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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咒」(1 / 2)



序章



宣告午夜十二点来临的钟声响起。



木格纸门缝隙间射进的月光,照亮了一名痛苦地打滚的老人。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声中混着一种像是搅拌声般的黏腻闷响,令人听了就不舒服。尽管昏暗的光线下视线不清,但棉被都染成了红褐色。无可忍受的痛苦让老人撕抓自己的喉咙,伸长的手朝空中挥舞求救。呼吸粗重得像在扯风箱,口水从瘫软松弛的嘴里流出。



或许是有家人听见呼喊声,这时传来了一阵在走廊奔跑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木格纸门前停下,有人朝着房里喊话: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老爸,你怎么了?」



是一对中年男女担忧的询问声。他们停在门前想问出房里的情形,但老人痛苦地呻吟挣扎,没有余力回话。



「老爸,我们要进去了。」



男子粗暴地拉开纸门,朝房里一看,男女同时皱起了眉头。他们最先注意到的,是房里浓烈的异臭。



「这臭味是怎么回事?老爸你吐了吗?你到底怎么了?」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棉被上老人受苦的身影。



「爸爸,你还好吗?……咿!」



女性正要扶起痛苦打滚着的老人,却尖叫一声往后跳开。她似乎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榻榻米上,只能用手的力量尽量远离老人。



「我要开灯了。」



男子似乎觉得屋内光线太暗无法看清情况,于是伸手去开墙上的开关。老旧的日先灯嫌麻烦似地闪烁着光线照亮室内,这一瞬间,两人异口同声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眼前的这个人物真的是自己的家人吗?



眼前一个有如融解蜡像似的物体在挣扎打滚。剥落的血肉把四周染成一片深红,散发出难闻异臭,而指尖露出的白色物体竟是骨头。



「融解、融解了,我的身体全都要融解掉了!」



老人散发出腐败的臭气,喊叫出掺着血的哀嚎。



1



「老师到底要到几时才肯工作?」



沙耶穿着一身西装式制服打扮,提着书包走进事务所,看到凑半躺半坐地看着赛马报纸,于是夹杂着叹气声问出这句话。



「喂,跑来我家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凑也不将视线从赛马报中抬起,脚仍然放在桌上,一副嫌麻烦的模样这么回答。他这种口气,搭配上迈遢的黑色上衣与佣懒的态度,给人一种看不起人的感觉。



「你为什么要我工作?」



「老师已经整整一个月不工作了。这样下去会连收入都没有的。」



凑得意地举起赛马报对她说:



「靠这个就有收入了。」



「这不是收入,是支出。」



凑刻意装出很虚假的惊讶表情。



「这太惊人了,我之前都没发现。」



而当他看到沙耶的模样,脸上虚假的惊讶立刻变成真正的惊讶。



「你穿成这样是干嘛?」



「咦、啊……我今天有图书委员的工作要忙,所以制服还没换掉就过来了。」



沙耶有些腼腆,左右摆动着身体,接着又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凑。



「你是要到隔壁再隔壁的角色扮演酒吧打工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担心我没收入,不过这方法还是留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用吧!」



沙耶叹了一口气,像说梦话似地重复说着:



「总之请老师认真工作。」



「你那么想工作,就回御荫神道的阿姨身边去啊,你想要她怎么操你都行。最好还顺便到总本山去,帮忙照顾那个任性的小鬼。」



「任性的小鬼是说我?」



趴在沙发上看漫画的勇气坐起上身。



「说到还只是个小鬼却在总本山挂名的天才少年,不就只有你一个吗?」



「是没关系啦,这漫画的下一集在哪?」



勇气甩着手上的漫画,环顾散乱的房间。



「就堆在这附近吧。找不到的话就到隔壁房间,再找不到就去买。」



「这间事务所还是该打扫一下啦。啊,沙耶姊姊,你穿制服很好看。跟以前不一样的装扮感觉好新鲜。」



「谢谢你,勇气。只有勇气肯这么说。」



勇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这种标准答案似的态度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我也没必要让你觉得我可爱。你说漫画放在哪?」



勇气在堆得半天高的书、文件、传单与纸箱堆里翻找,不到一分钟就耸耸肩膀表示投降。看到这种惨状,沙耶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的气。



「记得十天前我才刚大扫除过。」



「你想听我讲熵定律(注13)之类老掉牙的答案吗?只要活动量一多,自然就会弄乱,这有什么办法?」



「老师明明就只坐在那边看赛马报吧?」



勇气也不理会他们两人的口角,搬开成堆的书,偶尔再抓起底下露出的书本快速翻阅。沙耶本来也只不经意地看着他,忽然间却脸色大变,抢过勇气手上的书。



「为、为什么这间事务所里还有这种色情书刊!我上次明明就偷偷丢掉了!」



沙耶把刊登女性裸照的杂志拿到凑眼前指责他。



「果然是你丢的?那,你丢掉之前也偷偷看过了吗?」



「我没有!」



「那你仔细看过了吗?」



「我没有偷偷看,也没有仔细看!」



「算我不对,我应该顾虑到你会讨厌这类书刊。毕竟这些书利无可避免会唤起你对自己身材的自卑感啊。」



「我是说这些书对勇气的身心发展不好。他还只有十岁啊。」



但勇气自己却完全不当回事。



「这种东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长大的地方可是专门对付异怪的总本山,也就是所谓的密宗啊。像是魔罗观音(注14)啦、男女交合的佛像啦,更夸张的玩意我都看多了,这书根本还差得远呢!」



「魔、魔、魔……观音?」



注13:熵(entropy)使用于热力学、化学当中,为一种状态函数。许多学者也将熵用来做为乱度的度量。



注14:魔罗观音是阳具崇拜的信仰之一,「魔罗」即指阳具。



凑对大为动摇的沙耶回答说:



「你漏了罗字。」



「你想叫我说什么呀?」



结果是勇气帮沙耶脱身。



「沙耶姊姊为什么想叫这家伙工作?」



「勇气,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以把长辈称为家伙。」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说法可有点不怀好意啊。」



沙耶不理凑说些什么,将话题拉回正轨。



「是因为我很佩服老师上次的手法。老师使用的方法是御荫神道不会教的,总本山也不会。我想学习更多能够对抗异怪的方法,所以想见识见识老师工作的情形。」



「所以才要我工作?你这想法还真是自私自利。」



「当然我最担心的还是老师的生活。从我来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有人上门讨债的次数就多达十三次了。」



凑把脸藏到赛马报后方,彷佛想表示他对这话题没兴趣。



「想学我的方法很简单,丢掉御荫神道就对了。把你崇拜的法术、符咒、结界这些老掉牙的历史遗物全都丢掉。只要把这些无聊的东西全都丢进垃圾桶,赤手空拳去面对异怪就行了。事关生死,自然会从没几两重的脑袋里绞尽脑汁。这就是我的手法。」



「御荫神道是没用的历史遗物?」



沙耶的声调里蕴含着少见的怒气。



「你不高兴了?我还自认说得很谦虚呢。」



「哪里谦虚了?我怎么听都只觉得你看不起御荫神道。」



「我是说脑袋没几两重那句,很谦虚呢?」



「老师,我是认真在问你,也请你认真回答。」



「我知道了,对不起,那我就认真回答吧。虽然你自己不拿来夸口,但每个人都肯定你是御荫神道之宝。你的才能从小就受到肯定,却不恃才傲物,也不怠怱努力,的确是没得挑剔。看起来是这样,可是啊,认真绝对不是美德,这样下去……你这巫女可当不久。」



出乎沙耶意料之外的坦然赞美,以及突然以认真语气说出的耸动内容,让沙耶不由得全身僵硬,连勇气也听得探出上半身。



「我……巫女当不久?这是为什么?」



「大众期待的巫女是惹人怜爱的清纯少女。你要小心,年纪这么轻就处处透出劳心的迹象,可是会老得很快的。」



勇气探出上半身听到这里,整个人翻转过来,用刚刚看的漫画拍着膝盖大笑。



「啊哈哈哈哈,说得好。大姊姊的表情真的一直都太正经、太严肃了啦!」



勇气好不容易笑完,却还一副侧腹部发疼的模样。



「我说大姊姊啊,你干嘛这么执着?上次只是碰巧的啦。我跟你说,这家伙根本就只是个无能的凡人。只是他挑漫画的品味不错,所以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老师做出过很多成绩,也解决过棘手的异怪事件,这些都是事实吧?」



「那些还不都是别人说的?又不是你亲眼见过。每次都像光的怪物那次一样,不靠法力也不靠灵力解决?不可能,只是在吹牛罢了。」



「从某些角度来看,这小子说得对。盲目相信别人给的评价可不好。」



「我明白了。说穿了就是老师不打算认真跟我们一起做事是吧?」



「你不干了吗?辞呈就不用特地写了,从明天以后不要再来就行了。我也只是再回去过那种孤独又寂寞的日子罢了。」



「老师的口气听起来怎么高兴得不得了?」



「我很悲伤啊。只是我一想到少了你们两个以后寂寞的日子会是什么情形,却发现那些日子是玫瑰色的。」



沙耶只觉得全身无力,但还是强行打起精神,把一叠文件放到凑眼前。凑看到这叠堆得几乎和电话簿一样厚的文件,露出厌烦的表情。



「厕所卫生纸应该是下礼拜才要兑换吧?」(注15)



沙耶的手粗暴地拍在文件上。



「这不是资源回收,是委证工作的文件。都是因为老师一直不看,才会堆到这么多。」



「是吗?我都没发现。麻烦你写在封面上,这样我才容易看出来。」



凑又要回去看赛马报,这次换勇气阻止了他。



「大姊姊的提议我跟了!大姊姊一定是要让这家伙工作,揭穿他的真面目吧?」



「勇气,就跟你说不可以用家伙这种字眼了。」



「为什么?什么法术都不会用的家伙,根本就只是平凡人啊。」



凑也不理沙耶与勇气的争执,懒洋洋地伸手去拿这叠文件。



「等一下,要是让诈欺师自己挑,他肯定会挑对自已有利的委托。」



勇气拦住凑的手,不让他去拿。



「挑自己擅长的领域来接案是很正确的。总本山和御荫也都是这样挑选各自擅长的工作。」



「应该说是互相把不想做的工作推给对方吧。」



注15:日本的纸类资源回收可兑换厕所用卫生纸。



凑看到他们两人又开始争执,无可奈何似地提议说:



「好吧,那我们就这么做。沙耶,你从这里面挑出三个案子,我再从这三个里面挑一个。你要尽量挑离这里近一点的。」



「我明白了。」



沙耶拿起文件一一细读。要是让凑用他那马虎的方法决定,根本不知道会挑什么案子。但如果可以的话,沙耶希望能仔细见识并学习凑的手腕,为此最好不要选一些太寻常的异怪事件。



「我决定了。请老师从这三个案子里面挑。」



十分钟后,沙耶颇有自信地将三份档案放到桌上。凑看着排在眼前的档案,得意地笑着说:



「我看看。就挑这个吧。」



凑伸手去拿的,并非沙耶所选的三份档案中的任何一份,而是她不选的大堆档案当中之一。



「为什么不是我选的工作?而且老师连看都不看这三个案子,这是在捉弄我吗?是故意找我麻烦吗?」



「不是,我有正当理由。」



凑耸耸肩膀,彷佛在喊冤。



「理由?」



「对,你在挑档案的时候,就只对这份文件露出厌恶的表情,眉头皱得特别深。」



「这不就是在找我麻烦吗?」



「根本不是好不好?我是好心要帮你克服你不拿手的领域。」



沙耶似乎还想抱怨,但凑不理她,开始翻阅档案。



「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讨厌呢?」



当凑开始翻阅档案,勇气似乎也有了兴趣,从他身后探头去看,却又立刻皱起眉头.



「嗯嗯,这种的我也讨厌啊,谁看了都会皱眉头好不好?」



但凑眼中有的却是好奇。



「每天晚上身体都会融解而逐渐致死的诅咒?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两人皱起眉头,凑却正好相反,开心地拿起档案给他们看。



2



三人各自怀抱不同的想法,仰望着这间深山里突然出现的豪宅。这栋老旧的日式住宅散发出历史的气息,雄伟的大门后方有着绵延不绝的黑色屋瓦。



「这就是鬼头家?这大宅还真是典型到了极点啊。」



凑悠哉地说出感想,身后的沙耶与勇气却脸色铁青。



「老师觉得这栋屋子很正常吗?」



沙耶以沙哑的嗓音这么问。



「怎么可能?大得离谱又特地盖在这种深山里的房子,哪里会正常?这就叫做爱作怪。」



勇气摇了摇头。



「迟钝的凡人真让人羡慕。你看看我的手,我从刚刚就一直起鸡皮疙瘩。这里让我呼吸困难,而且又恶心。」



「不就是你最引以为傲的法力造成的吗?我说你们也太脆弱啦,矿坑里的金丝雀(注16)还没进去就死了,那还有什么用?」



「我们会用飞的跑掉,你就在地上用爬的慢慢受苦吧。」



「鬼头家是咒术界登峰造极的家族,这里可是他们的宗家啊。」



沙耶趁这缺乏建设性的争论开始前,先修正了话题的方向。



「对,相信里面一定有监牢,关着被诅咒的老爷子,跟身材火辣的座敷童子打得火热。」



看到凑说得像是十分羡慕,就让他们越想越怀疑,连这么强的妖气都感受不到的人,真的会是优秀的退魔师吗?



「那我们就上门拜访吧。」



凑在历史悠久的沉重木门上一推,门就轻易地打开。还正在寻找着门铃的沙耶赶紧想阻止他,但凑却完全不在意地直接走了进去。



「老师?老师知道鬼头严斋是多么厉害的人吗?」



「不清楚。」



「老师都没调查过?接了委托却不事先调查?」



诅咒并不稀奇。



从钉稻草人到许许乡多其他的咒法,都早以化为一般常识普及到社会大众之间。明治十四年(1881年)所制订的刑法典《新律纲领》之中,甚至还有着取缔诅咒的记载。从这点就足以看出诅咒离人们的生活有多近,人们又是多么相信、多么害怕诅咒。



「你真没礼貌。他儿子的老婆照片看起来可漂亮了,但老爷子我就不清楚了。要知道这老爷子被人诅咒,身体都融解了耶,要是对这样的老爷子有兴趣,根本就是变态吧。」



「他可是被誉为鬼头咒术之祖鬼头元德再世的人物呢。鬼头家最顶尖的咒术师,也就等于是全日本最顶尖了。我倒觉得这样的人物会被诅咒到濒临死亡,应该还挺能引起老师兴趣的啊?」



注16:金丝雀对沼气十分敏威,只要矿坑内稍有一丝丝沼气,就会焦躁不安、啼叫、甚至死亡,矿工们便可依此及早撤出矿坑保全性命。



「我看是被人反诅咒了吧。」



沙耶听了勇气的猜测,却只摇了摇头。



「不会的。鬼头家是负责解咒的家族。他们的工作是咒医,虽然对咒术很清楚,但不会去诅咒别人,所以才会跟御荫神道和总本山都有联系。」



凑与勇气面面相。



「所以我才受不了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你以为有着顶尖咒术的家族,只解一些小小的诅咒就会心满意足?」



「我倒觉得大姊姊这种不怀疑别人的个性是一种美德。她在御荫长大却还能这么纯真,一定是因为那位阿姨细心呵护的关系,让我越想越羡慕。」



勇气以老成的口气兜着圈子赞同凑。



「你们是说鬼头家也做诅咒人的工作?」



凑与勇气都不否认,只对看一眼,耸耸肩膀。



姑且不说凑,连年纪比自己小的勇气都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沙耶大为动摇,但她还是振作起来继续说下去:



「就算是这样,结论还是一样。我根本想不到有谁可以对鬼头严斋下诅咒或反诅咒。」



「就说这种事情根本没辄,毕竟连最强的家族都举手投降了。」



离屋子越近,沙耶就越是不安,勇气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相反的凑却越来越有精神。



「所以才好啊。解开日本最顶尖的咒术师都解不开的诅咒,那不是棒透了吗?而且还有一件事很有意思。」



凑以得意的语气指了指屋子。



「最顶尖的咒术师被人诅咒了。他们不借让这种丑闻外扬也要委托外人来解决,这事肯定另有隐情。」



从玄关前面的迎客松下走过,这次倒是找到了门铃。沙耶本想叮咛凑,要他别失礼,凑却抢先伸手触碰门铃。



「不管怎么说,做这行都很容易招人怨恨。不管是诅咒人还是反诅咒,都不是什么好事。换作是我,根本不想生在以这种事为业的家庭里。」



凑边按着门铃讲出这几句话,玄关的门几乎在同时便打开了。



「门开得还真快,简直像是早就有人在监视我们了。」



沙耶想到刚刚那几句话可能已经被对方听到,不禁冒出冷汗,凑却丝毫不以为意。



一名年纪约三十五、六岁,身穿和服的女子,拉开华美的拉门露出脸来。一对细长的凤眼加深了她光艳照人的容貌,散发出一种年轻女性所没有的媚态。



「咻~真没想到会有这种剧情,我本来还以为出来迎接的会是皱巴巴的中年女佣呢。光是能看到这张脸,这一趟就没白跑啦。」



看到凑吹着口哨,和服女子皱起眉头。



「啊,幸会。」



沙耶正经地低头打招呼,勇气则在她身后轻轻挥手。



「请问各位是?」



或许是两名年少者的反应让她放松了戒心,女性的态度转趋和缓,露出社交用的客套笑容。



「我们是接到委托,由总本山派来的人。请问这里是否就是鬼头严斋先生的居所呢?」



沙耶一如往常,很有礼貌地应对着。



「……从总本山来的?」



女性看着眼前失礼的男子、高中女生与小孩,露出讶异的表情。沙耶觉得她会有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正要开口解开误会之时——



「你是谁?」



她正准备稳扎稳打地树立起自己的信用,但有个男的却轻而易举地从旁毁了这一切。



「我是这一家的人,叫鬼头华子。」



华子面露不悦,但仍然有问必答。



「你就是现任家督的太太?你长得很漂亮,不过你的脸不像妻子,比较像情妇。我听说这个家的老爷子发霉了,所以就来参观,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拉门被粗暴地拉上,风压吹得三人的头发往旁飘起。



「果然不应该带小鬼头来啊!」



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让沙耶对他投以冰冷的视线。



「一点儿也不错。」



沙耶并从另一个角度表示赞同。



「我看这是大叔的计谋吧?他觉得这个案子解决不了,所以想激怒对方,让对方取消委托。有够小家子气的。」



勇气轻蔑地嗤之以鼻,但表情却少了往常的神采,精神显然很差。沙耶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握住他的手让他放心,但少年的背影却表明拒绝,彷佛在说这种行为是在侮辱他。



凑在一旁执拗地按着铃,又粗暴地敲门。



「喂喂~这样好吗?再这样下去鬼头严三会死啊。」



「是严斋,鬼头严斋。」



沙耶从旁订正。



「我知道,我就是说那个名字,不要小看我的记忆力。喂喂,你们的鬼头仁斋会死啊。反正也只是早几年死,就算是发霉到死也不是什么问题罗?不过老爷子可未必会留下遗嘱,把财产分给看护他的媳妇啊。前凸后翘的太太,你都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分到一份吗?」



拉门突然打开,让凑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只能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晃荡。



「外子说要见各位。」



华子待在再度拉开的拉门后,以不悦的语气传话。



「看来果然是威胁分不到财产这招起了作用啊。」



凑在华子的带领下走进屋里,嘴上还轻声咕哝这句话,让沙耶瞪了他一眼。



「老师没教养、不正经、不庄重、太胡闹了。」



「就是说啊。可是他们却请我进去,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凑得意的笑容让沙耶注意到事情的不自然之处。



姑且不论名声好坏,不靠法术的异端九条凑名头响亮,对方不可能没听过。也许遇到前任家督性命垂危之际,无论来的人多么无礼,还是会想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



「也许是觉得老师会有办法解决……之类的?」



「我很想说就是这样,但我跟你根本就还没报上名字,不是吗?」



「……啊。」



「对方连我们的名字都没问过就请我们进去。无论有什么理由,这个咒术魔窟的门就是开了。我们走。」



「我真的很不想进这个家啊……」



最后才走进屋于玄关的勇气回首一看,拉门便发出沉重声响关了起来。



3



勇气一进入屋内就连连后退。



「哇……」



他把恐惧藏在阴沉的表情下,强行将试图退后的双脚按在原地,但额头还是滴下冷汗。



「勇气?」



沙耶也察觉到屋内的邪恶气息比屋外更浓厚,因而全身僵硬。



唯有凑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边走还边胡闹地说些华子的后颈很性感之类的话。



「哎呀,这孩子看得见呀?」



鬼头华子露出堪称妖艳两字的笑容,看了勇气一眼。而她用舌头轻舔唇边的模样,更令人联想到蛇。



「真想让她舔舔看。」



扣除掉一个例外,剩下的两个人都对华子投以警戒的视线。



「请不要用这么凶的眼神看我嘛。鬼头家是驾驭咒术长达数百年的望族,家族里的人要是平平凡凡,反而不正常吧?」



华子说着继续无声无息地走在老旧的走廊。凑老实不客气地在廊上踩出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楚。



整条走廊就像隔着视野狭小的镜头窥视般,给人一种比实际长度更长的印象。屋外的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大窗户照进来,屋里却四处都显得昏暗。



天气明明很晴朗,午后的阳光却十分浑浊,将灰泥色的墙染上更深的一层灰。



「我带客人来了。」



华子来到房门前,隔着纸门对室内说话。



「进来。」



房间里传来一道很有威严的说话声。华子拉开纸门,退开一步,要他们三人入内。



说话的是一名壮年男性,穿着绣有家徽的和服外褂。即使独自坐在宽广的客厅里,散发出来的存在感却让客厅显得毫不空旷。



他眯起眼睛,看着华子带来的三人。他并不是在瞪人,视线当中也不包含任何情绪,就只是笔直望向他们。然而这个人继承了权威延续数百年之久的家族名号,即使是面无表情的眼神,仍然有着充分的压迫感。



「还真是不折不扣的『THE家督』演出,终于进入横沟正史(注17)的世界啦。」



两人显得退缩,凑却满不在乎地础他们中间穿出,就这么走进客厅,隔着矮桌在家督的正面盘腿坐下。



「你们两个要演稻草人演到什么时候?过来这边跟他大眼瞪小眼要好玩更多倍啊。」



凑说完拍拍自己两旁的坐垫。两人客客气气地到凑身边坐下,男子就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我是鬼头幽山。」



「哼~」



听对方报上姓名,凑却不跟着报出名字,懒洋洋地拄着脸盯着幽山看。沙耶看到凑摆出这种很显然在打量对方有几两重的视线与彻底瞧不起人的态度,只好开口打圆场。



「幸会,我叫山神沙耶,谨为我们先前无礼的举动致歉。我再次表明来意。我们是接到鬼头家的委托,由总本山派来的。」



注17:横沟正史(よこみぞ まさし)为日本小说家、推理作家。以一系列金田一耕助为主角的小说闻名。



「总本山派来无礼的小伙子、穿学生制服的女人,跟这么小的小孩?」



幽山以习于蔑视人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



「内人说你们来是为了家父的事,但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们靠得住啊。」



「听说你第一次做咒术的工作是十二岁。」



凑尽管面临幽山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仍然保持一派轻松。



「你完美地把对方的诅咒送回去。施术者死于反诅咒,而你则摇身一变成了名人。」



「那又怎么样?」



「术者的才能跟年龄没有什么关联,这你应该最清楚。」



凑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勇气。



「放心吧,即使这小子刷新了你的最年少纪录,我们也不会大肆宣扬的。」



幽山沉默地望了勇气一眼。但他并非瞪视勇气,比较接近凑那种打量他有几两重的眼神。



「我就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叫勇气,赤羽勇气。」



勇气努力想虚张声势,不在气势上输人。幽山接着望向凑,默默示意他报上名字。



「九条凑。」



凑一报上姓名,幽山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微微一动。



「这个名字我听过。零能者九条凑,听说是个用接近诈欺的手法解决异怪的诈欺师。」



「我也听说过你的第一件案子,其实是父亲严斋帮你做的。很多人背地里都说十二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会用法术,一定是鬼头家想出名才搞出来的把戏。」



「你的意思是说凰评差就证明能力杰出?」



「我才想问呢。我确实能力杰出,也不否认你说的传闻。我这个人老实又率直,心灵太纯真,不懂得多疑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凑身旁的沙耶顿时放松下来。凑桀骛不驯的态度固然让她受不了,但看到他即使面临威压感这么强的人物仍能一如往常,却也让她觉得很安心。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所以风评很差,但他真的解决了多起异怪事件。」



「你又没亲眼看到我做的每一件工作。」



「老师,我们继续谈正题吧。」



沙耶不想让状况继续恶化,自然而然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看在鬼头先生眼里,也许会觉得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成材,但我们绝不是世人所说的那种诈欺破邪师。」



「你干嘛这么卑微?花钱的就是大爷?今天是他们求我们帮忙解决啊。」



看到凑这种态度,幽山仍然无动于衷。



「我想事情出了差错。」



「您说差错?」



「对。我并未对总本山提出委托,而且家父受到诅咒的事根本从未泄漏出去,你们为何会对家父受到诅咒的情形这么清楚?」



幽山严肃地开口之后,说出来的话实在大出沙耶他们的意料之外。



「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沙耶一头雾水,但仍然开口询问。



「我不必回答。」



幽山突然站起,身上散发的气息改变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转变为攻击性的气息,一种叫做敌意的气息。



「知道家父受诅咒的只有我们家的人,以及施加诅咒的人。也就是说,你们就是诅咒家父的罪魁祸首。呀喝~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幽山指着他们三人正要开口,凑就以开玩笑的口吻抢先说出口。幽山无话可说,一张嘴开了又阖,阖了又开。



「我想他应该不会喊呀喝。」



勇气代替他回答。



「那呀呼比较好吗?」



「不要胡闹!」



幽山大喝一声,指着凑厉声斥责。



「九条凑,我听说你解决异怪事件的手法跟我们不一样。你不用法术,也不依靠法力。而且不只是法术,你还看不起潜心修行的人,轻视灵力的作用,说根本用不着这些术者。」



幽山的压迫感成了一阵狂扫肆虐的暴风。



「你的手法说穿了就是这样。先设法捏造异怪事件,然后佯装不知情加以解决。这样一来你就不用依靠法术也能解决事件,得到名声与酬金。你不是什么天才,就只是个诈欺师。」



尽管幽山严词指责,凑却只当马耳东风,仍然盘坐不动,抬头看着栏间(注18),喃喃地品评说这雕刻真是华美啊之类的。



「你对家父做了什么?你不是用咒术,而是用了你独门的卑鄙手法吗?我要你一五一十全部招认。」



注18:栏间为木造建筑中门框与天花板之间的构造。



幽山伸手到怀里拿出一个物体,突然掷向沙耶。



「咦?」



沙耶一时反应不过来,视野却被凑的手臂遮住。凑在幽山投掷的同时就动了起来,右手早已伸到沙耶眼前。



「老师!」



等沙耶喊出这一声,凑的手上已经附着了一个小小的物体。



仔细一看,黏在凑手上的是一只螨。它晃动着饱满得几乎快要胀破的肚子,正打算咬碎皮肤往里头钻。



「不要动!」



沙耶赶紧想伸手去抓,幽山却以沉重的声调制止。



「乱碰会让它肚子胀破,里面的毒就会杀了你。」



正当这句话让沙耶犹豫之际,捧着一肚子毒液的螨已经完全钻进凑右手的皮肤下。皮肤多了个小小的瘤状隆起,往肩膀的方向前进。



但凑自己却只皱着眉头,喃喃说道:



「这就是鬼头家的蛊毒?还真让人不舒服。」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用的手法可真残忍。」



勇气也露出愤怒的表情。其间螨仍然继续在皮肤下移动,抵达上臂。



「解开你对家父所施的诅咒,还有说出你们的目的。」



但凑的回答却十分冷静。



「所谓蛊毒就是把毒蛇或毒虫装进一个容器,让它们互相残杀,然后拿最后存活下来、毒性最强的一种来加以运用的巫术?」



「既然知道,就省得我多费唇舌。赶快回答我,不然等这蛊一路爬进心脏,你就必死无疑。」



「记得鬼头家用来做蛊毒的生物有蝮、蜈蚣、蜂、蝎、蟖蛛、青蛙?只是我没想到最后活下来的会是螨。」



「你怎么会知道?」



听幽山这么问,凑只回以坏心眼的笑容。他就这么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小刀。



「不可以!」



看到他拿着小刀指向螨,勇气以认真的表情阻止。



「你弄死这螨,只要沾到一滴蛊毒的毒液,大叔你就会当场毙命啊!」



「真的吗?」



凑嘴角一歪,毫不犹豫地用小刀插向被螨顶得鼓起的皮肤上。



「老师!」



等沙耶抓住凑的手,小刀刀尖已经插进皮肤,伤口流出红色的血与毒艳的紫色液体。



「啊啊!」



沙耶仍抓着凑的手,发出绝望的惊呼声。由咒杀的名门所制作出来的毒液,眼看就要一口气侵蚀凑的身体。



「如果卸下整条手臂,也许还来得及。」



勇气紧张得说话都破了声。沙耶赶紧取出小刀,将刀刃按上凑的肩膀与手臂连接处。凑苦笑着抓住她的手加以制止。



「喂喂,别把我弄成残废。」



「总比死要好。」



「我才不会死。」



凑哼着歌回望幽山。他这种模样让幽山大感震惊。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会死?」



「你的意思是说,我早就该痛苦挣扎到死了?」



「人类不可能耐得住蛊毒。」



「是吗?那你也太没知识了。蛊毒这种东西制作过程固然惊悚,但也只是把已知的毒性加强而已。日本自古以来能取得的有毒生物种类有限,也就是说毒的种类有一定的模式可循。既然如此,也就多得是方法可以因应。」



凑从怀里拿出一根针筒丢到桌上。



「我事先打了对所有已知毒性都有效的解毒剂,这样几乎就能应付所有的毒了。」



「……好厉害。」



沙耶十分感动,勇气却从旁冷言冷语:



「大姊姊,这种时候不应该感动吧。他可没给我们解毒剂呀。」



「我只弄得到一剂。」



凑尴尬地耸耸肩,像是要躲开他们两人视线似地,转身面封幽山。



「别一脸呆样杵在那儿,坐下吧。这屋子可是用你代代祖先咒杀别人赚来的钱盖的,不用客气。」



看到凑在坐垫上一副跩样,幽山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



「我们回去吧。」



这时沙耶却忽然站起,以隐含怒气的声音如此说道。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开始变得有趣了啊。」



凑的表情就像听人断定乌鸦是白的一般讶异。看到他这种表情,沙耶的表情也变得像是听人断定雪是黑的一样地不认同。



「老师问我为什么?我们大家刚刚全都差点被他杀了呀。就算怀疑我们,也不构成他可以突然对我们施放蛊毒的理由。连威胁都不是,他就只是个杀人凶手。应该离开的理由多得是,但对这样一个家族,我们却没有半点理由应该留下来或拯救他们。」



「我要解决连咒术专家都解不开的诅咒,你不觉得光想就让人兴奋吗?亏你还说想跟我学习,原来你就只有这么点觉悟?」



沙耶哑口无言。她早知道凑这种破天荒的个性,但姑且不论异怪,她万万没想到凑就连差点被人杀害也还能笑着说有趣。



「沙耶姊姊,没用的。就算我们回去,这个大叔也会留下来。」



「喔?勇气还比较搞得清楚状况。果然这种时候女人就是不行,还是男人理解得比较快,省得我解释。」



凑以一副深得他心的模样点点头,沙耶也只好不情愿地坐下。她极度想带着勇气回去,但凑多半拉也拉不走,而勇气也不可能丢下凑跟她回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你也看到了,我们全场一致决定接受这委托。嗯?你还站着啊?」



幽山盯着态度明显缺乏礼仪的凑,模样不像在生气,而是在观察。



「你二话不说就想杀了我们,所以至少该老实回答我一些问题吧。你说没有提出委托,这是真的吗?」



幽山犹豫了片刻,随即坐下来深深点头。



「对,我没有提出委托。」



「老爷子受人诅咒,性命垂危,这也是真的?」



「……是真的。」



「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鬼头家是咒杀的专家,这样的专家却委托外人来帮忙。而且如果是为了现任家督鬼头幽山也还罢了,受诅咒的却是已经退隐、时日不多的老爷子,就算他死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照理说你们应该私下处理,自己找出施咒者,不是吗?」



幽山还是不说话,凑把他的沉默当成肯定。



「提出委托的人,就是期待接下这愚蠢委托的人呆呆现身,受到嚷着说根本没提出委托的愚蠢家督怀疑。这样对方就可以哼着歌,更专心投入诅咒了。」



「所以你要说我是个被施咒者玩弄在手掌心的笨蛋了?」



「知道就好。」



「不,我还没有相信你。」



「那还用说。要是你这时候说愿意相信我,我还要怀疑你是不是疯了咧!」



凑的态度始终吃定对方,幽山紧闭的嘴角忽然放松。



「你这人真怪。」



「比起躲在这种深山里整天诅咒别人的家伙,我根本就平凡又无聊啊。」



凑每次一开口,沙耶都提心吊胆,勇气则一副看不下去的模样。



「好,我就答应让你们调查家父所中的诅咒。可是你们别忘了,只要你们的行动有任何可疑之处,鬼头家的诅咒就会要了你们的性命。」



幽山说话的口气虽然平静,但隐含的杀意却让沙耶与勇气都打了个冷颤。唯独凑仍然一如往常,以悠哉的语气回答:



「这我可不能保证啊。毕竟我每次都好端端地就被人当成可疑人物,我自己都很纳闷到底是为什么呢?」



4



三人获准进入受到诅咒的严斋所住的房间。



沙耶与勇气跟着华子走,凑晚了一步走出客厅。



当他们两人的背影转过走廊的转角而看不见之后,凑整个人往旁一倒,靠在墙上,一滴滴汗水落到地上溅开。他光靠在墙上仍无法撑住身体,伸手去撑一张放在走廊上的小桌子,却连桌子一起推倒,桌上的壶因此而打破了,发出响亮的碎裂声。



「你逞强逞完啦?」



幽山从后面看着他。



「这壶很贵吗?不过你刚刚还想杀我,就拿这壶扯平吧。」



「你的命还真便宜。」



幽山苦笑着伸出手,但凑拒绝他,靠着墙站起。



「原来如此,就算帮你带来的女人跟小孩注射解毒剂,他们的身体也承受不了负担,甚至有可能送命。」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是为了保护这些小鬼才这么做。只是因为有可能被你怀疑,才选了最能有效逼你交涉的方法。」



凑说得很不高兴,但幽山却笑得老神在在。



「你讨厌别人把你当成好人?」



「我是讨厌被人误会。被人擅自把幻想加诸在身上,又擅自对我失望,那多不划算。别说废话了,快点带我去看那个快发霉的老爷子。就算不是夏天,可不见得发霉速度就会慢下来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



勇气的惨叫声就是这时传来的。



「哼。」



幽山嗤之以鼻,一旁的凑尽管脚步踉呛,仍然飞奔而去。凑弯过先前他们两人弯过的转角,在走廊尽头又弯过一个转角。他看到了勇气与沙耶两人的背影,他们茫然地站在原地。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



沙耶只伸手指了指眼前的走廊,勇气则在她身旁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如果你们真的是从总本山来的,会怕也很正常。」



华子以不在乎的表情这么说。



凑走到两人身前,望向前方的走廊。这是一条没有窗户、光线相当昏暗的走廊。一条途中没有纸门或其他任何门窗,像个方筒似的走廊。底端的纸门多半就是通往严斋所待的房间。



通道的墙上与天花板上,用写有文字的符咒贴得密密麻麻,从符咒的缝隙间露出的部分与地板,也都密密麻麻地写着文字。



上面有着汉字跟许多奇怪的符号,也许是外国的文字。凑看不懂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



「多半是斋戒法的一种。是一种关在房间里铺设结界,保护自己免于受到邪恶侵犯的方法。可是这……」



如果沙耶说得没错,眼前这异常的走廊应该是用来辟邪的。然而即使看在凑眼里,也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走廊有着一股又黑又深沉的压迫感。



这个贴着无数层符咒的昏暗空间,让人产生一种有东西在蠢蠢欲动的错觉。不,也许莫实不是错觉。



「这是以毒攻毒。」



华子似乎觉得好笑而从喉头发出笑声,模样完全融入了这扭曲的空间。看到她这样,连凑也闭口不说那些称赞她性感之类的话了。



「情形很可怕吗?不,想也知道很可怕啊。」



「是,连我都能明白感觉出来。我从来没看过有哪个地方有着这么多人的负面情绪,何况还是在有人住的家里,弄得这么……」



沙耶十分害怕,一旁的勇气则脸色苍白。



「弄出这种结界的人根本是疯了。这结界是用过去被这个家咒杀的人们留下的灵魂做的。竟然反过来利用这种强烈无比的怨恨……」



沙耶像是要护着勇气似地站到他身前。



「勇气看得比我还清楚,他看得见这些人的样子,也听得见他们说话。」



「在我看来倒只是个胆小的小鬼啊。」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嘻笑声。



「呵呵呵呵呵,没出息。」



「啊哈哈哈哈,好逊喔。」



是小孩子的声音。转身一看,就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年纪只有四、五岁。两人手牵着手,天真地相视而笑。



「他们说可怕耶。」



「原来会怕呀。」



「竟然说这种东西可怕。」



「好奇怪喔。」



「可是会被诅咒喔。」



「是会被诅咒啊。」



「爷爷就被诅咒了。」



「会被诅咒到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地方,他们以可爱的表情嘻笑的模样肯定是一幅令人莞尔的光景。但两名孩子在这种空气浑浊的地方拿死亡这种事来说笑,就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春雷、春兰,你们两个对客人太没礼貌了。」



华子柔声告诫他们。



「知道了。」



「知道了。」



两名幼儿很有精神地答完话,就这么用跑的离开了。



「这是怎样?是你的小孩吗?」



「您、您的孩子真可爱。」



沙耶听凑问得失礼,赶紧用礼貌点的说法重说一次。



「喂,那么让人不舒服的小孩会可爱?就算是客套话也太假啦。」



沙耶十分尴尬,但华子并不在意。



「男的叫春雷,女的叫春兰,他们正好五岁,是双胞胎。」



「嗯?还有其他亲人吗?」



「不,没有了。」



凑看着两个小孩跑过去的走廊前方,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但随即将视线拉回这条据说有着邪气的走廊。



「那我们走吧。」



凑举步就要前进,而沙耶赶紧阻止。



「请等一下,不做任何准备就过去会很危险的。」



「还不都是吓唬人?」



华子加深了笑意,问说:



「您觉得只是吓唬人?这可是鬼头家数百年传承下来的结界呢。」



但凑只笑了笑。



「听到了吗?被人驯养几百年的邪气,根本就跟家犬没两样,对那嗤之以鼻就对了。而且连严斋的诅咒都驱逐不了,这种结界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这结界真如老师所说只是家犬,也是患了狂犬病的家犬,还是很危险。啊……」



凑抓住勇气的衣领将他提起,顺势扛到肩上。



「好啦小鬼,我们走。」



「不、不要这样,放我下来!」



凑不理会勇气的挣扎,以强而有力的步伐在走廊上冲锋陷阵。他行走的模样威风凛凛,沙耶与华子都看傻了眼。



「就是因为你们怕了,这些东西才会靠过来,就跟小学男生爱对喜欢的女生恶作剧的心理一模一样。」



凑扛着闹个不停的勇气往前走,沙耶往前踏了一步想跟上,背脊却突然窜过一股恶寒,冰冷得几乎连身体最深处都要冻僵。沙耶觉得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软倒,正要唱出辟邪的祷词。



这时,凑停下脚步,打乱了沙耶结的印。



「笑吧。」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要讲压箱底的冷笑话了,给我笑。那户人家正在讲电话。我家的猫咪睡着了。隔壁邻居的围墙被吹飞了。哎呀~真是毫不褪色的好笑啊。」(注19)



凑的举动看似荒唐,其实却合情合理。开朗的笑是辟邪的手段之一。像地藏菩萨的真言:「唵·诃诃诃·微娑么曳·莎诃」当中的「诃诃诃」就是「呵呵呵」的笑声,开朗的情绪正是最简单的反诅咒法之一。



沙耶想转而结法印咏唱祷词,看似万全的准备,其实却也证明了心中有着强烈恐惧,所以凑才会阻止她。



注19:此处皆为日本的双关语冷笑话。「那户人家正在讲电话」是取「电话」(でんわ)和「正在讲」(でんわ)的谐音。「我家的猫眯睡着了」是取「猫咪」(ねこ」)和「睡着了」(ねこんだ)的谐音。而「隔壁邻居的围墙被吹飞了」(塀[へい]がふつとんだ)为凑的误用,应是「棉被被吹飞了」(布団[ふとん]がふつとんだ)和「邻居建了围墙。喔~好厉害」(隣の家に塀ができた。へ~かつこー)。



「怎么样,这种古典笑话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很新鲜吧?啊哈哈哈哈。」



凑豪迈地笑了笑。



「被吹飞的是棉被吧。呆子~」



笑话实在太无聊,让勇气也有气无力地笑了。



「隔壁邻居的围墙要接『喔~好厉害』,是吧。」



沙耶也笑了。



「你们真的才十几岁吗?也未免太清楚这些老笑话了吧。」



「因为我们身边都是些像你这样的老人家啊!」



三人的玩笑似乎让昏暗的走廊明亮了些。



5



凑等人来到房内一看,躺在那儿的一名老人全身就像融开的一团蜡块,只勉强维持住人类的形状,他还活着反而让人觉得神奇。



三人一走进房里就同时按住口鼻闷声低呼。



「还真臭,臭得我鼻子都要歪了,就算是老人的味道也太臭了。」



血肉腐败的臭气刺激着鼻腔。凑捏着鼻子挥手想漏开臭气,但臭气自然不会就这样消失,让他只能叹了口气,放弃无谓的抵抗。



「这是家父。这诅咒已经持续两个礼拜了。」



幽山从后方跟来,苦涩地说出这句话,接着就对凑投以挑衅的眼神。这眼神彷佛说着「你看得出这诅咒的真相吗?」而凑则毫不在乎地四两拨千斤:



「你们就这样放着他两个礼拜不管?」



「我们尽力了。我们用尽了家族传承下来的所有手段,试图解除诅咒,查出诅咒的真相,但家父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对诅咒的真相我们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凑用手掩嘴,看了好一会儿。



「是麻疯病吗?可是现在日本极少有患病纪录。而且他这样子看来是从体内往外融解,跟麻疯病不一样。」



凑自言自语般说出的话,让沙耶与勇气面面相觑,幽山则以气愤的声调反驳:



「这是诅咒,不是生病。」



「就是啊。」



「这应该是诅咒吧。」



沙耶与勇气也赞同幽山的说法,但即使遭到三人否定,凑仍然继续思考。



「我又不是断言他是生病,只是觉得不应该劈头就认定这是诅咒。对了,我出个谜题让你们猜吧,只要答对了,你们今天就不用工作,可以直接回去。」



凑的言行与「正经」两字远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让幽山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但凑并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密室里有一男一女。男的头上流着血已经死了,女的手上拿着枪。女人曾经倒贴男人很多钱,最后却被抛弃。好了,这男的是怎么死的?」



停顿长达数秒。沙耶与勇气都不明白该怎么反应才好,凑催促他们说:



「怎么啦?这么简单的谜题都猜不出来?」



沙耶无可奈何,只好回答:



「就算猜对了,工作我还是会做,是女性开枪射他对吧?这样算是猜谜吗?」



「不对啦,是男的自杀,女人只是捡起了男人死前拿在手上的枪。」



「啊,原来如此,这样也比较像猜谜。」



勇气合乎情理的回答,让沙耶佩服地点了点头。但从凑奸笑的模样看来,这似乎并不是正确答案。



「你们两个都答错了,真遗憾,今天你们得工作。」



「就说我们根本没打算放弃工作了。」



「那正确答案是什么?」



勇气对自己的答案很有把握,表现出不满。



「答案是男人跌倒的时候脑袋撞到地板死了。连这种事都猜不出来?」



「猜谜也要有脉络可寻啊!你根本只是随便想些跟我们的答案不一样的说法吧?那拿枪的女人是干嘛用的?」



「除了枪以外,回答什么死因都算正确答案。有个跟男人有仇的女人手上有枪,不表示她就会开枪。同样的,就算这里是诅咒之馆,也不表示任何不清楚原因的症状都是诅咒所造成。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故事就是在告诫你们这种还没仔细检查就断定答案的态度,这谜题出得很棒吧?」



不只是幽山,连沙耶与勇气也开始对凑轻浮的态度表现出不悦,就在这时——



「哼、哈、哈。」



他们听见了几声泄了气一般无力的笑声。此时,凑、沙耶、勇气与幽山都没有笑,所以只剩下一个人。四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集中到躺着的老人身上。



「幽山,你带来的这小子真有意思。」



已经融成一团的脸孔上有张嘴在动。这张嘴每次一动,都有浑浊的黑血从皮肤上的裂痕中流出,散播更多的臭气。



「老爸,原来你醒着?」



幽山赶紧跑向严斋枕边。他一张脸像是融化的蜡像,但眼睑一开,就露出一对有着锐利目光的眼睛。这种彷佛把活人的眼球移植到蜡像上的惊悚模样,让沙耶不由得别开脸。



而凑则走到幽山对面的枕边,像待在自己家似地轻松坐下,接着就跟老人寒喧了起来。



「嗨,老爷子,我来叨扰了。」



「你是什么人?」



老人嘴角漏出掺有血丝又起泡的唾液,慢慢转动颈子面向凑。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皮肤摩擦剥落。看到这种脆弱又令人不舒服的模样,凑毫不客气地大皱眉头。



「我是来治好你的。」



「我花了半世纪以上的岁月研究咒术,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是我看不出来的……可是我看不出你是什么人。甚至连你是总本山还是御荫,又或是根本不属于这两派的术者都看不出来。你是谁?使什么咒术?」



「哈哈哈,你当然看不出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术者,没有半点灵异方面的能力,是平凡到了极点的正常人。好啦,老爷子,让我看看你这能上『万国惊奇秀』(注20)的身体吧,不要的话就直说。」



老人尚未回答,凑就抓起棉被粗暴地一掀,一阵强得几乎连眼睛都要刺痛起来的浓烈臭气弥漫丁整个室内。血肉的腐臭中混着粪尿的臭气,老人身上穿的浴衣(注21)沾染上了血肉,已经完全变色。



「不可以动家父的身体,会弄烂的。」



凑对站在房间入口的两人招招手。



「怎么啦?你们站在那种B级座位,又没有带看歌剧用的望远镜,根本看不清楚吧?观众席最前排的座位空着呢,赶快过来。」



「好、好的。」



沙耶用手帕按住口鼻,在棉被旁蹲下。



「好啦,帮老爷子脱掉浴衣。」



注21:万国惊奇秀(万围びつくリシヨ—)是日本的一个综艺节目。节目名称取自1970年于日本举行的世界博览会。节目内容介绍令人啧啧称奇、一般人无法做到的奇特才艺等。



注22:浴衣是一种轻便的和服,主要为夏季时穿着。



「我来脱?」



「没错。你是女人,至少应该知道男人的衣服怎么脱吧?要是不知道,就从今天开始学。喂,那边那个小鬼,你的工作就是一脸呆样站在那儿吗?过来这边做些搞不清楚方向的白痴猜测,才是你该做的事。知道了就捏住鼻子赶快过来吧。」



勇气不情愿地走过来,在沙耶身旁坐下。



沙耶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脱浴衣。



「失礼了。……请问,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你应该是御荫的巫女吧,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让年轻女子帮我脱衣服。」



沙耶不明白该怎么反应才好,在困惑下露出无力的笑容,随即开始动手解开老人的衣带。每次动到严斋的身体,都会听到黏腻的湿润闷响,让人打从生理上产生厌恶感,但沙耶仍然小心地护着老人的身体解开衣带。



「技术挺不错的嘛,你去当看护或护理人员应该很适合。我看你根本选错职业了吧?可是为什么现在叫小护士会被抗议啊?这岂不是害我少了住院时的梦想吗?」



「那我们就把巫女这个词也废除吧。」



「不要再夺走我的梦想了。」



「真没想到,老师竟然对我抱有梦想。」



「所谓对巫女的梦想,指的是巫女服领口的衣服被丰满胸部挤得微微敞开的状态,那是个跟你无缘的世界。」



「大叔,你实在很吵。」



勇气在一旁帮忙沙耶,一副真的嫌吵的模样撂下这句话。



「这会是什么诅咒呢?只要仔细查查,应该查得出好几种会让身体腐坏的诅咒。」



「可是,这会是调伏法吗?还是反诅咒?」



看到沙耶与勇气面面相觑的模样,老人笑着说:



「白费工夫。」



「请问为什么是白费工夫?」



沙耶问归问,老人却笑而不答。



凑一直从旁看着,不高兴地说了声:



「这应该不是诅咒。」



说着说着他手不经意地往前一伸,手指深深陷入严斋的腹部,让老人发出痛苦的哀嚎。



「终于不再笑得那么讨人厌啦?」



凑在众人的震惊环视之下,陷进皮肤的手指继续画图钻动,每次都让严斋的哀嚎声升高,老迈的身体痛得打滚。



「你、你在做什么!」



沙耶挥开他的手,而从疼痛中得到解脱的老人无力地倒下。



「还不就是痛了点而已?我只是有事情想弄清楚。」



凑说着用棉被擦去手上沾到的血肉。



「那就是老爷子笑他们白费工夫的理由。你应该有事瞒着我吧?」



最后这句话是对幽山说的。突然被凑指名回答,幽山苦涩地点了点头:



「对,我忘了说。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幽山的回答,沙耶想叫凑说明。



「他肚子里有硬块。」



说着凑指了指先前他用手指按下严斋肚子上的部位。



「一摸就摸到位置的确巧了点,总之这里有个很大的硬块。你们摸摸自己的肚子,应该摸不到这种硬块。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诅咒的根源?」



勇气对自己的答案似乎很没自信。倘若是诅咒的根源,就无法解释刚才凑与幽山的问答了。



「不对,大概是癌。我不是医师,所以不能断定,但既然肿瘤长到那么大,应该已经转移到全身了。也就是说,即使解开诅咒,老爷子也无法痊愈。不是吗?」



「没错。他的身体顶多只能再撑几个月。」



「是医师说的吗?」



「对,两个月前医师做出了这样的诊断。」



回答他的是幽山。



「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们请三名医师来诊断过,而且也并未对外保密。只要对我们家族稍加调查,应该马上就查得出来。」



凑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看了严斋的身体一眼。



「施加诅咒的人当然也应该调查过你们家族了。不经过周全的准备,根本无法对咒杀的专家下手。对方当然也该知道癌症的事,但这个咒术师明知放着不管,老爷子也活不了多久,却还特地咒杀他。」



「我看只是这人太恨他,恨到光看他死还不够吧?会觉得不能容他安稳病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啊。看看这个家的怨念就知道了。」



勇气似乎受到凑的影响,在这家人面前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不客气。



「小鬼说的话也有些道理。老爷子所中的诅咒,就只是让身体慢慢融解吗?」



「不是这样。每到深夜他就会突然开始痛苦不已,诅咒的症状也会恶化。他会痛苦整整一个小时以上,到了早上才会平息下来。」



沙耶想像着那般情景,表情登时变得沉重。



「这老爷子还可以活几天?你是专家,应该很清楚吧?」



「顶多再一个礼拜左右,最多活不过十天。连内脏都快要融解了。」



「是慢慢生效的诅咒?那太好了。」



「你说这样太好了?」



幽山先前对凑的种种失礼言行都不予追究,但听到这句话实在忍无可忍。



「是啊,太好了。那不就表示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欣赏今晚的诅咒表演吗?」



6



「好啦,要解决这次的诅咒,该怎么做才好?」



三人一来到分配给他们的客房,凑立刻开始问话。



「无聊。」



撂下这句话的是勇气。



「在你这年纪就要对自己的人生悲观也未免太早啦。」



凑一脸没兴趣的表情躺到坐垫上。



「谁跟你说我在讲我自己了!我是指这件委托。既然这个家的老爷爷生了病,活不了多久,救他也没有意义。而且这个案子根本不是正式的委托,我们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勇气一口气无处发泄,拿坐垫扔向凑。



「会弄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做事太马虎。明明是从总本山接的委托,你为什么不事先跟孝元先生说要接?」



「系知道一栋屋子里可能有杀人犯,过去之前还会先跟他们报备说等一下有警察要去吗?想也知道对方会跑掉好不好?」



「哼~?所以你要说包括解毒剂那件事在内,所有事情从一开始都是照你的盘算在进行?要是时机差了那么一瞬间,沙耶姊姊就会死掉耶,你知道吗?」



凑轻轻接过扔来的坐垫,当作枕头垫着。



「怎么啦?你突然怕起来啦?遇到异怪的时候你明明还那么勇往直前。」



「就跟你说这两者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异怪不是人,就算异怪再诡异,我也不会觉得怪。可是诅咒和凶杀案一样,凶手一定是人,跟异怪靠吃人来填饱肚子不一样。」



「不管是提供个人谘询,还是为坏事做尽却在临死前说要出家的人给予帮助,应该都是和尚的工作吧?不过没关系啦,不喜欢就尽管回去。我要留下来,相信应该可以拿到一大笔钱,这样就可以还债,还有资金可以赌赛马。」



「像大叔这么迟钝的凡人,解决之后也只会被灭口啦。」



沙耶端正地跪坐着听他们说话,发现他们的争论似乎不会结束,于是以低调的语气表达自己的意见:



「癌症跟诅咒之间也许并不是没有关联。」



「这话怎么说?」



「有没有可能是诅咒造成癌症呢?不是说因为他得了癌症所以诅咒他也没有意义,而是因为被诅咒了才会得癌症。」



对这个看似合理的推测提出异议的是勇气。



「不是啦!这诅咒不是那种类型的。虽然的确也是直接影响到身体,但病变跟诅咒的变异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就是啊沙耶,你这说法就好像拿车祸撞成肉泥的尸体,跟跳楼自杀弄成肉泥的尸体来比较,然后就说这两者死因相同。重要的不是结果,是过程。」



尽管沙耶不喜欢这个比喻,对结论倒很认同,再加上他们两人争论也已经结束,沙耶也不想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说大叔,看你跩得很,可是你真的有看出什么端倪吗?还是你想躺在这里摆摆盘子,只让我们动脑筋,等解决以后再抢去当自己的功劳?」



凑躺在坐垫上打呵欠的态度,让勇气越想越光火。



「我们非做不可的事,不是去救那种自作自受、恶贯满盈的坏人,而是想办法让这个家的怨灵成佛。」



「哦~要让怨灵成佛?看来你小归小,但终究是个和尚啊。」



凑的语气显然是在拿他说笑。



「够了。」



勇气说完便站了起来,伸手去拉纸门。



「你要去哪?」



「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受你指挥。你爱在这边午睡还是干嘛都随你高兴!」



话一说完,他就粗暴地拉上纸门出去了。



「老师,我也赞成勇气的意见。我认为净化受困的灵魂,远比解除这个家的诅咒更有意义,也应当更优先。」



沙耶终于忍不住对凑提出抗议。



「依你们的理论,就像是在说如果恶贯满盈的死刑犯患了末期癌症的话,见死不救也无所谓。这可真过分啊。」



「老师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可是……」



沙耶说到这里,放弃说服凑。



自己与勇气再怎么说也是神职人员,从小就被灌输要驱逐魔物与邪恶,消灾解厄,打倒异怪,解救死不瞑目的灵魂。



他们感觉得到,也看得见灵魂与邪念这类不属于阳间的事物。



但凑没有这样的能力。世人揶揄他是零能者,这种说法在这一个部分上是对的。



既然看不见也感觉不到,那么会觉得应该去救眼前性命垂危的人而不是拯救可悲的灵魂,反而很自然。



那么这就不是他们跟凑哪一边有错的问题,争论下去只会白费唇舌。



在接受这个想法的同时,一股像是对凑感到失望的情绪在沙耶心中晕开。一察觉到这样的情绪,就让她莫名地感受到一丝落寞。



「老师真的打算在这里睡午觉吗?」



「不,我早就决定该做些什么事了。」



凑慢慢起身,把带来的包包扛到肩上。



「老师明明可以在勇气生气以前就开始做的。」



看到沙耶叹了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口的气,凑则以一副饶富深意的语气说:



「他有他该做的事。」



说着露出了往常那看不起人的微笑。



7



看到凑做的第一件事,沙耶与幽山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凑在严斋睡觉的房问打开包包,拿出各式各样的器材开始装设。



沙耶也并未听凑说起他带了什么来,又要做些什么,所以在一旁看得兴致盎然。



「这些是什么?」



幽山也不能只让凑这伙人待在严斋的房间,所以陪同在场。



「是摄影机。躲在这种深山里太久,就会连这种随处可见的文明利器都很少见?这是可以拍摄Full High Vision影片的好东西,你知道Full High Vision是什么吗?可不是说让一个叫做Vision的家伙变得又Full又High啊。」



「这些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在家父的房间装设这些东西。」



「当然是为了拍摄今晚的表演啦。我要拍下来仔细检视。」



「我无意挑剔你的手法,可是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眼见证最有效。我过去也解决过多达数百起诅咒,但从来不曾依靠这样的玩意儿。」



「我很想说你的想法太落伍,不过我完全赞成你的说法。感受到现场气氛的人,眼睛可以看到摄影机捕捉不到的东西。」



那为什么需要装设摄影机呢?两人都觉得凑的行动令人费解。



「但人难免会有疏忽。我就是要拍下这些疏怱掉的部分。为了仔细观察老爷子诅咒发作的情形,我要把不想漏看的部分拍下来。」



这就是凑的手法吗?沙耶这时觉得有点期望落空,但这时的她,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凑给骗了。



8



「那家伙果然烂透了。只要拿得到钱,又觉得事情有趣,就什么事都能做?他绝对只是个诈欺师。」



他解决上次的事件肯定只是碰巧。勇气一股闷气无处宣泄,握紧拳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幽山基本上允许他们在屋子里自由活动。他们明明有嫌疑,被怀疑可能是施加诅咒的元凶,却得到这样的待遇。从某个角度来看,倒也可以解释成对方藐视他,认为他一个小孩子反正也做不出什么大不了的事。



勇气巡视屋里的走廊,查看各个房间,将檐廊与屋檐都仔细检查,逐步在脑中完成整栋屋子的平面图。只是这么点工程,就让勇气累得满头大汗。



「这里到底是怎样……」



每个地方都有状似诅咒的邪恶气息。不只是走廊尽头、房间角落或天花板之类空气不流通的地方,连原本用来采光的檐廊与装饰华美的壁宠也不例外,到处都有着怨念。



之前凑说很豪华的栏间虽然确实是精雕细琢,但上面雕的却不是花鸟,而是令人看了就不舒服的昆虫与蛇。



再仔细看看那些空气不流通的地方,更是到处都可以看到扭曲的人脸,还听得见咒骂的声音。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这些人脸确实在说话。也不知道是在喊救命、说要杀了他,还是要他快逃。



「是被咒杀的人们留下的遗恨啊。」



竟然拿恨他们的人所发出的怨念来设结界,怎么想都觉得这家人疯了。即使听不见怨灵说话,怨恨的思念也会传进心里。要在这种地方生活,也未免太可怕了。



问题还不只这些。当初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屋里重要的房间全都朝向鬼门的方向,其余房间也都设计成可以透过走廊遇见来自鬼门的事物。



「哈哈哈,这冷笑话还挺好笑的。」



「下次轮到老师了。」



从传来笑声的走廊方向一看,凑与沙耶正好从严斋的房间走出来。



「是怎样啦,我一离开就开始行动。是喔,这样喔,原来我碍着你们就对了。」



沙耶不安地走在凑身后强颜欢笑,白嫩的手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地抓着凑的衣角不放。一看到这幅光景,勇气心中的不满更加高涨,让他咬紧了嘴唇。



「嘻嘻嘻嘻嘻嘻,你在做什么呢?」



「啊哈哈哈哈哈,你在看什么呀?」



突然有人从身后对他说话,让他心脏怦然一跳。



勇气转身一看,刚才见到的那对双胞胎正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是在观察手脚被拔掉的昆虫挣扎似的,有种天真无邪的可怕。



「干嘛啦?不要吓我好不好。」



他松了一口气。



「谁叫那个大哥哥每次经过,都讲些很无聊的话还笑得很高兴。」



「这样很好玩,所以我们就来看。」



这对一男一女的双胞胎尽管长相不一样,表情却如出一辙,让人觉得他们果然是双胞胎。



勇气忽然发现一件令他好奇的事。



「你们走得过那条走廊?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只是那条走廊,这条走廊也是。」



双胞胎对看一眼,嘻嘻直笑。



「救命啊,救命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我恨你,我恨你。」



双胞胎接连说出许多可怕的话。



「难不成……你们也看得见那些东西?」



「有好多好多的脸。」



「大家都在喊救命。」



他们嘻嘻直笑。他们看得见被诅咒致死而怀恨在心的灵魂,却还笑得这么天真,这种光景让勇气觉得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背脊上窜过。



如果他们生来就看得见,也许不会对怨灵产生恐惧的情绪,但双胞胎的反应仍然逾越常理。



勇气也是从小就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事物,从这点来看,可说他的境遇与这对双胞胎相同。但勇气能自然地看见这些事物,对散发邪恶气息的事物仍会产生厌恶。至少他并未扭曲到面对不断散发负面情绪的怨念,还能这样嘻笑。勇气心想,这应该归功于细心呵护他长大的祖母。



觉得他们也许跟自己很相像的念头,一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因为有着同样的境遇,勇气才更能这样断定。



突然间,他想到也许能从这对双胞胎身上问出些什么。既然这两个小孩这么不平凡,可以看见怨念,也许他们曾经感受到一些蛛丝马迹。



「你们两个,我有事想问你们,可以吗?」



「你想问什么事?」



「什么事?」



「关于你们的爷爷被人诅咒这件事,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双胞胎互望了一眼,嘻嘻地笑着。



「爷爷哭了。」



「哭着对我们道歉。」



「道歉的时候摸我们的头。」



「黏答答的手好恶心喔。」



「就是说啊。」



听双胞胎说出这么残酷的话却还有说有笑,勇气还是觉得他们令人发毛。



9



她一直觉得有人在看她。要是勇气在场,也许就能更明白地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但沙耶无法看得这么清楚。至于一如往常大步走在前面的凑,则似乎完全没有感觉。



「喔喔,就是这里。」



凑敲敲纸门边缘当作敲门,门接着被拉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位身穿中衣(注22)、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美女。稍浓的妆与香水味刺激鼻腔。



注22:中衣(襦袢),为穿着和服时,会在内衣与外衣间穿着的衬衣。



「哎呀?」



华子一看到凑就嫣然一笑。



「我有话想问你,所以过来一趟,我是不是来错时候了?」



单薄的中衣遮掩不住乳房的形状。说穿了跟只穿内衣裤见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不要紧的,请进来吧。」



华子一边绑着头发,一边走到房间深处,就这么身形一斜,坐到坐垫上。



「呀!」



沙耶从凑的胁下窥视着房内,立刻发出惊呼声。



「沙耶,你会不会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办就先离开?」



「绝对不会。」



华子发现沙耶在场,于是对她也招了招手。她的一举一动从身体到指尖都散发着女人香,连同性的沙耶都看得红了脸。



「外子吩咐过只要是为了治好公公,要我什么忙都要帮。」



「是吗?那就好办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请说。」



「你为什么跟鬼头幽山结婚?凭你这样的美女,那个逊逊的大叔实在配不上。」



「这件事跟调查诅咒有关?」



「关系可大了。最有可能的动机就是为了财产。这个家族在做见不得人的工作,钱多到可以淹死人。」



华子也不生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因为我爱外子』这个答案不能让你满意?」



「是不满意。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把自己的人生托付在这种幻想上的人。」



华子用鼻音笑了笑,换翘起另一条腿,让中衣下伸出的双腿直露到大腿处。从某个角度来看,倒也有点像是在色诱。



「我啊,本来是保仓家的人。这个姓氏你们可曾听过?」



她说话的口气变得干脆多了。凑沉吟一声,摸摸下巴,兴味盎然地回视华子。



「记得大约在八年前消失的一个咒术家族,就是这个姓氏。」



「对,就是这个保仓家。他们为什么会消失呢?」



「谣言说是被生意上的对手,也就是被这个家给毁了。」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沙耶先前一直保持静观,此时忍不住插嘴。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华子夫人可是嫁进了这个家呀。」



华子只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沙耶,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的想法真的很幼稚。你知道小孩子不是幸福之鸟提来的吗?」



沙耶看着华子想听她否认,但华子只是坏心眼地看着沙耶。



「没错,唯独我一个人活下来。不是因为同情我,而是因为他们在打垮生意上的对手时,还想顺便得到能生下优秀子孙的女人。」



「哈哈哈哈哈,所以你这个美女不是倾国倾城,只是倾家了?」



沙耶既无法了解凑为什么听到这件事笑得出来,也无法了解华子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才会如此冰冷地谈起这件事。



如果是在战国时代,遇到抄家灭族,丈夫与父亲被杀的情形下,媳妇或许真的会再度被当成工具利用。沙耶自己就置身于御荫神道这个深受传统与惯例束缚的组织,在很多方面都与现代的价值观水火不容。



但到要嫁到杀了自己父母手足的家族,甚至还与对方生下子女,沙耶对此情景则是连想像都不愿意。



「你们知道鬼头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吗?他们不断屠杀,整整杀了四百年,死者的灵魂到现在还困在这个家里得不到解脱。尤其公公严斋更是被誉为开山祖师再世的人物,不只是我的家族,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杀了多少人。」



沙耶不舒服地环顾室内,随即立刻告诫自己不可以去意识那些柬西。



「在我看来倒只是个老得发霉的家啊。」



「我反而很佩服你竟然什么都没感觉到。」



看凑说得满不在乎,华子傻眼之余却也觉得佩服。她不改脸上富有深意的笑容,起身走向房间角落。



「你没发现吗?我的家人也是鬼头家杀的。有我的父亲、母亲、祖父母,还有年纪还小又可爱的弟弟。」



华子说着将手伸向房间角落空无一物的空间,彷佛那里有人在。



「还有我哥哥,他原本是最有本事能继承保仓家的人。」



她的笑容里含有疯狂,爱怜地抚摸着比自己视线还高的地方。看到她这般姿态,沙耶不禁打了个冷颤。因为她觉得害怕的同时,却也觉得这样的华子很美。



「严斋那种老头子,那样的死法还太便宜他了……」



华子表情彷佛结了霜,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落向脚边的视线里有着闇黑而深沉的憎恶。



「看样子你们不是什么相爱的夫妻啊。」



凑的这句话让沙耶回过神来。之前她看着华子的模样看得出神,彷佛灵魂都被牵走了。



「是啊。可是这样的夫妻也没什么稀奇吧?」



华子微微一笑,疯狂从脸上消失,改以带了面具似的表情看着凑与沙耶。



「而且如果要怀疑出轨,也应该怀疑外子。」



「是喔?如果换做是我,至少会整整迷上你三个月。」



「我跟外子结婚已经七年了。」



「那就算他出轨也没办法。你有什么根据说他出轨?」



「是香水。他突然开始擦起古龙水,之前他明明从来没擦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一个礼拜前吧。」



「那不是在老爷子中了诅咒以后吗?」



「是啊,也说不定他外遇的对象,就是施诅咒的咒术师。」



「反正这些也不重要。」华子说完这句话后,目光落向房间的角落,彷佛在对死去的家人所待的空间微笑着。



10



——救命啊。救命啊。



不成声的声音在呼救。



勇气呆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央,望向四周。到处都传来负面的思念。跟双胞胎谈过以后,让他更加在意,心中产生了恐惧。



——就是因为在这种地方生活,才会连小孩子都不正常。



他全身汗水冒个不停,寒气侵蚀着身体。



——救命啊。救命啊。



一直听见这不成声的声音。勇气一直不予理会,不去听,但他再也忍不住了。



勇气望向走廊角落,看见一个状似幼儿的人影。这个才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被周围的怨念围住,频频呼救。也不知道这幼儿在这里喊了几年,不,说不定已经几百年了。



理智要自己别理会,不然会有危险。但勇气实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马上就救你。」



他仔细查探四周,确定没有这个家族的人在场。



接着手结法印,咏唱真书。



「南无  三满多  无驮南……」



幼儿的身体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一道阳光射下,眼看通往天上的道路就要开启。幼儿笨拙地踏出脚步,但四周的怨念立刻缠上幼儿,阻碍幼儿行走。



幼儿连连呼救,不成声的声音回荡在勇气的脑海中。他额头冒汗,继续咏唱真言。然而无论阳光怎么指出道路,始终有源源不绝的怨念缠上来干扰。这些错综交杂的遗恨灵魂,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共同体。真不知道困在这整个家里的灵魂到底有多少。



——糟糕,再这样下去……



自信的丧失造成了一瞬间的破绽。许多灵魂这次改缠上勇气,伸手去抓他。



「糟了!」



无数只手拉扯着勇气的衣服。有男人的手,也有女人的手;有老人的手,也有年轻人的手。



其中小小的手,是先前哭喊的幼儿伸出来的。



「呜!」



这就是保护鬼头家的结界吗?一旦想对这个家的人出手,就会受到无数怨念攻击。想对这家人下咒,就会受到多达几十倍、几百倍的怨灵攻击,即使是想救他们也不例外。



「呜、呜!」



勇气不断抗拒。再这样下去,自己也会沦为保护这个家的怨灵之一。



但身体已经从手脚末端开始转为冰冷,渐渐失去知觉。



「救、救命啊……」



一阵清凉的风从挣扎的勇气眼前吹过。抓住他的手战栗退缩,消失在墙上。



「勇气!」



拿着梓弓的沙耶跑过来,让勇气猜出从眼前掠过的那阵风其实是沙耶放的箭。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沙耶的手在他身上到处抚摸,仔细检查。



「嗯,我没事。谢、谢……」



自己出丑的丑态被她看见了,还被她救了。这样的念头妨碍了勇气,让他说不出该说的话。



「喂喂,被人救了就该道谢吧。」



凑慢慢走来,一副拿他没辄似的模样摊开双手。勇气越想越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可恨,咬紧牙关瞪了凑一眼。看到勇气这样,沙耶赶紧打圆场说:



「是老师主动提说勇气也许有危险的喔。」



「我是这么说的吗?记得我是说那个小鬼说不定会自作聪明,白白陷入危机,所以你最好先准备一下。结果你果然自作聪明,陷入危机,我很有慧眼吧?」



缓颊的话变成火上加油,让勇气心中某种东西应声崩断。



「你看不见那些受苦的灵魂,才会说这种话!就连你旁边的墙壁、脚下,还有天花板,都有一大堆人在受苦。甚至有比我还小,就只是婴儿的小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所以我才……我才……」



话说到一半,情绪急遽萎缩,让他越说越小声。虽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勇气就是觉得好不甘心,好没出息,嗓音不由得发抖,眼泪更让视野一片模糊。



沙耶轻轻抱住勇气的肩膀,看了凑一眼。



「我也不能接受。」



「喂喂,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啦?」



沙耶不理会凑的胡闹,投以尖锐的眼神。



「我是指解救鬼头严斋这件事。真正非救不可的,应该是困在这个家里成了牺牲品的灵魂才对吧?」



「你以为我救人是在做慈善事业?你说的灵魂会付我钱吗?而且起初就是你要我工作赚钱还债的。」



沙耶失望地摇摇头。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更善良的人。」



「所以我才讨厌这样。我讨厌别人擅自把理想强加在我身上,又擅自对我失望。我一直都只是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而已。」



沙耶看着凑,过了一会儿后才死了心似地别开脸。



「明天我会跟勇气两个人下山。就请你尽管留在这里,任由好奇心驱使,把这个事件加油添醋搞得热闹非凡吧。」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凑冷漠的口气,让沙耶抓着勇气肩膀的手用力得泛白。



11



「Ladies and Gentlemen,非常感谢各位参加今晚的诅咒折磨秀。令天的来宾就是这几位。」



凑用拿来充当手杖的伞朝房间正中央一指,就看到无力闪烁的日光灯照亮了躺在被窝里的鬼头严斋。



室内笼罩着沉默好一阵子。不只是在场见证的幽山与华子,连勇气与沙耶也都白眼看着凑。



「老师,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沙耶的语气中充满责难。凑要她看完今晚诅咒的情形再走,于是才来到这里,但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只是想说这个房间太阴森,才想让场面上的气氛明亮一点啊。」



凑丝毫不显得愧疚,反而摆出觉得冤枉的表情。这让沙耶垂头丧气。



严斋躺在被窝里动也不动,要不是胸口微微起伏,甚至会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平常都是这个样子吗?」



幽山与妻子华子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凑。



现在不在这房间里的,就只有那对双胞胎姊弟。两人年纪还小,已经上床就寝。



「就快到十二点啦。」



柱钟彷佛在等凑说出这句话,发出了宣告十二点来临的钟声。钟慢慢地、规律地刻下十二次钟声。每当钟声响。充斥在室内的紧张感就更加高涨。



第二声钟响。严斋在房间正中央静静地睡着。



第三声钟响。幽山双手环胸,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第四声钟响,华子不安地依偎在丈夫身旁;第五声钟响,沙耶吞了吞口水,握住勇气的手。



第六声钟响。勇气绷紧神经,不想错过任何异状。



第七声钟响。凑面无表情,又或者是觉得无聊,茫然看着室内。



第八声、第九声、第十声、第十一声。钟声在紧张感中一声声响起。



第十二声钟响完毕,沉默笼罩住室内。钟声余音未消,每个人都不发一语。



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分钟以上。



「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沙耶受不了这种紧张感,小声喘了口气。



「也许是我们来了,所以咒术师也怕了?」



勇气也以稍微阅朗了些的表情这么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严斋的身体弹跳弓起。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痛苦而伸展开来的手脚喷出血沫,让腐臭充斥了整个房间。皮肤表层就像遇热的蜡一样融化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痛苦而张开的上下唇之间拖着丝线,融解的皮肤滴落在被窝中,形成了滩滩污渍。



这太过惊人的光景让沙耶与勇气看得哑口无言。面对这凄惨的模样,他们既无法上前,也无法撇开视线,只能茫然呆站原地。



连已经看过好几次同样光景的华子也说不出话来,幽山也表情僵硬。



「开始啦。」



唯独凑发出冷静的评语,冷静得几乎让人觉得他冷血。



「勇气,你看得出这诅咒是从哪来的吗?」



「我不知道啦。这个家里充满了诅咒,根本看不出跟哪个诅咒有关。」



「这小孩子不懂也不能怪他,就连我都看不出诅咒的源头。」



幽山冒着汗,看着严斋的情形。



严斋受苦的情形继续维持了一个小时左右。他痛得喊叫、打滚、血肉四溅,几乎要让人纳闷他这把老骨头怎么撑得住。这实实在在可说是来自地狱般的苦楚。



即使诅咒结束,众人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凑停下摄影机,开始收拾器材。



「但愿你有拍到什么线索啊。」



幽山的口气有些讽刺。



「从家父开始受苦以来,我每天晚上都在一旁看着。我做咒医的工作做了几十年,却丝毫看不出这诅咒是怎么回事。我完全看不出家父是在何时、在哪里,又是如何遭人诅咒。」



这几乎可说是幽山在向凑挑战,彷佛在问他说难道凭他就办得到?



「在何时、在哪里,又是如何遭人诅咒?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事?」



凑的回答出乎幽山意料之外,让他微微睁大眼睛。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凑没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他故意不予理会,而是因为注意到有脚步声接近这个房间。轻快的脚步声与年幼的笑声,同时,这个家里目前只有两个人不在场,就是那对双胞胎。



神情讶异的华子正想拉开纸门,一名幼儿却抢先拉开纸门现身。



「妈妈,嫣妈,你听我说,听我说。」



天真无邪的声音回荡在凄惨的现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笑容与兴奋的声音反而让众人觉得有几分寒意。



「是双胞胎里面的哪一个?记得你的名字叫春菊。你说话重复两次,是在帮不在场的另一半说的吗?」



「他是春雷,是男生。」



勇气订正凑的话。



「春雷,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春兰没跟你一起吗?」



「春兰她呀,春兰她呀,好糟糕,真的好糟糕。可是好好玩,因为她跟爷爷一样。」



听到这句话,华子登时脸色铁青,但春雷脸上仍然挂着形成鲜明对比的笑容。



「春兰她融掉了。就跟爷爷一样融掉了。」



12



「到底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华子哭肿了脸,看着躺在被窝里的春兰。要伸手去摸她时还不至于需要犹豫,因为春兰的症状比严斋轻得多了,尽管身体表面微微融解,但并未严重到出血。



「姊姊,你痛吗?痛吗?融解是什么感觉?我也好想融解,好想融解喔。」



春雷在一旁嘻嘻直笑。姊姊显然在受苦,春雷却一直在笑。



「春雷!你安静点!」



连华子也受不了,对他吼了几句。



「春兰会死吗?死了会怎么样?会是什么感觉?」



「不要紧的。春兰不会死。」



但皮肤开始融解的事实不会改变,而且要是这个症状继续恶化,就会在女生身上留下疤痕,而且要是拖太久,当然也会危及性命。



幽山先说出这句话,接着做出判断:



「顶多半个月啊。」



华子抬起头来凝视丈夫的脸。她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逼问幽山:



「骗人,你是骗人的吧?你是在开玩笑吧?」



华子抓着幽山不放,声泪俱下地逼问他。



「不要这么简单就说自己的小孩会死!她跟爸爸不一样啊!这孩子明明根本就没生病!」



「不要乱了方寸。你这样怎么当鬼头家的人?」



「我才要问你,你这样怎么为人父母?」



华子只投以憎恨的眼神,其中掺杂着近似杀意,不,是掺杂着不折不扣的杀意,幽山则只是默默承受她的视线。



「呼啊啊啊啊啊啊,」



紧迫的气氛下,唯猾凑发出状况外的呵欠声。



「我得奉陪这出廉价的戏到什么时候?你们吵架就能解决小孩受的诅咒吗?」



鬼头家的家督与妻子同时瞪向凑。



「喔哟,如果你们要说这是鬼头家崭新的反诅咒法,那我的确不该插嘴。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你们现在非做不可的事应该不是夫妻吵架吧?」



华子朝凑走上几步,开始指责凑:



「都是你们害的。从你们来了以后,春兰才开始不正常。」



「你倒是把状况判断得挺妥当的嘛。在这个状况下,我们的确最可疑。」



「老师……」



沙耶的担心落了空。凑将错就错的态度似乎让华子产生疑问,反而恢复了冷静。



「现在我不能让你们离开这里了。如果你们真的是来调查这诅咒,那就请查个水落石出。」



幽山以不容分说的语气这么宣告。



「两个小鬼离开应该也无所谓吧?反正他们什么都办不到。」



「不行,不可以。」



「你怀疑没用的人要干嘛?」



「我不能答应。如果你们还是要离开这屋子,我也会用上该用的手段。」



幽山以严厉的语气拒绝凑的讨价还价。



「呼,你们听到了吧?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就再多享受一下停留在这个家的假期吧。」



凑事不关己似地耸耸肩膀表示无奈。



13



「你干嘛那样挑衅他?」



勇气最先吼了出来。



「都是因为你讲那种话,才会平白被怀疑。」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看到笨蛋不说他是笨蛋就不痛快。」



「笨蛋是你好不好!」



沙耶只好开口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