著弦乐器,背对卡莉回答。紊乱的音色在在显示让弟弟亲上火线这件事,让他的心里有多么纠结。但只要治愈的魔音还能稍微舒缓少年的痛苦,他就绝对不能停止演奏。



「与千载难逢的大天才克萝伊•哈尔福德进行魂魄融合,光是身体没有一开始就爆炸已经算是侥幸,能够战斗更是奇迹。他怎么可能还能保持理智。」



格温表示对奥利佛来说,让母亲的灵魂寄宿在自己身上就像是把狮子的心脏装在老鼠身上一样乱来。因为无法承受而破裂是理所当然,即使勉强能够容纳,在心脏跳动的瞬间流出的庞大血流也足以让全身爆发。



「即使只融合一瞬间都伴随著这样的风险,奥利佛却在『融合状态下』进行战斗,那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而且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事先必须多次进行融合让自己习惯……」



格温对这种可怕行为的了解仅次于本人。这是因为──身为出生在舍伍德家族的魔法师,这本来是他这个长子必须背负的宿命。



「我无法忍受灵魂被入侵的痛苦,就连一秒都无法承受。」



他无时无刻都无法忘怀将自己的责任推给弟弟的罪孽。



「……连接治愈……连接治愈……连接治愈……!」



在格温的背后,夏侬也同样哭著咏唱治愈咒语。这是为了修复弟弟持续崩坏的身体,但同时也是不断为他带来剧痛的拷问。愈是急遽地施展治愈,就会伴随著愈强的回复痛。肉体损伤带来的疼痛,以及急速修复造成的疼痛──奥利佛正无止境地承受这些疼痛持续战斗。



而且这些还不包含格温所说的「灵魂被入侵的痛苦」。



卡莉交互看向两人和上空的奥利佛,她一面整理这个逐渐恶化的状况,同时说出心里的疑问:



「他现在失去了理性……?等一下,那刚才为什么要保护我们?他现在简单来讲就是失控状态吧,应该没有余力去担心棋子……」



卡莉是发自内心感到困惑,她完全想不出少年保护同伴的理由。但对格温来说,答案根本显而易见。他在演奏的同时开口说道:



「正好相反。如果不靠理智束缚自己,诺尔根本无法舍弃眼前的同伴。即使面对母亲的仇人,内心充满憎恨的冲动也一样。」



格温用力咬紧的嘴唇开始流血。虽然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但他只能靠这么做来保持理智。他无法忍受只让弟弟一个人受苦。



「……他的本性是个温柔的孩子,而且是温柔到无可救药……!」



格温悲痛地说道。卡莉等人听了后,才总算真正了解自己奉为君主的少年本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自己至今都让什么样的人身先士卒。



「……那是怎样……!」



卡莉等人的心里涌出了羞愧、不中用,以及远远凌驾这些的陌生感情。激昂的魔力让四肢开始颤抖,他们全身都充满了想要立刻冲出去的冲动。卡莉拚命压抑这股冲动观察战况,向格温问道:



「……他还能撑多久!」



「从来没有超过两分钟过。」



格温语气沉重地回答。所有人在听完这句话后都下定决心──君主赌命替他们争取了两分钟的时间,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想出对策来回报他的奋斗。



另一方面,操纵机械神的恩里科已经没将他们视为威胁,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的奥利佛身上。这个敌人强到无法理解,存在本身也让人充满兴趣。



「……虽然只是推测,但我有点明白你的手法了。」



老人观察后再次开口。他抱持著某种确信点出真相。



「你是让魂魄寄宿在自己身上吧。而且还是那个人──『双杖』克萝伊•哈尔福德的魂魄。」



奥利佛没有回答。少年站在扫帚上于空中奔驰,全身的骨骼都喀喀作响,他躲过魔像的迎击,执拗地攻击恩里科所在的驾驶舱。不晓得第几次的切断咒语砍下装甲,但老人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魂魄融合(soul merge)。虽然我知道这个概念,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历史上『只有两种亚人种』能做到这种事,将其他人的魂魄与自己的魂魄融合,藉此获得别人的性质与经验……因为没有直接观测魂魄的方法,所以在魂魄学尚不发达的现代还无法证明。」



透过眼睛看得见的影响推测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的事情,这对魔法师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这么一来,自然就能推测出对方体内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以消去法来看只剩下这个可能。克萝伊的剑技是她独有的技术,就连嘉兰德都只继承了一部分,而且即使是他也无法重现那种战斗方式。」



一道特别强力的斩击命中魔像的指尖,并终于砍断了一根手指。即使如此,恩里科依然毫不动摇,不如说是佩服地观察平滑的切断面──将刚铁的坚固视若无物的切断咒语。在极小的领域斩断物质的结合,这也是克萝伊•哈尔福德固有的绝技。



「那是只限一代,无法透过血统或教育继承的能力。魔法师把这个称作魂魄之才。克萝伊在各方面都是这种类型的魔法师。不过──还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吸收对方的魂魄。就像现在的你,以及校长一样。」



在那个七人一起将克萝伊•哈尔福德折磨致死的夜晚,她的魂魄应该已经被校长吸光了才对。因为她负责的部分就是靠背叛偷袭和吸收魂魄。



然而,眼前的景象推翻了那个事实──并另外导出了一个结论。



「校长在那天晚上未能『全部抢走』吗?克萝伊的部分魂魄从她的手中逃脱,流到了你身上……应该就是这样吧。」



恩里科如此确信。姑且不论理由为何,克萝伊•哈尔福德被撕裂的魂魄确实有一部分在对方体内,而且对方还用透过魂魄模仿的剑技攻击自己。



推论到这里,老人用力吸了一口气。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为了对抗对手充满杀意的咆哮,老人也跟著放声大笑。



「──即使和其他亚人种相比!人类也是『自我』特别强烈的生物!」



老人加强语气说道。即使眼前的对手看起来已经无法靠对话沟通,他依然努力传达,不对,是强迫对方接受现实。



「魔法师在这方面的倾向又特别强烈!因此魂魄融合在本质上非常不适合我们!让魂魄融合产生的压力应该超乎想像吧!校长是以强硬的手段让抢来的魂魄屈服才得以实现──但就连她至今都会持续感到头痛。」



不用老人提醒,这些事奥利佛早就知道了。就连现在这个瞬间,他的身体也不断流血、疼痛和磨损,这些就足以证明这是多么乱来的行为。但他不听老人说话,他知道只要一听魔法就会立刻解除,到时候他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虽然刚才拿校长来举例,但你的状况又更加勉强!首先是肉体的素质完全跟不上魂魄的才能!必须靠治愈魔法勉强维系每次行动就会逐渐崩坏的身体!」



这部分也没说错。奥利佛的身体之所以还没解体,是因为他的大姊用比身体崩坏还要快的速度持续用治愈咒语帮忙维持。如果没有她的支援,少年的身体早就四分五裂了。光是在这场战斗的期间,他的膝盖和脚踝的肌腱就不晓得断过几次了。



「人类一生能够接受的治愈是有限的!这你当然也知道吧……?光是以那个状态战斗一分钟,你的寿命就不晓得被削减了多少呢!」



老人的话唤醒了一段记忆。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的那些日子,在奥利佛脑中反覆浮现和消失。



「──你应该切身体会到自己面临瓶颈了吧。」



奥利佛躺在冰冷的地下室地板上,听著父亲用更加冰冷的声音说话。连续十五小时的训练让他全身没有一处不感到疼痛,骨折和失去意识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即使过程中勉强靠治愈和魔法药回复了好几次,他的身体现在真的是完全无法动弹了。



「……呃……啊……」



「这就是你才能的极限。如果想要学会更高超的技能,就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或是根本无法学会。只有真正的天才能够跨越那道门槛。遗憾的是──你没有那种才能。」



父亲俯瞰著濒死的儿子,平淡地宣告。这当中没有夹杂任何私情。因为接下来的尝试必须先击溃儿子的心灵和身体,私情的介入只会造成妨碍。



「随著身体成长和累积经验,应该能填补一些不足……但终究还是不够。你必须战胜的对手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天才。这时候就要利用克萝伊•哈尔福德的魂魄,让你根本比不上的天才经验流入你的体内,跨越原本不可能跨越的障碍……当然,前提是你的身心能够承受得了魂魄融合。」



即使早已因为疲惫和剧痛而说不出话,奥利佛仍勉强在听父亲说话。他绝对不会放弃思考,放弃思考就代表失去意义,一旦失去意义,他绝对无法忍受接下来的痛苦。



「你知道为什么在融合之前,要先彻底折磨身体吗?是为了让你的魂魄实际感受到欠缺,明白这样下去身体绝对无法继续存活。人的魂魄原本就无法直接接受异物。我们自我的外壳太硬,只能用被自己的经验过滤后的资讯来改变自己。即使是能够操控魂魄的祖种之力也一样……但只要满足几个条件,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例如事先削弱魂魄用来排除异物的抵抗作用。」



父亲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换句话说,至今承受的训练和痛苦都还只是事前准备而已。照理说早已麻痹的恐惧,让奥利佛的内心变得冰冷。他完全无法想像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刚才痛苦。



「应该会是超乎想像的痛苦吧。而且也无法保证你能够承受──等你做好觉悟再告诉我。」



父亲的话里没有任何能让人安心的资讯,只有保证将承受非比寻常的痛苦,而他也非常清楚要人在这种状态下做好觉悟有多过分。



「……妈妈……」



奥利佛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少年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但他想表达的并非自己有多痛苦,而是想先问另一个问题。



「……妈妈……不会感到痛苦吗……?」



「……呜……」



父亲彻底扼杀感情的表情──那个用来隐藏内心的面具,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产生了裂痕。他按住颤抖的脸部肌肉,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但还是能从指缝间看见过去那个令人怀念的父亲。奥利佛当时的生活依然充满幸福。



「……只剩下魂魄的存在不像生者那样拥有意识。精神只有在凑齐肉体、灵体和魂魄这三个要素时才能成立。你感觉到的痛苦,克萝伊已经都感觉不到了。」



从这个训练开始以后,这是奥利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到放心。他在痛苦的深处稍微松了口气。因为他至今感受到的疼痛,以及接下来将承受的痛苦,都不会波及母亲。



「集中精神,别担心无谓的事情。不然你的人格在第一次尝试时就会崩溃──进来,夏侬。」



男子喊出一个名字,同时朝一扇门伸出白杖,那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入口。咒语一把门打开,一直贴在门上的人就跌进了地下室。那是双眼早已哭到红肿的夏侬•舍伍德。



「──诺尔!」



夏侬冲向早已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的弟弟,用双手抱紧他。奥利佛的嘴角稍微放松。即使他全身几乎只剩下疼痛的感觉,还是能感觉到那股温暖,以及大姊对他灌注的感情。



「动手──身为本家的人,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这是我们的血统背负的责任。」



就连这点小小的安慰,父亲都想要立刻夺走,但奥利佛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如果在这时候休息太久,稍微放松持续紧绷的情绪,自己绝对无法承受接下来的痛苦。



「……大姊……动手吧……」



所以他自己主动要求。温柔的大姊只要看见别人受伤,就会比谁都要心痛,至少不能让她感到自责。少年希望一切的痛苦都能只在自己心里了结。



夏侬也感觉到他的意图。在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擦掉眼泪拔出腰间的白杖。少女从一开始就无法拒绝。她的血脉背负著罪业,打从她出生在这个世界的瞬间,就已经身处事件的中心。



「……两个灵魂……融合吧,混合吧……」



以颤抖的声音进行的咏唱结束后,某个巨大的存在流进奥利佛的体内──结果就和注入了熔岩的陶器一样,他的魂魄产生了第一道裂缝。



「────────────────────!!!!!!!!!」



在最初的一瞬间,至今的痛苦全都消散了。因为层次完全不同。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本质受到损害,那种痛苦已经无法用痛来形容。想要拒绝的身体无视关节的极限拚命挣扎,父亲和夏侬只能拚命按住他,不然奥利佛的身体一下就会被自己的力量粉碎。



「诺尔……!诺尔……!」



夏侬早就已经解除魂魄融合。流进奥利佛体内的克萝伊魂魄只是总量的一部分,只有一滴混入了奥利佛的灵魂,但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足以致死的猛药。



「你现在知道了吧……这就是魂魄被入侵的痛苦。」



宛如永远般的几分钟过去后,强烈到足以破坏身体的拒绝反应开始逐渐消退。又过了几分钟,奥利佛不再急促呼吸,眼神也开始恢复理智。确认儿子脱离险境后,父亲立刻继续说道:



「与此同时,已经有少许经验流入你的体内。是你绝对无法靠自己锻炼获得的高手经验……但那些还不是你自己的经验。」



父亲在说话的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喂奥利佛喝下里面的液体。那液体一进入胃里就产生一股灼热感,然后像发烧一样扩散到全身。那是世间流传就连死人都能复活的最高纯度的秘药。



「只有自己亲自活用过,才能让那些经验适应你的魂魄。而且这段过程必须在『魂魄融合后立刻执行』,也就是所谓的打铁趁热──举起杖剑吧。要再开始训练了。」



父亲说明完后起身,回到地下室中央举起杖剑。即使儿子的肉体和魂魄才刚饱受折磨,他依然要求少年举起杖剑战斗。



最先对这句话产生反应的人不是奥利佛,而是夏侬。她挡在弟弟前面,将白杖对准男子。她平常绝对不会自己挑起战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别人展现战意。



「……让诺尔,休息一下……!」



「这样会让一切都白费。」



男子只用一句话就否定了她的觉悟。面对这个状况,奥利佛努力移动沉重的身体,踉跄了几次才总算站起来。



「……大姊,谢谢你……」



他说完后强硬地抓住大姊的手臂,代替她与父亲对峙。父亲对用颤抖的手臂举起杖剑的儿子点头说道:



「没错,这样就对了。如果不先咽下这个痛苦,一切就无法开始……因为接下来还要重复进行好几次。」



奥利佛当然明白,而且一点都没有想要拒绝的意思。



打从一开始就没人强迫过他,少年绝对不是在父亲的命令下艰苦修行,而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继承母亲的志向,发誓要报仇,并为了获得力量追求母亲的魂魄──



「──GAAAAAAAAAAAAAAAAAAA!」



少年燃烧自己的生命操纵扫帚,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杖剑袭向机械神。老人一面抵挡他的猛攻,一面发表评论:



「──如果要比喻的话,你现在就像是魂魄的合成兽!为了接受克萝伊•哈尔福德非比寻常的魂魄,你必须从根本扭曲自己的存在!」



「斩断吧──!」



像是为了盖过恼人的噪音般,一道切断咒语深深斩进手臂的装甲。下次一定要砍断──在内心如此发誓的奥利佛让扫帚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直线冲向机械神。



「那已经不能算是努力,只能说是自残!为了容纳她的灵魂,为了在她去世后用平庸的身体重现她的强悍──你应该已经将自己的肉体、灵体和魂魄全都粉碎过无数次了吧?」



奥利佛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肯定老人的言论。没错,他就是这么做的。为了获得能与七名仇人对抗的力量,为了从母亲的魂魄借用她一部分的力量,这具平庸的身体只剩下这个手段。即使那将彻底扭曲自己的存在。



「为了提升自己所累积的努力确实值得尊敬!但你累积的只有用来否定自己的拷问和虐待!那实在毫无意义又可悲!魂魄的变质会对人格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作为模仿这个剑技的代价,你除了寿命以外还舍弃了许多事物!包含你原本的本质!」



老人执拗地逼迫少年,逼他面对自己过去舍弃的事物,以及为了获得这股力量付出的代价。奥利佛愤怒到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你应该心里有数吧!以前的自己办得到,现在的自己却绝对无法办到的事情!那个出现在心里的大洞!」



恩里科要少年注视那个洞,回想起变成现在这副德性之前的自己。即使明白毫无意义,奥利佛依然无法抗拒。那是被迫接受无可挽回变质的魂魄本身的吶喊,这股绝对无法抹去的依恋将持续存在他的心中。



──我受不了了!饶了我吧!我的肚子快笑破了!



真是的,不愧是我的儿子。「诺尔真的很会逗人笑呢」──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流不停的血泪,以及吹过内心大洞的寒风,如今就连憎恨都算是救赎。除了燃烧憎恨不断挥剑以外,他已经没有其他方法能够取暖。



奥利佛唯独不缺燃料。因为他对持续在眼前嗤笑的母亲仇人有满腔的憎恨,而从那天开始就彻底改变的自己,也同样是他憎恨的对象──



「──最悲哀的是,即使做到这个地步,你还是无法替代克萝伊。」



恩里科最后突然平静地如此说道。这句话听在奥利佛耳里,比那些激动的挑衅还要残酷好几倍。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根本一点都不像』。即使勉强模仿了一部分的剑技──本人也绝对不会是这样。」



之所以会明白这点,是因为恩里科也认识本人。克萝伊•哈尔福德挥剑时的光辉和独一无二的美丽,都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难以忘怀。



只要比对过去的记忆,本尊与冒牌货的差距就会明显到可悲的程度。无论外表再怎么相似,即使那是直接从本人的魂魄模仿──眼前这个少年挥的剑也绝对不会和她一样。克萝伊•哈尔福德这道光已经坠落地面,这里只有外形相同的影子。



「不论是对付异端,与异界之『神』为敌,还是在最后的那晚与我们对峙的时候──她都从来没变过。照自己的感受欢笑、伤心、愤怒、同情,并将这些表现在剑上。她奔放的生活方式不会受到任何道理或魔道的限制,那才是克萝伊•哈尔福德之所以为克萝伊•哈尔福德的理由。她的剑里总是包含著『自由』。」



奥利佛也承认正是如此──任何高手都无法模仿母亲的剑风,因为那无疑是源自于她的人格。所有魔法师第一个舍弃的东西,只有她奇迹般的保留了下来。所以每个人都为她著迷,焦急地想变得和憧憬的她一样。就像自己现在这样。



「那是你的剑最缺乏的东西。不对,是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获得的东西。因为你为了容纳克萝伊的魂魄,已经反覆否定自己无数次。不容许自己继续做自己,这对人类来说是最不自由的状况,也是离克萝伊的存在方式最远的事情!」



恩里科的话化为利刃深深刺进奥利佛的心里。少年的魂魄大喊:闭嘴,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早就知道了,而且比谁都清楚──!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奥利佛准备在上空掉头砍向机械神,但就在回转的瞬间,他的身体被拉向下方。



「──唔?」



「──嗯?」



少年的身体因为出乎意料的力道往下掉,下一个瞬间,他像扫帚竞技的坠落者般被两只手臂确实地接住。



「恩里科老师,别再欺负我们的陛下了。」



等奥利佛回过神时,他已经被卡莉抱在怀里。即使如此,他还是继续挣扎著想要战斗。



「GA──A──!」



「好,稍微休息一下吧。冷静点,冷静点。」



卡莉抱紧少年安抚他。像这样近距离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全身惨不忍睹。血液不断从破裂的血管渗出,少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没被染红,刚才那些乱来的动作让全身的骨头多处骨折,并透过急遽的治疗扭曲地接在一起。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战斗,少年的身体已经濒临崩坏边缘。



「……嘎哈哈哈哈。真是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太兴奋了。」



恩里科看著那副惨状,略微自省地说道。面对过去的学生克萝伊•哈尔福德留下的痕迹,他也失去了冷静。老人在自觉到这点后恢复教师的语气,对底下的学生们宣告:



「保险起见,我先说我接受投降。反叛金伯利是这世界上最重的罪之一,但只要我向校长求情,应该能获得减刑,或许有几个人可以不用死。毕竟我也想回报各位至今的努力。」



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恩里科展现出宽容的一面。卡莉闻言,便对著遍体鳞伤的君主耳边问道:



「他是这么说的……怎么样,陛下?」



最后的决定权是掌握在他手上。面对这个问题──奥利佛不晓得第几次在心里回想起从母亲魂魄继承的记忆。



「……不如依靠其他世界的神还比较好……」



男子从嘴里挤出掺杂著自嘲的声音。他的身体到处都变成半透明的矿石,手臂甚至变成像石器的刀刃──但他已经无法挥舞那个武器,因为他腰部以下的部分早已被凄惨地打碎。



周围都是男子的同胞们看不出原形的尸体。克萝伊呆站在原地,看著这条连异界之神赐予的能力都被击溃的生命缓缓消逝。



「……什么魔法,什么魔法师啊。你们只是疯狂地在追求玩弄性命的方法吧……」



克萝伊沉默不语。回头检视事情的经过,就会发现她根本无法反驳这句讽刺。



兰国的魔法师们进行的咒术实验失败,让广范围的地区遭到污染,因为短期内无法解咒,导致超过数千名难民无处可去。他们只能在被严格隔离的地区内慢慢等死,最后剩下的手段就是向异界之神求助,成为异端──然后异端猎人就被派来「处分」他们。眼前的男子就是最后的生还者。



「……把我烧了吧……不过,一切都不会这样就结束……绝对……!」



男子最后留下这句预言。克萝伊后来持续被迫理解这句话的正确性。



「……求你放过我……」



不论是求饶的声音或怨恨的声音,她都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这些声音比强大魔兽的咆哮还要打击克萝伊的内心。



在自己家底下的隐藏房间里,一个女子颤抖地用瘦得像枯树枝般的双手抱著婴儿。克萝伊一看见这个景象就大致明白了状况──生活贫困者在四处流浪后加入了异端集团,这是其中一个典型的状况。



不论是好是坏,魔法社会都是将探求魔道这件事摆在最优先,其他俗事──例如社会福利的优先度总是相对较低。所以普通人中的贫困阶级必然经常身陷困境又不受理会,异端集团就是透过吸收这些「被舍弃的人们」扩大势力。



「……拜托你……至少放过这孩子就好……」



女子眼眶泛泪地抱著孩子靠近克萝伊──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伸出隐藏在背后的「第三只手」,横向挥出装在手臂前端的钩爪。



「……唔……」



为了避免像这样被突袭,不听任何求饶是异端猎人的铁则。克萝伊等人躲过疯狂乱挥的钩爪,但原本的包围也因此出现破绽。女人趁机跑向楼梯想要逃到地面,将那里当成最后的希望──



「──烧除净化!」



但那个希望在下一个瞬间被断绝。克萝伊的其中一个同僚用咒语击中女子的背,那对亲子瞬间就被火焰包围倒在楼梯上。在婴儿的响亮哭声当中,女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扭动身躯,从火焰里瞪向魔法师们。她的眼里充满了憎恨。



「──不可原谅……!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啊啊啊啊!」



充满怨恨的哀嚎烙印在克萝伊的脑中,让她永远无法忘记这个景象。



「……你们,夺走的还不够多吗……」



濒死的哥布林长老看著自己的村落逐渐被烧毁,低喃著说道──对没有人权的亚人种的处置更加残酷,只要认定有「异端的嫌疑」,在确认事实前就烧掉整个村落的状况并不罕见。克萝伊本人十分厌恶这种习惯,但与她的心情和是否真的有异端无关,通常等她赶到现场时,那里早已开始互相残杀。



「……你们到底想怎样……?烧掉数不尽的性命……在成堆的尸体上建筑城市……」



克萝伊无法回答。她已经发现了。即使以异端猎人的身分不断战斗,之后也只会被迫面对更多与异端的战斗。



「……连心都烧掉后……还会剩下什么……」



哥布林留下这句话后就断气了,克萝伊握紧拳头想著──如果想终结这场战斗,必须做出更根本的改变。



「──在前线和许多人打过架后,我总算明白了。」



脑中的景象又换到另一个场景。那并非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记忆,而是奥利佛自己的回忆。



母亲的脸孔让他感到十分怀念。他还记得母亲平常不管说什么语气都十分轻快,只有那时候显得特别沉重。奥利佛觉得那应该是非常重要的话,所以认真侧耳倾听。



「那些异端也有重要的人,就像诺尔和艾德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家人和朋友一样。追根究柢,他们只是想要一个重要的人不会被践踏的世界而已。」



奥利佛没想到以稀世异端猎人闻名的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番话非常符合她的风格。透过赌命战斗和对手互相了解──克萝伊•哈尔福德从以前就是用这种方式与人沟通。



「召唤其他世界的神明不过是实现愿望的手段,并非其目的。我们首先不能搞错这一点。」



奥利佛非常认真看待这句同时包含反省和教训意义的话。即使年幼的他精神尚未成熟,他还是努力想要正确地理解。克萝伊怜爱地看著他努力的模样,然后用力抱紧年幼的儿子。



「……诺尔,我教你一个我特别珍藏,能让世界变好的魔法吧。」



克萝伊对著儿子的耳边说道。即使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这句话最后还是决定了儿子的人生。



「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所有人都一点一点地变温柔,让这个世界稍微变得温柔一点──就不用再和异端战斗了。」



即使只是年幼时的模糊记忆,少年依然发自内心相信了那个魔法。



奥利佛一推开卡莉的手臂,身体就像紧绷的线突然断裂般,整个人跪倒在地。



他双手撑著地面,嘴里的血液宛如瀑布般持续流出。少年吐出的血掺杂著坏死剥落的肺部组织,在他底下染成一片红毯。



「诺尔──!」



在惊讶的同志们当中,只有夏侬发出惨叫。虽然持续治愈会增加对方的痛苦,但只要一中断就会立刻死亡。她从一开始就只剩下持续让弟弟受苦这个选项。



「……希……」



奥利佛在吐完血后说了一句话,但声音非常微弱,只有卡莉一个人听见了。



「……希望再也不会有人的内心……受到摧残……」



那是一句梦呓般的话。在充满了对仇敌和自己的憎恨的内心深处,在被粉碎了无数次的灵魂最根本的地方,只有这个誓言依然没有改变。



奥利佛是这么想的──就像眼前的老人和自己一样,魔法师们都背负著难以抹去的罪业。他们将许多生命当成燃料持续前进。除了亚人种和普通人以外,有时就连其他魔法师,或甚至自己的生命都不例外。



在魔法师统治的世界,生命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在探求魔道方面,心本来就是拿来践踏的存在。



所以他才会疯狂地渴望──要是这个世界能变得稍微温柔一点。



或许母亲就不会像那样死于非命。



或许父亲就不会那么痛苦。



或许就不用深深地伤害大姊。



或许就不用让大哥背负罪孽。



或许艾尔文•戈弗雷可以一直当个好学长,不用替任何人「送终」──



卡洛斯•惠特罗可以一直当他独一无二的好友,继续待在他身边──



奥菲莉亚•萨尔瓦多利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欢笑。



……或许,就连那个现在已经不存在,擅长逗人发笑的开朗少年也能当上喜剧演员,过著为许多人带来欢笑的生活。



他很清楚这一切都只是梦想,失去的事物已经回不来了。



不过,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他的内心还是希望能将这条性命用在那样的世界上。



少年说出自己的心情。他曾发誓要正确地继承母亲的理想,如同母亲过去的期望,奥利佛这个人就只有这点一直都没变。



「……让温柔的人……能够继续保持温柔……!」



卡莉眯起眼睛。同志们各自握紧自己的杖剑。



在这个瞬间,他们承认眼前的少年是值得自己奉献生命的君主。



「……嗯。我明白了,陛下。」



卡莉说完后,温柔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少年赌命争取来的两分钟里,他们也决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



卡莉背对著一个认识最久的同志,对那个咒者说道:



「罗伯特,『你先上路吧』。」



这是个简单又冷淡的指示。正确地理解这句话的罗伯特露出苦笑。



「应、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说法吧。再、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丈夫。」



「吵死了,你这阴沉的家伙别抱怨了。我都帮你生三个孩子了。」



卡莉直截了当地回应,罗伯特一听便露出微笑。



「嗯──我真的很感谢你。」



这或许是他人生第一次讲话没有结巴,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



罗伯特和几名同志一同前进,格温在察觉他的意图后正想开口──



「之后就拜托你们了。我会让他露出破绽。」



卡莉打断格温,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对奥利佛补充道:



「……我家的老么没什么天分,当魔法师会有点辛苦呢。」



少年默默地听著,一字一句仔细刻在记忆里。他知道这是女子的遗言。



「如果你能打造出一个能让那孩子幸福生活的世界,我们会很开心。」



奥利佛用力点头。这是他能表达的最大诚意。卡莉看见后笑著说道:



「抱歉之前对你那么凶──再见了,陛下。」



说完后,她对前方的丈夫使了个眼色。罗伯特确认后,就和五名同伴一起笔直走向机械神。



这个看起来毫无胜算的举动,让恩里科从高处的驾驶舱大感疑惑地喊道:



「嗯……?是自暴自弃的舍命攻击吗?」



罗伯特等人瞄准脚的关节,用杖剑施放咒语。恩里科看著这些毫无威胁性的抵抗,对不愿投降的敌人们感到遗憾。



「像这样糟蹋性命,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从上空挥下的巨大手掌,一口气压扁了包含罗伯特在内的六人。那幅景象让奥利佛倒抽了一口气──但只有卡莉露出无畏的笑容。



「──才没有糟蹋呢。一个人都没有。」



她才刚说完,压扁罗伯特等人的巨大手掌就开始震动。那股震动传播到手掌,接著逐渐传播到手臂。恩里科纳闷地想要举起手臂,并在发现做不到后睁大了眼睛。



「罗伯特──咒者死的时候才是大展身手的时候吧。」



下一个瞬间,机械神将右手挥向自己的头部。刚铁装甲激烈碰撞,强烈的冲击让驾驶舱夸张地晃动,恩里科靠直觉掌握了自己陷入的状况。



「这……这是……!」



以罗伯特为首,刚才被杀害的六人全是咒者。即使不及瓦蒂亚•穆维兹卡米利,他们身上也储存了不少诅咒。因此基于诅咒守恒定律,他们身上的诅咒全都流进了机械神。



机械神原本就是透过被当成燃料的生命产生的诅咒运作。新流进来的大量诅咒和原本就存在于内部的诅咒会合,然后被罗伯特等人生前的明确意志赋予了方向。简单来讲──就是杀死憎恨的对象(恩里科)。



「嗯唔唔唔唔唔!」



结果右手的操控权彻底被诅咒抢走,让机械神的驾驶舱持续被自己的手臂攻击。虽然可以用还能自由行动的左手制止,但右手抢先用手掌握紧头部,发射刚才烧光翼龙的紫色光线。



「唔喔喔喔喔喔!」



机械神的头部逐渐熔解,就连驾驶舱内部也开始变热,恩里科拚命用还能操纵的左手制止,强硬地抓住右手手腕将其拉开,然后全力压制仍在挣扎的右手。



「不愧是我的老公。」



卡莉和其他两名同志趁机械神无法使用双手时,乘著扫帚降落在驾驶舱的正上方。头部的装甲先是因为打击而凹陷,然后又被光线熔解。他们将杖剑对准那里,毫不犹豫地开口咏唱:



「「「献上此命,无论障壁几重,爆裂吧,贯穿吧。」」」



施展超越极限的四节魔法后,「他们的身体也跟著当场炸裂」。他们直到丧命前都一直努力控制咒语,将冲击全凝聚在同一个地方。原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驾驶舱装甲又被破坏得更严重了。



「嘎哈──嘎哈哈哈哈哈,可惜!这点程度还无法破坏驾驶舱的装甲──」



恩里科夸耀著剩下的防壁。下一个瞬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件被染成深褐色的长袍。



「──斩断吧。」



剩下的头部装甲被足以斩断刚铁的切断咒语砍出一个三角形的洞。肩膀以下的左手被砍断的恩里科立刻启动紧急逃脱装置,连同座椅一起飞到空中,再用减速咒语著地。



「……干得漂亮。」



被泰蕾莎砍中的侧腹,以及刚才被奥利佛砍断的左手。即使两道伤口不断流出鲜血,老人仍低声称赞对手。在他的背后,机械神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AAAAAAAAAAAAAAAA!」



少年没有给老人喘息的机会,骑著扫帚从空中来袭。幸存的同志们也立刻冲了过来。恩里科勉强抵挡连续不断的咒语攻击,即使身边已经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魔像,他仍苦笑著说道:



「无路可逃啦。嘎哈哈哈,这也是理所当然──」



所有的异端打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会变成魔法师们最优先抹杀的对象。



因此他们如果想要活下来,首先就是不能被魔法师看穿自己是异端,换句话说就是要隐藏自己的信仰。



不过这件事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虽然异界之神会授予自己的信徒各种恩宠,但也无一例外地会要求他们遵守严格的誓约作为代价。如果想继续当信徒,生活中就必须遵守固定的规范。虽然视信仰的「神明」而定,可能会有很多种规范──但共通点就是难以彻底隐藏自己的气息。



例如,庭院里经常出现陌生的树木。



例如,居民的饮食习惯非常奇特。



例如,会定期在深夜到黎明的期间举办聚会。



如果从一开始就有好好注意,或许就能察觉徵兆。



「……嗯……?」



少年首先目睹的异变,是骑著扫帚前进的方向冒出了黑烟。



他一开始以为是农夫在烧东西,但愈靠近城镇就觉得愈不可能。因为烟实在是太多了。



少年担心可能是火灾,一口气加快了扫帚的速度。秋天刚过,前阵子才下了今年第一场雪。随著速度逐渐提升,暴露在冷空气中的脸颊开始感到刺痛。吐出来的气息也在嘴边留下白色的雾。



他担心地想著普通人实在太不会用火了。因为不会使用魔法,所以无法轻易灭火,而且只要稍微吸入浓烟就会马上死掉。少年很担心诺薇米。万一真的发生火灾,而且诺薇米也被卷入,自己必须立刻去救她。



如果只是普通的火灾倒还好。



等他抵达上空时,整座城镇已经有八成陷入火海。



「……咦……?」



少年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就这样愣了几秒。



城里各处都窜出数不清的火舌。火焰的红光和黑烟混合在一起遮蔽视线,当中不断传出怒吼和惨叫,偶尔还能看见好像有人影在晃动。愈靠近城镇中心,火势就愈强烈,已经有超过一半的建筑物都倒塌了。



这绝对不可能是火灾造成的。空气乾燥的冬天容易发生火灾,所以正常的城镇都会做好防止火势延烧的措施。先不管这座城镇是否正常,只要是有一定宽度的道路就能阻挡火势,何况居民们不可能对火灾毫无反应。如果来得及就会洒水,再不然也会破坏住宅,不可能让状况变得这么严重。



少年这时候还无法想像有什么原因会让他们无法这么做。他事后才知道──这座城镇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异端,以及内部的居民因为无法公开的信仰产生对立。一部分主张应该要脱离信仰的居民采取了激烈行动,接连对位于城镇各处的「神木」放火。以此为开端,居民们分成两派开始抗争,然后──这个行为引来了货真价实的「神罚」。



「──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回过神后,立刻急速下降。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热气灼烧他的全身,但他根本无暇在意。少年摒住呼吸突破浓烟,飞向少女一家人住的地方。



「诺薇米,你在哪里?你在里面吗?听到的话就回答我!」



虽然这里也失火了,但至少建筑物还没有崩塌。少年围绕著这栋三层楼建筑飞行,同时不断呼喊少女的名字,集中精神寻找她的气息。最后他的耳朵捕捉到微弱的声响。



「在那里!」



他立刻找出声音的方向,冲进三楼的其中一扇窗户。少年直接冲破铁窗入侵屋内,在撞上墙壁前自己放开扫帚于地上滚了几圈。即使全身都撞到了不少家具,他还是顾不得疼痛立刻起身环视周围,冲向传出激烈声响的隔壁房间。他寻找的对象就在那里。诺薇米靠在墙上,惊讶地看向突然现身的少年。



「诺薇米,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恩里科,不可以过来!快点逃!」



少年此刻才终于听清楚她一直在喊什么。少女紧张的声音让他瞬间停下脚步,一道沉重的攻击划破他眼前的空气。少年惊讶地退了几步,然后看见刚才袭击自己的东西。一个由看不出是树根还是藤蔓的植物密集缠绕在一起的奇妙物体站在那里,而且看起来像是扭曲的人型。



「哇啊?你……你是什么东西?魔兽吗?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感觉到危险的少年将手里的白杖对准敌人。



「别过来!不、不然我就攻击喽!」



他大喊著威胁对方,但「那个」完全不在意对准自己的白杖继续行动。眼见对方举起了一团宛如棍棒的藤蔓,少年也没办法再继续犹豫了。



「可恶──烈火燃烧!」



少年跳向后方躲避攻击,同时放出咒语。出乎意料的猛烈火势瞬间包住了和一般成人差不多大的「那个」。「那个」即使全身逐渐炭化也没有发出惨叫或痛苦挣扎,最后静静地往前倒下不再动弹。确认那东西再也不会动后,少年擦掉额头的汗水,转向少女说道:



「……诺薇米,我们快逃吧!你可以坐我的扫帚后面!放心吧,我的技术有稍微进步──」



「『爸爸』!」



少女打断他的话,让少年瞬间僵住。



「…………咦?」



僵住的少年脚边躺著一个人类大小的焦炭,诺薇米径直冲向那里,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应该还很烫的人型物体──但她碰到的地方立刻化为灰烬崩坏。少女停止动作,在沉默了几秒后缓缓转向少年。



「……爸爸……被烧掉了……」



少女哭著露出僵硬的笑容。她很伤心,但还是想笑,所以才会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一道泪水沿著脸颊落下,滴在灰烬上发出「滋」的声音蒸发。



呆站在原地的少年甚至忘了呼吸,但还是逐渐理解状况。逐渐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烧了什么。他在快要获得答案前勉强中断思考,本能告诉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



「──必、必须快点逃跑。」



他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



少女默默和少年对望,接著突然按住胸口蹲下。



「……呃……啊……呜……!」



「诺薇米?你怎么了,诺薇米!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少年慌张地将手伸向少女,下一个瞬间,他的上半身大幅后仰。



「…………?」



少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鼻子好像热热的。温暖的液体立刻从嘴巴里流了出来,在舌头上留下铁的味道。他反射性地用手背擦脸,发现上面沾著红色的鲜血。



「……恩里科……你快逃……」



少年慢了一拍才察觉自己的脸被打了,在他的面前,诺薇米以僵硬的动作起身。她的手脚弯曲成奇怪的角度,彷佛正在被一个不熟练的人偶师用线操纵。



「……不对……不是我做的……我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



在诺薇米大喊时,少年察觉她的身体出现决定性的异常。无数像树根的物体穿破她的皮肤和衣服,迅速包住全身。现在树根的密度还不高,但这个状况和刚才被他烧掉的物体实在太像了。



少年立刻理解一件事──「她被某种东西寄生了」。



「──我──」



视野开始变得狭窄,背部冷汗直流,四肢的感觉也逐渐远去。少年勉强按捺住想要吶喊的冲动,断断续续地对逐渐变得不是人类的诺薇米说道:



「──我会救你。我现在就救你。我马上──马上就会想出方法。」



「……恩、里科……」



「我绝对会想出方法!我是魔法师,这点程度的问题只要挥一下魔杖就能解决!」



少年像是要盖过心里的丧气话般大喊,再次举起白杖。他凝视踩著摇摇晃晃脚步靠近的诺薇米,拚命思考──总而言之,必须先封住她的行动。



「对不起,我先让你睡著!陷入沉睡!」



少年先道歉后,朝少女头部放出魔法。这是将疼痛和伤口都压抑在最低限度的麻痹咒语。对方甚至没有做出闪躲的动作,直接被咒语击中──但少女下一个瞬间就冲了过来。即使遭到突袭,少年还是惊险地跳到旁边闪躲。



「──没用?那、那换这个──全身麻痹!」



少年立刻改为施展麻痹咒语,这次的魔法直接命中胸口中央,让少女的身体稍微摇晃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倒下。看见对手踩著与刚才一样的步伐逼近自己,少年心里变得愈来愈焦急。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效果?为什么,为什么……!」



在那之后,少年依然不断尝试各种想得到的手段试图限制少女的行动,但每种让她失去意识的方法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再也无法继续依靠稳健的手段,只能将白杖换成杖剑采取强硬的作法。先用电击咒语或冻结咒语攻击四肢,等对方动作变迟钝再靠近切除表面的树根,或是避开要害将杖剑刺进体内直接咏唱咒语。他甚至试著施展治愈咒语,想要强化少女的免疫作用。包含让对方感到痛苦的手段在内,他拚命尝试了各式各样的方法。



「……烧……」



这些行动全都以失败告终。少年再也想不出其他方法,只能呆站在原地,这时候诺薇米发出彷佛随时都会消失的微弱声音。他一看向少女的嘴角,她就再次重复相同的话:



「……烧了我,恩里科……」



少年听见这句话时,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



「……你、你在说什么……」



「……拜托你……我已经没救了……」



少女以沙哑的声音继续恳求。再过不久,她将连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



「……不只是身体……我的思考……也开始变奇怪了……我开始想把某种东西植入你的体内……而且这股冲动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变强……我的想法逐渐被赶到角落……」



异形树根已经侵蚀到诺薇米的内心,两人能像这样对话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少女在察觉这件事后,恳切地拜托少年。



「……烧了我……像烧掉爸爸那样……你是魔法师……应该办得到吧……」



少年拚命摇头拒绝,像是在说只有这个要求他无法答应。



「……拜托你……恩里科,拜托你……」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少女原本被冻结咒语冻住的右手转向了不可能的方向。双脚也一样发出可怕的声音开始动了起来。是布满体内的树根在勉强身体行动。少年一脸悲痛地举起杖剑,诺薇米勉强挤出声音说道:



「……我不想,变成……不会笑的东西……」



「────唔!」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少年在感到绝望的同时明白了一件事──诺薇米的心与人格正逐渐消失,而自己根本无法拯救她。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完成她最后的愿望,并将一切看到最后。



趁她还是人的时候。



「……谢谢你……」



经过了漫长的苦恼,已经没有其他选项的少年用颤抖的手刺出杖剑──诺薇米抱著感谢的心情接下这一剑。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少年无法直视对方的脸,只能低著头询问。诺薇米看著不断滴落少年脚边的泪珠,用尽最后的力气扬起嘴角。



「……把头抬起来……」



在少女的恳求下,少年抬起沾满泪水的脸颊──然后看见一道笑容。那确确实实是诺薇米的笑容。他每次来这座城镇都是为了那个笑容,只要看见那个笑容就能让他觉得心里充满温暖。



「……恩里科,你要笑著活下去……连同我的份一起……」



他点头回应。爱哭鬼少年在这个瞬间死去。



「──烧除净化。」



葬送的火焰瞬间包住少女的身体烧尽一切。包含侵蚀她身体的东西、痛苦、笑容,以及和少年共度的那些温暖时光。



少女的身体不到十秒就开始失去原形,不过在那之后,诺薇米的遗体仍持续在同一个地方剧烈燃烧。少年的脸庞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气,在火焰的热气与光辉的吸引下,他走向那里。



「……啊……」



他无法移开视线。诺薇米的生命燃烧的样子实在太过美丽。



少年心想──之所以能烧得这么漂亮,一定是因为她的内心非常美丽;这股热度之所以能让人如此感动,一定是因为她是个非常温暖的人。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啊啊,这是多么讽刺。



没想到这么适合拿来烧的东西,其实就近在身边。



「……哈……哈、哈……」



这样一定能让任何东西动起来。只要使用燃烧生命的力量,不管再怎么大的装置都能运作。



发誓吧。等那个时刻到来,自己绝对不会犹豫,绝对不会再哭著拒绝。



因为──他早已亲手烧掉最重要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样的柴薪,都笑著丢进火堆吧。毕竟他已经答应过少女,要连同她的份一起笑著活下去。



「……嘎哈哈……嘎哈哈哈哈哈……──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觉得那天的火焰一直持续在自己心里燃烧。



「──嘎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一挥杖剑,攻击距离内的三名同志就脖子喷著血倒下。追击的咒语就连这个时刻也没放松,但恩里科用少了一条手臂的身体全数躲开,甚至在闪躲的同时还用咒语收拾了一个人。同志们瞬间不知该如何进攻。明明肩膀和侧腹都受了重伤,老人的动作别说是变迟钝了,甚至还益发犀利起来。



「你们以为现在就能击败我吗?以为有办法杀掉失去了魔像和一只手臂的我吗?嘎哈哈哈哈!天真,太天真了──!我可是恩里科•佛杰里,你们这样未免太小看我了!」



恩里科强硬地如此断言。在战斗的期间,镜框扭曲变形的眼镜早已掉在地上,底下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彷佛里面燃烧著绝对不会熄灭的火焰。



「放心吧,诺薇米!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你教过我!糖果等于笑容!笑容等于无敌!所以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老人的魄力丝毫不减。面对这股压力,奥利佛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很强。即使失去了魔像、一只手臂、大量的魔力与鲜血,以及作为魔道建筑者的所有优势,他依然很强。比起才能和技术,更惊人的还是那个就算陷入困境也毫不动摇的态度。即使面对现在这个最终局面,他依然完全不觉得自己会输。



这就是恩里科•佛杰里。仅用一代的时间就让魔道工学的历史前进了百年的大魔法师。奥利佛的心里涌出一股接近感动的敬畏,甚至在那矮小的身躯上看见了高耸入天的高墙幻影。



「──不。」



但即使如此──



距离不断缩短,敌我双方也愈来愈靠近。如果恩里科还有魔像,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进入杖剑的攻击范围,他正被迫和同志们正面交锋,奥利佛也跟著前往那里。少年先做出从空中用咒语攻击的假动作,再直接跳下扫帚,于著地的同时向前冲刺。



「嘎哈哈哈!要用冒牌的剑术来对付我吗?」



恩里科一察觉奥利佛试图接近,就以准备万全的姿态摆出中段的架势迎击。他对自己累积的实力抱持绝对的自信,所以心里只有在迎击的同时砍倒少年这个念头。



在激烈冲突之前,奥利佛稍微抬起杖剑的尖端。在少年踏出最后一步的同时,双方进入了一步一杖的距离,接下来一定会有一方被砍中。



──老人只有一个失算。



不管是借来的、保管的、冒牌的,还是伪造的都无所谓,就算和本尊完全不像。



在这个距离,只有少年握有「绝对」。



「──唔──」



所有未来同时排列在眼前,少年挑选了一个结局后,时间轴的激流就将他冲向未来。



他排除了数不清的落败可能性,抓住了一根线。



累积许多无法偿还的牺牲后,他走上了一条沾满鲜血的道路。



在那条路的前方,在他持续追求的场所,在少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抵达的现在。



──第四魔剑•「横渡奈落之丝」。



万中选一的一剑克服了所有障碍,贯穿老人的心脏。



「──嘎、哈!」



笑声戛然而止。恩里科的手臂失去力气,杖剑从他的指尖滑落。



杖剑落地后响起的尖锐声响,轻轻宣告这场漫长死斗的落幕。



战斗已经结束。翼龙们逃跑后就没再回来。短暂的宁静降临第五层的峡谷。



「……被抓到构造上的弱点了……」



奥利佛俯瞰地面。仰躺在那里的恩里科低声说道:



「在设计上……机械神针对诅咒侵蚀的对策确实有所不足。因为那终究是用来对抗异界之神的武器,没有预定要拿来与人类的魔法师战斗……至少要是魔力的填充率够高,就能防止被夺走操纵权了……」



「…………」



「……话虽如此,这些都只是藉口。毕竟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用诅咒当燃料的风险,是我自己太大意才会被人戳到痛处,只能说看穿这个弱点并有效利用的Mr.罗伯特等人的战术运用得非常漂亮。哎呀……这群学生真是了不起。」



恩里科开口称赞已经死去的学生,奥利佛在这时候打断他。



「……你就没有其他话想说吗?」



少年以冰冷的声音确认。恩里科用剩下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棒棒糖递给对方。



「……要用甜甜的糖果庆祝胜利吗……」



奥利佛立刻拍掉递给自己的糖果,用杖剑对准濒死的仇敌。



「压扁吧。」



然后开始进行拷问。剧烈的疼痛折磨著老人,那是少年的母亲曾经历过的痛苦──不过即使如此,老人仍继续发出疯狂的笑声。



「嘎──嘎哈哈哈哈哈!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



连续不断的笑声彻底激怒了奥利佛,让他将脸上的面具摔向地面。恩里科在首次看见他的真面目后,眯起了眼睛。



「……Mr.霍恩,原来是你啊。」



奥利佛准备继续施展剧痛咒语,但格温立刻抱住少年阻止他。



「别再用咒语了!至少交给我来……!」



「大哥,放开我!」



奥利佛立刻想要甩开对方,但格温瞬间换成恳求的语气。



「拜托你,诺尔……不管是你,还是夏侬,都已经到极限了……!」



「……咦?」



奥利佛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立刻转身看向背后。夏侬右手拿著白杖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没错──只要少年继续用即将崩溃的身体施展魔法,她就必须跟著施展治愈咒语继续让弟弟受苦。



奥利佛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恩里科从底下看著他的脸,低声问道:



「……你和克萝伊……有血缘关系吗?」



「……她是我的母亲。」



奥利佛握紧拳头,勉强挤出这个回答。老人一听就露出寂寞的笑容。



「原来如此……果然一点都不像,不像到令人悲伤的程度。」



「……唔……!」



少年一时无法反驳,只能用力咬紧牙关。因为他知道老人并不是在挑衅,只是坦率说出自己的印象。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老人说的没错。



格温按著少年的右手往前踏出一步,代替遍体鳞伤的弟弟将杖剑对准恩里科。沉默了几秒后,奥利佛勉强接受大哥的体贴。



「回答完接下来的问题后,你就可以死了……为什么要对母亲做出那种事?」



奥利佛说出决定要在最后询问的事情,恩里科露出苦笑。



「事到如今还需要问吗……以你的立场,应该不可能不知道她打算对这个世界做什么吧。」



这个预料之内的回答,让少年咬紧牙关。



「母亲想要完成和祖种的约定这件事,真的就这么让你们看不顺眼吗……还有除了你们承认的『人类』以外,她还想连其他亚人种与异端一起拯救这件事。」



「不,我觉得这很符合她的风格。我无法想像不这么做的克萝伊。但她的意见与我们相左,也没有妥协的空间。而且她又是个伟大的人──伟大到真的有可能改变世界……这就是杀她的唯一理由。」



恩里科流畅地回答,但奥利佛激动地摇头否定这个说法。



「……退一百步……不对,就算退一千步!」



「……嗯?」



「因为思想上的对立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阶段,所以先发制人背叛母亲并杀了她──!如果只是这样,那还不至于完全无法理解!即使绝对无法接受,至少勉强能够理解……!」



少年至今一直在反覆思考母亲为何会遭遇那种事,并为了寻找一个合理的说明不断搜集情报。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内心只会持续饱受憎恨煎熬──不过无论他进行多详细的调查,或是明白了仇人们的立场和思想,都还是会剩下一个严厉的事实。



「不过──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折磨她?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还要七个人一起拷问母亲并夺取她的魂魄!这种事究竟有何道理可言!」



奥利佛发出怒吼。他们并非单纯杀害母亲,而是将她折磨致死。被最信任的朋友从背后贯穿胸口,在无法抵抗的状态下受尽折磨。这一切他全都知道。藉由魂魄融合流入脑中的克萝伊•哈尔福德的记忆与经验并不完全,但确实包含了她死前经历的那些痛苦。



恩里科试图看穿隐藏在少年激情背后的本质。即使死期将至,他仍毫不动摇地冷静观察。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那股憎恨的核心啊……并非是因为母亲被杀,而是因为她的人格被践踏。」



「回答我!如果你们没那么做,我还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不至于用这种丑恶的方式玷污母亲的剑技!」



奥利佛忍不住想起母亲曾经说过──面对不合理的事情可以生气,但憎恨必须有所节制,不然迟早会变成侵蚀自己的剧毒。原谅别人其实就是在拯救自己的内心。



「我或许办得到──我或许能在最后原谅你们……!」



再也无法忍耐的泪水沿著少年的脸颊落下──愈是去思考母亲的遗憾,愈是憎恨那些践踏她尊严的魔人,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愈偏离母亲期望的形式。他从很久以前就比任何人都清楚,用憎恨污染从母亲的灵魂学来的剑技是多大的罪孽。



即使如此,他还是决定要这么做。决定要为了她本来能够实现的未来继续前进。



「……你真的很讨厌自己呢……」



恩里科也看见了。对母亲的敬爱、对仇人的憎恨、对自己的绝望以及责任带来的沉重压力──少年的内心被这些事物激烈地挤压,并背负著数不清的纠结和矛盾,甚至让人觉得他的心还没碎裂是个奇迹。



老人觉得这样的强悍极为讽刺。因为这个少年之所以能够承受魂魄融合带来的痛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极度憎恨自己。少年主动希望能够反覆地否定和粉碎自己,将这当成理所当然的惩罚。



「我也很想给你一个答案,但可惜没办法。我并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真的没有答案。」



奥利佛像是要用眼神射杀对方般,瞪向说出这句话的老人。即使如此,恩里科仍继续平淡地说道:



「折磨克萝伊,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在践踏神像一样。将她这颗星星击坠、亵渎、践踏后,用这个罪孽当成团结的证明。魔法师也有罪恶感,特别是在将伟大的灵魂丢进火堆里时。因为那个人原本能够成就的伟业和能够实现的光辉未来,都将化为已经丧失的可能性重重压在我们的肩膀上。」



「…………」



「必须做出足以填补那个损失的成果,这可以说是魔法师背负的责任……即使绝对无法办到也一样。」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奥利佛仔细思索对方的回答,继续问道:



「……你的意思是那些拷问并非手段或兴趣,而是为了拥有共同的体验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认知,其他人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回答。就连我也无法明白他们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恩里科耸肩回答,然后凝视著少年说道:



「不过──你追求的答案应该不是这么暧昧的东西吧。」



「…………」



「既然如此,你该询问的对象就不是我──而是艾丝梅拉达。她才是最早提议要拷问克萝伊并夺取她魂魄的人。至于为何要这么做,这世界上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答案。」



老人告诉少年该去哪里找答案后,自己也对这个内容苦笑。



「嘎哈哈哈哈哈……不过想从现在的她那里问出真心话,应该非常困难吧……」



即使继续问下去,老人也不会再回答了。察觉这点的少年将杖剑抵在对方身上。从逐渐衰弱的呼吸,也能看出他原本就活不久了。



「要结束了吗……最后让我给你一个忠告。」



「你以为我会让你有机会开口吗?」



「还是听一下吧。这也是为了你好。」



恩里科突然加强语气说道。奥利佛从他的眼神感觉到某种不容忽视的事物,稍微延后对方的死期。



「我想你早就知道了。如今挑战金伯利的魔女,就等于向整个魔法界掀起反旗。不对──已经等于是在挑战这个世界的构造了。」



「…………」



「如果是克萝伊,或许有机会办到。这点我不否认。所以我们才会害怕她。不过──你有办法做到相同的事吗?」



奥利佛陷入沉默。面对这个沉默的回答,老人静静地提出比喻。



「假设有个随处可见的陶器,以及从最精致的艺术品融出的一半黄金。你挥下铁锤粉碎陶器,再收集那些碎片用黄金拼接起来。然后继续粉碎、拼接、粉碎、拼接……你与克萝伊的魂魄融合,其实就是在反覆做这样的事情。」



「…………」



「这种自残行为不论重复多少次,都无法让你成为金器。就跟粗制滥造的合成兽一样。即使你继续追逐克萝伊的影子,焦急地将手伸向那道光辉,也只会逐渐对不断远离她的自己感到绝望。」



奥利佛没有开口否定,甚至没有感到任何不悦。他的心里早就清楚明白这些事情,所以内心毫无感动。



「因此,你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就是彻底改变生活方式。不管是忘记一切搬到边境生活,加入民间的人权派朴实地活动,还是过著照顾普通人的生活都好。这些才是符合你原本资质的生活方式……你做得够多了吧。不只是达瑞斯,就连我都被你打倒了。你已经非常努力了。克萝伊一定也会夸奖你吧。」



奥利佛继续保持沉默,甚至不需要开口拒绝。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回头,更何况是牺牲了众多性命的现在。



「……不过,假设你无法选择这条路……」



濒死的老人继续用剩余的生命提出忠告。



「……那就期待至少能在这条苦难之路的前方……有新的邂逅吧。并非用来代替克萝伊,而是只属于你的……」



恩里科说到这里就咳出一口鲜血。在少年的注视下,他又接连咳了好几次。



「……嘎哈哈,真是遗憾……看来话只能说到这里了……」



在领悟了这点的同时──老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颤抖的右手伸进怀里摸索。



「……啊啊……糖果吃完了……」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让他发出非常寂寞的声音。



「……去糖果店阿姨那里买吧……这次要吃什么口味……」



眼神逐渐失去光辉的恩里科,用童稚的语气低喃。奥利佛垂下手中的杖剑,默默听著。他甚至忘了给老人最后一击。



「……我啊……最喜欢樱桃口味了……因为和你的脸颊颜色一样……」



恩里科回忆著遥远过去的夕阳,害羞地说道。



对重要的某人说出最后的这句话后──老人彻底断气了。



格温跪在地上摸了几下尸体。做完最后的确认后,他将脸转向弟弟,静静摇头。



「…………结束了,诺尔。」



奥利佛默默站著,接受了这个事实。无论是胜利的喜悦还是痛快的欢呼──在他的心里早已找不到任何东西。



──动员战力三十二名。战场,迷宫第四层及第五层。



战术目标达成。成功杀害恩里科•佛杰里。



作战中的战死者,十一名同志。



这就是──在他的期望下执行的第二次复仇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