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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伶之死



1



门环叩门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虽然接待客人是我的工作,但是那时我正好在厨房内的吧台煮咖啡,所以没能马上去应门,于是坐在沙发上的洛伊·威萨斯本教授便站起来,他边走边对着我伸出右手示意,表示由他去应门就可以了。



来访的客人似乎是威萨斯本教授的熟人,只见教授满面笑容地和对方握手,那位年轻的男人便跨着大步走进客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御手洗的情形。因为他是个全身散发着光彩般的男人,所以我以为他是和从事演艺事业有关的人,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助理教授。



因为威萨斯本教授的叫唤,所以我连忙擦掉手上的水,走到沙发边,和大家站在一起,与初次见面的御手洗握手。



“连登,这位是我们哥伦比亚大学的希望,御手洗助理教授。刚才我说过了吧?我是因为沙利纳斯小姐的病情,所以请他来做一些说明的。御手洗,这位是剧作家杰米·连登。他虽然还很年轻,却是我们著名女演员的盟友,也是共同作战的战友。”



“我是乔蒂·沙利纳斯的仆人,顶多只能说是沙利纳斯的管家。”我说着,并和助理教授握了手。



“初次见面,你好。按照你的说法,那我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佣人了。”



他说话的态度非常爽快,好像拥有非常开朗而爽快的个性,此刻正以看起来很聪明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



“他是未来诺贝尔奖的可能人选。同行的人都说他的论文研究,比一般的论文先进十年。”威萨斯本教授说。



“噢!”我很讶异,因为威萨斯本教授不是会轻易夸奖别人的人。



御手洗君是一个笑容非常亲切的青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先进十年,因为我的研究属于还没有什么人涉足的微小领域。在那个领域里,我是校长,也是工友。”



“哈哈哈,是这个原因才显得出色的吗?”教授说。



“是的,教授。如果我还算出色的话。”御手洗很谨慎地回答了。



“不过,听说如果没有你的话,很多人都可以松一口气。因为你是个威胁,是一个劲敌。对了,这一位是乔蒂·沙利纳斯的儿子,菲利浦·沙利纳斯。”



“你好,沙利纳斯先生,大明星的儿子。”助理教授很高兴地说了。



“你好。待会儿再介绍你和家母见面。”菲利浦说。



“抱歉,现在才介绍女士。这位是女演员丽莎·玛利·华盛顿小姐。”



“华盛顿小姐,请多多指教。”



“也请多多指教。我才初出茅庐,希望有一天可以像沙利纳斯小姐那样……”



“啊,你一定可以的。”御手洗愉快而肯定地说。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可以保证。”



“沙利纳斯小姐现在在寝室里,她的主治医生亚当·卡里耶夫斯基先生在她的身边。御手洗,等一下再为你做介绍吧!”



“知道了。这里真的很棒耶,尤其是玻璃露台那边。等一下可以让我参观这里吗?”



“请你先讲解完肝脏的事情,再慢慢参观吧!那个露台是和你来自同一个国度、充满才气的建筑师的作品。像一片天外飞来的水晶般的露台,从这栋建筑物的东面,往北穿透。这种突破性的创意作品,不是美国建筑师们想得出来的。我长期置身于纽约的建筑界,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创意。”



“是今年做的吧?”



“这栋摩天楼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但那个穿透出去的水晶建筑,是一九六九年才做的。”教授点着头说。



“好像有描述这种建筑的诗吧!装饰艺术以前的大楼上,有后现代的玻璃长方体。”



“呵,御手洗,你对建筑也有研究吗?”



“我对高楼层的建筑物也很有兴趣。住在曼哈顿之后,很自然就会有这样的倾向。我对这座中央公园高塔的建筑样式,很感兴趣。”



“这是天才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的作品。他三十岁时设计了这栋大楼,但不久之后就死了。他融合了复古希腊式与复古埃及式的风格,以独特的形式完成的这栋摩天楼,放眼曼哈顿的周围,这是唯一的一栋。”



“你是因为喜欢这个建筑,才搬来这里的吗?”



“可以说是吧!御手洗,你是怎么知道乔蒂·沙利纳斯小姐的?”



“因为她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女演员,我经常看到她的名字。”



“她是全美首届一指的舞台演员。你看过她的舞台演出吗?”



“很遗憾,没有看过。”



“那真的是太可惜了,她可以说是美国的国宝。好了,各位,请坐吧!我因为偶尔也会住在同一层楼的单位里,所以有相当多的机会接近她,这也是我人生的财产。不过她的身体日渐衰弱,实在让人遗憾。”



“我要先失陪一下了……我想去看看我母亲的情形。”菲利浦没有坐下来,他走到寝室前,打开房门,从我们的眼前消失。



“沙利纳斯小姐有结婚吗?”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御手洗问威萨斯本教授。



“没有。”教授说:“菲利浦是养子,听说他的双亲是高中同学。不过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这个楼层很奇怪。从电梯厅出来,进入这边的走廊之前,还有一个门。”御手洗说:“那个门好像拘留所的门,不是吗?是铁做的格栅门。”



“进出楼梯间的那个门,以前通常都是上锁的,但现在已经不锁了。这一层楼的北侧有三个单位的住家,每个单位的住户都有通往楼梯间的钥匙,也有通往电梯厅的钥匙。”我说明。



“只有这一层楼这样吗?”御手洗说。



“是的。一九五一年的时候,这一层楼曾经发生狂徒闯入的事件。那个狂徒好像是疯狂的戏迷。当然,那是我还不认识沙利纳斯小姐的时代。狂徒以沙利纳斯小姐为人质,占据她的住处两天。”



“哦——结果沙利纳斯小姐平安无事吧?”



“当时专门对付黑手党的SWAT(美国警方的特种部队)刚刚成立,特种部队运用闪光弹,影响狂徒的视力,最后终于成功地逮捕了狂徒,救了沙利纳斯小姐。”



“那时菲利浦·沙利纳斯先生在哪里呢?”



“那时他还不在这里。他是后来才被收养的。”威萨斯本教授接着说:“但是,沙利纳斯小姐的腹部在那个事件中被刺伤了。后来她动手术的时候,曼哈顿地区的戏迷还纷纷跑去医院捐血给她,这件事至今还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想要捐血给她的人龙,在医院前排了长长的两个街区。沙利纳斯小姐的手术成功了,身体也复元了,可是她的精神受到的重大打击却无法消失,从此便过着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全心待在家中教养小孩。不过,为了提高警戒,她在这一层楼的走廊入口处加装了一扇门。这一层楼住了很多名人,大家好像也都赞成那么做。沙利纳斯小姐还因为这个事件,搬迁了住家的单位。她的住家单位本来在东南角,现在在东北角。”



“同一个楼层吗?”



“是的。因为那似乎是非常可怕的经验,所以她不想再住原来的单位。”



“她使用这个楼层的两个单位吗?”



“是的。她买下两个单位,在两个单位的交界墙壁上加装一扇门,让两个单位可以互通。不过,为了做那个露台,这两个单位的墙壁上动了不小的工程。”



“住在东南角的时候,也是两个单位吗?”



“是的。也是两个单位。发生被狂徒囚禁的事件后,正好这边的单位是空着的,而她原来居住的单位也必须进行修复的工程,所以就搬到这里。”



“空得正是时候嘛。”



“东北角的单位原本就是空着的,她又和旁边的邻居打商量,付了相当的钱后,用东南角的单位交换了东北角旁边的单位。那里不是乔蒂被刺伤的地方,她被刺伤的地方是那里的北边的房间。因为发生那样的事情,大家都同情她,所以愿意帮助她。”



“原来如此,两个单位呀!那么,这里有几间房呢?”



“有六个卧室。”



“六个卧室?很大嘛!”



“是用来做客房的。还有三间浴室,以前有四间。”



“但是,御手洗,特地请你来这里,是想请教你有关肝脏的事情。”威萨斯本教授说。



“肝脏吗?”



“是的,人类的肝脏。不过,或许这不是你的专门。菲利浦现在正好不在,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沙利纳斯小姐得了肝癌。她本人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病情而失了方寸。不过,肝癌不是都会经过肝硬化的过程吗?”



“大多数是那样没错。肝癌之前是肝硬化,再之前是肝炎。在肝炎的阶段时,如果受到妥善的医疗照顾,肝脏是可以复元的;但是,一旦进入肝硬化的阶段,就无法回到肝炎的程度了。肝硬化会跟着病人一辈子,摆脱不掉的。”



“肝硬化是喝酒过度而引起的病吧?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疑问。沙利纳斯小姐会喝酒,但绝对不是会喝到烂醉如泥的人。她有很强烈的自制心,喝酒只会浅尝即止。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肝硬化呢?”



“喝酒过度确实是造成肝炎、肝硬化的原因,却不是唯一的。别的因素也会造成肝炎和肝硬化。”



“什么因素?”



“病毒。”



“病毒引起的肝病?嗯,我了解。那么沙利纳斯小姐的肝癌,是因为病毒而造成的吗?”



“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事实,那么病毒引起的可能性确实很高。不过,不看病历表的话,是不能断定病因的。”



“嗯,我也这么认为。如果是病毒引起的话,我的第二个疑问就来了。”



“什么疑问?”



威萨斯本教授此时压低声音,身体稍微向前探出说:“在同一个楼层的对面,住着一位叫卡里耶夫斯基的医生,他是乔蒂的老朋友。这几十年来,乔蒂的身体一直由他诊治,他每个月为乔蒂检查两次身体,对乔蒂的身体状况可以说是了若指掌。你刚才说病毒会引发肺炎,进而演变成肝硬化吧?”



“是的。”



“肝硬化不久之后,会变成肝癌?”



“是的。”



“所以,为了防止肝脏一再恶化,在做身体检查的时候,就应该要做病毒的检验了?”



“没错。”



“要怎么进行那样的检验?”



“抽血做检查。”



“血液检查吗?就是所谓的γGTP、GPT的检查吧!我在大学的时候做过。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在还没有退休以前是公认的好医生,他应该也会在诊查的时候为乔蒂做那些检查吧?”



“照理说应该会做吧!”御手洗助理教授说。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忽略掉乔蒂的癌症现象呢?不是应该在肝癌之前的肝硬化阶段就注意到吗?我不了解他为什么没有发现。”



“唔——是呀!”御手洗双手抱胸说。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现在只是个退休的老人,让他看诊的病人只有乔蒂,所以他大概没有再学习新的医学知识吧!我老实不客气的说,现在的他真是个庸医。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绝对不会拿这件事来攻击他,并静静地看着他来参加沙利纳斯小姐的丧礼,因为我明白他不是恶意的。可是一个月检查两次,却还让她的肝脏恶化,变成肝硬化、肝癌?乔蒂也太糊涂了。他到底做了什么检查啊?”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只有在看诊的时候,才会见到沙利纳斯小姐吗?”



“是的。”



“所以他并不了解沙利纳斯小姐平日喝了多少酒吧?肝炎的病毒会进入我们的肝脏,攻击我们的肝细胞,此时我们体内的淋巴球就会出来对抗,一一破坏已经被病毒入侵的肝细胞。”



“整个细胞吗?”



“是的。我们的肝细胞是会再生的,只要被入侵的细胞数目不是很多,就可以破坏被病毒入侵的细胞,再生出新的细胞,肝脏就可以恢复到健康的状态。破坏、再生时所产生的发炎症状,就是肝炎。”



“哦,原来如此。可是,如果破坏太多的话,会怎么样?”



“那就会变成肝硬化。当被病毒入侵的肝细胞太多,淋巴球很尽责地一一消灭那些细胞后,肝脏就会变成像空隙很多的海绵一样,此时肝脏本身就会坏死。不过,人体本身有预防那种情况发生的机能。当那种情况要发生时,星细胞就会出现,产生纤维,填补细胞的缝隙,让肝脏不至于坏死。可是,这个纤维虽然是防御肝脏死掉的最后手段,却也会压迫肝细胞。产生纤维的机制一旦发动,不能再度进行分裂的肝细胞就会变多。”



“原来如此。”



“所以说,当肝的症状严重到必须出动星细胞的阶段时,肝脏就无法回复到没有纤维的状态,到最后连星细胞也无法填补,整个肝脏会逐渐萎缩、变形,这就是肝硬化了。”



“嗯,这样呀?肝硬化以后,身体会有什么症状呢?”



“会非常容易疲倦,稍微劳动一下就会产生几乎累得站不住的疲倦感。”



“哦?是吗?疲倦吗?嗯。”



“肝细胞被破坏时,会分泌出特有的酵素,这些酵素会被释放到血液中,所以只要抽血就可以计算酵素的量,得知被破坏的肝细胞的数字。”



“啊,就是所谓的γGTP、GPT吗?”



“是的。所以一旦血液中的那种酵素变多时,医生就会叫病人控制酒精的摄取量了。”



“嗯。”



“当下一次再做血液检查时,那种酵素的含量减少了,医生就会说肝脏的状况改善了。”



“是呀!”



“不过,当病情严重到星细胞出动时,肝细胞本身的数量会变少,所以肝细胞被破坏时所分泌的酵素量也会跟着减少,这种情形很容易让医生产生误判,以为是肝脏的病情获得改善了。”



“原来如此,所以就会没有注意到已经变成肝硬化了,等到日后发现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这是可能性之一。如果医生每天都和沙利纳斯小姐在一起,也知道到她喝了多少酒,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还有,医生如果能想到,她可能瞒着自己喝了很多酒,或许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或许吧!年轻的时候风华绝代、受到那么多人爱戴的人,现在却难得有人来访,过着近乎独居生活,难怪周围的人会这样想像她。”



“威萨斯本教授,我并不是在为卡里耶夫斯基医生辩护。可是你知道吗?据说目前得到肝硬化的美国人中,有六成是饮酒过度造成的,四成是病毒引起的。我不敢说这个调查数字不够严谨,但我实在很怀疑这个数字。”



“怎么说呢?”



“我不认为美国人那么爱喝酒,因此我怀疑其中有尚未被发现的肝脏寄生病毒——也就是说,被认为是酒精引起的肝硬化病人中,有一部分是还没有被发现的病毒性所引起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种数字就不合理。若真的是如此,那么就不能只苛责卡里耶夫斯基医生。”



“那样的病毒是怎么进入我们的身体的呢?”



“刺青、穿耳洞、输血等,都是病毒进入我们身体的途径。”



“输血……”



此时寝室的门打开了,一位弯着腰的老者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抱着一只黑色的包包。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我站起来,出声叫唤医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稳定,什么问题也没有。她的意识很清楚,心情好像也很好,也可以说话。我现在要回自己的家稍微休息一下,有事的话随时可以叫我过来。”医生以老人特有的嘶哑声音说着。



我正想介绍御手洗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背对着我们走了,所以也就无法为御手洗做介绍了。老医生大概没有注意到眼前的这些人之中,有一张他没有见过的脸。



2



我把煮好的咖啡倒进马克杯,递给每一个人,然后走在众人前面,进入乔蒂的寝室。菲利浦发呆似的,坐在围绕着乔蒂床边的无数张椅子当中的其中一张,他接过我给他的咖啡后,说了一声“谢谢”。至于乔蒂,这几年来她已经完全不碰咖啡了。



“菲利浦,你知道那些调味料放在哪里吗?”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问他。



“调味料?”他说,然后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嗯。厨房的吧台下面本来有蓝酪起司酱、千岛沙拉酱、义大利酱、田园沙拉酱等调味酱的,但是现在只剩下一瓶义大利酱。”



“我不知道,我没有拿。”菲利浦说。



床摆放的位置没有和任何墙壁平行,床头朝着西北方,而房间内的窗帘有一半以上是拉下来的,所以室内显得幽暗不明。躺在床上的,是近来脸色愈加憔悴,看起来有点鹰钩鼻的昔日名伶。



她仰躺着,背靠着软垫,微微挺起上半身。最近她的身体更加不好,可是因为有访客来探病,所以特地请人帮她化点妆。我想这是为了让来探病的人,还可以看到昔日名伶的一点点风貌吧!



“嗨,乔蒂,今天好吗?”教授一边走进来,一边开始问道。



“嗨,洛伊,我今天很好,还活着。”大明星回答。



“乔蒂,今天我带了一个人来。让我为你介绍我们大学的精英,这位是御手洗洁助理教授。”



于是,乔蒂便盯着御手洗看,然后慢慢地伸出右手。



“沙利纳斯小姐,很荣幸可以见到你。我的周围有许多崇拜你的人。”御手洗说,并把杯子交到左手上,以右手握著名伶的手指。



“我常常听洛伊提起你,说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所以很想见见你。听说你以前在波士顿时,破解了连警方也无法解决的命案。”



御手洗抬头看了天花板一眼,说:“啊,好像有那样的事吧!”



“你喜欢杀人事件吗?”



“不是那样的,沙利纳斯小姐。我喜欢的是无法理解的无解之事,并且绞尽脑汁去解开其中的谜题,这和人是生是死无关。”



“你对做学问的态度也是这样吧?御手洗先生。”



“我对做学问的态度更是这样。解开杀人事件之谜,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大明星很感兴趣似的看着御手洗,“你的意思是,杀人事件之谜是很快就可以解决的事吗?”



御手洗立刻摇头,说:“不,我没有那么说。”



“不管是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地方,只要有真正的大谜团在等你,你都会赶过去吧?”



御手洗笑着点头,“如果这只是逻辑性的问题,是的,不管是南极还是亚马逊河,我都会去。”



这个回答让名伶露出微笑,“御手洗先生,你用不着去南极了,这里就有一个大谜团在等你。”



御手洗露出讶异的表情,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刚才说解开杀人事件之谜,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错吧?”



“是的,我说了。”



乔蒂轻轻地转动头。不,那是摇头。如果不是非常熟悉她的人,大概不会了解她这个动作的意思。



“我是陷身在谜团之中、生活在谜团中的人啊,助理教授!那是深不可测,而且是非常大的谜团,可能会是你从未遇到过的棘手问题。”



“噢!”御手洗说,可是脸上却透露着不怎么相信的表情。



他所表现出来的,或许是做为医生的一种态度。名伶的身体虚弱,距离死期已经不远,所以身体里有许多药物。就算是我,有时也会觉得她所说的话,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个地方。或许她已经出现年迈的妄想症状,所以她现在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有自信,有凭有据的样子。



“是什么样的谜呢?”御手洗问。



“有无数的谜。”乔蒂说。



“无数?”



“嗯,是呀!这栋大楼就是谜团所在地,也被称作是幽灵大楼。”



“幽灵大楼?”



“是的。”名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嘻嘻嘻笑了,然后又说:“有时候也被称为情人高级公寓。”



“你所说的谜团,和这栋公寓有关吗?”



“你一定想说,到处都有被称作是幽灵大楼的建筑物吧!”名伶笑着说。



御手洗也笑着摇摇头。



“不是,我要说的谜团,是关于我的。”乔蒂很清楚地说。



“是关于你的?”



“是的。当然这栋公寓大楼也有许许多多的谜,所以我才会说这里有无数的谜。”



“噢。”



“要挑战看看吗,助理教授?”



御手洗助理教授没有马上答应,却反问:“沙利纳斯小姐,已经有人挑战过你的谜团了吗?”



名伶立刻回答:“有很多人。”



“其中有人解开谜团吗?那么多人之中,一定有几个人解开过你的谜吧?”



“不,一个也没有,每一个挑战者都失败了。”



御手洗慢慢转动脖子,回头去看威萨斯本教授的脸。教授是一个严谨的人,他大概想从教授那里确认名伶说的话。



教授点了头,说:“是真的,御手洗,那是没有人能解开的谜,是非常不合理的谜。我们的大学还曾经派一组人来调查。”



听到威萨斯本教授的发言,乔蒂很满足似的点了头。



教授又说:“老实说,这件事也是请你来这里的理由之一。我想你或许会对这个谜团有兴趣。”



虽然教授这么说,可是我看向御手洗时,觉得他还是存疑的。他皱着眉,暂时一语不发。



“我很快就要死了。”乔蒂说。



“你说什么呀,乔蒂!”威萨斯本教授马上说。



“洛伊,没有关系。我一点也不怕死亡这件事。我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过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可以做的事情了。我现在只有一件应该要做的事情,那就是忏悔。我的人生充满了罪恶,很深很深的罪恶……”



乔蒂顿了顿,才又说:“我现在要说的事情,在我死以前,请各位不要对警方提起。各位能发誓吗?如果不能,我就不说了。”



“警方?妈妈,你到底想说什么?”菲利浦有点大声地说。



我觉得这时的气氛有些微妙,不管是菲利浦还是名伶,都有点在做戏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产生“这是在排练戏剧”的错觉。



“我想说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事情。”乔蒂说。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说,把那件事情带到天国吧!”她的儿子说。



“不,不可以。很久前我就决定了,一定要在死前把那件事说出来。怎么样?你们能答应我吗?”



“我不会说的,可是,如果你被上帝召唤了以后呢?”教授问。



“那就可以说了。因为我犯了第一级的杀人罪①,那是没有追溯期,随时都会被逮捕的罪。不过,一定没有人会相信我犯的罪行,因为那是恶魔的奇迹,不是人类做得来的事情。”



译注①:美国将杀人罪分为第一级与第二级,相当台湾的蓄意杀人和过失杀人,第一级的杀人罪是没追溯期限的。



“警察也不会相信吗?”我问。



“嗯,杰米,警察也不会相信吧!不只警察,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因为对人类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我愿意发誓。”我说。



“洛伊,你呢?”



“如果是为了你,我当然愿意发誓。”



“谢谢。丽莎呢?”



“当然愿意发誓。”



“菲利浦,你呢?”



“基本上,我根本不赞成说出去,因为妈妈你是美国的骄傲。妈妈好像不明白自己是偶像,偶像的形象是不可以被破坏的,所以即使是妈妈本人想破坏,也是不被允许的。”



“御手洗先生,你呢?”



“如果我们都不说的话,会出现新的牺牲者吗?”



“完全不会。你看,我已经是一个几乎无法动弹的人了,而且我要说的是一九二一年发生的事。”



“一九二一年?”威萨斯本教授说:“嘿,我是那一年出生的。”



“哎呀!洛伊,你比我想像中的更年轻。那一年我二十六岁,已经在百老汇出道,而且担任主角的角色,具有相当的地位。那是我最风光的时期,但也是诱惑最多、最危险的时期。不过,幸好那个人一直在保护我,才能有今天的我。是那个人让我成为明星的。”



“谁?”



“那个人……不对,这样说是不对的,因为那个人不是人类,是幽灵。他拥有人类没有的魔法,能够实现任何想法。可是他爱上了我,为了我,他用了可怕的力量,让我站上明星的地位。虽然他是幽灵,容貌却美得像画里的人物,他非常英俊,我没见过比他更英俊的人,那是恶魔才有的美貌。”



乔蒂闭着眼睛陶醉地说。



“虽然我曾经对别人说过我年轻时的爱情,却从来没有和菲利浦谈过这样的事情。因为我是母亲,做母亲的人,通常不想对儿子提起自己年轻时的爱情吧!可是,我现在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我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已经七十四岁的我,虽然一直没有结婚,却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因为,他一直在我的心里。”



“妈妈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做吧!在这里的人,都是妈妈的支持者,都是有理智的人。”



“谢谢你,菲利浦。确实有人把我视为美国的偶像、百老汇的骄傲。我相信这些夸奖的话并不是谎言,所以我真的心存感激。可是这些夸奖的话,有时却成为我的负担。背负着这些夸奖到天上,是很痛苦的,因为戏剧界是非常丑陋的。我所做的事情,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靠践踏着别人的身体,一步一步往上爬的。这样也可以成为偶像吗?这样也可以成为百老汇的骄傲吗?到了天上以后,我要怎么对神解释才好呢?因为有他,我才能做一些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为我做的。如果没有他,毫无疑问的,我只能住在哈林区的便宜公寓,而且早就被死神召唤走了。”



“你就是靠他的力量,靠那个幽灵的力量,才成功犯罪的?”御手洗问。



“嗯,我只做了一件事,但那件事也是靠他的帮助才能完成的。没有他,即使只是一件事,我也没有办法完成。你愿意发誓暂时保密吗,御手洗先生?”



“我就发誓吧!”御手洗点头说。



“还有,你要挑战吗?”



“那就挑战吧!”



名伶终于满意地点了头。虽然我和她有年龄上的差距,但是我很了解她,所以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以夹杂着幽默感的轻松心情和赌上性命的认真态度,与最好的对手竞争,这就是她的人生。直到最后,她仍然想要以这样的心情与态度,来贯彻她的人生。



“从现在开始,我所说的事情,都是以前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和幽灵恋爱的事情,以前我也曾经毫不隐瞒地说过了。只有这件事,是长久以来一直藏在我心中的秘密。我说出来以后,大家一定都会大吃一惊吧!现在我要说的,都是我以前没有对别人提起过的事情。”



“那就是我要挑战的谜吗?”御手洗确认地问。



“你要挑战的是一个大谜团,我现在要说的,也是其中之一。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试着解开这个谜吧,助理教授!不过,我想你大概没有办法解开,因为连我自己都解不开。那就好像穿透了四次元的墙壁一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电影里不是常有那样的画面吗?伸出双手向前走,然后突然就穿透墙壁,到了遥远的原野。”



“到了原野?”威萨斯本教授问。



“不是,是从三十四楼到一楼。好像穿透四次元的隧道一样,一下子就到了。”



“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吗,沙利纳斯小姐?”



“是的,御手洗先生。所以我认为除了用魔法来解释之外,找不到别的答案了。”



“你要我解释这个情况,找出答案吗?”御手洗说。



乔蒂不语,想了想之后,才说:“不是。你不用解释,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是幽灵帮助我的。这个答案已经很足够了。”



“请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御手洗说。



“你有兴趣了吗?”



“嗯,非常有兴趣。”



“一九二一年十月三日的晚上,那是一个暴风雨之夜,窗外下着大雨,风势也很大,街道整个被狂风暴雨侵袭。有一个飓风登陆了,曼哈顿岛完全笼罩在飓风之下,八点半的时候停电了。整个纽约的电力停摆,曼哈顿陷入一片漆黑。



“当时这里没有太多的高楼层建筑,从这个窗户看出去时,建筑物像高高的箱子一样,矗立在黑暗里,唯一可以见到的光芒,是在低低的路面上行走的车子的车灯。收音机也因为没有电,而发不出声响,当然也没有办法听唱片。那一瞬间,这个世界不仅没有光亮,也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



“这里所说的声音,是指人类发出来的声音。这栋大楼虽然旧,窗户的隐密度却很高。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可以清楚知道外面是狂风暴雨的世界,因为大雨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强风好似撼动墙壁一样地呼啸着。这个世界除了暴风雨之外,就是深沉黑暗的夜。”



乔蒂不愧是了不起的演员,生病中的她虽然以虚弱的声音述说,仍然把她回忆中的世界,形容得让人宛如亲临其境,所以大家都安静地听着。



“虽然是世界上最进步的城市,但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它就好像返回到印地安族人居住时的‘多丘之岛’②。因为停电的关系,当时六部电梯完全停摆,有人被关在电梯里,可是这栋旧大楼没有充电装置,也没有自家发电的设备,直到救援队来了之后,被关在电梯里的人才获救。在那样的夜晚,虽然大部分的人都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但还是有人正好在那个时候搭上电梯。那时我一个人住在三十四楼南端的一个单位,设计这栋大楼的奥森·达尔马吉原本也住在这里。他死了以后,他的单位空下来,我便买了他的住家,一个人使用这一层楼的两个单位。”



译注②:曼哈顿这个名字来自阿尔冈昆语,意为“多丘之岛”。



名伶说到这里,一时沉默了,隔了一段时间后才说:“我杀死了弗来迪利克·齐格飞。”



没有人接话,名伶继续说:“我射杀了他。我在停电的时候,近距离射击他的心脏,杀死了他。”



“妈妈,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菲利浦好像要阻止他的母亲继续说下去似的:“这些话或许会引起这个社会的骚动,因为妈妈自己说自己杀人了!你是代表美国戏剧界的名伶呀!”



威萨斯本教授也说了:“乔蒂,那是真的吗?”



“洛伊,非常遗憾,我确实做了那种事。”



菲利浦叹气了。



“菲利浦,你一定以为我的脑子有问题吧?认为会不会是过多的药物和疾病的痛苦让我产生妄想?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因为即便是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奇怪。如果这出自别人的口中,我也无法相信。麻烦的是,我说的是真实的事。我的脑筋和意识都还很清楚,百老汇的骄傲是一个杀人凶手。”



“这种事别说是告诉纽约市警察局,就是随便找一个人说,也会让整个纽约翻过来。”教授说。



“大概也没有人想听这样的事情。”



“沙利纳斯小姐,你不是在描述‘黑暗城市’里的某一场戏吧?沙利纳斯小姐在那一出戏里射杀了一位男性。该不会是和那一出戏混在一起了吧?有妄想症状的人,会分不清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丽莎·玛利说,其他人都认同地点头了。



可是名伶却说:“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乔蒂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为了美国,我也愿意那样想。但麻烦的是,我的脑子现在非常清楚,也很清楚地记得‘黑暗城市’那一出戏。什么是戏剧,什么是现实,两者是不一样的,我一点也没有混淆。”



经过一些思考后,菲利浦说:“我知道那个事件,无耻的舞台制作人被杀身亡。齐格飞是百老汇的一颗老鼠屎。”



“菲利浦,你说得没错。他毁了美琪戏院,那就像我们的家一样,是我们表演的地方,是大家努力的结晶;但他却和好莱坞勾结,把那里变成虽然能够轻易赚到钱,却净演出些低级又通俗的娱乐表演的场所。不,不只是美琪戏院变成那样,整个百老汇都快变成那样了。



“当剧团的女演员们联手,把我视为攻击的目标,以污秽的政治手段让我无路可逃时,他却把这样的情形当作游戏,引以为乐。那些好莱坞的演员们好像都会那么做。对齐格飞而言,让人欣赏肉体的演员和累积丰富演技的演员,两者之间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当时的我属于齐格飞的演艺公司。而且好不容易才刚接主角的角色,根本不敢对他有意见。”



“他应该是在这一栋楼的一楼被杀死的。”



“是的,菲利浦。齐格飞的办公室在一楼,他一个人死在那里。”



“可是,妈妈那天晚上不是一直都在三十四楼吗?听说他是在停电的时候,在一楼被杀死的。”



“是的。当电力恢复之后,有人进入齐格飞演艺公司的办公室,发现齐格飞死在办公室里。”



“妈妈当时应该是在三十四楼,而且一直和住在附近的人在一起。”



“那次的停电时间从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那天晚上,有人因为担心我,而到我的房间来看我。那个人是住在对面的珍。珍已经死了,她是亚当的太太,全名是珍·卡里耶夫斯基。她正好在九点时来敲我的门。十五分钟后,也就是九点十五分时,我们又在走廊上碰面,然后我就去她的房间,在电力恢复以前,一直和她在一起。根据推断,齐格飞被杀害的时间,在九点到十一点之间。”



“这不就对了吗?所以他不是被妈妈杀死的。”菲利浦说。



“可是,菲利浦,他确实是被我杀死的。御手洗先生,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死他的吗?”



“停电的时候,电梯也无法运作吧?”御手洗说。



“是的。”



“那么,只能走楼梯了。”



“是呀!可是,必须从三十四楼走到一楼呢。跑下去杀人,再跑上来,就算是身强力壮的男士的脚程,恐怕也要花上一个小时,何况是我。当时虽然我还年轻,可是毕竟是个女人。如果我是能够参加奥运的选手,或许办得到,但我是个瘦弱又容易生病、经常发烧的人。我一直在三十四楼……不,说这个没有用。我想你在意的事情,是没有目击者看到我的那一段时间吧?我从珍的视线里消失的时间,只有九点到九点十五分之间的十五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从三十四楼到一楼,然后再从一楼跑上来。”



“如果能的话,一定也会气喘吁吁、呼吸急促吧!”御手洗说。



“没错,一定会呼吸急促得喘不过气,而且那将是齐平奥运比赛的记录。可是那天晚上我完全没有气喘吁吁,或呼吸急促的样子。”



“那你是从窗户利用绳索下去的吗?”御手洗边笑边说。



“你可以调查窗户看看。这个公寓的窗户都一样,每个窗框有一边是固定的,另外一边可以往自己的方向开启,但能开启的宽度只有七英寸。二楼以上的窗户都是这样,没有一个例外。不管是人的头或小婴儿,都无法通过这里的窗户。”



“这是为了安全考量吗?”



“是的,是为了安全,为了防止自杀。”



“这个宽度可以把手伸出去,擦玻璃窗的外侧。”威萨斯本教授说。



“一个例外也没有吗?”



“一个例外也没有。”



“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确实是很困难的问题。”御手洗坦率地说。



“你认输了吗?御手洗先生。”



被这么一说,有哥伦比亚大学头脑之称的助理教授笑了。



“怎么算输呢?沙利纳斯小姐自己还不是一样没有答案,不是吗?”



“没错,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那么,我就不算输。请给我一点时间思考。”



“可以。不过,或许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是,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三十四楼的,那你怎么能知道自己杀人了呢?”



“因为我开枪了。”乔蒂说。



“你的灵魂吗?”



“不,我的手指扣了扳机。”



“哈哈,关于这一点,你能做保证吗?”



“我能。我做了很多人都想做的事情。”



“齐格飞先生死在哪里?死的时候是什么姿势?”



“他死在办公室的社长室里,当时他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就这么趴在桌子上死去。我开枪射击他的心脏,他在我的眼前倒下,所以我可以保证,确实是我杀死了他。”



“你从正面射击坐在椅子上的他吗?”



“是的。我利用蜡烛的光线开枪射杀了他。当他让我进去房间时,还很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不动。”



“你从正面射击,所以他中枪后身体往前趴下?”



“对。他被击中后,身体曾经往后仰,但是好像被椅背弹回来,结果便往前倒下,趴在桌子上。怎么样?这样的证言,只有当事者才说得出来吧!”



“套用警方的说法,这就是‘自白’。”



“是啊。”



“你是在一楼开枪的吗?”



“是的,是一楼。”



“不会是你的错觉吗?不是在三十四楼,而是在一楼他的办公室?”



“没错。”



“你可以保证这一点吗?因为这会做为我的推理前提。”



“嗯,可以,我可以保证。”乔蒂做了一下鬼脸说。



“后来你怎么处理那把枪?”



“带回我的房间,放在那个衣橱里。射进齐格飞身体里的子弹如果还在,可以拿出来比对,子弹与枪管的摩擦纹痕应该是一致的。”



“那是不可能的!”威萨斯本教授大声说。



“就算真有子弹,但那也是五十年前的案件了。”



“你认为是幽灵把你从这里送到一楼的办公室?”



“是的。”



“那是一瞬间内发生的事?”



“嗯,是的。”



“你双手伸直,然后向前走,穿过墙壁,就到了齐格飞一楼的办公室?”



“这就是我唯一说得出来的答案。”乔蒂如此表示,但是嘴里又小声地嘀咕说:“只是……”



“只是?”



“我听到了幽灵的呐喊。”



“幽灵的呐喊?”



“是的,我确实听到了。在黑暗中,好像在向外面的风雨抗议一样地呐喊着。”



御手洗沉默了一会儿后,才说:“我明白了。不过,这个命案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变成悬案了,因为找不到凶手。”菲利浦这么说的时候,乔蒂叹了一口气,说:“啊,我累了。我想睡一下。”



“你好好休息,不可以太累了。”威萨斯本教授说着,并且立刻站起来。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御手洗先生,你想看看这栋大楼吧?当然还有那个玻璃露台。”



“是的,我非常想参观。”



“那个露台是日本人设计的。他是建筑家,也是菲利浦的朋友,就让菲利浦为你说明吧!洛伊。”



“什么事?”



“你也非常熟悉这栋幽灵大楼的一些传说,把那些传说说给御手洗先生听。”



“好的。”



接着,名伶便说:“各位绅士淑女,我们待会儿再继续聊。”



3



“这里的景观真是太棒了,中央公园完全进入眼底。”拿着马克杯、站在玻璃帷幕的露台上的御手洗一边轻啜着咖啡一边说。



菲利浦和威萨斯本教授分别站在他的左右两边,丽莎·玛利留在寝室里照顾乔蒂。



“大都会美术馆周围的树叶都已经变黄了,这是秋天的颜色。如果能每天都坐在这里,就可以看到眼下世界的四季变化了。”



“这栋大楼如果紧邻公园的话,应该可以看得更清楚。”我说:“这里和沿着公园的中央公园西街之间,还隔着一个街区,受到那个街区建筑物的阻碍,所以无法看得很清楚。”



“嗯,我以前就对这一点有疑问。”助理教授看了我一眼说。



“这栋大楼如果面对着中央公园西街的话,那么命名为中央公园钟塔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它明明和中央公园隔着一个街区,在哥伦布大道和六十街的角落上,为什么还会命名为中央公园钟塔呢?”



“如你现在所看到的,这栋大楼的四周高楼林立,所以早已不再醒目。位于就算从中央公园或从下面的街道,也看不到这栋大楼最高层的时钟上的时刻。真正可以看到大时钟的人,大概只有住在面对这个时钟的两、三栋大楼里的人吧!”建筑家威萨斯本教授说。



“所以时钟已经拿掉了吗?现在这栋中央公园钟塔没有时钟了?”御手洗问。



“不,这不是拿掉时钟的原因,而是有更可怕的理由,因为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御手洗,你住在波士顿,以前住在加州,所以你不知道那件事。那是住在曼哈顿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是什么事?”



“这个以后再说。话说回来,这栋大楼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你知道十九世纪末,曼哈顿和芝加哥竞盖摩天楼的事情吧?”



“嗯,我知道。”



“可是,这栋大楼完成时,芝加哥有建筑物的高度限制,所以纽约在盖摩天楼的竞争中可以说是独占鳌头。一九〇三年完成的熨斗大楼,是当时世界最高的大楼,这个记录直到五年后的一九〇八年,才被四十一层楼的芝加哥高塔打破。而芝加哥高塔保有世界第一的纪录只有一年,一九〇九年便被五十层楼高的大都会保险大厦打败。大都会保险大厦保持了四年的世界第一纪录,被一九三一年完成的伍尔沃斯大厦夺走。在旧曼哈顿银行与克莱斯勒大厦完成之前,伍尔沃斯大厦保有十六年之久的世界第一高楼宝座。”



“这栋大楼是在一九一〇年完成的吧?”



“这座三十八层楼高的中央公园钟塔,是一九一〇年完成的,没有在世界第二高楼的历史中留下任何纪录。如果它早三年完成,那么它也有机会成为世界第一。”



“可惜呀!”



“确实。不能在建筑史上留下名字,确实是可惜的事情。不过,这栋大楼刚建好的时候,的确是世界超高层大楼中的一栋。当时在这一区附近,没有可以和这栋匹敌的建筑物,甚至没有几栋建筑物。中央公园四周最高的建筑物就是这里了,所以当时没有人会对这栋大楼的名字产生疑问。”



御手洗点了头,表示能理解这个说明,“原来如此。”



可是,看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并不是完全信服教授刚才的说明。



“这个玻璃露台是凸出在半空中的吗?”御手洗问。



“是的。”



“那我们现在就是站在距离地面相当遥远的半空中了。因为这个空中露台,所以沙利纳斯家几乎没有窗户吧?”



“只有东北角和北面的部分位置有窗户。”威萨斯本教授一边伸手指着方位,一边说着。御手洗随着教授的手势,看了他指的方向。



三十四楼是仿希腊式的建筑建造的,所以外墙上排着一排希腊神殿般的石柱,而窗户就在石柱与石柱之间。三十五楼和三十六楼也有这样的墙壁设计。



“刚才我们去了沙利纳斯小姐的寝室,那个寝室的东边——也就是靠近中央公园那一边的一大半窗户,是一大片落地窗。”



“因为那里是沙利纳斯小姐的家,所以才能那样设计,我家的话就没办法了。”



“因为她使用两户空间的关系吗?”



“没错。不过,其他楼层就算使用两户的空间也办不到,必须要三十四楼以上才可以。”



“是吗?”



“这栋大楼的公寓楼层部分,在每一个楼层分布了十六到十七个单位,大都是一房到两房的公寓,所以光是东边就有八个单位。可是,三十四楼的所有单位,都是三房两卫的格局,所以东边只有四个单位,而沙利纳斯家就占了两个单位;也就是说,沙利纳斯家占用了东边的一半空间。这个前卫的空中露台,如果不使用东边的一半空间,在构造上就会无法稳定;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这里,就无法做出那样的露台了。”



“为了那个露台,牺牲了不少珍贵的希腊式石柱,建筑家其实也很在意这件事。”菲利浦说。



“嗯。不过,因为住在这一层楼才能这么做,只有三十四楼和三十六楼办得到,因为天花板够高。”御手洗抬头看上面,表示理解地说。



“我觉得要做这个露台,一定要有高的天花板才行。”



“因为太窄的话,就会有压迫感吧!三十六楼也有石柱吗?”御手洗问。



“那里是埃及式的石柱。其实以建筑学来说,这样的说法是不正确的,因为埃及建筑中的高柱也都是圆柱。贴在这里墙壁上的石柱,是从三十五楼直达到三十六楼的方形尖顶石柱。”



“这个露台的设计者是一位名叫安藤忠雄的日本人,他是我去日本研究陶艺时认识的人。”菲利浦说:“因为他对陶艺也有兴趣,所以到我做研究的窑户那边学习,这才成了好朋友。因为我提到我在曼哈顿的家,他便想到这样的想法,还拿设计图给我看。我很受感动,便告诉了家母。家母也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忠雄就做了模型,拿到纽约来给我们看。经过到处探询后,也有业者觉得很有趣,所以就在这里实现了。”



“他的这个创意被很多人拿去采用了。这对忠雄不是坏事,我也把这个创意拿来当作教材。”教授说。



“天花板和墙壁都是玻璃做的。在这个长方体里,就像一条视线良好的走廊一样。斜斜地穿透中央公园高塔三十四楼的玻璃长方体,这就是他的创意吧?”御手洗说。



“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教授也说。



“中央的部分和客厅连结在一起,没有隔间也没有门。客厅加玻璃露台形成一个变形的T字,往北一直走的话就会凸出建筑物,我们已经走在半空中了。”



助理教授往前走,大家也跟着往前移动。



“这里,这里就是凸出建筑物的部分。”



“没错。”



“哇!这里的视野太棒了。西边可以看到哈德逊河,太阳正要西下了。”御手洗感动地说。



“也可以看到我们哥伦比亚大学,虽然只能看到一点点。”教授说。



“啊!真的。”



“御手洗,你喜欢这里吗?”



“我非常喜欢。教授,这栋建筑真的太棒了。”



“这里是两个天才的合作结晶。你也搬来这里住如何?”



“如果我有钱的话。不过既然这里的地板是木材做的,为什么正前方的两边,却铺着石材呢?”



“因为考虑到可能会发生雨水泼洒进来的情况,木材做的地板不耐水。”菲利浦说。



“雨水?为什么会泼洒进来?”



“根据现在的建筑法规规定,那边凸出的部分,和从上边凸出的部分,都必须各有一个窗户。”教授说明。



“哦?不能是一个密闭的箱子吗?”



菲利浦点头,说:“是的。忠雄原本决定在这两个凸出的部分设置窗户,但因为担心窗户如果完全打开会有危险,所以就依照这栋楼原本的窗户模式,让设置上去的小窗户左边是固定、不能开放的,右边则可以向内开启。这样的话,就必须在玻璃面上增加横向和纵向的金属棒,边框也必须变粗,这个长方体露台就会失去玻璃箱的单纯性,变成好像是另一个新的房间。



“我觉得这样的做法很扫兴,于是就考虑将这个尽头的玻璃面,纵分成三等分,然后把中间的那一部分往外推,让玻璃窗稍微往上打开,或让窗户往下拉开。可是,毕竟往下开比较危险,所以最后还是选择往上开的方式。如此一来,就可以在夏天的时候,让这个可以开合的部分,发挥热气往外散发的功能。玻璃帷幕的空间,冬天虽然舒适,夏天却会很闷热;不过,遇到下雨就会有危险的状况。当然下雨的时候,谁也不会想要打开那个窗户,可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吧?因此做了石材的地板。”



菲利浦特地为了御手洗,实际操作了一次纵长形的玻璃窗户。



“原来如此。石材地板是用来应付下雨时的情况。而且开在那么上面,就不会发生不小心摔下去的情况了。”



“可以打开九英寸。这是锁。”



菲利浦把窗户拉到眼前,关起窗户,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锁,把窗户锁起来。他一转动手边的把手,细长的棒子就往上伸,进入上方的金属框的小洞里。



“这里可以结束了吗?御手洗,要不要看看外面的走廊或电梯的部分?”威萨斯本教授说。



来到走廊后,教授说话的语气变得好像在上课一样。



他一边指着墙上的一些地方或照明的器具,一边说:“这些都是埃及式的设计,不过经过美国风的解释,已经不是那么纯粹的埃及式设计了。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依照奥森·达尔马吉亲手绘的图去制作的。他是建筑家,却连室内的细微部分也不假手他人,逐一亲自设计。所以说,不管是这栋大楼的内部装饰,还是最高层楼的钟楼设计,都有一些共同性。”



“这一层楼的外墙是希腊复古式的建筑,但室内的设计却是埃及风格布置。”御手洗说。



“说得没错。中央公园高塔大楼已经竣工将近六十年,大楼内的细部仍然维持着刚刚落成之初的状态,这在曼哈顿地区是非常罕见的,因为别的地方大都经历过多次整修,不过,一定是得到住户的支持,才能维持原来的模样吧!就算有些地方已经损坏,大家也无意寻找新的样式来替代,而是整修成原来的模样。”



“走廊上没有窗户,其他楼层也一样吗?”御手洗问。



“一样。这栋建筑物的走廊完全没有窗户。”



“这样很耗电费吧?”



“没错。这是还没有日光灯的时代的设计。”



“走廊不算宽敞,和一般的住宅大楼差不多。”



“嗯。不过,你不觉得墙壁的设计很豪华吗?类似这种白色柱子,等距离地排列在墙壁上,让这里好像是城堡的内部一样,还有地毯也是。”



“这门也是当时留下来的模样吗?”



“是的。”



“每一扇门上面都贴有金属板呢。”



“而且是金色的。这不是很有埃及风吗?这也是达尔马吉的草稿。”



“门的下面有小小的缝隙,这也是维持当时的风格吗?”



“或许吧!”



“每扇门上都有小小的窥视孔。”



“这是最近才加装的,还加了鱼眼透镜。公寓里所有的门都装了这样的窥视孔。不过,只有沙利纳斯家有黄铜制的门环。”



“啊,门环吗?”



“沙利纳斯家有两个门,只有玄关那个门上有门环。”



“如果连照明灯具也特别订做的话,一定花了很多钱吧?”御手洗问。



教授点点头说:“嗯。在那个时代,那样的事情是办得到的。达尔马吉设计的这些照明灯具,现在每一个都已经变成高价的骨董了。如果拆下来拿去骨董店卖的话,一定可以卖到很好的价格。不过,我不会买。”



“因为老师你一来到走廊就可以看到这些灯具了,这里的设计还没有受到装饰艺术的影响吧?”



“你没说错,御手洗。”



“因为装饰艺术始于一九二五年的巴黎万国博览会,是吗?”



“是的,那是引火点。正确的说,将它比喻为万国现代装饰美术工艺博览会,比说成万国博览会更恰当。不过,这里的照明灯具也没有装饰艺术之前的新艺术的风格,而是自成一格的东西。



“好了,各位请看这边。将电梯厅和这里隔开的铁栏杆门,是一九五一年时乔蒂·沙利纳斯安装的。幸好铁栏杆上的工艺花样看起来很贵族化,才没有破坏了这里的整体性。不过毕竟还是铁栏杆,所以难免让人觉得这里像牢房。女演员一旦成名,就会过着和珠宝一起被监禁在高级牢房里的生活。”



【附图一】



教授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那扇门。



“这扇门相当漂亮,上面有许多金属的黑色常春藤,还有白色的花。”御手洗说。



“这好像是模仿弗兰兹·雷哈尔的‘拒绝之门’。”



“弗兰兹·雷哈尔?”



“你不知道吗?他是一位作曲家。”



“是轻歌剧‘风流寡妇’的作曲家。他在工作室的楼梯上加装了一扇这样的门,当他在作曲的时候,谁也不能进入那个门内,即使是家人也一样,因为一点点声音都会影响他创作时的心情。”我说明道。



“乔蒂演过‘风流寡妇’,应该知道那位作曲家有这样的逸事。”教授补充说明。



“噢!”助理教授说。



“如果乔蒂蒙主宠召,或许有人会因此而开心。虽然大家嘴上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她死之后,大家就可以从这个铁栏杆门中解放了。住在这一边的邻居,形同被迫和大明星一起被拘禁在这里。”



因为菲利浦·沙利纳斯没有跟来,所以威萨斯本教授没有顾忌地说了这样的话。



“卡里耶夫斯基的家就在对面。”



“啊,那么他也是被‘囚禁’的人之一。威萨斯本老师你不一样吧?”



“我还算幸运,因为我是对面那边的低所得住户。每次出门工作看到这扇铁栏杆门时,就会庆幸自己是穷人。来吧,御手洗,这个就是电梯。”



“我知道。刚才来这里的时候就搭乘过了。这里是高楼层用的,不过和低楼层用的没有差别。”



“这个很麻烦。如果是五十层楼的房子,确实需要这样区分。可是这栋大楼其实才三十六层,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分。”



“有住户的楼层只到三十六楼吗?”



“对,三十七楼和三十八楼是钟塔。那里是控制大时钟摆动的机械室和储藏室,以及大型的给水槽。自来水上不了高楼层,所以必须用马达把水打上来,存放在大水槽里,再往下流,供各户使用。所以停电的时候,不仅电灯不会亮,电梯不会动,水槽里的水也不会再增加。在恢复电源之前,如果储放在水槽里的水用光了,大楼里的住户也会没有水可以用,因为把水往上打的马达无法发挥功用。”



“如果停电的话,水槽里的水无法维持一天吗?”



“如果那一天每位住户都洗澡的话,大概是无法维持的。水槽里的水不仅要被拿来饮用、煮饭,也会用在洗涤物品和上厕所的时候。幸好曼哈顿地区还没有发生过一天一夜的大停电,否则不只这一栋大楼,整个曼哈顿的各个大楼,都会变得和内华达沙漠一样。”



“空调也会有问题。”我说。



“没有错,杰米,空调也会有问题。”教授点头说。“现今的大楼窗户,大多是密闭式的。因为有空调的关系,所以没有打开窗户的必要性,这可以说是安全上的考量。不过,如果遇到停电,空调的机器不能运转,夏天就会像待在三温暖里。”



“对。冬天就像在冰箱里。”



“这栋大楼没有应付停电时的充电设备,或自家发电的设备吗?”御手洗问。



“当然没有。不只这里没有,曼哈顿地区的大楼都没有那样的设备。或许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我以前调查过这个问题,发现只有医院、警察单位、消防单位,以及一些有紧急救援性的单位,有那样的设备。至于大学里面,除了医学院以外,都没有那样的设备。好像大家都没有想过停电的开题。对曼哈顿这个地区而言,电梯是非常重要的设备,所以不能发生这种事。”教授非常强调地说。



“嗯。”于是御手洗双手抱胸,低吟着。



“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啊!是因为乔蒂说的那件事吗?在停电的那十五分钟里,她到三十四楼下面的一楼杀人,然后回来这里的事情。”



“是的。”



“那是幻觉。御手洗,那是幻想。乔蒂经常会说那样的话,让周围的人惊讶,为她的事情奔走。其实那不是现实,而是她的脑子想出来的怪点子。”威萨斯本教授肯定地说。“是这样吧,连登?”



听到教授的话,我用力地点了头,说:“沙利纳斯小姐以前也对我们说过很多奇怪的话。等她休息一下,醒来之后,再听她说话,你就会明白了。她大概还会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嗯。但这就是好的女演员的特质,她的精神状况经常处在虚构的世界中。”教授说。



“我是最近才开始接触沙利纳斯小姐的舞台表演。不过,好的女演员似乎真的有那样的特质,精神上经常跳脱周围的状况,活在自己的想像之中。这就是佼佼者的魅力吧!还有,沙利纳斯小姐形容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敢这样断言是有原因的。刚才我就想说了,我学生时代曾经受过登山的训练,从这里一口气跑到一楼,用讲的好像很容易,事实上那绝对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是经过锻炼过的人,只是从这里跑到一楼,就花了十分钟以上的时间,而且还呼吸急促,站都站不稳。在那种情况下要马上往上爬,回到三十四楼,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定非常喘吧?”教授问。



“是的,喘得无法说话。不只那样,汗水还像瀑布一样猛流。做了那么激烈的运动之后,如果马上和某人碰面,是不可能不被对方发现异状的。基本上,呼吸的情况就不会像平常那么平静。”



“嗯。”



“即使是受过相当训练的男人,至少也要花个三十五分钟,才有办法来回一趟。尤其是回程时必须往上爬,需要花费更多的体力;普通人就算花上一个小时,也未必办得到。回到这里之后,如果马上就和其他人碰面,就算是演技再好的女演员,也无法表现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这不是演技的问题,是人类体能的问题。”我说。



“御手洗,怎么样?你对这个证词有什么意见?”



“我想一定是那样没错。沙利纳斯小姐不可能会做那么艰难的运动。”



“那么,你也认同那是沙利纳斯小姐的妄想了?”教授问。



可是,御手洗没有点头。



“科学家这样的人也存在于不可能的世界里。”



建筑系的教授一时沉默了。



“当天体运行论、相对论、宇宙论等说法被提出来时,教会或一般大众都会认为那些是胡说八道的幻想吧!”



于是教授笑了,“我了解你的意思。但这个事件可不是科学家的新理论,而是一个一般人的言论。”



御手洗也笑了,“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不管是哥白尼还是爱因斯坦,他们都是在提出那些论述之后成名的,当时世人对他们的论述,也认为是一般人的狂妄言论。”



“嗯,说得是。”教授说,并且终于忍不住地哈哈哈笑了。“可是,御手洗,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但我也很清楚乔蒂的事情。”



“因为她常说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是的。连登也很清楚这一点。”



我转头看御手洗,他也笑了。



“可是各位,万一那是真实的事情,你们会怎么办呢?”



“如果乔蒂在十五分钟内,能从三十四楼到一楼,杀死了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后再回到这里,那么我就从第五大道的这一端,倒立走到另外一端。”



“如果子弹经过枪管的摩擦纹痕是一致的呢?”御手洗说。



“你说什么?摩擦纹痕?”



“是的。现在在衣橱里的那把枪的枪管内,和留在齐格飞身上的子弹上的摩擦纹痕。”



“子弹不可能遗留着。”



“照片也没有留着吗?”



“照片?”



“是的。齐格飞被杀的案子,不是震撼全百老汇,成了历史性的大命案吗?既然是那样,那么当时的物证之类的东西,就有可能还保留着。不调查的话,根本无法判定。”



“可是,警方会留着那种东西吗?”



“不是还没有找到凶手吗?”



“嗯。”



“所以,理论上这是一个还在继续侦办的案件,而且,这很有可能是第一级的杀人罪。教授不是说过在纽约市警察局有熟人吗?我觉得有调查一下的必要。”



“你认为摩擦纹痕有可能相符吗?”



“因为沙利纳斯小姐已经那么说了,所以我认为有。”御手洗说。



“不可能!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事,乔蒂也是事后才拿到那把枪的。”



“她从谁的手里拿到那把枪?这才是大问题吧。如果是那样,就表示她知道凶手的名字。关于这一点,可以等一下直接问她。如果她知道凶手的名字,请她务必说出来。不过,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是谁?”



“幽灵。”



“啊!嗯,是幽灵。”



御手洗在六部电梯门前来来回回走着,“这栋公寓,总共有十二部电梯吧?”



“是的。不过,其中有一部是公务电梯。”



“哪一部?”



“在这边的最里面。门的颜色有点不一样,而且上面也没有楼层的显示针。”教授指着门上的墙壁说。



那里只是一片大理石墙壁。其他电梯的门上方,都有一个半圆形的、像骨董一样的表盘,表盘上面的指针可以显示电梯所到的楼层。表盘上的数字显示法是每隔五个数目,才出现一个数字,所以只有五、十、十五、二十这样的数字。可是因为楼层太高了,即使相隔五个数字,仍然让人觉得数字太密,不容易看清楚。



“这样根本无法明确地显示出电梯所到的楼层。那么,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知道电梯来了没呢?”御手洗问。



“先是听声音。听到‘叮’的声音时,表示电梯就要到了。”



“必须用声音来辨认?”御手洗讶异地说。



“是的。要顺利地搭上电梯的话,就必须习惯听电梯的‘叮’声。而这个公务专用的电梯,是不会有一般的住户使用的,因为要开这个电梯的门时,需要抓住这个杆子,然后靠自己的力量把电梯的门往横向拉,才能打开电梯门。”



威萨斯本教授示范给他看。



“这个电梯门已经是骨董了,所以非常紧,没有相当的腕力根本打不开,必须用全身的力量才能打开,绝对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女人根本连试都不用试。”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不小心的话,会从这个电梯摔下去吧?”御手洗说。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教授说:“只要电梯没有到这一层楼,这个拉把就无法被拉动,不管是推或拉都动不了。只有电梯到这一层楼的时候,这个限制才会被解开,也才拉得动拉把,接着打开电梯的门。也就是说,能拉动拉把的时候,就代表电梯来了。”



“原来如此。”



“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看来这部电梯还真麻烦。一般住户不能使用这部电梯吗?”御手洗问。



“不,要用也可以。不过,除了早上的出门尖峰时间以外,谁也不会用这部电梯。”



“因为嫌麻烦吗?”



教授点了头,接着说:“还有,因为是公务专用的电梯厢,和一般的电梯厢不太一样。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部电梯可以到达钟楼的里面。其他五部电梯的终点是三十六楼,只有这部电梯的终点是三十八楼的钟楼里面。因为三十八楼没有人住,所以被说是幽灵的家。”



“难怪被称为幽灵大楼。”



“因为钟楼发生过悲惨的事情,所以说这部电梯是幽灵专用的电梯。谁也不想和幽灵共乘电梯吧?我有听说过电梯里出现脸色苍白、全身破烂不堪的幽灵,等到幽灵出去以后,地板上都是水;还有进电梯时的人数和出电梯的人数不一样等等……类似这种传闻一件也不缺。不过今天来这里的,都是勇敢的绅士,如果有兴趣的话,要不要看看?”



“看幽灵吗?”



“看这部电梯。”



“我要。”御手洗说。于是教授按了钮。



“因为这部电梯已经是骨董了,所以比较慢。”教授说。



“不是因为幽灵们急急忙忙出电梯的关系吗?”御手洗说。



“这栋大楼刚完成的时候,确实没有住户使用这部电梯,所以变成了大楼的公务人员和搬运货品的工人专用的电梯。啊,电梯终于来了。”



教授注意到电梯已经来了,便握住拉把打开电梯门,空荡荡的电梯厢出现在我们三个人的面前。



“幽灵在吗?”御手洗问。



“很遗憾,里面没有幽灵。我们进去吧!”



教授说着,便一马当先地走进电梯厢内。我们也跟着进去。



“看,电梯厢内部是用单纯的铁板做的,很粗糙吧?可是,只有这一部电梯可以到三十八楼,有胆子上去看看吗?”



“当然要去三十八楼。难道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御手洗说。



于是教授拉了电梯厢内的拉把,关上厢门,按了只有这部电梯里才有的三十八楼按钮。随着电梯的震动,电梯开始上升。



“啊!”御手洗突然蹲下来说:“这里有沟槽,就在门的前面,墙壁上和地板上也有。在住户使用的一般电梯里,没有这样的沟槽。”



“真的吗?”教授说。



“铁板似乎就嵌在这边的沟槽里。为什么要设这样的沟槽呢?”



“我也不知道。福尔摩斯,把你的放大镜拿出来吧!”教授说。



“连登先生,你知道这些沟槽是做什么用的吗?”御手洗问我。



“不知道。我也是现在才注意到这里有沟槽。”我回答。



“大概是为了塞进客人的行李吧!”威萨斯本教授说。



“为了稳稳固定住客人的行李,所以在这里钉板子吗?”御手洗说。教授脸看着旁边,说了一声:“是吧!”



“好,到了。”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利用自己的体重去压电梯厢内的拉把。拉把好像很重,但还是打开门了。



门一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个像废弃工厂般的大空间,几个旧式电灯泡稀稀落落地发出朦胧的光芒。



“很暗呢!”御手洗说。



“因为这里没有窗户。”教授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为什么不安装窗户呢?”御手洗一边说,一边踏出电梯厢,在石板地上走了几步后,突然转身。



“嘿,真的!这里只有一部电梯。啊,那边有楼梯。教授,也可以走楼梯到这里吗?”



“嗯。不过那里又窄又暗。”



“奥森·达尔马吉好像不喜欢窗户那种东西。”我说明道:“这栋大楼原本设计的窗户数好像只有现在的五分之一左右。设计者原先的创意,是想让这栋大楼看起来像是巨石的遗迹。”



“哦!”



“御手洗,你知道巴塞隆纳的高迪吗?”



“知道。”



“达尔马吉很尊敬高迪。曼哈顿差点拥有由高迪设计的超高层大楼。”



“哦?是吗?”



“那是一九〇八年的事。本地的企业家去西班牙的巴塞隆纳找高迪,请他设计一栋大饭店。当时他的设计图至今还留着,那是一栋外表像巨大的吊钟、窗户很少的圆筒形超高层大楼。那栋大楼找不到任何垂直的线,每一片墙都或多或少有些倾斜,高度超过二十年之后才完成的克莱斯勒大楼,可是楼层数却只有十几层。因为看到那张设计图的人,都忍不住觉得害怕,所以那个计划最后流产了。”



“这栋大楼的设计也受到那个影响吗?”



“显然是的。”



“如果没有窗户的话,是很耗电的。”



“御手洗,看不出你竟然是一个节俭的人。”



“因为我是一个穷人。不过,一方面要实施日光节约制度,一方面又把窗户堵起来,这根本就很矛盾。”



“这里以前也有窗户,就在大时钟那边。这个巨大表盘的中间,有一扇可以通到外面的门,打开那扇门,光线就可以进入这里面。还有,各个数字的外围圆周上都设有一扇小窗户。藉由那些小窗户,这里也可以得到光线。”教授边指边说,但马上就放弃地说:“唉,还是太暗了,看不见……”



“我有笔型手电筒。”说着,御手洗从口袋里拿出笔型手电筒,让光点到处闪烁。



“这是侦探的七大工具吧?”教授戏谑地说。



“忘了带放大镜了。”御手洗回答,还发出惊叹声:“这个大时钟真是不得了!”



教授满意地点了头,说:“就像大工厂里的巨大机械一样。”



“这里是表盘的正后方吧!”



“把三十八楼的地板整个贯穿了!这个时钟有两层楼高吧?真的非常大。”



“时钟的机械零件现在好像已经减少了。当年时钟还在动的时候,应该有更多机械零件才对。”



“你是说时钟现在已经不动了吗?即使通了电,也不能动了吗?”



“当然。”



“时钟的周围有一圈扶手,还有一些缝隙,所以有可能从这里摔到下面楼层。”



“是的。”



“这是表盘背面的墙壁吗?”御手洗挥动手中的笔形手电筒,照着他认为是时钟表盘的位置,“已经没有窗户,封起来了吗?”



“完全封起来了。不管是出入口,还是附在每个数字旁边的小窗户,都封起来了。因为大时钟已经被拆下来了,数字也被拿掉,两支指针也没有了,所以有没有那十二扇小窗户也无所谓。”



“这是因为设计上的问题吗?”



“是的,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一片普通的墙壁。不过正因为这样,这里没有可以通到外面的路。”



“完全没有吗?”



“完全没有。就像刚才在乔蒂的房间看到的窗户一样,这栋大楼二楼以上的每个楼层的窗户都一样,只能往里打开七英寸左右,所以人们根本无法从大楼的内部通往大楼的外侧;也就是说,谁也不能到大楼的外侧去。”



“那样不是很不方便吗?”



“也没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这栋大楼盖得非常牢固,防水的工程做得非常好,避雷针的端子也在内侧。而且,已经不用像以前那样从这里发送收音机的电波了。”



“以前是那样的吗?”



“以前是有那样的事,但是,这里没有被当过发送电波的地点。到了五〇年代初期,三十六层的高度已经不稀奇了。宽阔的中央公园就在眼前,各楼层和各个单位也都有烘干机,这样就已经足够了。还有,给水槽就像这样,也是安装在室内的。”教授指着背后说。



御手洗把笔型手电筒的光,射向教授指示的方向。



“啊,这个就是给水槽吗?很大嘛!”



“当然大。因为这座大楼也很大。”



“嗯。这个给水槽不是圆筒形,而是四角柱形。放在室内的话,确实是这个形状比较合适。”



御手洗再把笔型手电筒的光点射向时钟的机械零件部分,以接近站在扶手上的姿势,开始仔细地观察。



没有人在的空间,感觉就是没有生气。御手洗沉默不语,然而沉默的气氛一扩散,空气就好像冷得冻结了一般。



不知哪里传来的细微声音沉淀在空间里。是风的声音吗?还是给水槽的水流出来的声音?



“这支杆子是做什么用的?”御手洗说。



他手中的笔型手电筒照着机械内部的某一个地方。仔细一看,被小小的圆形光点所照的目标,是一个零件。光点左右来回地晃动着。



“看起来那支杆子的前端,好像是每一个小时就会被推到表盘外面一次,然后利用发条回到原位。杆子的前端会在墙壁的这里,留下好像把洞堵塞住的痕迹。这支杆子是做什么用的?”



“什么?”教授也探出身体看御手洗说的东西,但是他好像也不知道。“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那个东西。”



御手洗让手中的笔型手电筒的光点继续在墙壁上游走。



“出入口是在这里吧?”



“是的。”



“是在杆子的左上方,而且还有一条通路可以通到那里,但出入口是坏掉的。你所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是什么样的事呢?”



“喂,喂,你要我在这里说吗?饶了我吧!这里就是那个沾染了血迹的现场,我可不想在这里谈论那件事。不能等一下到人比较多的地方再说吗?不过,怪事和那个滑杆无关。”



“没有关系吗?”



“没有。”



“唔。”



御手洗虽然这么说,却以相当怀疑的眼神,看着教授的脸。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你真的能这么判断吗?



“这里好像曾经有很多电线。表盘上有夜间照明的设备吗?”



“按照你的说法,似乎有点浪费电。表盘上的数字下方,确实装着环状的灯,好让数字可以浮现。不过,那些灯现在都已经被拆掉了。”



“因为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的关系吗?”



“没错。”



“嗯,我了解了。这里看得差不多了,可以到下面那层楼看看吗?”御手洗说着,马上就迈开脚步,仿佛将四周冷清的空气拨开般走向给水槽。



他手中的笔型手电筒所产生的光点,随着他的走动,在墙壁上跳动着。光点停在为了登上给水槽所安置的金属梯子上,好让御手洗仔细地观察。



水槽的旁边有一间置物房。他打开房间门,仔细地看了里面的情形。房间里有各种工具、各类替换用的机械零件、药品、汽油、油漆和破布等东西。



“没有窗户真的很麻烦!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洞穴。”



下楼梯时,御手洗还很生气似的抱怨着。



“这里曾经发生命案,却把窗户都封起来了,难怪会有鬼怪之类的传闻。我觉得这里好像漏掉了什么。”



“说到窗户,这栋大楼有一则让人想不通的窗户怪谈。”我一边和御手洗一起下楼,一边说。



“什么怪谈?”



“和奥森·达尔马吉之死有关。他和窗户一起死了。”



“和窗户一起死?这是什么意思?”御手洗问。



“某一个晚上,这栋大楼的大半的窗户在一瞬间内被破坏了。”



“一瞬间?大半的窗户?”连御手洗也讶异地停下脚步。



“对,绝大多数的窗户玻璃,在那一瞬间都被吹个粉碎,完好无缺的窗户,可以说屈指可数。当时以为是被放置了什么爆炸物,还出动了纽约警察局来调查。可是,在警方彻底地调查后,却没有发现任何像是爆炸物的东西。”



“被破坏的只有窗户的玻璃吗?”



“对,只有玻璃。除了玻璃外,大楼中没有其他损伤,连一条燃烧的床单、一个破裂的食器或花瓶也没有。”



“坏掉的门呢?”



“一扇也没有坏。”



“原因呢?”



“不知道,完全是一个谜。”



“我们哥伦比亚大学也有来调查这件事。”威萨斯本教授说。



御手洗又开始走下楼。



“什么也没有发现,根本没有任何爆炸物,找不出可以让大楼的窗户玻璃在一瞬间粉碎的原因。真的是一件前所未闻的怪事。”



“找不到原因吗?”



“找不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九二一年发生的事。”



“那么久了?”



“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发生的事,那天刚好有飓风来袭。”



“也是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命案发生的时候吗?”



“不,比那个命案更早。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命案是那一年十月发生的事情。”



“喔。那么奥森·达尔马吉是怎么死的呢?”



“他和许多玻璃碎片一起从三十四楼的房间摔到马路上,有人说他可能是自杀身亡的。当时他的头部朝下,所以几乎整个头都摔烂了,尸体被埋在玻璃碎片中,他身上的血则被大雨冲刷殆尽。”



“唔。”御手洗双手抱胸。



“会不会是勉强增加了窗户的数量,所以才会导致这种结果?因为那栋大楼原本的窗户没有那么多,后来勉强增加了窗户的数量,结果便破坏了原本的平衡……”我说。



“所以造成了那样大量的粉碎事件?”



“是的。”



“窗户的数量……会影响力学构造吗?”御手洗说着,陷入沉思之中。



“那位建筑家的口袋里,有一张奇怪的纸。”威萨斯本教授说。



“是遗书吗?”



“不知道。或许是吧!”



“不知道?为什么呢?”



“因为看不懂。”



“看不懂?怎么说呢?”



“因为那张纸上的文字,可能是埃及的图形文字,所以……”



“是象形文字吗?”



“是的,是用那种文字写的。”



“没有找人解读吗?”御手洗很厌讶异地问。



“无论如何,那并不是杀人命案。”



“还不知道那是不是杀人命案吧?或许上面写了玻璃粉碎的原因。那张纸现在在哪里?”



“在乔蒂那里。大概在她的寝室里,她说她把那张纸框起来了。”



“那明明是一个大线索,却没有人试着解读,我实在无法了解。”御手洗说。



“是吗?”



“总之,其中一定隐藏着很大的谜团吧?”



“这还只是序幕而已。”



“真的吗?”



“怎样?你很喜欢吧?”



“非常喜欢。”御手洗点头说。



此时,一行人到了三十七楼。御手洗仍以手中的笔型手电筒东照西照,最后,手电筒的光点停在右手边的墙壁上。



御手洗仔细地观察过后,说:“这片墙壁看起来有点新,不是吗?”



“是吗?”



“看起来是的。”



“是你的错觉吧!没听说这片墙有重新粉刷过。”教授这么回答,御手洗便不再说什么。



各个角落都看过了以后,他再度开口:“很奇怪,这里没有管理员室。这个大时钟还在运作的时候,难道没有人负责维修吗?”御手洗抬头看着大时钟巨大的零件说。



“当然有!不过,负责维修的人不需要一直留在这里吧?这个大时钟是电动的,不是上发条的。”



“如果是上发条的时钟,恐怕必须雇用电影里的大金刚来上发条才行。只是,要让这么大的时钟持续走动好几年,需要相当大量的油。还有,这个大时钟虽然是电动的,但仍然有误差的时候;遇到停电的时候,更需要人员来修正指针。另外,马达也有老旧的时候。为了维修上的需要,确实应该要有常驻人员比较好,如此一来,当然也应该要有房间,同时也需要有电话、厕所和专用的电梯。”



“上面的置物室好像就是管理员室吧?”



“那里太小了……不过,或许你说得没错……那么,堆放在那里的破烂东西,要放在哪里呢?”



“既然有专用电梯,就不一定要有房间了,不是吗?有了专用电梯,不就随时都可以出入了吗?好了,如果调查已经结束,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人住的地方了?我已经受够这个像洞穴一样的地方了。”威萨斯本教授说。



4



当他们搭乘骨董电梯回到三十四楼,进入沙利纳斯家的玻璃露台时,纽约的街景已经缓缓地沉入暮色之中,中央公园就像巨大的黑色长方区块。



“还是有窗户的地方让人放心。”威隆斯本教授说。



“我想看下雨的样子。”御手洗说:“我想看在我脚底下的曼哈顿,笼罩在白濛濛的雨势中的样子。一旦遇上狂风暴雨,就算是走在世界最前端,拥有超高层楼的都市,大概也会让人觉得那里只是遮风避雨的地方吧!教授对摇滚乐好像没有兴趣,不过……”



“是。我不懂摇滚乐,也不懂爵士音乐。”教授冷冷地说。



“我觉得建筑和音乐很像。”



“如果是交响乐的话,我可以理解。”



“像‘WoodstockMusicandArtFestival’那样的演唱会,如果在中央公园举办的话,这里就是最好的位置了。只要打开天花板的缝,应该就可以听到音乐吧!”



“还不用花钱。”



没想到教授竟然是一个无趣的人。



“威萨斯本教授,御手洗先生。”



寝室的门开了,菲利浦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叫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母亲醒了,请你们进来吧!当然还有连登先生。”



于是我们三个人便鱼贯进入寝室。曾经是乔蒂所属剧团的老板,一头白发的约翰·萨克生先生,坐在面对床铺的左侧椅子上,丽莎·玛利坐在他的旁边,就在我们的不远处。



我们一进去,萨克生先生立刻吃力地站起他庞大的身躯,慢慢地走到床前,我便介绍了威萨斯本教授和御手洗助理教授。他们三个人互相握手之后,萨克生便稍微举起手,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下。



“乔蒂,你睡过了吗?”威萨斯本教授隔着床,坐在萨克生先生对面开口说话。



我们也各自找椅子坐下。



寝室里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马上让人觉得拥挤起来,因为这个寝室原本就有一部分的空间被玻璃露台占用掉。不过,乔蒂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拥挤,一副看起来很愉快的样子。她大概不想再独自躺在宽敞的寝室里了吧!



“嗯。我睡得很好,洛伊。我有一个好消息,我们的剧团名决定要叫作萨克生和沙利纳斯。”乔蒂声音沙哑地说。



“喔,这个名字取得很好。”教授说。



“决定得有点晚了。”约翰晃动着庞大的身躯说:“对了,乔蒂,我有一个不情之请。现在可以拍你的照片吗?”他拿起放在地上、装着闪光灯的单眼照相机给乔蒂看。



“你想要临死前的乔蒂·沙利纳斯的照片吗?”乔蒂说。



“乔蒂,我并不是想要你临死前的照片。和你相处的这一瞬间,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是美国戏剧史——不,是美国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你允许的话……”



“好吧!毕竟我是个女演员,所以请拍下我临终前的一刻吧!丽莎。”



“是。”丽莎上前回应。



“照片由你选。你觉得可以,照片就可以对外发表;但如果你觉得不好,就必须销毁底片,知道吗?约翰,你也是,把这个当作我的遗言。”



“我知道了。”丽莎说。



“我也会照办的。那么,现在可以先拍一、两张吗?”约翰说。



“请吧!”



于是,女演员缓缓把头转向照相机,稍稍露出微笑。不愧是大明星!约翰按了两、三次的快门,闪光灯闪烁着。



“这确实是历史的一刻。谢谢你,乔蒂。”约翰说。



“菲利浦、丽莎,对不起,请你们拉开窗帘好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吧?”乔蒂说。



于是菲利浦立刻站起来,走去拉开窗帘,但是外面还有阳光。



“我想看摩天楼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来的样子。这样的景色怎么看都不会厌烦。不管是什么时候看,都能够带给我第一次搬进这栋公寓时产生的喜悦。这是生活在纽约的人的骄傲,也是生活下去的力量。摩大楼……那是献给对着星星、想要往上爬的人的最好的象征。”



女演员暂时沉默,头转向左边,盯着外面看。



“杰米,只要打开可以照到脚下的灯光就好。”



于是我打开位于天花板上,可以投射到乔蒂的脚边的灯。



“哗,实在太漂亮了!”御手洗说。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的窗户。



“助理教授,你是指景色吗?”乔蒂问。



“不是。我说的是玻璃。”助理教授说。



“这是从前我的戏迷送给我的。”乔蒂说。



窗帘后有着非常漂亮的彩绘玻璃。每一块窗户的外侧,都用了细致的金属工艺做装饰,或是安装了有颜色的玻璃,但中间的玻璃仍然是透明的。乔蒂很中意这一片窗户。



“这个礼物是搬来北侧的单位时收到吗?”助理教授问。



“不是,是还住在南侧的单位时就收到的礼物。因为非常喜欢这个礼物,所以搬来这里的时候,就一起搬过来了。透过彩绘玻璃的中央,看看曼哈顿的摩天大楼群,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唔?”御手洗思索了一下,问:“这么说的话,这一片窗户是很容易拆下来的东西吗?”



“那是不能拆下来的。”威萨斯本教授在旁插嘴道:“如果可以简单拆下来的话,这栋大楼就很可能成为有名的自杀地点。遇到非拆不可的情况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破玻璃。不过要打破这里的玻璃,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除非用机关枪。还有,如果想换玻璃,那就要破坏墙壁,连窗框也一起换掉才行。所以,我才会说刚才说的那件事,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那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彩绘玻璃?”



“那是贴上去的。在已经镶好的强化玻璃上,贴上装饰性的金属工艺和彩绘玻璃。”



“啊,哈哈,原来如此。”御手洗说。



“这是抗菌玻璃哦,有杀菌的效果。”乔蒂补充说。



“乔蒂,刚才你对御手洗说过的,关于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离奇命案的那件事,现在可以再提出来谈吗?”威萨斯本教授说。



“要在约翰的面前说吗?当然可以。不过,约翰也必须发誓,暂时不可以对外说出那件事。”



“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说的,这和乔蒂你有没有蒙主宠召无关。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我要保护大明星的名誉,而且你的名字已经成为剧团名的一部分了。”约翰·萨克生先生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说。



“谢谢。”乔蒂说。接着又问:“洛伊,你想谈什么?说吧!”



“对不起,想请你再说一次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命案的事情。你记得那是几月几日发生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一九二一年发生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很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走到人生尽头的我,总是记不清楚去年,甚至上一个星期才发生的事情。但那些一定是对我的人生没意义的事,因此我才会不记得。可是一九二一年发生的那件事,是我演员生涯的转捩点,不仅随时都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还很像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那样,愈来愈鲜明地存在于我的脑子里,而且脉络清楚,连音乐都可以听得见。真的是不可思议呀!你说齐格飞的命案吗?那是十月三日发生的事情,时间是晚上九点到九点十五分之间。怎么样,我的记忆没有混淆吧?”



“乔蒂,很抱歉让你觉得我是在考验你的记忆力,我完全没有那种念头。我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记录下来。”



教授说着,从怀里拿出记事簿,做了笔记。



“还有,御手洗认为,纽约警察局可能还保留着射入齐格飞体内的子弹,你觉得呢?”



“我也那么想。那件命案在当时是一个大案子,报纸还连续报导了好几天呢。”



“如果那个子弹上的摩擦纹痕,和你的手枪枪管内的摩擦纹痕吻合,那这该做什么解释呢?”



“表示是我开枪的。”乔蒂很干脆地说。



“不是你从凶手那里取得手枪的?”



“不是。”



“我希望你能说实话。乔蒂,如果你知道凶手的名字,那……”



“洛伊,洛伊。”乔蒂打断教授的发言,“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我是不用说谎的,因为说谎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我想说谎,一开始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于是教授沉默地点了点头,才喃喃地说:“说得也是。”



因为气氛变得沉默了,御手洗便开口说:“设计这栋大楼的奥森·达尔马吉之死,也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是的。那时大楼的玻璃几乎在同一个时间破裂,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刚才我说这栋大楼有许多神秘事件,那个事件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事件是在哪一年、哪一个月发生的?”



“那是一九二一年九月十日。”



“是晚上发生的吗?”



“对,是晚上,好像是八点钟左右。那天刚好有飓风登陆,所以外面正在刮风下雨。”



“比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命案更早发生?”



“是的,大约还早发生一个月。那一年真的是多事之秋,而且发生的净是奇怪、难以理解的事情。”乔蒂有点痛苦地说。



“玻璃碎裂时,你也在这个房间里吗?”



“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御手洗惊讶地说:“有受伤吗?”



“很幸运地没有受伤。不过,不只我一个,当时没有住户因此而受伤吧!”



“一定被吓到了吧?”



“是被吓到了。”



“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吗?”



“不是,因为也没有爆炸的声音。当时耳边传来‘嗡’的声音后,马上就听到一声很大声的‘砰’,接下来我的玻璃窗便一个也不剩地全破了。”



“有着火吗?”



“完全没有。”



“有没有闻到火药或药剂的味道?”



“也完全没有。不过,那一声‘砰’真的很大声,然后就听到下面哗啦哗啦的声音,那大概是玻璃掉下去的声音吧!因为雨水打进室内了,再加上那一声巨响,使得大家都很慌乱。我住的这个单位窗户特别多,所以立刻打电话给朋友,请他们来帮忙。”



“怎么处理呢?”



“只能用纸或板子,暂时把破掉的窗户贴起来应应急。两天后我就住进饭店,在饭店里住了一个月左右,因为那个月大楼都在动工。”



“打掉墙壁,换上新的窗户框吗?”



“嗯。”



“这个彩绘玻璃是之后才获赠的礼物吗?”



“是的。”



“达尔马吉先生在那一次的事件中,从大楼里坠楼?”



“是的。”



“那一次的事件中,只有他一个人遇难?”



“是的。”



“那个事件有可能是达尔马吉先生造成的吗?例如说他想自杀?或想做什么事?”



“我不认为是那样。”



“为什么呢?”



“因为他没有想死的理由。而且,在没有使用炸药的情况下,大楼的玻璃怎么可能在一瞬间破裂呢?那根本不是人的力量能办到的事情吧?”



“那么,他是被杀死的吗?”



乔蒂陷入沉思。



“或许,有那样的可能性吧!”她点头说着。



“可是,他为什么会被杀死?和谁有仇吗?”



“为了给我房子……”乔蒂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御手洗说。其他人也和他一样感到惊讶。



“那个时代,大家都很向往这栋新公寓,却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住进来。那是还没有高级住宅大楼的年代,尤其是三十四楼以上,拥有三间卧室房的公寓一完成,大家都抢着要住进来。这里的房地产非常热门。”



说到这里,乔蒂有点喘了。约翰劝她不要说那么多话,但是她没有接受。



“当时我的情形是,搬进来这里以后,我在百老汇的演出刚好大大成功,并且也赚到钱。那时觉得只有曼哈顿的这里,才是我一辈子的住处,完全不考虑别的地方。所以,我想多拥有一个单位的空间。因为我的交游广阔,经常有很多客人来访,只有一个单位的空间确实太小了,可是那时这里已经没有多出来的单位,没多久奥森就死了。他死了以后,我很快就买下他住的单位。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怪事,就算我再有钱,也不可能拥有两个单位的房子。”



“可是,是谁为你做了那样的事?”



“是幽灵。”



“嗯,是幽灵。除了幽灵以外,谁也办不到那样的事情吧?”



“对,是办不到。”



“你认为那一年所发生的怪事,都是你认识的幽灵做的?”



乔蒂缓缓地点了头,说:“那是幽灵失去理智的一年。可是他对我非常好,因为他爱我。”



“你的意思是,那些怪事,都是他为你做的?”



“是的,就是那样。”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到底什么是事实,什么是大明星的幻想,大家都无法判断。能够和百老汇的一代巨星相处的时间,应该已经不多了,谁也不想在这么珍贵的时间里,和大明星争辩什么。于是,御手洗便独力担任起发问的角色。



“如果幽灵拥有恶魔般的力量,可以在瞬间让整栋公寓的大多数玻璃破裂,那么,不是可以用更轻松的方式杀死达尔马吉一个人吗?”他说。



“是呀!我不知道。”



“一九二一年那年,让幽灵失去理智的原因是什么?因为那年对你而言,是重要的转捩点吗?”



“这也是原因吧!不过,因为那一年他是带着强烈的愤怒回来的。”



“回来……?从哪里回来?”



“从欧洲的战争。”



“战争?”御手洗又发出惊讶的声音。



“对,第一次世界大战。”



御手洗一时有点接不上话。



“幽灵也要上战场吗?”



“对。”



“而且,像一般人一样,从战场上回来?”



“对,他看起来就像一般人。可是,他不是一般人,他拥有魔王般的恐怖力量,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他可以随心所欲,让一个人活,或让一个人死;让事物毁灭,或让事物保留。”



御手洗盯着乔蒂看,思考了一会儿,说:“也可以让一个人成为巨星?”



“嗯,是的。”



女明星先是点头,然后沉默。御手洗好像期待有人能够接替他,帮他提出问题,反驳这个还说着反常话题的年迈女演员,可是其他人仍然保持沉默。



他只好继续说:“你所说的幽灵之力,指的就是让这栋摩天楼的玻璃在瞬间破裂粉碎……”



“是的。”



“还有在停电的时候,让你的身体能瞬间从三十四楼移动到一楼。”



“是的,御手洗先生。”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有很多,他还好几次替我除掉妨碍我的人。洛伊,我没有跟你说过那些事吗?”



“没有时间说吧!”威萨斯本教授说。



“为了让我成为明星,他会为我做任何事情。当我踏上明星的舞台时,任何出现在我身边的障碍,他都一一替我清除。他毫不留情的、以可怕的方法……”



女演员闭上眼睛,仿佛在回想过去。



“那是一九一六年的九月二日,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晚上……”乔蒂闭着眼睛继续说。



御手洗则是眉头紧蹙,好像在生气,感觉也很像犹豫的神情。



时间再往前推,乔蒂述说的是五十三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我默默无闻,好不容易挤进齐格飞剧团,但仍然只是一个小演员。那一天虽然是我的生日,却没有人来为我庆祝,我甚至还发烧了。我想自己一定是感冒了,可是我没有钱去医院,也没有钱买好的药。怎么办才好呢?我当时觉得很害怕,因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你还能住这样高级的公寓?”御手洗勇敢地发问。



年迈的女演员于是说:“希望你不要问这个问题。那时我接受了一个人的照顾。当我张开眼睛时,突然看到一个非常英俊的人站在我的床边,他的身材修长、鼻子高挺,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眼睛虽然被面具遮住了,但我马上就看出面具下有一张俊美的脸。



“当我因为惊讶而发出无力的叫声时,他就像这样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我不要出声。他说,我是你的伙伴,接着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说,你发烧了,相信我,吃了这个药,你很快就会轻松的。在他温柔的声音和表情下,我毫不犹豫地吃了那个药,果然很快就不觉得痛苦,并陷入沉睡之中。



“醒来的时候,我身在一艘小船上,而船就浮在水面上。水面的四周是长得很高的草,但我可以看到草的外围有几栋摩天楼的灯光。当时摩天楼不像现在这么多。”



低着头听她说话的众人,一一抬起头来。大家都在想,从这里开始,已经是幻想的内容了。这不是现实的事情,电影里的梦境经常有这样的画面出现。



“刚才出现在我床边的俊美人物,就坐在小船上,安静地划着桨。周围雾气朦胧,几支小小的篝火在四处燃烧着,我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微弱、甜美的音乐。”



御手洗也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这里是哪里?我问。他告诉我,这里是中央公园里的水库湖(TheReservoir)。他的秘密住所,就在这个湖的旁边。在中央公园里?我这样问他。他说他在那样的地方盖了一个隐密的住所。但那里是公共的公园,也是很多人会去的地方,我觉得在那里盖隐密的住所,早晚会被发现的。但他很肯定的说绝对不会被发现。他说,一般人的眼睛完全看不到,因为这里是原始森林,又非常的大。



“他还以迷人的低沉声音对我说——乔蒂,祝你生日快乐。你是谁?当我这么问他的时候,他回答我,我是幽灵,你的守护天使,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你想要什么呢?他还这样问我。我说我不要任何东西,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成为百老汇的明星。除了这个以外,我什么也不要。于是他很简单地对我说,OK,我会让你成为明星,谁也无法阻止你。



“你一定不相信我的话吧?因为他这样问我,所以我暧昧地笑了笑。老实说,我当然不相信他说的话。因为我怎么样也不觉得自己是幽灵选中的对象,而且幽灵只出现在我的面前,只帮助我一个人。



“接着,他还说,我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不管是下雨的日子,还是刮风的日子,都会注视着你。你在发光,绽放着别人没有的光彩,你具备了明星的资质,是注定要当明星的人。但是,如果仍然像以前那样是不行的。现在在你身边的戏剧界魔鬼、俗辈们,会摧毁你,就算你出人头地了,也会成为他们的食物。这么一来,你的性命会缩短,也无法成为大明星。你不是泛泛之辈,你会成为大明星,成为站在世界顶端的巨星。



“那我该怎么做呢?我这样问他。他便说,我会让你成为明星,所以你只要相信我就好。听了他的话,我虽然不假思索地点头了,却仍然忍不住问他,他到底会怎么做呢?于是他说伊玛·布隆戴尔很快就会死,他还说,她是献身给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藉此得到‘威尼斯战役’主角角色的污秽女人。最适合演那个主角的人是你,有了你艳丽的容貌和美好的歌声,那个作品才会散发真正的光芒。当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面具下的嘴角轻轻一撇,露出无人能敌的笑容。



“没有伊玛,你一定会被找去试演,并且得到那个角色。到时候,谁也无法忽视你的表现。加油吧!你要好好努力。在你成为明星之前,任何想阻挠你的人,都无法通过我这一关。还有,你会在我不在的期间成名,当你成名以后,希望你可以等我回来。他这么说着。你要去哪里?我问。他回答我,因为欧洲开战了,所以我要去战场。当我回来的时候,我会继续帮助你,所以你一定要照我说的话去做,我保证你可以成为百老汇最红的,不,是全美最红的大明星。他这么说。



“谢礼呢?我该怎么答谢你呢?我问。他回说,很简单,和我结婚,一起住在这里。我被他的话吓呆了,因为,或许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注意我,但是对我而言,他是刚刚才认识的人。他继续催促我,他说,答应我吧!乔蒂,那样的话,你就是明星了。和我结婚之后,你还是可以继续当演员。来,快点说‘好’吧!



“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非常有魅力,深深地牵动了我的心。他什么都能办得到,他一定可以让我成为明星——我心里这么想着。而且,他又是一个像画中人物一样俊美的人,所以我便点头答应了。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想成为一个明星。啊,我好难过……”



乔蒂好像非常痛苦似的蜷曲着身体,用手按着心脏。我们都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拍抚乔蒂的身体。乔蒂痛苦地闭着眼睛,咬牙忍耐着。



“这样不行!菲利浦,快去请卡里耶夫斯基医生来!”我叫道。菲利浦立刻冲了出去。



“沙利纳斯小姐,要拿水来吗?还是要按摩背部?”丽莎·玛利说。



“要按摩背部,按摩心脏的后方。不,我来吧!谁去拿水来!”御手洗说。我立刻冲出寝室。



当我跑到厨房吧台内,才刚把水装进杯子里时,玄关的门便开了。抱着黑色提包的卡里耶夫斯基老医生来了。老医生精神抖擞,快步走向寝室,我也随后跟进。



老医生已经打开提包,拿出注射器,在乔蒂的手臂上施打。



御手洗接下空的药瓶,目不转睛地看着。



“不要紧,已经没事了。”乔蒂说。



一打完针,卡里耶夫斯基医生便缓慢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威萨斯本教授、御手洗、菲利浦也依次坐了下来。



“刚才说到哪里了?必须把这件事说完才行呀!那时我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原来的床上。”



“你知道那时候是几点钟吗?”御手洗问。



“几点?你是说我醒来的时间吗?”



“是的。”



“我记得好像是十一点半左右。”



“他出现在你枕边的时间呢?”



“御手洗,那个有什么关系吗?”威萨斯本教授问。



“有关系。”他回答。



“我记得好像是十点左右。”



“那么是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还有,幽灵和你一起乘船的时间有多久?”



“三十分钟左右吧。”



“从这里到中央公园的水库湖,用走的要花三十分钟的时间吧!公园很大,如果还要抱着你或扛着你,那么大概要四十分钟。因此,如果是十点整从这里出发的话,到湖边的时间是十点四十分,乘了三十分钟的船以后,是十一点十分;马上再把你扛回来这里的话,是十一点五十分,这已经错过你十一点半醒来的时间了。”御手洗说。



在场的人虽然都没有点头,心里却都认同御手洗的看法。但是,大家也同时认为没有必要如此残酷地追究。因为不用追究也知道那种事是一场梦呀!那是那个年纪的女性,尤其是怀抱着明星梦的女性,都会做的梦。出现了一位英俊的魔法师,运用他的魔力,让自己成为明星的梦。这的确是女孩子们都会做的梦。



“没错。那么是我的记忆出错了吧!毕竟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很难正确地记得每一个时间。”



“是呀!对不起,沙利纳斯小姐,我想再问一个问题。伊玛·布隆戴尔是被杀死的吗?”



“是自杀死的。”



“自杀?”



“是的。”



御手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明白了。对不起,沙利纳斯小姐,请继续说吧!”



“我第二次见到幽灵的时间,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七日。”



“五年之后才见到呀?”



“没错。那个时候我已经成名,是个大明星了。如幽灵说的,因为伊玛·布隆戴尔的死,所以那部戏要重新甄选主角,我因此得到试演的机会,并且被选上了。所以,那一年的生日,有很多人来为我庆生,还办了一个生日宴会。可是,几天后,我再度发高烧。我请医生来看诊,打了针后,就睡着了。那个时候,他——幽灵又出现了。”



“在房间里吗?”



“是的,当时我的房门是上锁的。我吓了一跳,正想打开床头灯时,他说不要开灯。然后他把椅子拉到我的床边,坐了下来,让我吃药。把药吃下去,相信我,把药吃下去,他这么说。已经相隔五年没有听到的那个声音,好像带着苦涩的感情。我吃了他的药后,又沉睡了。醒来的时候,我又在水库湖的小船上。那天晚上也是浓雾笼罩,四周的草丛里有点点篝火,远处的摩天楼灯光,因为浓雾而显得十分朦胧。



“幽灵,你平安回来了呀!我说。嗯,我回来了,他回答。在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他脸上的面具变了,以前那个只遮住眼睛部位的面具,换成了除了遮住眼睛外,还遮住了左半边脸的面具。



“潘特罗·桑多利奇死了,他以阴沉的声音对我说。我害怕的点了点头,心想——那果然是幽灵做的事。他又说,利用选角的特权玩弄女演员或女舞者,实在太卑鄙了。而且,你也成为他的目标了吧?他问。我有点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想反正瞒也瞒不了,而且,他也向我求过婚了。于是幽灵非常愤怒地骂着,卑鄙的家伙!又说,你已经是明星了,不需要他的帮忙,也可以独当一面。他说得没错,没有潘特罗,我也可以独当一面。



“这次的‘印地安之花’你演得非常好,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他又说,很多剧评家都说那个印地安女郎是你演技生涯的最高峰,可是你的实力不只如此,以后你还会继续走上巨星之路,一步一步往上爬,你的前途是无可限量的。现在,我希望你能为我演唱戏里那首动人的主题曲。因为他这么说,所以我就唱了。



“死后,你的灵魂会回去某个地方吧!如果你死了,你的灵魂会睡在某个地方吧!如果我死了,我的灵魂可以选择归去的场所吗——我唱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开始掉眼泪,并且低垂着头,以双手掩住自己的脸。



“接着,他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对我说,我只有你了,这个世界孤立了我,不管我走到哪里,我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愿意接纳我的地方,所以希望你能和我结婚。我只有你,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你就是我的一切,是让我的生命燃烧的动力,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请你嫁给我吧!



“结婚以后,要在哪里过生活呢?我问。他便说,就在这里,我的隐密住所。不行呀!我说。在中央公园里,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可是他自信满满地说,放心,这里是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虽然是在中央公园里,却是别人无法进入的秘密地下世界。



“乔蒂,现在有谁阻碍了你吗?被他这么一说,我更加迷惑了。可是,我好像被恶魔附身了一样,不知不觉就说出玛格丽特·艾尔格这个名字。如果她是一个实力与我旗鼓相当的对手的话,我就不会说出她的名字了。但她是一个走性感路线,只靠外貌取胜的女人,偏偏又很受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宠爱,想靠着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出人头地。就是因为她,美琪戏院早晚会变成脱衣舞剧场,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以艺术闻名的百老汇就危险了。因为玛格丽特视我为眼中钉,所以弗来迪利克也敌视我,对我冷嘲热讽。我明白了,幽灵只说了这句话。不久之后,玛格丽特就自杀了。”



女明星一停止说话,房间内立刻沉静下来。



“我知道,你们都想说那是我在做梦吧?但是,我很清楚那不是梦。我要死的时候,幽灵会出现在我的身边。或许幽灵只肯让我一个人看见他,但那时,你们一定会知道他是真正存在的。我会和幽灵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接着,乔蒂便以嘶哑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开始唱起“印地安之花”的歌。



“我知道。如果你死了,灵魂会回到祖先们生长的苍翠森林,变成白色的牡鹿,在森林里到处奔跑。夏天的时候,你在泉水中戏水,在岸边的草地上午睡。变成灵魂的我追随你回到苍翠的森林,再变成泉水岸边的草地上,只有夏天才会开花的白色花朵,在睡着了的你的身边开花,听你呼吸的声音。



“啊!幽灵来接我了。”乔蒂低声叫了一声,并缓缓地把手伸向天花板。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站起来,伸出右手想去拉住她的手。但是,就在他的手要抓住乔蒂的手之前,乔蒂的手颓然落在床单上。



“沙利纳斯小姐!”丽莎·玛利叫道。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握着颓然落在床单上的手,再将手指放在她的脖子上,然后,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沙利纳斯小姐。”丽莎·玛利又叫了一声,并且趴在乔蒂的胸前。



约翰·萨克生像大梦初醒般站起来,拿起照相机,镜头对着乔蒂。



“啪”一声,闪光灯发出亮光。



就在那一瞬间,丽莎·玛利发出可怕的惨叫声。



“窗户!”她叫着:“幽灵在那里!”



大家的眼睛全看向她的手指所指的窗户,可是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太阳下山,窗外只有刚开始发出光亮的摩天楼群的窗户灯光。



然而,我也看到了丽莎看到的东西。虽然无法相信,却是真实地看到了,露出左半边头盖骨的奇怪鬼魂,以可怕的样子站在窗户的地方,静静地凝视着室内。足以证明他是鬼魂的证据,就是他的身体是透明的,透过他的身体,可以看到远方的摩天楼群的窗户灯光。那就是幽灵吗?



我立刻冲出房间,跑到玻璃露台,站在露台的北端,转头看着四周。什么也没有。然后我又跑到东侧看,那里也一样,什么鬼影子也没有。



御手洗也出来了。他问我看到了吗?我以摇头的方式回答他。因为他又追问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吗?我便说出自己看到鬼魂出现在窗户那头的事。我一边说,一边无法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因为我并不相信鬼魂、幽浮之类的事情。



御手洗问我,是在窗户里面?还是在窗户外面?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我觉得是在窗外。可是,就像刚刚查看的,外面什么也没有呀!难道是在窗户里面吗?我愈来愈没有信心了。那个鬼魂如果是在窗户里,那现在不就在我们的周围吗?



一回到寝室,就看到目睹鬼魂而惊吓不已的丽莎·玛利正抱着乔蒂在哭。包括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在内,男性们都发呆似的站在乔蒂的周围。



在纽约的某一个世代引领风骚的红伶,即使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保持着巨星的风采。她这最后一场的演出,让在场的数名观众永世难忘。



这是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三日,晚上七点五十九分的事情。



5



乔蒂·沙利纳斯的遗体,将埋葬在度过皇后区大桥之后的森林小丘墓园,葬在那里是乔蒂生前的希望。约翰·萨克生订下了小丘斜坡坡面的墓地,从那里可以越过东河远眺,是远望曼哈顿区摩天楼最好的场所。今后,乔蒂可以从森林小丘的上面,看着自己生活过的摩天楼。



第二天早上,御手洗和我,还有威萨斯本教授,再度在沙利纳斯家集合。先把乔蒂的遗体移进棺木中后,又整理了房间。接着,御手洗便迫不及待似的,立刻打开乔蒂之前提到的衣橱,搜查了衣橱里面。那个衣橱是乔蒂搬来这间公寓以后就一直使用、描绘着花朵图案的挪威制衣橱。昨天乔蒂过世的时候,御手洗大概就很想打开衣橱调查了,但是当时实在不便做那样的事情。



在衣橱正中间的抽屉深处,果然有一把被褐色的布包裹起来的手枪。为了谨慎起见,御手洗小心地避免直接碰触那把枪,并且仔细观察。



“是自动式的枪呀!”站在旁边的威萨斯本教授一边观察,一边说:“不过,不是女性用的小型手枪。”



“女间谍总是把手枪插在吊袜带里。”我说。



“嗯。不过,这个不是那种手枪,这是真正的手枪。”



“那种手枪不太能够杀死人。这个是鲁格P08手枪,一九〇八年制的骨董品。”御手洗说。



“喔!是有名的枪吗?”教授问。



“嗯。不过,这把枪已经不能射击了……因为没有保养。变旧了以后,肘节就无法顺利拉起,子弹经常会卡在一起。你刚才问这是不是有名的枪?这是收藏家想收藏的东西,非常有名。它使用九厘米的帕拉贝伦弹,曾经是德军的制式手枪。松开这个锁的话,应该就可以开解开枪管和枪体,不过还是维持整体的样子比较好吧!”



“御手洗,你很了解枪吗?”教授问。



但是御手洗摇了摇头,“知道的并不多。我不懂射击的技巧,而且对枪这种东西也没兴趣,我只是喜欢英国ENFIELDNo.2Mk1枪的形状。”



“什么嘛!你知道的明明很多。”



“教授,你可以暂时保管这把枪吗?还有,请你拿去给纽约市警察局的朋友分析。衣橱里好像只有这把枪。一九二一年齐格飞命案的枪,就是这把枪吧!”



御手洗把枪递向教授。教授收下枪。



“乔蒂·沙利纳斯小姐拥有好几把枪吗?”



“只有枪,连弹盒也没有……不过,纽约市警察局或许还保存着枪杀齐格飞的子弹。就算没有保存,也应该有当时伤口的照片。那样有了这把枪,就可以做对照了。”御手洗一边把头伸进衣橱里,一边说着。



“教授,我一向主张人还是少碰枪为妙。只要和枪牵扯上关系,总是没什么好下场,不用说加州圣荷西市的温彻斯特的神秘屋了③。十九世纪的日本,有一位名叫久米通贤的天才发明家,他有制作手枪与时钟的天分,也做了不少善行,却一辈子过着到处借钱度日的穷苦生活,最后还寂寞地病逝,根本没有日本人记得他。”



译注③:由美国步枪之父——威廉·温彻斯特(温彻斯特步枪的发明人)的遗孀莎拉·温彻斯特所建,为了给死在丈夫发明的枪支下的鬼魂所建的。



“哦?是吗?”教授说。



“御手洗先生,你觉得有可能从这里‘瞬间转移’到一楼吗?”我问。



“很难说呢!不过,现在应该先解决枪的问题吧!”御手洗没有停止动作,“如果那把鲁格枪并不是杀死齐格飞的凶器,那么根本不必思考那种问题,因为这一切应该就是沙利纳斯小姐的幻想。”



“如果那把枪就是凶器呢?”威萨斯本教授立刻发问。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从这里到一楼有秘密滑梯吗?在这栋大楼的某处?”御手洗一边笑,一边轻松地问着。



“会有那种东西吗?我是建筑家,我可以保证这里没有那种东西。这栋大楼的设计图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而且也实际住在这栋大楼里。这里除了纵向通过的钢材特别粗以外,其他的地方和一般建筑物一样,没有不同的地方。还有,这栋毕竟不是四、五楼层楼的建筑物,就算有滑梯那样的东西,从三十四楼高的地方滑下去,臀部肯定会磨破皮的吧!另外,滑下去容易,困难的是要怎么上来呢?”



“时间上绝对来不及吧!”御手洗说。



“是吧!”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一片混沌,什么线索也没有。”



御手洗东翻西找,将衣橱里能打开的东西全都打开。他在衣橱上层的深处,找到了一堆用布包着的东西,便把那堆东西抱下来,放在地板上。打开布一看,发现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相框。



相框里面的照片大多是乔蒂在舞台上的倩影,也有菲利浦小时候的照片,以及她和年轻时的卡里耶夫斯夫妻合照的照片。



“上面有灰尘,好像曾经挂在墙壁上。”



“嗯。听说乔蒂在以前的工作室墙壁上,挂了很多照片。”我说。



御手洗表示了解地点点头,然后他在那一堆相框里,找到一幅上面有着许多奇妙图形的物品。那个相框是金色的,也有用布包起来,是埃及的图文字。



“找到了!之前提到的象形文字。”他很高兴地说。



被压在相框玻璃下面的,是一张写着奇怪的埃及图形文字的纸;那是用类似钢笔之类的笔很端正地写上去的。我们从御手洗的左右,靠过去看。



【附图二】



“找到了。是手写的。”



“看得懂吗?”威萨斯本教授问。



御手洗摇头,说:“完全看不懂。不过,这不是暗号,这个文字应该是‘表音’文字。所以是单纯的转换法,要理解意思应该不会太难吧!”



“表音文字?”



“意思就是能转换成罗马字母的图形。这种文字和马雅文字或东方的汉字是不一样的。”



“嘿,我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



“既然这是在建筑家奥森·达尔马吉的口袋里发现的,其中一定写着某种秘密。好,就先来解读这张纸的内容吧!”御手洗振奋地说:“我并不认为这张纸与解开齐格飞命案的关键有关,不过,奥森为什么会死?或许可以从这张纸的内容得到一点线索。也就是说,或许可以明白玻璃破碎的原因。”



“御手洗先生,我有一点疑问。”我举手说。



于是他转头看我。



“乔蒂说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二一年,幽灵带她去了中央公园内的幽灵秘密住所,他们在水库湖上,一起坐着小船。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为了营造艾勒里·昆恩④式的推理,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要素。”



译注④:艾勒里·昆恩是佛列德瑞克·丹奈和曼佛瑞·李两人合用的笔名,他们是推理小说史上最成功且最长时间的合作搭档,创造出一系列以艾勒里·昆恩为主角的数十部推理小说。



“那只是梦吧!”御手洗非常冷淡地说:“她清楚地说明了去时候的情形。那时她吃了药,睡着了,所以肯定是被幽灵抬过去的。可是,回来的时候呢?如果她真的去过中央公园的水库湖,对于回来时的情形,应该会有记忆才对。不会是幽灵又让她睡着了吧?她是走回来的?是被车子载回来的?还是骑脚踏车回来的?她没有说明这一点。连登先生,关于这一点,你有听说过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第一次听乔蒂亲口提这件事。”



“嗯。”



“不过,事实上有些人是知道那件事情的。那些人都是和乔蒂相当亲近的人。听说一九二一年那年发生的事情,连警方也知道。乔蒂要回来的时候,幽灵拿出怀表,在乔蒂的面前摆动表链,让乔蒂睡着。等乔蒂醒来时,自己已经在床上了。”



这次轮到御手洗摇头了。他说:“时间上是来不及的。”



我点头。



“应该不是坐计程车去的,因为那样会有目击者。那么,是自己开车的吗?车子要停在哪里呢?还有,中央公园内是禁止开车的。如果用走的话,从公园口走到水库湖,是一段不算近的距离。公园内的道路弯弯曲曲的,湖在靠近公园北端的位置上,整个公园又相当于一个街区那么大。”



“是呀!”



“如果沿着公园外侧围墙的中央公园西大道走的话,是最短的距离,但是路上的人、车都很多,场所并不隐密,扛着一个女人在路上走,一定会被人看到。更何况一九二一年的时候,沙利纳斯小姐已经是名人了,把一个名女人弄睡着,又把她带出去,绝对会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可是没有人看到。”



“这不就对了吗?那时还不到午夜,这里又是纽约人最多的地方,如果她真的被带到水库湖,不可能没有目击者的。重点是,为什么非去水库湖不可呢?幽灵说的那些话,在沙利纳斯小姐的屋子里也可以说呀!而且,在屋子里说不是更安全吗?”



“比起在屋子里,在水库湖那边更有气氛。当时幽灵向她求婚了。”我边笑边说。



“浪漫的气氛比较能说服女性?在雾中的小船上求婚会比较有效果?幽灵是那样想的吗?不是,那是沙利纳斯小姐的想法,那是她的潜意识,是她自己想看到、想体验到的情境,那是她自己渴望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那是实现了乔蒂的愿望的梦?”



“是的。”



“也就是乔蒂从头到尾都在自己的床上?”



“没错。”



“幽灵在水库湖下面的隐密住处,也是……”



“那原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地方。水库湖确实很大,可是事过五十年了,就算有那样的地方,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了。”



“湖岸边的草丛中有篝火的说法,确实也让人觉得很奇怪。”



“有篝火的地方就会有人。住在纽约的人想要邀请客人到位于地下的隐密住处时,或许就用得着火把了。”



“纽约市警察局好像曾经划着小船在水库湖四处调查了一番。”



“有发现任何隐密的住处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可是,我认为那么简单就停止搜索,是错误的决定。”



“怎么说呢?”



“如果真的有心,建造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地下秘密基地,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哦?有什么方法吗?”



“德国的纳粹党执政时,在柏林的地下建造了一座大规模的秘密基地,可是,当时柏林的市民竟然没有人知道那个基地的存在。所以,最近那个基地被发现时,还变成了大新闻。”



“喔。”



“戏剧也一样。只要投下大量的金钱,不管多大的舞台机关,都可以做得出来。例如利用机械装置,抬起一部分的池边草地,让草地变成屋顶,下面就是基地的入口;火把也安装了可以上下移动的装置。”



“哦?只为了一名女子,就在中央公园的地下,建造那么大的机关吗?”



“只要调查,就可以知道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被人们遗忘的地下基地。尤其是欧洲,存在着不少地下基地。像纳粹党当年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做的设备,最近正慢慢被人们发现,其中还有纳粹党时期建造的地下铁车站。”



“这个我知道。在柏林的地下基地内的生锈置物柜里,好像有很多秘密文件。置物柜前有一张桌子,已经喝掉一半咖啡的珐琅杯,就那样放在桌子上。”



“没错。位于地下的设备,通常与地下道或下水道连结,所以可以用走的进去,或划小船进去。在欧洲,有些城市的下面,还有另一个城市,那是从古罗马以前就存在、有着长久历史的城市。



“像巴黎,它的地底下就有无数被遗忘的暗渠。那个城市的建筑物所使用的建材,基本上是从脚边的石头切割下来的,被取走石头的地方,自然就形成洞穴。但是,如果那个位置没有被记录下来,日子久了以后,谁也不记得那里有洞穴的事。所以后来偶然被发现时,就会让人很震惊。我有个朋友住在圣米歇尔,有一天他家的墙壁倒塌了,发现墙壁后面竟然有一扇门,打开门看,是一条往下走的石阶。”



“罗马和中国一定也有那样的地方。”



“应该吧!”



“可是,曼哈顿的摩天楼的建材,是从外地运来的。”



“没错,但这里有许多传说。例如,某条地下铁起站的车站现在已经废弃,因为没有被使用,变成了中国黑帮聚集的车站。或是说,中央公园的地底下,有一个可以让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生活的巨大收容所。这是经常可以听到的传闻。”



“哈哈。”



“或许你不相信,但这是有纪录的。”



“你说地底下的收容所是人造的?”



我摇摇头,说:“不,不是特地造的收容所。不过,连欧洲也没有这样的地方。你知道吧?德军曾经有轰炸曼哈顿的计划。”



“不知道。”



“那是打算利用喷射机进行空袭的计划。因为曼哈顿是美国国力的象征,所以摩天楼倒塌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而且会让举世哗然,这就是纳粹想要达到的目的。为了实践这个目的,纳粹进行三角翼喷射轰炸机的研发,几乎就要研发完成了。如果战争再拖延一阵子,德军一定会把计划付诸实行吧!



“我国的空军追不上轰炸机,也无法把轰炸机打下来,但是,轰炸机上的油料不够飞回基地,所以轰炸机回程的时候必须降落在大西洋的水面上,飞行员和轰炸手则由潜水艇载回。这是一项耗费庞大的空袭计划,虽然炸毁摩天楼并无法改变德军战败的结果,却能严重打击美国的国情。”



“嗯。”



“美国的国防部从间谍口中得知德军的空袭计划后,也拟定了一个对应的计划,那就是建造一座位于中央公园地下的防空壕。曼哈顿是一块巨大的岩盘,如果要建造一座可以耐得住轰炸的大型防空壕,没有比曼哈顿更理想的地方了,完全不需要用水泥来补强。”



“原来如此。”



“在现今的中央公园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裸露的巨大岩石。这是因为这里是公园的关系,所以不需要被铲除。但在曼哈顿都市化的过程中,不断地有这样的岩山被火药炸毁。那是炸药还没有发明以前的事。凿空脚下的岩石,变成可以收容很多人的坚固防空壕,也等于盖了一座地下都市。这是当年的计划,但最后并没有实行。”



“可是,连登先生,你说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吧?沙利纳斯小姐被幽灵先生带到地下基地附近的时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唷!”



“不,这座岛以前是印地安人的寨子,那是曼哈顿还是‘多丘之岛’的时代。听说当时寨子的地下,就建造了居住的设备,只是那个寨子的确切位置到底在哪里,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幽灵只要能够找到那个地下寨子,并且加以利用就可以了。因为幽灵所需要的,只是一个人的居住空间,并不是纳粹的地下基地,所以我想那是有可能的。”



御手洗先生好像不相信似的保持沉默,然后他苦笑着说:“但是,还有动力的问题吧!要住在地底下,就一定要拉电力进去才行;另外吃饭也是个问题,很不容易吧!”



“可以用油灯代替照明;至于吃饭的问题,可以悄悄到外面的餐厅吃饭,或买回来这里吃也行呀!只要出入的时候不被人发现就可以了。”



御手洗点点头,思考了一会儿后说:“我明白了。总之,至少是有那种可能性的。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沙利纳斯小姐去过中央公园,却不能因此排除她去过的可能性。”



“不是那样的。”我说:“有证据可以证明她去了。”



“你说有证据?”



“是的。”



“什么证据?”



“乔蒂说自己和幽灵见面的日期是九月七日,隔了两天以后,潘特罗·桑多利奇果然被杀死了。警方听说了乔蒂的事,便姑且去追查有可能是幽灵的人。警方对乔蒂所说的话应该是半信半疑吧!所以,他们不仅划船到水库湖去做了解,还借了乔蒂七日那天晚上穿的长睡衣,请显微镜搜查人员,做了彻底的调查。”



“嗯。调查到什么了吗?”



“首先找到的是氧化锆,然后是酢浆草的纤维、黑莓果实的外皮和汁液。虽然非常微量,但是乔蒂的长睡衣上,确实附着着这些物质。”



“氧化锆?”



“氧化锆是特定的土壤粒子里才会含有的物质,那不是一般土壤会有的东西。在曼哈顿地区里,只有中央公园有那种土壤。那是北卡罗来纳州州境附近才有、非常特殊的泥土,好像是从前为了建造公园,才从北卡罗来纳州大量运送过来的。另外,曼哈顿岛上,也只有中央公园有酢浆草和黑莓。”



“唔……”



听到我的说明后,御手洗思索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



“幽灵的藏身地就在中央公园的地底下,这种事……唔。那么,或许在象形文字里,隐藏着幽灵地下藏身处的线索。”



“我觉得有可能。”我说。



“没有钥匙。”御手洗说。



“你说什么?哪里的钥匙?如果是房间的钥匙的话,在厨房吧台下面的抽屉里。”



“不是那个钥匙。连登先生,我说的是走廊上那扇金属门的钥匙,也是‘拒绝之门’的钥匙。”



“噢。”我说。我已经忘了那个事情了。



“沙利纳斯小姐应该有那个钥匙吧?”



我点头,但是我并不确定。



“我不知道。要问菲利浦或丽莎·玛利。自从沙利纳斯小姐卧病在床以后,她就没有用了……”



“为什么不用了呢?她以前应该拥有那里的钥匙吧?而且是她个人专用的。”



“应该是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把钥匙的事。”我说。



“会和这个房间的钥匙一样,放在同样的抽屉里吗?”



“还是请你去问他们吧!”



“知道了。”御手洗说。



丧礼于翌日在教会里举行,也就是十月六日的下午。乔蒂被埋葬在森林小丘上的墓园里,戏剧界的相关人士,以及菲利浦等亲人都列席参加了。



六日的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住在卡里耶夫斯基家隔壁的卡莲·布拉克,听到邻家有奇怪的声音。她是住在三一〇一号室里的老妇人,当时她的丈夫正好外出散步。



她先是听到有如东西倒塌般“砰——”的声音,然后是非常大声的、像枪声般的巨响,这两道奇怪的声音相继出现。那种声音有点像是夫妻在吵架,可是住在三十四楼北侧的夫妻档只有卡莲夫妇,而住在卡莲夫妇对面的,则是刚刚过世的红伶乔蒂,那时河的对面正在进行乔蒂的下葬仪式。



卡莲告诉自己——虽然有奇怪的声音,但是应该不至于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然而,她还是强烈地感到心神不宁。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娶了大医院院长的女儿为妻,继承了不少遗产,是个相当有钱的人。可是,这里不是一般的强盗小偷能够闯进来的地方,因为从楼梯间或电梯厅到三十四楼三户住家的走廊上,还设有一道上了锁的铁栏杆门。自从一九五一年设了这道铁栏杆门以来,这个有钱人居住的楼层,就从来没有强盗或小偷入侵。一道出入时必须开锁的门固然麻烦,但也因此有了安全的保障,这令她很满意。



既然不能确认是什么声音,所以也不敢随便报警。可是,如果要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就必须走到走廊上去,也就有可能发生危险。所以她锁了门,还挂上了门上的链锁,然后将一只眼睛贴在门的窥视孔上,看走廊上的情形。



安装在窥视孔上的,是鱼眼透镜,所以她的视野放大了。走廊上没有窗户,而那些已经称得上是骨董的埃及式灯具,散发出不怎么亮的光线,所以走廊就像是黄昏时的街道般昏暗。



此时,一颗头横切过她的视野。那个人身上穿着好像参加丧礼时会穿的黑色西装,身材瘦瘦高高的。严格说起来,西装上的头是一颗骷髅头,虽然是一颗接近皮肤颜色的骷髅头,但是包裹着头骨的却是一层非常薄的膜。骷髅头里的上下两排牙齿完全暴露出来,眼睛的地方也只是黑黑的两个洞。骷髅头的头发是白色的。后脑部分的头发虽然长到了肩膀,但是头顶部分的头发十分稀少,而且是直竖起来的短发。那个样子就像暴风雨后的草原一样,杂乱无章。



那个奇怪的物体一点声响也没有地从左方飘移到右方,不是用走过去的,而是从左方“移动”到右方。可怕的肉色骷髅头从左方经过,在即将进入整个视野的那一瞬间突然“唰”地膨胀起来,然后又很快地萎缩,并且移向右方。他所经过的地方,都像牵丝一样留下白色的痕迹,久久不散。



卡莲回神时,发现自己跌坐在地板上。她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维持坐在地板上的姿势,思索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她一边想着,一边颤抖起来,不能自己,好不容易才爬到寝室,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丈夫回来。



可是,当她听到钥匙开门时发出的咔嚓声时,还是忍不住发出尖叫声。她在寝室里出声叫唤丈夫的名字,在确定那的确是丈夫后,才下床松开门上的链锁。她看了一下时钟,那时刚刚过下午五点十分。



听到妻子的叙述后,做丈夫的人发出苦笑,并不相信妻子说的话。可是,禁不住妻子的要求,他还是去看看邻居的情形。



不久,做丈夫的一脸苍白的回来了。玄关门的锁是开着的,他一走进室内,立刻看到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已经死了。中国制的衣橱倒在地上,室内十分凌乱。医生的胸口有两个小洞,衬衫被血染红了。



卡莲一边看着丈夫打电话报警,一边想着——刚才看到的果然是幽灵没错,那一定是被杀死的亚当·卡里耶夫斯基要去天国报到的背影。



第二章钟楼命案之谜



1



透过警车的车窗,我抬头看着烟雨濛濛的曼哈顿天空。车子穿过莱辛顿大道,朝着公平人寿保险公司的大楼驶去,这栋经历过许多非议的大楼,在周围的建筑上留下巨大的阴影。



车窗玻璃外侧上的水滴因为车子的振动而顺势往下流,内侧则是一片雾气,就算擦拭了玻璃的表面,也很难看清楚外面的景象。但就算不愿意看到,有个东西也会完全占据人们的视线,那是一片有如世界尽头般的石壁,石壁上方消失在濛濛细雨所形成的烟雾中,完全看不到那里有什么东西。可是应该有什么雕刻之类的东西,围绕在最上方的四周。



为什么要在堆积了那么高的石头的顶端上,雕刻恶魔或动物的雕像呢?难道是为了向有屋檐的时代道别而做的吗?可是,做在那么高的地方,应该不是想给人类看。而且,在地面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谁也不会去注意到那种东西。莫非那只是建筑家为了祷告而做的?抑或是做给乌鸦看的?



岛上有如石笋般的摩天大楼一年一年增加,并且像男中学生一样地彼此在竞高。因为这里是岛屿,基本上没有广大的土地,所以只好往上发展。



大家很轻易就接受了这样的理由,对这样的发展几乎不抱任何疑问,每年还为了又有破纪录的高楼落成而鼓掌叫好。



当年伍尔沃思大厦落成时所造成的轰动,还被特别纪录了下来。那时手持“世界第一”标语牌的岛上闲人们聚集在大厦的四周,纽约地区众多的乐队也来这里集合,大家都在等待威尔逊总统从白宫按下点亮整栋大楼灯光的钮。灯一亮,各乐队便开始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演奏,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演奏了什么样的乐曲。



如今,这座岛已经被许多像伍尔沃思大厦的建筑物掩没了,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希望这座岛变成一只大刺猬。可是,这么密集的摩天大楼,已经遮蔽了这座岛的阳光,冬天的时候,马路上甚至比西伯利亚还要冷。无家可归、在路上流连的流浪汉们,马上就会被冻成冰棒,死在路上。



盖满整个建筑基地的公平人寿保险公司,和大厦所形成的庞大阴影,连纽约市政当局也感到惊慌,所以现在建筑家与政治家们,正在检讨限制大楼高度的问题。然而,摩天大楼的竞争是谁也无法停止的事吧?因为这是这块土地的宿命。



人们看不到巨大的石塔上有什么东西。这种情形如果无止尽地增加,那么离人类的头顶愈来愈远的高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愈发没有人能了解。天空的尽头太遥远了,就像地图上没有标示的印地安聚落,或没有船经过的小岛一样。不管是邻人还是警察的视线都到达不了的无法地带一天一天地往空中发展,结果阴暗的地方与日俱增,阴影终于将完全覆盖小岛,这个市街的治安也会和阳光一起死亡。



这里似乎是陆地上最进步的地方,但同时也是世界上最黑暗、最不幸的地方吧!没有人知道这艘石头方舟会驶往何处。是驶向天堂?还是航向地狱?人们只知道没有人能因此停下脚步。



我和我的伙伴约翰·李韦恩,开着老旧的福特厢型汽车,摇摇晃晃地前往自杀的舞娘的住处。那里是新建完成的摩天楼,中央公园高塔的三十五楼,我私下希望那里不是遥远的无法地带。



中央公园高塔不在中央公园西侧,而在隔了一个市街的哥伦布大道上。当看得见入口的时候,一座高瘦的屏风也出现在雾中。抬头看,屏风的顶端就好像插入空中一样,消失在烟雨之中。再仔细看,雾里还有一座大时钟,可是大概也只有乌鸦看得见那个时钟的时间。而隐藏在雾中的那个高处里,应该还有一具女性的尸体,正在等待我们的到达。



视线往下移,在希腊神殿般并列的石柱中央,有一个旋转门,黄色的灯光从那里泄出,浸透到外面潮湿的人行道上。马上就要天黑了,我觉得好像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黑人音乐。把窗户稍微打开,结果还是听不出音乐从何而来。由于风声愈来愈大,也愈来愈不容易听到音乐的声音,从微开的窗户感觉到的,只有潮湿的雨水的气息。我们的车子直接进入入口,然后来到旁边的地下停车场。



警车停进客用的停车场后,门便关了起来,潮湿的空气立刻充满了地下的黑暗空间。已经两天了,细雨仍然下个不停。虽然是在室内,我仍然拉紧雨衣的前襟,朝电梯厅走去。



听说这栋公寓大楼里,住了很多和演艺圈有关的人,也聚集了一些有点钱的人,他们都是经过抽签才住进来的。当年这栋大楼刚完成时,不管是高度还是豪华的装潢,都很受到瞩目,还成为报纸上的新闻。如今这座岛上最红的明星,不是名演员,也不是红歌星,而是摩天楼。



我们搭乘电梯到了三十五楼。这栋大楼三十四楼以上的住户都是很有钱的人,而三十四楼以下的房子比较小,所以住户大多是中产阶级或年轻人。



一来到三十五楼的走廊,就感觉到一股闷热之气,于是我将外套脱掉。这里的墙壁是白色的,在每个等距离排列的柱子旁边,都有金色的线条。照明的设备安装在柱子上,铺在地板上的长长红色地毯,让一般该有的脚步声消失不见。



三五〇一号室的门是开着的,一走进去,就看到管理员和像清洁妇般的女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那位女性穿着制服,和管理员的年纪差不多,两个人都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我和约翰拿出纽约市警察的警徽给他们看,并且脱掉软帽,和他们打了招呼。



“我们是纽约市警察。我是塞米尔·穆勒,这位是约翰·李韦恩。”



在这种时候,警察只要做这样的招呼就够了。我们把脱下来的帽子挂在衣帽架上,外套则挂在帽子的下面。他们两个人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都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不久之后,我的同事就会带搜查和检验用的药品和照相机过来。现在我想先请问你们几个问题,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是我。”女性小声地说。



“浴室在哪里?”我问。因为听说那位舞娘是在入浴中自杀的。



“在这边。请跟我来。”管理员说着,然后便站起来带路,走到短短的走道上。



他推开走道中的门之后,便往后退,好像不想再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进浴室,就可以感觉到潮湿的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味。这间浴室没有窗户,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浴缸里的水栓还没有拔掉。白色的浴缸里躺着一位头往后仰、下巴抬起、脖子靠在浴缸边缘的金发女子。女子的右手垂到浴缸的外面,两个乳房一大半露出水面,身体的其他部位全部都沉浸在水中,所以几乎看不到她赖以为生的脚和身体,因为浴缸里的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就近观察后,发现她的脸上一点伤痕也没有。不管是额头、脸颊,或是太阳穴,都看不到有擦伤的痕迹。她有着保养得宜的白皙皮肤,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相当漂亮的脸蛋。这样的人有自杀的必要吗?摸摸她的脖子,已经没有体温的肌肤还是柔软的,看不到尸斑,可见应该刚死不久。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背后的人。



“就在刚刚而已,应该还不到三十分钟吧?”管理员说。



我把脸靠近水面,仔细看水中的情形。洗澡水中的左边乳房下面,有一丝像暗红色的线般的血液,慢慢地从身体里流出来。被染红的洗澡水像红色的玻璃般,仔细凝视的话,可以清楚看到金发女子沉浸在水中的裸体。女人白皙的腰部附近,有一把黑色的手枪,这把枪并没有沈到浴缸的底部,而是卡在白色的浴缸边缘和女人的腰部之间。



“她是用枪射击心脏而死的。”站在我的旁边,一样注视着水面的约翰说。



我点点头,接着说:“男人射击头,女人射击胸部。”



我只知道这些。



我蹲下来,看着女子伸出浴缸之外的右手指尖,指尖上有一点点的黑色斑点,那是射击时枪口喷出来的煤渣。没有错,是自己开枪的。



我抬头站起来,环视着浴室内部,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只有女人的身上有中弹的痕迹,浴室内的墙壁很完整,化妆品、肥皂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肥皂还没有湿,可见是躺进水中不久就开枪了。脱下来的内衣和浴袍就堆放在旁边。



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找可疑之处的话,那就是女人没有戴浴帽,金发却没有沾湿,以及浴室里没有准备替换的内衣这两点。不过,这样的可疑之处并不能说明女人是被杀死的。因为想要自杀的人,是用不着准备替换的内衣的;还有,或许她希望验尸人员拍摄照片时,她的金发能完美地展露在闪光灯下。



“完全没有值得争议之处。洗澡水没有溢到地板上,架子上的东西也都没有掉下来,这个浴室里没有被破坏的物品。”



“也没有挣扎、扭打的痕迹。”约翰也接着说。



虽然要等犯罪研究中心的监定结果出来,才能确切地知道死因为何,不过乍见之下,眼前的情形似乎毫无疑问地属于女性的自杀案件。



我看向门,发现锁的地方有被破坏的痕迹,金属衬片从裂开的木头处往走道的方向弯曲。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是我撬坏的。”管理员说:“发现屋里的情形有点古怪后,玛蕾德就打电话到楼下的办公室……”



“玛蕾德是谁?”



“是她。”管理员以手指着坐在走道前面沙发上的清洁妇。



“嗯。你呢?”



“我是霍华德·史密斯。接到玛蕾德的电话后,我就到这里来了。那时我们觉得梅莉莎好像在浴室里,可是怎么叫她,她都不回答,所以我只好破门而入。”



“为什么会觉得她在这里呢?”



“这个就要请玛蕾德来说了。玛蕾德说通往走廊的门从里面锁起来了,而且……”



“玛蕾德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是的,因为要进来打扫。平常来打扫的时候,梅莉莎也都会在屋子里,可是今天来打扫的时候不仅没有见到梅莉莎,浴室还被锁起来。浴室的门就像这样,可以从下面的门缝看到一点点里面的情形,所以我们看到了浴室里面有室内鞋,还可以看到梅莉莎的趾尖。”



“嗯。请再说一次死者的名字。”我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册,一边问。



“梅莉莎·贝卡。”



“年龄呢?”



“不知道。大概是三十几岁吧?我不是很清楚。”



“她是舞娘?”



“听说她是百老汇棉花田俱乐部的舞娘。”



“那么,现在已经是上班的时间了吗?”我问。



管理员耸耸肩,说:“大概是吧!”



“她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是的。这栋公寓大楼完成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了。所以……有六年了吧?”



“这栋大楼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一九一〇年完成的.”



“她为什么要自杀?你心里有谱吗?”



“我不知道。这一点请去问她的朋友。”



“这栋大楼里有她的朋友吗?”



“这栋大楼里只有梅莉莎一个人是棉花田俱乐部的舞娘,不过住在楼上的女演员伊玛·布隆戴尔和米雪儿·克雷恩,好像都和她很熟。”



“伊玛·布隆戴尔和米雪儿·克雷恩……她们两个人都是女演员吗?”



“是的。对了,住在楼下的女演员乔蒂·沙利纳斯也认识她。”



“乔蒂·沙利纳斯……也是女演员吗?”



“嗯。这栋大楼里住了很多演艺人员,因为都还很年轻,所以没有什么名气。”



“年轻?大概是几岁?”



“不清楚。大概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吧!”



“正是青春年华的时候。不过,那么年轻的演员,怎么住得起这样高级的大楼呢?”



管理员对这个问题笑而不答。我问管理员那些女演员住在哪一号室,然后把它写在手册上。



“好了,我就问到这里。在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来进行调查之前,请不要碰触这个浴室里的任何东西。”



“怕指纹会沾上去吗?我了解。”管理员说。



我们回到玄关前的客厅,问了玛蕾德相同的问题,她的回答和我们从管理员那里得到答案差不多。



接着,我和约翰连袂来到三十六楼,拜访伊玛·布隆戴尔的三六〇四号室。很凑巧的,她刚好在家里。伊玛·布隆戴尔身材相当高,是一个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有一张诱人的厚嘴唇和一双大大的眼睛以及性感惹火的身材。刚刚外出回来的她,戴着流行的帽子,脸上也化着妆。



她穿着旁边开衩很高的紧身裙,跨大步走的话,有一条腿几乎就是完全裸露的。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吗?走在五号街上时,想必会引起众人的侧目吧!不客气地说,她就是那种会让男人产生某种冲动的女人。这种女人一旦出现在酒吧或赌场里,肯定会制造出麻烦。



我们拿出警徽,并报上姓名,问她可不可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时,她回答可以。她看到我们的手上抱着外套,所以进屋之后就叫我们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我们照着她说的做了,然后进入客厅。从客厅可以看到白色烟雨中的中央公园,和公园周围逐渐亮灯的街景。



“这里的视线很好嘛!”我走到窗边说,这绝对不是客套话。



这个客厅很舒适,摆设的东西也很有品味。住在这样的地方,即使每天关在家里也无所谓。位于这个室内一角的漂亮留声机,正播放着拉赫玛尼诺夫⑤的音乐。



译注⑤: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及指挥家。



“可以在雨中和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中享受夜晚呢!”我说。



伊玛微笑着回答我:“我就是想要这样的风景,才住在这里的。要住在这里很不容易,不过自从搬进来这里以后,我一天也没有后悔过。”



“窗户是开着的。在这么高的大楼里,可以打开窗户吗?”我一边稍微拉开窗帘一边问。



“基于安全的考量,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



“嗯,我明白了。这是为了让空气流通。”



“因为现在天气还很热,所以我一直开着窗户。”



“这座灯也很迷人。”我的手轻轻地摸着从天花板往下垂,像百合花的花束般精致的玻璃吊灯。



“这是换来的。我很喜欢这座灯。住在这里的人会互相交换东西。”



于是我回想梅莉莎家的情形,并想起自己还没有看她家客厅的天花板。



“这是小型的枝状吊灯,开关钮在花的下面。”



“这个吊灯的亮度是可以调整的。要喝点什么吗?”



“啊,不用了。”我连忙说:“我们现在正执行公务,而且马上就必须离开了。这个地方真的很舒适。对了,布隆戴尔小姐,你是女演员吗?”



“我是舞台剧演员,不过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你是刑警吧,穆勒先生?”



“是的。”



“你穿双排扣西装很好看,真的很英俊呢!如果你也能上舞台表演,那就太好了。”



“谢谢你的夸奖。你和楼下的贝卡小姐是朋友吗?”我问。



“她是舞者。我和她的工作领域不一样,年龄也有些差距。不过,我们会互串门子,有时会一起吃饭、喝茶、聊天。我和她常常在一起。她怎么了吗?”



“在这栋公寓大楼里,和贝卡小姐最熟的人是你吗?”



“大概是吧!这里没有其他棉花田俱乐部的人。”



“听说她和米雪儿·克雷恩小姐、乔蒂·沙利纳斯小姐也很熟。”



伊玛不以为然地摇头,“不,她们不熟。她们的交情只是在走廊上遇到了,会点头打个招呼而已。这栋大楼里,可以称得上是她的朋友的人,大概只有我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变得难以启齿。气氛有点沉默了。



“她怎么了吗?”伊玛又问了一次。



“她自杀了。”



听到我的话后,伊玛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她张大眼睛,音量也提高了,又说:“她现在在医院吗?”



“没有必要去医院。因为她开枪射击自己的心脏,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个小时前的事吧!那个时候你在屋子里吗?”



“不在,我出去了……”她边说边摇头,然后便瘫软地倒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识。



我连忙把她抱起来,让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约翰很快地从厨房拿水来,打开她的嘴巴,把水灌入她的口中,她很快就清醒了。



“啊,对不起。穆勒先生、李韦恩先生,这实在是太大的打击了……”伊玛说着,并勉强想站起来。



“我们了解。你还是躺着吧!”我说。



这时唱片的演奏已经结束,音乐停止了。我把唱机的唱臂放回固定的地方,再回到沙发旁时,她已经被约翰搀扶着,在沙发上坐起来了。



“能说话吗?”我问。



“嗯。”伊玛回答。



“关于梅莉莎自杀的理由,你有什么看法?”



“确实是自杀的吗?”伊玛抬头问。



“依我看到的情形,我觉得是自杀没错,不过犯罪研究中心现在正在进行确认。死亡的现场是浴室,当时浴室的门从里面上锁,玄关的门也被锁起来了。屋子里——包括浴室在内都很整齐,架子上的东西没有掉落到地板上,浴缸里的水也没有溅出来。”



我在述说的时候,伊玛一直默默地在思考。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问。



“前天。”伊玛说:“她一副很忙的样子,所以没有想到她会自杀,”



“她有没有正在烦恼什么事?”



伊玛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在慎重考虑该不该说的样子。“我觉得梅莉莎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她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定是被逼到痛苦的深渊了。”



“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舞者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缓缓地点了头。



“做为一个舞者,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她告诉我,她很担心拿不到明年的合约。”



“和棉花田俱乐部的合约?”



“是的。俱乐部的经理好像已经不想再用她了,她的合约只到今年耶诞节。另外,她的男朋友又在上个月和她分手。她好像曾经想要和那个男人结婚。一个没有合约的舞者,想去哪里都不可能。”



“原来如此。”



“对一个把舞蹈视为一切的人来说,没有地方可以跳舞的话,等于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除了棉花田俱乐部之外,她也可以在别的地方跳呀!”约翰说。



可是伊玛摇摇头,回答道:“虽然我不是很了解她那一行,可是应该就像我们这一行一样吧!没有当过主角的舞者,是很难跳到别的舞团的,更何况她已经不年轻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跳过主角的角色,所以就算还能够继续在舞台上跳舞,恐怕也只能担任任何人都可以跳的小角色,就像临时演员那样,只能得到以数周为单位的工作合约。”



“那又怎样?”



“你不明白吗?这么一来,她就不能继续住在这栋公寓了。”



“喔!”我们终于了解了。



“我想这间房子并不是她买下来的,她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财力。如果她能买的话,就没有寻死的必要了。这栋公寓大楼的三十四楼以上的房子,尤其是尾数是三、四、七、八的屋子,屋主不是百老汇的棉花田,就是音乐盒子或冬季山区、荷兰舞蹈等著名剧场的老板;再不然就是舞台剧制作人或音乐家、畅销作家或导演们。我们只是向他们租房子的房客,并且期待有一天能够成名,有能力从他们的手中买下房子。他们租给我们的价格,虽然比市面上的低,但我们因此欠下他们的人情。”



“尾数是三、四、七、八的房子?这是什么意思?”



“以三十四楼来说吧!就是三四〇三、三四〇四、三四〇七、三四〇八这几间面向中央公园的房子,风景很棒。”



“原来如此。”我表示了解地点点头,然后问:“这么说的话,住在这栋公寓的女演员,都是被看好的女演员啰?”



伊玛认真地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嗯,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吧!当然其中也有并不是那么被看好的人。梅莉莎非常喜欢这栋摩天楼,她常说她自己已经无法去住一般的公寓了,想要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为了住在这里,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虽然她很努力,但还是无法如愿。”



我们默默地听着。



“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对梦想成功的女子而言,这个地方就是人生的战场,没有足够的觉悟,就无法爬到成功的位置。梅莉莎也很明白这一点。然而,她还是战败了。”伊玛说。



2



犯罪研究中心的看法和我的观察结果一样,梅莉莎死亡现场的浴室里,并没有找到梅莉莎以外的人的指纹;因为认为没有可疑之处,所以这个命案以自杀案件结案了。之后,关于棉花田俱乐部和舞娘世界的绯闻,在报纸上喧嚣了一个礼拜左右,接着也沉寂了。我也从这个喧嚣的风波中,知道了中央公园高塔有“高级情人公寓”这个绰号。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和一些报社的朋友,像是命中注定似的,也被卷入和高级情人公寓有关、几乎是面临世界末日般的风波之中。世界的情势像配合这个事件的步调一般,掀起了大波涛,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至今我还会想——如果没有出现那个事件的话,曼哈顿岛会怎么样呢?应该会是一个标准的都市吧?从那个时期开始,人们舍弃了青涩的理想,变成只有旁门左道的想法。



因为那个事件,这个世界的面貌有了很大的改变,已经没有人愿意相信美国式的理想了。这个国家的议会通过了脱离现实的法律,在少女般的梦想性道德观下,黑帮歹徒一个个变成宛如肥胖的王公贵族般的有钱人,警察因为缺乏预算经费,而难以施展手脚。曼哈顿岛也在这个时候露出原本的面貌,改变了人们对它的印象。



虽然我们都知道,不管任何城市都有地下的大人物存在,但曼哈顿不是这样。位于这个岛之下,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那是一座完全不输给地面世界的迷宫,也是魔鬼们的巢穴。



梅莉莎死在浴缸里的裸体还很栩栩如生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八月,冷冷的雨已经洒落在我们的石头之都。那是十四日深夜发生的事情,我独自待在办公室里工作。事实上,在这个时代里,对于一个执法者而言,我认为没有比在纽约市警察局当执法者,更觉得荣誉的事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把枪枝和理想藏在西装下,像喜剧演员一样扮演着正义人士的角色。



我所在的楼层不高,所以整天都听得到雨打在马路上的声音,和车子轮胎刷过路面的声音。深夜的时候,当其他的生活杂音都陆续消失时,那些声音就更明显了。



墙壁上的时钟指针走到十一点的位置,同事们都回家了,昏暗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继续在翻阅搜查的资料。这是追查和股票买卖有关的烦人案件的纪录,虽然其他人对这个案子并不关心,但我却有些在意。



投机热已经像远方的地震般,开始摇撼曼哈顿岛了,大家都在疯股票,没有几个人专心在工作上。进入二十世纪以后,世界面临新道德问题的冲击,而其中最早、也最快受到影响的,就是这一座岛。



因为觉得眼睛已经很疲倦了,所以我决定明天再继续今天晚上未完成的部分,把整叠资料放在办公桌上,站了起来。



我戴上帽子,手穿过上衣的袖子,心想着要先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再回公寓睡觉。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电话响了,尖锐的电话铃声像号角一样,开启让人难以置信的连续事件。



我一边祈祷着希望不是重大的事件,一边接电话。对方说:“请问是穆勒先生吗?”我回答:“是的。”



于是对方又说:“两个星期前我们见过面,我是中央公园高塔的管理员霍华德·史密斯,您还记得吗?”



我想起来了,便说:“是的,霍华德。”



“我现在在管理员的办公室。”他说话的语气相当慎重。那当然不是想要邀我一起去街角的酒吧喝一杯的语气。



我调整好领带,一边扣西装上的钮扣,一边弯着身体看窗户外面的天空。当时的曼哈顿总是特别暗,尤其是下雨的晚上。雨势好像正大,雨快速地打在玻璃窗上,沿着玻璃往下流动。那时纽约市警察局的总局,在运动场街和中心街的交叉点上,长官就在那里发布指令给分布于纽约五大区内的八十三个分局。总局前有一栋占地相当宽阔、让人觉得有些阴森古怪的大楼。那栋潮湿的大楼的灯已经全熄了,所以看起来很像是某个暴发户的夸张墓碑。因为那栋大楼的阻挡,所以看不到中央公园高塔。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我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正要回家。该不会又有舞娘在浴室自杀吧?”



后来我好几次懊悔自己说话的态度太轻率了。



管理员接着说:“不是舞娘,是演员。玛伊·布隆戴尔小姐死了,但她不是死在浴室里,而是死在客厅里。她也是自杀的。她的邻居听到枪声后,立刻就通知我。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了,子弹击中头部,已经没有呼吸了。您能尽快赶来吗?知道布隆戴尔小姐的屋子是哪一间吧?”



最近一直在下雨,所以即使是以闷热难耐闻名的夏季,也变得好过得多,穿西装、打领带也不会太痛苦。可是,能让我在雨中自由活动,也可以说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发明——汽车的状况却不太好,我很难自己一个人发动引擎。



接到管理员的电话后,我第一个想到的事情,就是我的车况。一想到必须辛苦地发动那个破旧的引擎,在下雨的时候独自开车去办案,就觉得要昏倒。我马上联络大门口的驻卫警,请他来帮忙转动车子的曲轴。



“这家伙上了年纪,脾气不太好。你要小心下巴。”我坐在驾驶座上大声地说。前些日子才有一个新闻,说一个男人在转动曲轴发动车子时,被弹回来的曲轴打中下巴死了。



“我知道的,穆勒先生。”他大声说,并且非常熟练地转动曲轴。引擎终于在他熟练的转动曲轴技巧下,顺利地发动了。



我道了声谢后,便将车子驶离纽约市警察局。



他还真是个好人,因为谁也不想在这个时间工作。已经在自己家里的约翰·李韦恩接到我的电话时,语气非常不爽;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则是根本就不接电话。看来我只得放弃今天晚上的琴蕾鸡尾酒了。这就是我们今天晚上的命运。



葬仪社的马车和这辆该死的福特警车,都震动得很激烈,坐起来很不舒服,而且还会漏水。前些日子,我曾经坐着中央公园的观光马车绕了公园一圈,那时的感觉还满好的,可是马车实在不适合载死人。如果载到的是一个还没有完全断气的死人,那么死人大概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抗议。



中央公园高塔安安静静地矗立着,玄关的灯光一如往常地泄出门外,把外面潮湿的路面染成橘色。这么晚了,已经没有人从玄关出入了。沿着墙壁抬头看,整齐排列着的窗户里,有一半以上的灯光是亮着的。大楼的上方云气汇集,白茫茫的一片。虽然高楼上的时钟钟面安装着白色的灯,可是从地面根本看不到钟面上的数字与指针。



马车停在像坟墓一样暗的停车场阴暗处,我搭着电梯来到三十六楼。在狭窄的电梯里时,我想起七月三十一日见到的伊玛·布隆戴尔,当时的她丰满而性感。没想到才隔两个星期,我又再度造访她的住处。



高个子、大眼睛、丰满的嘴唇、直挺的鼻梁、纤细却不瘦弱的小腿,她出色的外表让人见过一次之后就很难忘记。而且和她谈过话后,更会觉得她是一个有脑袋的人,所以整体说来,她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人。有这些特质的女人,一定会有很多对她着迷的男性追求者,也一定有很多支持她的戏迷吧!所以和她说过话之后,我认为她一定会成名,也期待她成为大明星。即使是现在——正要走进她的住处的时候,我的感觉也是——在三十六楼高的公寓里等我的,是脸上带着笑容的她,而不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我无法觉得她已经死了。



走出电梯,走廊上的每一盏灯都亮着。因为走廊上没有窗户,所以这栋大楼即使是白天的时候,走廊上也必须亮着灯。三十六楼只有四间公寓,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轻轻敲了几下紧闭着的三六〇四号的门后,没有多久门就开了。



“刑警先生,你终于来了。独自和尸体待在一个屋子里的感觉,真的让人心里发毛耶!”管理员霍华德苦笑地说。



接着,他把自己的双手伸到我的眼前。他的手上戴着白手套。



“你看!我已经戴上手套,不会留下指纹了。”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以他的立场而言,眼前这种事件一定是他很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但是两个星期前才发生过一次的自杀事件,偏偏现在又发生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两次自杀事件,难怪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客厅吗?”



“是的。”霍华德回答,然后打开客厅的门,带我进入客厅。



“这里的锁呢?”



“没有上锁。”



我也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



客厅的灯亮着,木质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地毯的中央躺着一位穿着洋装的高个子女人。我走到躺在埃及式的小茶几旁边,看了看头上戴着以发夹夹住的小帽的女人的脸。没错,这个紧闭着眼睛的女人,确实是两个星期以前和我说过话的伊玛·布隆戴尔小姐。



客厅里的电灯仍然是以前见过的百合花束形状的小吊灯。现在,花束里的每一朵花都亮着,伊玛的尸体躺在这个吊灯的几乎正下方。



“这个灯呢?”我蹲在尸体前面问道。



“我来的时候就是亮着的。我什么也没有动。”管理员回答。



伊玛右边的脸颊朝上躺着,她右手附近的地毯上有一支手枪,那好像是英国制、转轮式的恩菲尔德枪。



再靠近一点看,伊玛的右眼后上方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子弹造成的洞,血从洞里流到洞外的皮肤上。皮肤上的血液痕迹,很明显是她倒下去以后才形成的。洞周围的雪白肌肤上有黑色的煤屑,因为是非常近距离的射击,所以从枪口或转轮式的弹仓喷出来的煤层便沾在皮肤上了。伊玛的皮肤很白,又化了妆,所以烟煤显得很醒目。烟煤并没有形成清楚的环状,而是扩散开来的形状,这是转轮式手枪的特征。我的视线立刻移到她的右手指尖,修剪整齐的美丽手指甲里,也有黑色烟煤。果然是自己开枪的没错。



我很快地看了周围一圈,不管是沙发,还是桌子或衣橱,都在我以前看过的位置上,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靠在窗边的高桌子、桌子上的中国花瓶、插在花瓶里的花,也安然无恙。此外,墙壁上的壁纸也很漂亮,没有被破坏或刮伤,也没有沾到血。



伊玛的两脚略微张开地伏倒在地上。她今天穿的是裙长长到小腿肚的洋装,白色长统袜完好地贴在她的脚上,一点也没有破。由此可知她中枪时,没有做出反抗或挣扎的助作。



除了上述的那些情况之外,还有其他让人一看就印象深刻的事情。首先是那把恩菲尔德枪,整支枪都被女用的丝袜包起来了,也就是说,枪是被放在丝袜所形成的袋子里的。袋口是束起来的,多余的部分被剪掉了,不过枪管的部分是露出来的,这可能是发射子弹时的热能所造成的,但也可能是一开始时就加工成这样。这是非常罕见的例子。或许她平常就是这样保管枪枝的,为了不想在拿枪或射击时,让枪上的烟煤沾染到手或衣服,所以把枪装在袜子里。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么这确实是谨慎的女性会有的行为。



另外,她开枪射击的部位是太阳穴。女性开枪射击太阳穴自杀的例子,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因为开枪射击头部可能会让脸部变形、变丑,所以女性本能上会避开这样的事情。



“通往走廊的门的锁呢?”



“是锁着的。”管理员说:“所以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备用钥匙有保存完好吗?”



“当然。备用钥匙平常都放在上了锁的金库里。”



“这栋楼这么高,有那么多间公寓,所以备用钥匙的数量很多吧?”



“不,那样的备用钥匙各楼层都只有一把,那是楼层钥匙。”



“哦?那样吗?姑且不说有楼层钥匙的人,除了有这间公寓钥匙的人外,其他人是无法进入这里的吧?”



“这是当然的。”他很肯定地说。



那时,我注意到墙壁的某处有点古怪。墙壁的下方——也就是靠近地板的位置上,有一个好像被子弹打穿的小洞。因为那个位置几乎就在墙壁与地板的连接处,如果不趴在地上看的话,很容易被疏怱。我趴在地板上,就近观察那个小洞。这也是这次的射击所造成的吗?也就是说,伊玛发射了两颗子弹?



我回到恩菲尔德枪的旁边,从口袋里拿出铅笔,把铅笔插入扳机护弓中,从枪的正前方观察弹仓,看到两个弹头。里面还有两枚还没有发射的子弹,击锤是放下来的。确认了这些之后,我轻轻地把枪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站起来,回头时正好看到旁边窗帘的某一个部分正轻微地摇晃着。走到窗边,窗外是烟雨朦胧的曼哈顿夜景。因为雨带来水气,窗外的夜景并不清晰,但仍然像撒了宝石一样的华丽。我想到伊玛曾经笑着对我说,不管再怎么辛苦,也想要拥有这扇窗外的景色。然而,她现在再也看不到这扇窗外的景色了。



再靠近窗帘一点看,摇动式的窗户果然只能打开有限的空隙,潮湿的纽约夜晚的空气,就从那个空隙侵入这个屋子里。



“这扇窗户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吗?”我问管理员。



“是的。”管理员回答。



“这栋大楼有可以全开的窗户吗?在哪里?”



“有,在一楼的办公室。”管理员马上回答。



“不是那个。我指的是这一层楼附近。”我说。



“一扇也没有。”他很肯定地说,接着又说:“这栋大楼的设计者奥森·达尔吉马也住在这一层楼。连他家的窗户也一样,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的宽度。”



“那要怎么拆下窗户上的玻璃呢?”我再问。



“绝对不可能有拆窗户这种事。”管理员很肯定地回答。



“如果玻璃破了要怎么办?怎么换玻璃呢?”



“除非是用大炮轰炸吧!否则这里的玻璃是不可能破的。这是强化玻璃,万一真的发生玻璃破了的情况,那只好连窗框也一起拆下来换,那时就必须打坏墙壁的一部分了。”管理员以手指着窗户说。



“嗯。”我边想边说:“这层楼没有紧急时用的安全梯吗?可以从一楼到这里的安全梯?”



我的问话让管理员笑了。



“刑警先生,这栋大楼没有那种东西。这里不是五层楼的建筑,而是三十八层楼高的摩天楼。如果外面有安全梯的话,那么楼梯大概会像落矶山的登山梯。因为这栋楼外侧是光滑的石墙,大概只有壁虎才爬得过。”



我默默地点了头。用不着管理员讽刺性的解说,我也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很愚蠢。因为就算是背上长了翅膀的人,顺利地飞到这扇窗户外,也无法在射击了她的太阳穴后,还能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煤屑。那是近距离的射击才可能有的情形,所以这是自杀的案件。



“对了,霍华德,你知道布隆戴尔小姐为什么要自杀吗?”我改变话题,换一个问题问。



伊玛对我说过,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没有足够的觉悟,就无法爬到成功的位置。这两个星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跌落到失败者的境遇里呢?



管理员耸耸肩,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请去问她在剧团里的同伴,或她的资助者。”



“资助者?”我追问。



管理员好像自觉失言了般,没有马上接话。不过,他很快地整理好情绪,说:“因为大家都这么说。但是,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说是我说的……”



“当然可以。”我保证地说:“像你这么能干的人,万一被开除就糟糕了。”



“听说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就是她的资助人,他也是这间房子的所有者。”



“潘特罗·桑多利奇?”



“就是她所属的齐格飞娱乐公司的制作人。听说潘特罗·桑多利奇先生非常照顾她,所以让她担任‘威尼斯战役’的主角。”



“主角?”



“是的。那是桑多利奇先生导的戏。”



“我明白了。那一出戏很红吗?”



“可以说是目前百老汇最受注目的戏了。”



“你看戏吗?”



“我是戏迷,看戏是我最大的乐趣。”



“那对你来说,在这里工作是非常理想的工作吧?对了,桑多利奇先生住在哪里?”



管理员没有说话,只是以食指指着地板。



“这里?他和伊玛小姐一起住在屋子里吗?”



“不是,他住在下面两层的三十四楼。”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被人从床上挖起来的犯罪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们,臭着脸走进室内。他们用闪光灯拍下照片,还拿出卷尺测量,我便催促管理员一起退到玄关。



3



从伊玛的三六〇四号室出来后,我马上拜访了隔壁的三六〇三号室。这两扇房门之间有一段距离,这应该是房内相当宽敞的关系吧!果然称得上是豪宅。敲了门之后,我有点担心里面的人是否听得到我敲门的声音,幸好没多久就有人出来应门了。



出来应门的人让我有点意外,因为不是年轻的小姐,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她身上裹着睡袍,头上戴着睡帽。自从梅莉莎自杀的事件以来,我陷入一种错觉当中,以为住在这栋大楼里、和百老汇有关的女性,都在四十岁以下。如果年近四十又没有成功的话,就要举枪自尽了。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刑警,为了调查隔壁布隆戴尔小姐的不幸事件,想请问你几个问题。”



我摘下帽子,亮出警徽,她才露出放心了的表情。



“听到奇怪的声音而通知管理员史密斯先生的人,是你吗?”



她点点头,露出害怕的表情,问:“她果然已经……?”



“死了。”我回答。



“啊——”



她啊了一声,好像要昏倒了。因为我早有准备,所以顺利地扶住她,让她继续站着。



“已经很晚了,我很快就会问完的。首先,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葛萝丽·奥斯汀。”



“奥斯汀小姐,有关你听到的枪声……”



“那真的是枪声?”



“是的。”



“她是因为中枪死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正在进行调查,不过应该是那样没错,这里被子弹打出了一个洞。”我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给她看。



“自杀的吗?”



我点头,然后问:“现场没有遗书。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她摇摇头,说:“我和布隆戴尔小姐不熟,不清楚她的事情。”



“平日会打招呼吧?”



“会。在走廊上遇到的时候,会点个头。”



“会互相到对方的住处拜访吗?”



“不会。”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就在那里见到她的。你现在站的位置后面。”



“在这里?”



我转头确认。她点了头,说:“是。”



“那时她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完全没有,她还笑咪咪的。”



“唔。”我思考了一下,才又问:“你的意思是,她的样子不像要自杀的人?”



“一点也不像想要自杀的人。”



然后,我问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听到几次枪声?”



妇人抬头看着半空中,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因为有点距离,不是听得很清楚,所以我不敢断言。”



我觉得她这样的态度是对的,所以对她点点头,并不催促她。



“两次吧。”她说了。



我先是默默地点了头,然后确认性地问:“你听到两次枪声?”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声音。如果第一次的声音也是枪声的话……”妇人说。



“你的回答非常有帮助。那么,两次的声音相距多久的时间?”



“这个……”妇人又瞪着半空中想,没有马上回答。



“第二次的声音是马上响起?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我又问。



她歪着脖子,然后说:“都不是。大概是间隔了三分钟……或者是两分钟吧?总之我觉得应该不到五分钟。”



因为真的很晚了,所以我只问到这里就打住,向她道谢后就告辞了。



第二天,太阳若无其事地露脸了,大家才想到原来天空还有太阳这个东西。因为连日的雨,所以气温没有很高,这对我们这种走路去调查案件的人来说,实在是应该感激的事情。上午,我去拜访伊玛·布隆戴尔登台演出的美琪戏院,约翰则到了犯罪研究中心。



正门的玄关上挂着一个大型的“威尼斯战役”的看板,这个看板的下面还立着一个“今日休演”的大看板。脚底下的路面因为昨夜的雨,还是潮湿的,但是这样潮湿的路面上,却堆积了很多上面挂着十字架的花束。也有人在路面两旁摆上已经点燃的蜡烛,还有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或穿着长裙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默哀。



伊玛·布隆戴尔几个大字,占满了今天各大报的主要版面。对一个刚冒出头的女演员而言,这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殊荣。有人说她是前途看好的新秀演员,十年后一定会成为大明星。我认为这种论调未必纯粹出于恭维,因为伊玛确实有那样的才能,难怪专家们看好她。我虽然没有看过她的舞台演出,但若是问我对她的看法,我会同意人们对她的夸奖。



给在后门守卫的安全人员看过警徽后,我以一副对这里非常熟悉似的态度,走到舞台的两侧。舞台上有高高的门,还有更高的天花板,而天花板上则往下垂吊着无数的照明器具。所有的照明器具全都亮了,把整个舞台照射得刺眼。



戏院外因为女演员之死而显得非常沉痛、阴郁,但戏院内却播放着活泼的音乐,穿着无领长袖紧身衣的女孩子们时而舞蹈,时而做体操,各自调整自己的表演。这里充满了热气,温度也比外面高很多。



一个脖子上围着毛巾的女孩站在布帘后面,静静观察别人的样子。我出声问她:“请问她们在做什么?”



“在练习。”她好像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似的。



“为什么要练习?”我问。



“因为试演会呀!”



“试演会?”我不明白意思,又问了一次,“什么东西的试演会?”



“因为演女主角的演员死了,所以女主角波西亚的角色就空下来了。”



“噢。”



这时我才终于了解,脑子里也再度浮现伊玛说过的话。在这里的这些女孩们,正面临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没有闲暇去悼念刚刚去世的朋友。



那个女孩正准备离开时,我叫住她,她马上露出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拿出警徽给她看,她便乖乖地留下来了。



“你是警方的人……我刚才以为你是剧团的人。怎么了?布隆戴尔小姐的死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没有问题。”我说。



如果招来没有必要的传闻,那就麻烦了。



“我只是要确认一些事情。你可以帮我吗?”



“我不觉得自己是你适合询问的对象,”她说:“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你认为谁适合?”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后,笑了,然后说:“这个嘛,好像大家都一样,都不怎么清楚伊玛的事情。”



“你知道她最近有什么烦恼吗?”我问。



“不知道耶……”她歪着头说。



“是什么事情让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举枪自杀了呢?”



她沉默片刻,想过了之后才说:“她能写什么遗言?”



“她主演的戏受到欢迎,获得好评吗?”



“这点请你去问评论家们。”



“报纸上有过什么特别的评论吗?”



“说她不好也不坏。”



“嗯。”我点头说。



“不过,我们随时都会被评论。”她说:“评论家们的嘴巴都很刻薄,但那就是他们的工作,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如果在意他们写的东西,就不能在这个圈子里生活了。”



“伊玛也不会在意那种事吗?”



“应该不会吧!在这个圈子里,成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嗯。对了,你怎么不参加练习呢?”



“我是不可能演波西亚的,更何况我已经分配到一个角色了,所以我不想参加试演会。”



“试演会的评审是谁?”



“有很多人。剧场的老板、舞台导演、音乐家、舞台身段老师、齐格飞先生等等。”



“谁是最有希望被选上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的看法是裘安娜·克洛福德,或乔蒂·沙利纳斯。”



“是哪两个?”



我转头看舞台的上面,那里有好几个女孩。



“最前面那个,和站在最远的那边那个。前面的那个叫做乔蒂。我觉得她们两个人的实力差不多。”



就在她这么说时,那位乔蒂·沙利纳斯朝我们站的地方行了一个礼,然后小跑步过来,打算从我们两个人的中间经过。



“谢谢你,我先失陪了。”



我抛下刚才和我说话的女孩,追上乔蒂,并且对裸露出上背部的她喊道:“你是乔蒂·沙利纳斯小姐吗?”



她听到我的叫声,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她的鼻梁纤细高挺,还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我从怀里掏出纽约市警察局的警徽给她看。



“你就是住在中央公园高塔的沙利纳斯小姐吗?”



在她什么话都还没有说以前,有一个像是她朋友的女孩走过来,递给她一条毛巾。



“谢谢。”她一边对那个女孩说,一边打量着我。我也盯着她的脸看。



我向前走了几步,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也是一个美女,但是在她的美艳里,没有伊玛那种“艳丽”的感觉。如果以花做比喻,伊玛是兰花,她是一朵粉红色的康乃馨。



“有什么事吗?很抱歉,可以请你长话短说吗?我不想着凉。”乔蒂说。



“可以。我想请问你有关布隆戴尔小姐的事情。”



“噢……”她有点失望地说:“我不清楚她的事情。”



“关于她自杀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她先是摇摇头,然后再次说:“我真的不知道她的事情。你问我是没有用的。”



“你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吧!没有往来吗?”



“没有。那是一栋很大的公寓,住的楼层不一样的话,就不大有机会碰面。”



“听说你很有可能接替她演出波西亚的角色。”我说。



但是乔蒂仍然不为所动。



“谁知道呢?我不像布隆戴尔小姐那么高,在身高这一点上,裘安娜比我有利……但我还是会尽力而为。这样可以了吗?”



我点头,说:“可以了。对了,我能见到潘特罗·桑多利奇先生吗?”



“他不见没有事先预约的人。”



“警察也一样吗?”



要逮捕他的时候,难道还要打电话给他的秘书,预约逮捕时间吗?



“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戏院里吗?”



“应该在吧!从这边的走廊直走,再往下走,就可以看到他的房间。房间的门上有他的名字。走到那里之后,问一下就可以找到了。”



“这样吗?谢谢。”



乔蒂转身就走,很快就走远了。



我来到她告诉我的走廊上,边走边找潘特罗的房间。走廊连接往地下的楼梯,于是我下了楼。原本以为大概不好找,但是没想到一下楼梯就发现目的地了,贴有印著名字的卡片的门就在走廊的尽头。



房门上的名牌名字,会因不同人的使用而改变吧?我站在门前,敲了四下门。保养得很漂亮的门,好像在夸耀门内人的权威似的闪闪发亮。



“进来。”一个粗犷的男性声音传出来。



推开门后,我看到大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的下巴蓄着胡子,脸上戴着眼镜,整个肩膀沐浴在从背后上方泄进来的光线中,看起来像画中人物一样具有威严。这个男人的身体很胖,像酒桶一样,他一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正在阅读像剧本的纸张。



“你是谁?”他以不悦的口气说:“是记者吗?我不和没有事先预约的人谈话。”



我拿出纽约市警察局的警徽,但是潘特罗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



“警察?就算是警察也不例外。并不是我自大,而是我的工作实在太多了。今天的午餐以前我必须看完这个东西。”



“我也一样忙。因为我必须在午餐以前,找到伊玛·布隆戴尔小姐举枪自杀的理由。”我说。



于是潘特罗把手上的整叠纸张抛在桌面上。“好吧!与其花时间拒绝你,还不如利用这段时间把话说完。我给你五分钟,你要问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想知道伊玛·布隆戴尔自杀的理由。”



“只有她本人才知道自杀的理由吧!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找错人了。”



“问题是她本人已经死了。现在在舞台上,为了试演会而全心练习的女孩们,更不知道她自杀的理由。除了她本人以外,你是最接近她的人。”



“我是最接近她的人?”潘特罗说:“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说:“制作人和演员的关系,不是非常接近吗?”



潘特罗不说话,却张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一会儿之后,才好像死心般开始说:“以伊玛的能力而言,要完美地表现出‘威尼斯战役’里的波西亚,是有点困难的。她很烦恼这件事。”



“她是因为报纸上的评论而厌到烦恼吗?”



“是的。”



“说她‘不好也不坏’?”



“是的。我也只能想到这一点。”



“这一点可以成为她没有留下遗书就自杀的理由吗?”



“还有女孩没有任何理由就死了。”



“她和你之间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一切顺利吗?”



潘特罗露出稍微吃惊的表情,说:“你不觉得你比较适合当八卦记者吗?我和她之间当然没有问题。”



“中央公园高塔三六〇四号室的下一个住户,会是谁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潘特罗面露怒色,用他的大眼睛怒视着我。“那是房屋仲介业者决定的事,我不管那种事。”



真是让我心服口服的回答呀!



“房屋仲介业者?说得也是。可是,波西亚这个角色让谁演,是你决定的吧?”我问。



潘特罗没有回答,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



“或者,也是让房屋仲介业者决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裘安娜呢?还是……两个都好吧?”



潘特罗无言地瞪着我,隔了一会儿后,才说:“如果你已经说够了,请你离开这里。这是我的商务名片,如果你想到更讥讽的言词,请打这个电话对我的秘书说。”



“拿你的秘书垫底吗?”



“随便你说。你请吧!刑警先生。”



我收下名片,退到走廊后,替他关上门。



在走廊上走的时候,我心想,潘特罗说我像八卦记者,而他则是一个对自己的存在抱着幻想的人。被问什么是理想生活时,会回答“与绝世美女一起生活”的男人,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吧!



一般的男人的话,先别说能不能和美女一起生活,光是能不能遇到美女就有问题。潘特罗似乎幻想自己就是中世纪的国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死法。我为他祈祷,希望他在死亡降临之前,能够一直拥抱着没有破灭的幻想。



4



好像在雨中听到野兽的嚎叫般,华特·福格吓了一跳,从自家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从黄昏的时候开始,他就沉迷于科幻小说当中,现在应该夜已经深了。因为太空船发生故障,只好降落在不知名的行星上,主角被让人想到原始民族的危险生物捉住,手被反绑在背后,眼睛也被蒙住,沿着山脊走到火山口。当故事进展到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主角带到火山口,也不知道危险生物会不会突然做出什么举动的紧张情节下,华特突然听到用尽力气般的嚎叫声,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竖。



他怀疑自己是因为小说的关系而产生了幻听,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是真的听到了,便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的雨势惊人,从不断跳跃的雨滴看来,窗外的风应该也不小。



华特住的公寓位于哥伦布大道上,因为他住在这栋高十层楼的建筑中的八楼,所以从地面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为了知道外面的情形,他打开窗户,并开到最大,不过他也知道这扇窗户最多只能开到一英寸左右的宽度。



楼下来往的汽车引擎声、轮胎压过马路水面的声音,伴随着湿气一起侵入室内。当然,他也听到雨水打在石头墙壁上的声音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可怕的叫声。那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吗?华特觉得很怀疑。那声音像丛林里的泰山的吼叫声,也像动物的嚎叫声,日常生活里绝对听不到的可怕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真的很奇怪,那个声音好像来自远处,但又比汽车经过楼下时所造成的声音近。为什么会在这么高的地方听到那样似远又近的声音呢?那声音是从附近同样八层楼高的位置传出来的吗?如果是的话,那附近的房子应该会有一些骚动吧!



华特先是观察自己的周围是否有那样的骚动。可是他左看右看,看到的都只有矗立在眼前、仿佛巨大屏风般的中央公园高塔的墙壁,这片大墙夺走了华特房子的视野。现在并排在这片大墙上的许多窗户几乎都亮着灯,表示屋子里有人,而且那些人正过着接近无聊的平静生活。一点骚动的痕迹也没有,感觉不到任何异状。



下雨的夜晚,大家都放下窗帘,无法窥视到窗内的情形,只能从窗帘的隙缝看到室内的一点点墙壁,看不到人影的移动,平静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



因为是下面的夜晚,所以即使拉开窗帘,能看到的景色也是很有限。雨水朦胧了玻璃,窗外的风景也变朦胧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大楼阻挡,想要有好的视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如果住的是三十层楼的房子那就例外。



因为种种原因,夏天过去以后,为了防止湿气入侵室内,华特一直紧闭着窗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听音乐。



华特放松心情,离开窗边回到椅子上,打开有着流线型外表的收音机开关。这是最近市面上最受欢迎的一款收音机,一推出就被抢购一空,他是预约之后才好不容易买到手的。收音机里传出乔治·盖希文的音乐,他是现今正大受欢迎的年轻音乐家。



世界这么平静,怎么会有男人的惨叫声呢?不可能。华特这么想,然后苦笑了。这里不是非洲的丛林,也不是宇宙尽头还没有被开发的星球,而是二十世纪的美国,走在世界最先端的现代都市,怎么会有人在摩天楼形成的山谷里,发出求救的哀号呢?



可是,就在他这么说服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了更惨烈的叫声,这次他甚至能听到那个声音叫的是“救命啊!”



华特赶紧关掉收音机,很认真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太沉迷于小说的世界,以至于脑袋坏掉了?自己听到的,其实是从小说世界里传出来的幻想声音?



华特站起来,再度走到外面下着雨的窗户旁边,并且顺着眼前的大楼墙壁,抬头往上看。他的头靠近玻璃,抬头看着位于高处的钟楼。那个像高山上潮湿岩石般的巨大黑色影子,就是摩天楼的顶端;像甜甜圈形状的白色灯光,环绕着大时钟的钟面。这是把脸颊贴在冷冷的玻璃上,才能勉强看到的风景。



可以在风雨中一分一秒地刻划出时间的工具,在这一带只有这一个,可是因为窗玻璃被雨水打湿了,无法看到遥远上空的指针位置;就算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也因为角度不对的关系,完全看不到时钟上面的指针。



华特转头看干爽的室内、挂在自家墙壁上的小时钟上,时针和分针表示现在的时间是十点十二分。整个曼哈顿里无数时钟上的指针,都应该停留在这个时间的位置上吧!所以在雨中的那个大时钟上的指针,应该也指着相同的时间。



“救命啊!”



又听到了。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华特紧张了,他再一次凝神专注地看着远方的高处,可是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发出骚动?为什么别人没有注意到?



华特离开窗边,走到墙壁的角落,打开衣物收纳室的门,从里面的架子里拿出望远镜的盒子。他打开盒盖,取出望远镜,再回到窗边,用望远镜看钟楼那边。他觉得声音应该是从那里传来的。可是,潮湿的玻璃窗和窗外的濛濛烟雨,让他无法看清楚钟楼那边的情形。



又传来一声叫声。但是,这次的声音变弱了。



华特实在待不住了,便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帽子,把帽子戴起来就冲到走廊上。迅速来到电梯厅,进入电梯以后,他按了到十楼的按钮。一到了最高的楼层,他就跑往只有在特别情况下才能使用的安全梯那边,站在通往顶楼的门前。



他很担心这个门是锁着的,所幸门没有上锁。门一打开,冷风就灌进来,门外是雨水乱飘、湿漉漉的平台。那是一个四方形的人工平台,平台上处处积着浅浅的水滩。因为附近大楼的灯光,所以水滩上闪烁着一点点白色的光亮,然而这个顶楼本身没有照明的设备,所以平台上仍然非常暗,看起来非常荒凉。



他反手把门关起来,往顶楼平台走去,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因为没有屋顶,所以冷冷的雨水直接打在他的脸颊上。旁边也是一栋十层楼高的公寓大楼,顶楼有用铁丝网围起来。这个石头平台看起来非常大,实在很难相信离地面这么高的地方,会有一个这么大的人工平台。



空气中有类似蒸腾的水气和植物的气味,这是因为中央公园就在附近的关系吧!冷风吹来,平台像大自然的荒野般幽暗。



在潮湿的黑暗中,像岩山一般的钟楼耸立在中央公园高塔的顶端。时钟的钟面发出白色的光芒,就好像有神明居住的灵山峻峰一样,睥睨着黑暗的四周,那种傲视群雄的氛围足以令人震撼。



在时钟钟面的环状光环帮助下,钟面上的数字和长短两根指针终于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可以从华特的位置看得非常清楚。钟面正下方那一层楼的窗户完全没有亮灯,所以可以说,钟楼是屹立在漆黑的雨夜中的。



钟楼背后天空的云层很厚,仔细看,几乎覆盖着整个天空的乌云,正慢慢地移动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覆盖在曼哈顿岛上的冰河一样。厚达数百公尺的冰块,如锉刀般发出声响地削过现在矗立着摩天楼的岩石大地,慢慢地滑向大西洋。好像天地逆转了一样,自己从天空颠倒吊垂,眺望着现在的地上。



又听到声音了。这次的声音好像随风而逝,声音并不大。是死心了?还是已经用尽力气了?声音变得更弱了,不像人类的声音,但又确实是人类的声音。那绝对不是野兽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到这个声音吗?华特真的很难相信。



风势减弱了。华特像走在断崖绝壁般,小心翼翼地沿着顶楼的边缘走着。他边走边往四周看去,想寻找那个声音的主人,可是什么影子也没有看到。雨中的曼哈顿又黑暗又深沉。



又听到声音了。这次华特肯定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他拉高帽檐,再一次抬头看着宛如岩石山的钟楼,然而这样还是看不到什么;只用肉眼的话,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他拿起悬挂在脖子下面的望远镜,对着钟楼的方向看。望远镜内的视野,除了环绕着钟面周围的光环外,什么也看不到。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白色光环是由无数白色灯泡集合在一起的结果。



调整了望远镜的焦距之后,终于渐渐可以看到钟面上阴影般的数字。看到长针了,在“2”的附近——十三分钟的位置。这是在使用望远镜的情况下所看到的。可是,那也是因为指针设在发亮的光环上,所以才能被看到。光环以外的地方,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光环太耀眼了,导致光环以外的地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果然什么都没有。当华特喃喃自语地正要放下望远镜时,突然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便重新拿好望远镜。



耀眼的白色光环下,在“2”和“3”之间的中心位置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个东西看起来是圆的。



是黑色的球吗?华特先是这么想,因为那个圆形的物体正面朝下。可是当圆形的物体朝上时,他的呼吸几乎呈现停止的状态——那是一颗因为痛苦而蠕动的人类的头。



“什么!”



华特下意识地拿下望远镜,想要肉眼去证实,可是这么暗又这么远,肉眼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再次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透过镜片去看那个地方。



他集中眼力,发现那是很像是人类的脸。不,那就是一张人类的脸!他看到那里有一张人类的脸!因为太暗了,所以看不到表情,但可以看到那张脸的下巴处长有胡子,而且好像很痛苦地扭动着。华特的眼睛大概已经逐渐习惯黑暗,所以也能看到那张脸上的嘴巴不时张开的样子。



华特全身起鸡皮疙瘩,这并不是因为风吹雨淋的寒冷而引起的。那个男人已经无力发出声音了。他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那么痛苦的理由,因为时钟的指针。是长针,钟楼时钟的巨大长针就压在男人的脖子上。也就是说,男人的脖子因为被指针卡住,所以正痛苦地挣扎着。



是意外吗?一定是意外吧!但那男人是什么人呢?是工人吗?在修理时钟的时候,不慎被长针卡住脖子了吗?大概是这样吧!所以他才会大声地向周围求救。只是摩天楼的顶楼实在太高了,声音传不到别人的耳朵里。那里简直就像未开发的丛林一般。



一定要马上去救他才行。华特这么想着。必须马上去隔壁的大楼,将这个紧急情况通知管理员,让钟楼上的时钟停止转动。为了让时钟停止转动,就得上钟楼才行。从这里到地面,过马路,到达钟楼的顶楼。那里虽然是看得见的地方,但是要实际从这里跑到那里,却是一段会令人着急的距离。华特放下望远镜,正想要转身离开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忍不住胸口一闷。



华特再度拿起望远镜,观看一直挣扎着的头颅下方——大约是钟面的“5”或“6”的地方。他看到环状光环有点被染红了。起先他怀疑是那一部分的电灯坏掉了。如果是灯坏了,那里应该更暗才对,所以不是灯坏了,是被血染红了。对方好像流了相当多的血,连灯泡都被血沾湿了。原本是红色的地方,不久之后又变回了白色,那是因为血被大雨不断冲刷的关系。望远镜的视界再度回到男人的位置。男人的头已经不动了,下垂的头看起来像一只黑色的球。



那真的是人的脸吗?华特怀疑。难道不是自己看到的幻觉吗?不管怎么说,如果长针持续前进,指针将会深深地陷入那个男人的脖子里。不快点不行了!



这是现实吗?过度的恐怖景象让华特害怕得全身发抖。如果坐视不管,那个男人的头一定会被切断的。他会死!时钟必须立刻停止转动,要让长针停下来。大楼的一楼应该有管理员办公室,现在就快去那里吧!华特拚命跑向刚才来到这个平台的门。可是像在恶梦里一样,他的心很着急,却迟迟迈不开步伐。



跑下楼梯,跑过走廊,拚命地冲向电梯,按了电梯的按钮。等待电梯来的时间,漫长得令人难耐。好不容易电梯的门开了,他立刻按了一楼的按钮。虽然已经回到干燥有暖气的室内,华特却浑然不觉,仍然全身抖个不停。他的发抖与温度无关,而是刚才亲眼目睹到的景象。黑暗中因为痛苦而挣扎蠕动的男人的脸,怎么样都无法从眼前消失。这个画面让他的身体发抖、痉挛。必须快点去帮助那个男人,否则他的头就会被切断了!



虽然是在电梯里,却仍然有想跑的冲动。偏偏电梯还在缓缓下降,最后终于来到一楼。电梯的门才开,华特就立刻冲出去,穿过大厅,推开门,跑进雨中的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引擎声、汽车的喇叭声、行人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等等,纽约的喧嚣一股脑儿地灌进他的耳朵里。



红灯了,又是让人焦急的等待时间。华特抬头看着眼前的中央公园高塔。前面的这条马路很宽,只能看到高处时钟周围的一点点白色光芒,根本看不到时钟表面的刻度。那个大时钟的设计,主要是给在中央公园里面走动的人看的,并不是为了给经过它下面的人看的,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钟楼上发生什么奇怪的情况。



变绿灯了,华特有如脱兔般冲出去,穿过马路。当他跑到中央公园高塔的旁边时,突然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好像沾染到了什么东西。把手拿到眼前看,发现那是被染成淡红色的水。



是血!染上血的雨,从天空滴落到他的手背上。华特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但是站在大楼的下面时,愈发看不到大楼的上面。



他用整个身体去推中央公园高塔的入口旋转门,然后从电梯旁边的通道来到管理员办公室前,敲了办公室的门。没等办公室里的人出声,他自己就打开门,冲进管理员办公室里。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很担心管理员都已经下班回家了,所幸办公室里还有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男人独自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看书,一边拿着梳子梳头发。



华特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说明自己是住在前面公寓大楼的人后,就赶快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给管理员听。管理员立刻脸色大变地站起来,推着华特的背,两个人一起来到玄关。本以为管理员会立刻去按电梯的开关,没想到他却往旋转门的方向跑。



心急如焚的华特自己按了电梯的按钮,指着门说:“要快点到钟楼才行!”



“先从外面看。”管理员叫道。



“不行,从这里往上看的话,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华特也大叫着回答。



“不,如果有望远镜的话,一定可以看到什么。”管理员指着华特说。华特这才想起自己的脖子上还挂着望远镜。



一跑到外面的马路,就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话。对面的马路上,有好几个男人在不知道在说什么,非常吵闹的样子。他们挪开原本遮着头的雨伞,不顾雨淋地指着天空议论纷纷。是什么事呢?华特觉得很奇怪,因为站在那里应该什么也看不到的呀!



那时马路上正好没有车,管理员便毫不犹豫地冲过马路。华特不得已,只好跟着他跑过马路。因为刚从自己住的公寓跑到这里,本来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跑过马路后,更觉得几乎就喘不过气来。



男人们站着不动,只是拿开手中的雨伞和摘掉头上的帽子,手指着半空中。华特走到他们的旁边,再转身抬头看男人们的手指指的方向。他看到了他想像不到的东西。男人们指的方向确实就是钟楼的方向,不过时钟表面上的时刻,是不管怎么抬头看都看不清楚的,华特刚才就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华特现在看到的,是他刚才没有看到的东西。



刚开始的时候,华特不明白那是什么,所以只是呆呆地站着看。在那个高高的地方——虽然无法肯定,但应该是大时钟钟面的附近,垂挂着一条像绳子般的东西。那绳子很长,大约有十层楼的高度那么长吧!如果没有那么长的话,应该是无法从地面发现到的。



绳子的一端系着像砝码一样的重物,所以绳子能往下垂,在雨中随着风,像摆锤一样地来回摆动着。只有两支指针的钟面上,因为这条下垂的绳子的关系,像加了一支超长的秒针,而这支超长秒针的尾端还有一个巨大的摆锤。



华特回想,在自己的公寓顶楼看时,有看到这支超长的秒针吗?



看着那支超长的秒针,华特的思绪逐渐被引导到一个可怕的结论上面,身体因此而僵硬起来。摆锤渐渐变成一个球形,那个球莫非……



“我现在要上钟楼了。你要一起上去吗?”管理员小声地对他说。



华特这才回过神来,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点了头。他害怕继续待在这里的话,自己会拿起望远镜,观察那个球形到底是什么。于是他便和管理员一起走到十字路口,规规矩矩地等红绿灯。过马路。



当他们两个人穿过中央公园高塔的旋转门时,一个公寓住户神色大变地往他们那边走去。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好像刚从电梯里出来的样子。他走到管理员的面前,伸出双手拉住管理员的两袖。



“窗户上……我房间的窗户上……”他只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好像不知道要怎么说的样子。



“窗户上?窗户上怎么了?”管理员说。



男人好像要打断管理员的话似的,抢着说:“总之,请和我一起去我家看看。”



于是三个人便一起搭着电梯,在二十五楼出电梯。年轻男子的脚步很快,管理员和华特紧紧跟着他。



进入年轻男子的住家后,用不着特别的说明,三个人有志一同地走到窗户旁边。可是在已经拉开窗帘的窗户上,看不到什么异状。从这个房子的窗户看到的,除了外面的雨之外,就是华特住的那栋公寓大楼的墙壁。然而就在此时,一颗下巴留有胡子、头朝下的人类头颅从窗户的右侧出现了。那颗头颅横过窗户,从窗户的右侧摆到左侧。像恶魔所做的恶作剧般,那是令人难以相信的画面。



管理员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身,说:“我们马上去钟楼。”



三人很快地通过走廊,搭乘货用电梯,往三十八楼去。因为这件可怕的意外而相遇的华特三人,在电梯里相互自我介绍。



“我是霍华德·史密斯。”管理员说。



“我是住在对面八楼的华特·福格。”华特说。



“巴纳度·怀生斯奇。”从自家的窗户出现人头的年轻男子说。此时他已经冷静下来,看到他的样子,华特的情绪也变得比较平静了。



三十八楼只有发出昏黄光线的电灯泡,从小窗射进来的十二道灯光也不是那么亮,所以让这个宽阔的空间显得有些诡异。华特放眼看着这个像已经停工的深夜工厂的空间,无法想像这里就是那座像岩石山般的钟楼内部。



右侧有扶手,从扶手的旁边可以勉强看到下一层楼的情形。右手边的墙壁上,是大时钟后面的庞大齿轮构造,那是会让人产生压迫感、漆黑又庞大的齿轮构造。管理员打开带来的手电筒,手电筒的灯光照着脚下,也就是接下来要前进的地方。



在齿轮机械的缝隙间,有一条通往时钟表面的狭小通道,可是这条通道很快就不能前进了,因为有一张大办公桌挡在通道上。



华特突然放声大叫,因为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办公桌上有一具像人体般的物体,那好像是一个穿着西装、呈现趴着状态的男人身体。这个身躯粗壮的胖男人的手被反绑在背后,身体和脚都被牢牢地绑在办公桌上。不管是把身体绑在办公桌上的,还是把双手反绑在背部的,都不是绳子,而是电线。



那种层层捆绑的模样,是既冷酷又执拗,是让人完全不能动弹的捆绑方式。华特心想。



管理员似乎觉得自己也身陷危险之中,不断以手中的手电筒照射着四周。或许狂徒还在这个空间里。竟然有人以这么残酷的手法杀人!那样的杀人凶手一定是疯了。不只管理员这么想,华特也有相同的想法。不管是机械间的缝隙,还是天花板的各个角落,管理员都拿着手中的手电筒仔细地照着、看着,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然而最令人诧异的,是大桌子上的男人一动也不动,被绑在桌子上的男人失去了自由,却不呼喊要求松绑,连一点点的呻吟声音也没有,就好像是被制作出来的欧洲蜡像,或陈列在历史博物馆里的残酷模型。



“喂,喂,先生!”管理员喊着,并且用手去摇那个人的身体。



可是那个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从外表看来,那个身体是柔软的,不像是制作出来的工艺品。华特也轻轻地碰触了那个身体,那个身体还是柔软的,但是已经失去体温了。华特缩回手,在黑暗中凝视着男人的身体。在顶楼看到的脸——那个脸,就是这个男人的脸吧?他的脑海里浮现用望远镜看到的那张胡子脸,不断蠕动、挣扎的痛苦表情。



办公桌上的男人的上半身穿出墙壁,也就是说肩膀以上的头部是在外面的,能在室内看到的只有肩膀以下的身体。在男人的背上不远处,可以看到一个铰链,看起来像金属板的小门,就出现在男人的背部上方。看来应该是打开那扇小门之后,再把男人的头弄到外面去的。



管理员很辛苦地穿过办公桌的旁边,走到墙壁边。他用左手扶着小门,然后要求华特他们把办公桌拉到一旁。华特和巴纳度便合力,慢慢地把办公桌拖往自己的方向。接着,管理员发出了害怕的叫声,因为被绑在办公桌上、被拖进屋子内侧的男人的头竟然不见了!管理员好像僵硬了一般,维持扶着小门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在小门外的世界,就像被四角形的画框框住了;那是雨滴随风乱舞、离开地面非常遥远的半空中,那是有点变形的四方形风景。



华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是长针,时钟的长针,现在正好来到这个开口的部位。



“再拉,不要停……”管理员喃喃自语般地说着。断头的切面已经接近他的眼前,这是非常难以忍受的事情。



“福格先生,怀生斯奇先生,可以把办公桌再往里面拉进去一点吗?”管理员调整情绪,打起精神要求道,但还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很明显的,面对这么可怕的情况,任何人的心智都不可能不受影响。然而这属于他的职责范围,所以不振作也不行。



办公桌一被拉到宽阔的地方,管理员的右手便碰到一条绳子。那条绳子不知道为何从里面穿过小门,通往外面,绳子的一端绑在金属做的扶手上。之前因为被男人的身体挡住,所以没有发现这条绳子,但是华特和巴纳度一拉开办公桌,那条绳子就现形了。



绳子的另一端吊着什么东西呢?一想到这里,华特好像开始想通了这件事情的全貌。系在眼前这条通往外面、往下垂的绳子的另一端的,就是在怀生斯奇家窗口看到的东西。这一连串奇怪的事情绝非出于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的作为。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极端残忍、毫无人道的犯罪行为。



这是——只要一开始想,就会感到可怕。华特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不能这样放着不管,必须把绳子拉起来。”管理员喃喃自语地说。



华特回神,看到管理员开始缓慢地拉绳索,便走过去帮忙拉。



“不,不用了。”管理员拒绝华特的帮忙,并且解释道:“因为必须慢慢地拉。”他说着,以非常缓慢、小心的速度拉动绳子,所以华特就帮他扶着小门。



“谢谢,这样就可以了。”管理员说。



这时,华特扶着的小门外的长针微微地移动了,接下来,巨大的机械发出咔咚的声音,整座齿轮组织吱嘎作响,地板也震动起来。华特和巴纳度都吓了一跳,管理员也停止拉绳子的动作。



“这针是?……”华特问。因为实在太害怕了,所以声音变得非常小。



“一分钟动一下。”管理员回答。



华特的紧张感已经变成害怕的感觉了,好像冰冷的机械动作,唤起他脑海里可怕的想法。他愈来愈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在自己的家里和顶楼听到的惨叫声,此时也在他的耳朵里复苏了。



管理员继续拉绳子的动作。华特看着管理员,脑子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回想从听到惨叫声以后的事情。他不愿意回想,但是种种想法仍然擅自钻进他的脑子里,不断地进行思考。



长针就在华特的身体附近,钟面与他之间的距离也不远。这个大时钟的长针就近在眼前,可是华特并不想看它。他仍然扶着小门,所以无法看指针,也不能看遥远的地面。他试着回想在自己家里听到的惨叫声。每一次的惨叫之间,间隔的时间大约是一分钟吧?如果确实是一分钟,那么这个命案的目的,显然就是要慢慢地折磨受害者,让受害者尝到最大的痛苦。这个断头台使用的凶器,不是利刃、不是斧头,而是时钟的长针。受害者每隔一分钟惨叫一次的原因,就是因为长针每一分钟前进一次。



管理员花了相当久的时间,还是没有完全拉起绳索。毕竟是十层楼以上的长度,拉上来的绳索已经在狭窄的通道上堆积如山了。因为长针现在正好来到开口部的下方,所以可以得知男人的头是刚刚被切断的。



藉着长针慢慢移动的动作,成功地切下了一个人类的头部!如果是在断头台上斩首的话,人头落地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利用时钟的长针当凶器,要花费多久时间才能切断一个人的脖子呢?被害者所忍受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吧!



这个命案的古怪之处不止于此,还有系在脖子下方的绳子。绳子避开指针的位置,并且留了十层楼以上的长度,为的就是不让被切割下来头颅掉落在地面,而让他停留在十几层楼的正下方。这是为什么呢?是谁?在什么样的心态下,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呢?



“只剩下一点点了。”管理员才这么说,马上又“啊!”地叫出声。



“糟糕了。”管理员说着,拉起了绳子。他一脸无奈地看着拉起来的绳子的尽头。



那里只有一个绳子打成的环,绳环里什么也没有。



虽然距离地面相当遥远,但是地面上的尖叫声,还是传入了他们的耳朵里。由此可知尖叫的声音是非常惊人的。



管理员颓然放下绳子,绳子又往地面的方向滑落、往下垂。他们三个人已经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是默默无言地站在原地。掉下去的头颅大概已经落在马路上,摔烂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管理员才耸耸肩,说:“希望没有打到路人……应该先报警的……如果那颗头有打到路人,我就完了。”



“这不是你的错。”巴纳度说。



“是呀!”华特也说:“那本来就会掉下去的。”



“谢谢你们。”管理员怅然地说:“总之,现在必须立刻通知警方。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可以请你们两个人一起和我到下面的办公室?希望你们留下住址之后,再回去自己的家里等待。警方应该会找你们问话吧!有事情的话,我会立刻联络你们,拜托你们作证。”管理员用好像正要去自首的犯人般的口吻说着。华特和巴纳度同时点头答应了。



5



一九一六年发生在中央公园高塔的两桩自杀事件,就像黎明前的恶梦般,让我非常的不舒服。除了心情的不舒服,好像还有着某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我无法很明确地表达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小小的鱼刺一直鲠在喉咙,拔不出来,也吞不下去。时代剧烈地波动着,纽约市警察局也在时代的波动中翻腾,我每天都过着被日子追赶的生活。



纽约的股票热一天比一天高涨,大家早上打招呼的话题总是围绕着股票转。而热中股票的人,很多都是股票的外行人。但是事实上,从一九一〇年起到一九二〇年代的纽约股市,不管对谁,都是不容易上手的。尽管股价经常上上下下,但最后的结果都是往上涨的,所以只要买就有赚,买愈多就赚愈多。那个时期的美国经济发展迅速,就像曼哈顿地区竞高的摩天楼群,不断地往上升一样。那时没有买股票、只知道拿薪水过日子,从早上九点工作到下午五点的人,会被嘲笑是傻瓜。



马路上到处是游民,劳动人口逐年减少。坐在先锋广场的咖啡座点咖啡时,来为我服务的侍者比我有钱得多。他在股市赚了很多钱,当侍者只是为了认识可以让他开心花钱的女性,侍者这个职业只是一份临时工作。



纽约客变成世界之王,他瞧不起农村的贫困,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房子、汽车、如同贵族般的奢华生活,不管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世界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生活在物质顶点上的他们,过着比自己的父母亲辈、祖父母辈更丰富的生活,而自己下一代的子女辈、下下一代的孙子辈,大概也无法拥有现在这么富足的生活。



可是,这个时代对帮派份子而言,也是史上最好的春天。一九一四年,塞拉耶弗的一声枪响,开启了欧洲世界前所未有的大战争。富足的美国也在一九一七年的四月对德国宣战,加入欧洲大战。于是一时之间,国内的男性人口减少了,曼哈顿岛更显劳力不足,州政府便计划在中央公园北边兴建广大的住宅社区,以此吸引来自南部的大量黑人劳动人口。



之前就已经在不少州内酝酿发布的禁酒令,在男人们上战场不在国内的期间,由高举道德标准的清教徒女士们主导,美国国会于一九一九年通过了禁酒令。嗅觉敏锐的帮派组织,早就在各地成立了地下酒庄,酿造私酒,等待这个世纪道德法的通过。果然,这条法律一通过,帮派老大们纷纷成为亿万富豪。他们吸收农村的剩余劳力,到非法的酒厂工作,让他们成为准犯罪者。当他们因为酿造私酒的行为入罪后,经过短暂的牢狱生活,这些人就全部成为帮派组织的一员,帮派也迅速地膨胀、茁壮起来。另一方面,由于喝了大量粗糙的私酒,有些人的身体变坏了,甚至成为废人,这让美国社会生病,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



帮派组织利用私酒赚取到的不义之财,任意购买最新的枪弹、武器和汽车。他们喝着谨慎酿造的上等酒,拥有可以比拟国家军队的武器与火力,让很多警察死于非命,警察们连一杯啤酒都无法享受到,也只拥有最基本的武器配备,当然对抗不了拥有最新锐机关枪的帮派。



给予几乎陷于绝望中的美国最后一刀的,是一九二九年秋天的金融大恐慌。一直无限上涨的股价,终于像玩俄罗斯轮盘游戏般,陷入可怕的境地。可是,知道应该要放手的投资家寥寥可数。当幻想中的价格突然下挫,可怕的地狱之火从曼哈顿南边的华尔街燃烧,很快就延烧到整个世界。



很多自认为世界之王的纽约客,在一夕之间变成一无所有,失去了财产,也没有了房子,只能流落街头。曼哈顿岛的马路上,聚集了许多流浪汉,有些人在中央公园里搭起小屋苟活。可是失意再加上酗酒,不少人因此冻死在因为摩天楼林立而阳光照射不到的寒冷马路上。公园内搭建起来的小屋愈来愈多了,曾经以繁华自夸的曼哈顿岛,竟然转眼变成贫民们的墓园。



而在劳工短缺时从南部上来的黑人们,因为不景气的影响,他们的工作机会也消失了。哈林区的治安一下子失控,一部分的黑人与帮派结合,一部分的黑人为了生活而被私酿集团吸收。可是,纽约市警察局已经没有能力迅速导正这种情形了。



再说一九一六年的事,乔蒂·沙利纳斯代替伊玛·布隆戴尔,成为美琪戏院推出的“威尼斯战役”一剧的主角。她的演出相当顺利,报纸的演艺版虽然没有做特别的报导,但是新任女主角的表现却获得了相当好的评价。



乔蒂逐渐站稳明星的地位。当乔蒂的名声愈来愈大,伊玛·布隆戴尔的名字便逐渐消失了。这是演艺界习以为常的事吧!



伊玛死后五年,时间进入一九二一年,很多士兵从欧洲战场回到曼哈顿。因为在世界大战当中得到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胜利,美国人因此稍微得到一点振奋。为了庆祝胜利,第五街学习巴黎,搭起了凯旋门,欢迎战士归来。



所以,每当载着从欧洲归来的战士的船只到达后,士兵们就列队游行,穿过临时搭起来的凯旋门,两旁的高楼也会撒下漫天飞舞的纸片。每每创下纪录的纸片量,像季节错乱的雪花一样,积满了摩天楼间的道路。摩天楼的无数窗户,就是世界上最适合撒纸片的地方,也好像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



黑人在美国真正能够得到公民权,就是从获得这次欧洲战场的胜利开始的吧!凯旋归来的士兵当中,有被称为“地狱连队”的黑人部队,他们在艰苦的壕沟战中,建立了大战功,可是他们最值得喝采的,是他们的演奏技巧。他们是第一个以音乐占领巴黎一整个晚上的军队。



他们一边演奏爵士乐,一边前进到第五街,在大量的纸片中游行,增加了同是黑人同胞的道路清洁的工作量。气焰高张的帮派们,在纽约市区内横行,没有人胆敢对他们呛声,当时能和在曼哈顿此起彼落的枪声匹敌的,就是爵士乐的乐声。白人之中也出现了盖希文这种爵士乐的崇拜者,他还把黑人音乐中的旋律谱进交响曲中。百老汇也渐渐爱上爵士乐,那时已经成为红星的乔蒂·沙利纳斯在美琪戏院演唱爵士乐风的歌曲时,更获得了众人的喝采。



悲惨的大战虽然过去了,但美国却生病了,纽约的病态尤其严重,渐渐露出疯狂之都的一面。它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偶尔会做出不可思议的行为。有人穿着降落伞,从第五街的摩天楼往下跳;有人在两座摩天楼之间,进行走钢索的卖命表演;有人把摩天楼的顶楼平台当成马戏团的舞台,表演各种杂耍;也有人驾着双翼机,在百老汇的上空,表演飞行杂技。尽管这些人当中,有些人表演失败,因此丢掉性命了,纽约仍然不以为意,就像不知人间疾苦似的,只知道鼓掌叫好。



中央公园高塔事件的第二幕,在破坏与希望交杂,绝望与得意难以划分的错乱中展开了。发生在这栋混合了埃及式与希腊式建筑的摩天楼的事件,虽然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奇怪情况,但我并不认为无法破案。可是,随着事件全貌逐一出现,任何人都会对事件的奇怪程度感到不可思议,想不通理由。事后回想起来,梅莉莎·贝卡与伊玛·布隆戴尔的自杀,就像开幕前的铃声,虽然也让我感到某些烦恼与不安,却没有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感到害怕的事情,是后来才发生的。



就像要告别夏天一样,那天晚上纽约又下着冷冷的雨。那天是九月五日。我应同事的要求,和约翰·李韦恩坐着一辆还算新的葬礼马车,前往那个可怕的现场。转开收音机的开关,马勒的交响曲<巨人>从收音机里播放出来。我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一边眺望矗立在曼哈顿,宛如巨人群般的摩天楼。已经有很多灯光从摩天楼上的窗户泄溢而出。我坐在车子里,像军队一样慢慢前进。那个晚上只有冷冷的雨,没有雾。最后,我们来到中央公园高塔前,大时钟的钟面灯光射进了天空里,高塔像马勒旋律里高大的单眼巨人,胁迫着我们。



中央公园高塔前面聚集了很多交通警察,阻挡车辆的进行,所以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和员警的车都停在路上,挡住了大楼的玄关大厅。看这种情形,就知道这个案件的规模,一定和以前的案件不一样。我们也没有把车子停进地下的停车场,而停在雨中的路上。



不管是人行步道上,还是车子行走的马路上,都散落了许多形状古怪、但看起来是柔软的物体。因为雨水的冲洗,那些点点散落的物体很多看起来是白色的。撑着伞的犯罪研究中心所员蹲在路上,好像在察看那些东西。因为位置的关系,我看不到那些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藉由玄关渗透出来的黄色灯光中,我还是看到马路上有一块路面被染成了红黑色。



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那是五年不见的霍华德·史密斯。小个子的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悄然地站在警察们之间。



“嗨,霍华德。”我出声叫唤。



他吓了一跳般地回头看我。认出是我后,便很高兴似的走到我身边,替我撑伞。



“穆勒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五年不见了。你好吗?”我问。



“马马虎虎。但是今天晚上可发生大事了。”他说。



“这位是约翰·李韦恩,你也还记得吧?”



“嗨,霍华德。你好吗?”约翰说。



“我当然记得。李韦恩先生,你好。真是飞来横祸!为什么老是发生在我这边呢?”管理员说。



“这次事件的报案者也是你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一遇到这种事,我就想到穆勒先生你,可是没有马上找到你。”



“我已经换位置了。五年了,连曼哈顿都变了,纽约市警察局当然也会有变化。这里已经变成疯狂之都了。”



“嗯!这个城市变得很可怕。”霍华德一边摇头,一边说:“这栋公寓也一样,就好像地狱的某一区一样。不过,幸好这里还是出了一个大明星——乔蒂·沙利纳斯。”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看那边。”管理员说着,抬起下巴,指着远处的天空。



这让我有点讶异,因为我以为他会指路面。我拉高帽檐,抬头看天空,只见雨像白色粉末一样地飞舞下来,打落在我们的脸上。



“那里有一条往上延伸的绳子吧?”霍德华说。



“嗯。”我回答,“从钟楼里垂下来的。”



雨中的钟楼。周围亮着白色灯光的钟面上,有一条绳子从钟面的某个点延伸出来,往下垂。盯着这条绳子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感觉上好像听到了马勒庄严的旋律。



“先前那条绳子上绑着一颗男人的人头,而且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方摇晃,可是就在我想把人头往上拉起来的时候,人头就从绳子上松脱,掉了下来。”



“你说的往上拉是指?”



“钟楼。我还担心掉下来的人头会打到路人,真的是吓出冷汗。幸好没有打到人。”



“你刚才说‘人头’?谁的人头?”



“不知道。但那是一个男人的人头,因为那颗人头的下巴有胡子。这是住在那边大楼里的华特·福格说的。”



“他看到那颗人头了吗?”



“他看到的不是人头,而是人头还和身体相连在一起时的脸。那时只有头部从大时钟里冒出来。”



“他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对面那栋大楼里的自家,和大楼的顶楼上看到的,好像是用望远镜看到的。因为他脸色苍白地跑来我的办公室告诉我情形,我便马上出来看,可是那时候头已经被切断了,被绳子绑着四处摇晃。”



这件事情实在太古怪了,让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原本是活的,后来因为头断掉才死的?”



“是的,就像上了断头台一样,头被切下来了。”



“被谁切下来的?”



“时钟。”



“什么?时钟?”因为不了解霍华德的意思,我忍不住大声地说:“是真的吗?”



“是的,是被时钟的长针切下来的。穆勒先生,时钟的长针代替了断头台的刀子。”



“时钟的指针也能切下人类的头?”



“嗯。请你调查就知道了,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



“福格先生看到头被切下来的那一瞬间了吗?”



“没有,他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当他看到时钟的长针切进脖子里的时候,就匆匆忙忙跑过这条马路,去我的办公室告诉我。头被切下来的时间,应该是他要来这里的途中。他来到这里以后,那个男人的头就被切了下来,并且吊在二十五楼的高度上。”



“你怎么知道是二十五楼?”



“因为我在大厅里遇见了住在二十五楼的怀生斯奇先生,当时他正好脸色大变地从电梯里出来。那颗人头正好垂在怀生斯奇先生家的窗口,而且在他家的窗户外晃来晃去的。”



“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我从没听过这种事。”我说。



“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确实让人很难相信呀!可是,穆勒先生,现今的纽约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霍华德说。



我沉默了,因为确实如他所说,现今的纽约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么,现在散落在马路上的东西是什么?”我指着蹲在马路上,正在检查散落在路面上的点状物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说。



“那些东西当然是从人头里溅出来的脑浆,和头盖骨的碎片、脸上的肌肉等等。”



“啊!我的天呀!”我说:“疯狂的纽约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霍华德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不想看,但是职责所在,我还是去看了散落在地面上、那些让人很不舒服的可怕东西。那真的是惨不忍睹。即使是欧洲战场,也不会比眼前的情景更让人觉得悲惨吧!幸好有雨,幸好有雨洗去地面上的血迹。洗去的不仅是血,还有气味。眼前的情景虽然悲惨可怕,但是我的鼻子只闻到雨水的味道。下雨让我有得救的感觉,虽然雨水不断打湿我的西装,我还是感激它。如果衣服沾上了黏呼呼的血,血所散发出来的强烈腥臭味,一定会让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像软掉的乳酪碎片般的人体脂肪,以及让人联想到被敲碎的灰色肥皂的脑浆。我好像站在地狱的入口般地看着。我当刑警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却第一次看到这样令人作呕的场面。



让人最不舒服的是脸,不,应该说曾经是脸的东西。粗略地环视周围一圈后,我发现“脸”是散落在地面的最大的“遗体”。人头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第一个接触到地面的好像是头顶,所以头顶破了一个大洞,脑浆便从这个大洞里飞溅出来。



头盖骨也碎掉了,其中有一大半飞了出去,所以脸就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有一部分甚至变扁平了,承受着雨水的拍打。这张脸上丝毫不见血色,就像一张被丢弃的橡胶制面具。



不过,因为右半边的头骨遗留着,所以并不是完全扁平的。这颗头以右耳在上的姿势横躺在地上。相对之下,除了耳朵显得是凸起来的之外,从鼻子到左边的脸,还有从额头到脸颊的部分都是平的,皮肤像是摊开来似的平铺着。



脸上有胡子,因为雨水的关系全湿了。我的视线停留在黑色、看起来相当粗硬的胡子上,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本来只想看一眼就好了,却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下意识地想多看两眼。



我弯腰看着地上的头,接着蹲下来仔细看。霍华德站在我的背后,替我撑着伞。他的头就在我的上方,我可以感觉得到默默无言的他,也正屏息地在看地上的人头。约翰在看地上的脑浆渣。



颈部的切面,是我首先要观察的。这种“尸体”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我看过许多遭受枪击的尸体,看过一颗子弹就毙命的尸体,也看过被机关枪扫射、身体变得像蜂窝一样的尸体。像这样头盖骨不见了,脸整个变扁平的人头,是第一次看到;不只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被切砍下来的人头。从切面看,确实是被强行切砍下来的,而且因为切面看起来还算平整,所以凶器应该是刀子之类的东西没错,就像是用有着锋利的平面物品所砍下的。



除了上述的那些外,这个切面还有一些令人注意的特征——颈部的切面是斜的。脖子后方的那一面留得比较长,而且下方遗留着皮肤屑或肉屑之类的东西,但是切面的另一端却在头部下巴的地方。也就是说,利刃是从后颈切下去,再斜斜的从接近下巴的前颈出来的。更正确的说法是,这是一个斜切面。这样的切面还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利刃切下时,受害者当时是趴俯着的,还有就是当时受害者的姿势应该是有点侧着身体的。另外,这也证明了用来切下人头的凶器,确实是利刃之类的物品。



我问旁边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是不是可以把脸翻转成正面,他们很冷漠地回答说:“如果你想转过来看就转吧!”他们大概是认为因为下雨的关系,不可能找到多细微的线索,所以就算动了现场也没有什么差别吧!我从口袋里拿出钢笔,用钢笔按着右边脸颊,像是要把破掉的花瓶翻过来一样,把侧着的头转成正面。这个工作相当费力。



失去里面的骨头、呈扁平状的男人的脸,发出“啪”的声音,面向着我。没有骨头的左半边脸的皮肤,像松饼一样平摊着,潮湿而杂乱的头发,就贴在那样的皮肤上面,红色的水从耳朵或鼻孔流出来。



我听到在我的上方的霍华德发出痛苦般的呻吟声。



凹陷的额头里,转瞬间就积满了雨水。眼睛紧闭,脸颊往两侧横向拉开,嘴唇看起来很厚的那张脸,乍看之下会让人以为是一个黑人的脸,其实不然,因为那张脸上的嘴唇,原本应该没有肿成这样。从我的角度看去,嘴巴左边的牙齿还在,右边的牙齿全部不见了,这也是掉下来时的撞击所造成的吧!



因为已经完全失去原来的面貌,所以实在看不出那张脸的主人到底是谁。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去想那个人会是谁,可是我以前确实见过那张脸上的胡子。因为这一点记忆,我只好忍耐着,继续看着那张脸。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因为额头和眼尾都有相当多的皱纹,所以应当有点年纪,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五十岁以上吧?



虽然感觉很恶心,我还是继续注视着那张脸,渐渐的,竟然也觉得习惯起来。对了,眼镜!我突然想到了。让我一时之间想不出这个人是谁的原因,不只是他的脸被摔得变形了,还因为他的脸上少了一付眼镜。如果在那张脸上挂上眼镜,那我应该很快就会想到让我印象深刻的那个男人。脸上带着傲慢的表情、曾经在美琪戏院的制作人室里,只给我五分钟交谈时间的那个男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死者不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6



当我说出死者是大名鼎鼎的戏剧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时,霍华德似乎非常意外。他虽然讶异得说不出话,但也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因为死者的脸已经完全变形,再加上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一连串让人震惊的发展,所以他好像没有考虑过死者是谁这件事,更没有想到死者会是自己所认识的人。



因为死者是潘特罗,所以有一个问题很自然地浮现出来了。先不管第一个自杀者梅莉莎·贝卡所住的房间的所有人是谁,第二个自杀身亡的伊玛·布隆戴尔所住的公寓的所有人是潘特罗,所以一般人都认为伊玛是潘特罗的情妇。情妇死了,接着潘特罗也死了,这种情况下,似乎有必要重新调查梅莉莎和潘特罗的关系。



霍华德是百老汇的戏迷,潘特罗是他所崇拜的对象,所以对潘特罗的态度一向比较特别。当他知道生活在这栋大楼里的女星之中,有人是潘特罗的情妇,并且也是自己所喜爱的女明星时,他的心情好像很复杂。



潘特罗在这栋高级的大楼里,拥有好几个单位的公寓,并将这些公寓以租借形式,让他认为有前途的女演员住进去。在房子盖好以前,虽然说好每个月都会向她们收房租,但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交易,那就不得而知了。不用八卦杂志的特别报导,一般人都能想像到这是有可能的事情。



百老汇附近逐渐成为巨大的音乐剧中心,那里夜以继日地对全世界唱出甜美的歌声。因为,来自全美国……不,不只美国,从欧洲来的优秀歌手或女明星、绝世美女,以及有才华的音乐家、剧作家等等,纷纷聚集于此。



新兴的曼哈顿戏剧活动,其受欢迎的程度逐渐凌驾早有口碑的伦敦或巴黎,百老汇受到瞩目的情况,与每年都在竞高的摩天楼一样,已经站在商业表演的顶端了。而位于城西的中央公园高塔,是许多活跃于百老汇演艺圈的人的寝室,也就是说有不少百老汇演艺圈的人,是中央公园高塔的住户。潘特罗·桑多利奇在华丽的百老汇世界,是仿佛国王般的人物。



我催促沉默的霍华德,要他带我和约翰到最高楼层的钟楼。要上钟楼,必须使用载货用电梯。在电梯里的时候,我问霍华德,潘特罗是否招人妒嫉?霍华德想了想,只回答我说他和潘特罗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们既然是不同世界的人,对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确实很难理解,不过,他当然也知道不管是哪一个世界,都少不了互相嫉妒这种事情,所以他对我的问题也只能做出似是而非的回答。至于我,也和潘特罗·桑多利奇处在不同的世界,但我有很多的敌人,这是很容易想像的事情。



三十八楼也和下面的马路一样,已经有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在这里进行调查了。他们拿着手电筒,在空旷的楼层内照来照去。霍华德说,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潘特罗的尸体还趴在办公桌上,但是没有人在办公桌的周围。我们先靠近办公桌,约翰只看了办公桌上的尸体一眼,就走到时钟钟面的开口处那边。



尸体缺少头部,切面从后颈部的下方开始,斜斜地切到前颈部的上方。有喉咙的前颈部上,还垂挂着像皮肤般的东西。这个切面的状况和马路上的头部切面是吻合的,不过如果试着站在正面看,切面看起来像是平的。因为时钟的长针从上而下,切断了趴着的潘特罗的头,所以这样并没有矛盾之处。在雨水的刷洗下,这个颈部的切面显得很干净。



“霍华德,这是桑多利奇先生的身体吗?”我指着桌上的身体问。



霍华德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点头表示认同。



“你肯定吗?”我再问,他还是只有点头。



“你凭什么肯定他是桑多利奇?”



“穆勒先生,这个很难用言语说明的,你了解吧?这个身体散发的气氛,让我觉得这是桑多利奇先生没错。”他说。



“你常见到他吗?”



“不算常,只是偶尔会见到他。他是会引起人注意的人。”



“他总是臭着一张脸吗?”我问。



但是霍华德摇摇头说:“不会啊,碰到我的时候总是会微笑。”



看来,好像只有对我臭脸相向。我点了一下头,视线回到尸体上。



引领这个时代的百老汇制作人,被人以双手反绑、趴在桌面上的姿势,用电线固定在办公桌上。对自尊心强烈的骄傲男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种屈辱的姿势。从这一点来看,我认为这是一种结怨很深的报复行为。帮派之间的仇恨,常会出现类似这种形态的报复手段。受害人通常是帮派里领导级的人物,因为被人强烈地怨恨,所以以受到最大屈辱和极端残忍的手法,遭受处刑。



凶手把死者固定在办公桌上的手法,有几个令人注意的特点:首先是电线的缠绕方式。凶手用相当粗的电线,有条不紊地把受害人缠绕起来。受害人的手腕、脚踝、膝盖、腰部、胸部等部位,都被电线牢牢捆绑住了。这样的捆绑方式,目的就是要让受害人无法动弹,凶手在缠绕电线时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一圈一圈地缠绕得很整齐,几乎看不到电线间的隙缝,这不是粗鲁的帮派混混会有的细腻动作。



还有,已经绑得很扎实的脚踝部分,又被电线重复缠绕,固定在办公桌上。凶手以非常冷静,并以彻底的态度,想填满人体与桌面之间的空隙,让被绑在办公桌上的人体完全不能动弹。连打结的地方都用工具牢牢地固定住,五个打结的地方一个也没有打马虎眼。



这是使用了相当的时间,以神经质又偏执的态度来完成的“工作”,乍看之下,会让人马上联想到大型马达之类的机器内部。这不是对待人类的手段,而是要固定沉重机器的方法。一般人遭受到这样的捆绑,绝对是完全动不了的。有必要对人类这么做吗?我忍不住一再这么想着,然后告诉自己:有!有必要!因为想要用大时钟的长针切断人的脑袋,假如那个人还能动的话,可能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让长针无法准确地切过颈部,那样就麻烦了。



我又注意到一件事,潘特罗的身体不是直接放在办公桌的桌面上的。潘特罗的胸部下面有一块薄薄的窄板,这块窄板像桌子一样凸出到下巴的地方。潘特罗的上半身只有胸部以下的部位在桌子上,胸部以上的颈部和头部,是要拉到外面去的,所以用木板抵着。木板不是用钉子钉在办公桌上的,而是用木头螺丝拴在办公桌上的,木头螺丝已经被血染红了。



凶手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办公桌的宽度无法通过狭窄的时钟钟面开口处。另外,当人的上半身凸出到外面时,身体会自然地弯曲下垂,那样长针就无法顺利地对准颈部,漂亮地切断头部了。为了让受害人的上半身能够直直地凸到半空中,所以用桌子做了这样的处刑台。



实在太让人讶异了!像这样准备得这么周全的谋杀案,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凶手花费时间,对已经失去自由的潘特罗进行恐怖虐杀,实在是一般人无法想像的事情。这个凶手一定恨透了潘特罗,而且是一个偏执的修理机械专家,我忍不住这么联想。



没有使用绳索也是这个命案的特征之一。一般人要把人类固定在办公桌上时,不会想到用电线来捆绑。可是如果使用绳索,不管绑得多结实,打结的地方还是会有松动的空间。任何一个受害者都不会乖乖就范,一定会拚命地挣扎。就算挣扎时难免受伤,也比被斩首来得好。绑得再扎实的绳索,在受害者不断地挣扎之下,绳结的地方一定或多或少会有变松的情形。绳结一旦变松了,受害者就有逃脱的可能性。凶手一定已经想到这一点了,所以使用电线来捆绑受害人。



“这张办公桌是怎么来的?原本就是这一层楼的东西吗?”我问霍华德。



霍华德好像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似的,看着办公桌好一会儿,才说:“好像是的。”他又说:“那边的墙壁一直都有一张办公桌,是从前留下来的东西。这张办公桌好像就是那一张吧!”



“从前?是什么时候?”



“这个钟楼完成的时候,这里有专门处理大时钟维修问题的管理员在办公,办公桌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这里应该也还有椅子。”



“凶手似乎就是用了那张办公桌。”



将废弃不用的办公桌拿来做处刑台,这样就不需要自己动手做能通过时钟开口处的处刑台了。



“现在谁负责这个时钟的维修?你吗?”



“当然不是,我没有那种本事。现在是请专家一星期来维修一次。维修的人会来上油,并调整时钟的快慢,看看有没有哪里坏掉。这个时钟和伦敦的大笨钟不一样,是不会响的,所以那样的维修就足够了。”



“维修的人是固定的人吗?”



“是固定的人。他叫彼得·库拉宾,是第五街的洛法德大时钟公司的员工。”



“知道他的住址吗?”



“下面的办公室里有他的住址。”



“等一下请你给我他的住址。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和我完全不一样,非常沉默寡言。整天和机械为伍的人,大概都是那样的吧!”



“因为机器是不会说话的。平常这里是怎么样的?”



“你说这个房间吗?”



“是的。”



“就是空着,没有人在这里。”



“没有人会来这里吗?”



“这种地方不会有人要来吧?”



“发生了今天的事之后,以后更不会有人来吧!至少这里的住户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来。”



管理员悲伤地点点头,说:“是呀!只要这栋公寓还在,这里就会变成像鬼塔般的地方。”



“如果这个地方一直空着,外面来的人不就很容易进入这里吗?”



“想进来这里的话,几乎随时可以进来,因为这里没有警卫看守。”



“有人在这个房间里面的话,能从里面上锁吗?”



“如果是楼梯那边的出入口的话,是可以利用皮箱锁来上锁的,那边有门。但是电梯这边的门就不能上锁了。”



霍华德这么说的时候,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吉米走过来,说:“找不到任何指纹。”



他的语气很冷淡,我点头表示知道了,会做这种事的家伙,不可能留下指纹让人调查的。



“喂,塞姆!”



是约翰的叫声,但是看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在机械的后面,钟面背后的开口,快点过来。”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我还是不知道他说的地方,只好以求助的眼神看着霍华德。



“这边。”霍华德说着,走在我前面带路。



我一走进机械间里狭窄的通道,在尽头的约翰就叫道:“问问他们可以不可以把绳子拉上来。如果没有必要这样一直垂着,就赶快拉上来吧!你看看下面,一大堆新闻记者像水牛群一样地挤在那边。绳子如果一直挂在这里晃来晃去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注意到这里,全部蜂拥上来了。”



我靠近那个开口。约翰一直用手扶着金属小门,我正要把头伸出小门,看看外面的情形时,约翰说:“小心帽子。有风。”



听到约翰的提醒,我摘下帽子,用手拿着。我的头才伸出小门,脸颊立刻被雨水打湿,头发也被风吹得倒竖着。



这里是非常非常高的断崖绝壁,是人为的可怕断崖,就像被锐利的剃刀切断似的,大自然应该很难创造出这种垂直而耸立的壁面吧!聚集在下面的人群像尘土一样地渺小,如果没有人事先告知那是人类的话,大概一时之间也不容易看出来。



绳子朝着他们,长长地往下垂,因为风的关系在半空中翻滚着。潘特罗的头就是从绳子的尾端掉到地面的。竟然还能看出头的形状,这也算是不可思议了。一直看着下面,让我觉得全身都失去力气,也觉得冷了起来。



白色的灯光近在眼前,相当刺眼。只要直视过那样的光亮一次,就会觉得地面是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地方。风咻咻地吹过的声音没有停止过,风声好像带着热气一样,把从天上落下来的冷冷雨水,变成了水气。



我觉得已经没有让绳子继续往下垂的必要了,便对约翰说:“好,把绳子拉起来吧!”



我把头缩回来后,约翰便开始拉绳子,就换我帮约翰扶着小门。



把头缩回室内、戴回帽子、挺直了背以后,就觉得安心了。我想我并没有惧高症,但是头伸到外面、停留在半空中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很不舒服。真难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可怕的地方,我再也不会想把头伸到那样的外面了。



“潘特罗的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吗?”我问站在狭窄通道前的霍华德。



他点了头。



“那时办公桌在这里,他的尸体在办公桌上面,塞住了这个通道。看到他的尸体时,我真的吓破胆了,他肩膀以上的部位从这个开口凸出到外面。啊,应该说我们以为他肩膀以上的部位还在开口的外面,所以才会试着把办公桌拉进来……”



霍华德讲到这里,表情已经扭曲了。



“结果发现头不见了。”



他好像很难说出口的样子,我便替他说了。



于是他便黯然地点了头,说:“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恶梦,让人很想吐。”



“塞姆,你来看看上面。”约翰把绳子拉上来,把绳子放在通道上,手拿着帽子,上半身从开口稍微伸出去,手指着上方说:“但是,要小心。”



我虽然不想再把身体伸出去,但还是摘下帽子,照约翰说的把身体伸出开口外。



我看到贴着十二个大数字的钟面,钟面下埋着许多白色的电灯。感觉上,自己就像在一个巨大机器的里面。我觉得不管是建造出这么高的摩天楼的人,还是在顶楼上做出这么大的钟面和指针的人,或想出这种杀人方式的人,都是行为怪异、个性狂妄,并且有妄想症的疯子。时钟这种东西,只要像挂在屋子里的那种大小就已经足够了。



我慢慢转动脖子,一边想着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东西好看呢?一边依照约翰的要求看着上方。果然,我看到一支巨大的铁棒就在我的鼻子前。铁棒的下方附着带着水珠的白色刃部。就在我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刻,铁棒发出咚的一声,往我的脸部降下来,我吓得差点大声叫出来。



我赶紧把身体缩回到室内,接着就听到身体旁边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倾轧声,连地板都震动了。



“断头台落下来了。”我说。



“塞姆,你的脸色很难看哦!”约翰笑着说。



“没错,就是那个东西切断了潘特罗的头。”研究所的吉米走到我们旁边说:“这个大时钟的构造与众不同,长针在内侧。一般的时钟都是短针在内侧吧!”



“这是适合切砍人头的时钟构造。”约翰说。



“这支长针每一分钟动一次。”霍华德说明道。



“你的意思是,长针就是这样一分钟往下动一次,慢慢地把潘特罗的脑袋切下来的吗?”我说,然后陷入茫然。



会想出这种杀人方法的人,绝对是个狂人。那样的人一定非常冷酷,也和一般人非常不一样。拿着机关枪扫射的帮派混混的恶行,虽然让人气愤,却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个像精密的机器所做的丝毫不带感情的行为,真的让人无法理解。



“塞姆,你看到刃了吧?他根本是魔鬼。”约翰一边摇头一边说。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刚刚我也感受到了潘特罗经历过的恐怖感觉。



“不过,没有看到血迹。”



“被雨水冲掉了吧!”



“各位,现在已经是深夜零时十分,像刀子一样的长针,马上又要通过这个开口了。”吉米说。



“切断潘特罗的脖子后,这次是第二次通过这里。凶器像行星似的按照轨道前进,周期性地通过这个开口。所以现在凶器会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也是凶手预定中的事情吧!”



我点头。



“我想他一定预测到我们会来这里,并且想要取下凶器。塞姆,你们认为如何呢?”吉米说。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螺丝钳之类的工具给我们看。



“用这种东西拆得下来吗?还有,为什么会有那个刃?长针上原本就有那样的刃吗?”我问霍华德。



管理员摇摇头,回答我:“不是的!穆勒先生,长针上原本没有那样的刃。”



“是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上去的,在长针的内侧。”吉米说。



“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上去的?”我问。



“是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吧?那支长针上打了许多小洞,那应该是为了减轻长针的重量。那些小洞正好被凶手利用,把类似中国刀的利刃,用螺丝钉和螺丝帽固定在长针上。所以利刃上应该也有小洞。”



“为什么要这样!”我说:“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要杀死一个人的话,把他从这里推下去就行了呀!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谁也活不了。”



“谁知道!大概是要增加受害者的痛苦吧!总之,塞姆,长针一来到这里,你就戴上手套,松开那边的螺丝帽。千万不要让螺丝帽掉下去。”



“那凶器呢?凶器掉下去的话,说不定下面又会有人死掉。”



“约翰,你撑住凶器。小心螺丝帽,那是重要的证物。”



“需要我帮忙吗?”霍华德说。



“嗯,拜托了。请用这块布,不要伤到手。我和塞姆会在那个时候松开螺丝钉和螺丝帽。螺丝钉在前面,螺丝帽在另外一侧。我刚刚看到了,用螺丝钉和螺丝帽锁住刀刃的地方只有两个,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松开螺丝钉和螺丝帽,这个作业应该很简单。”



“知道了。”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接下来我们都沉默了,看着雨滴在风中飞舞,等待长针下来,我们也看到了远处一片黑暗的长方形中央公园。



“霍华德,这个时钟为什么要做开口呢?”我问管理员。因为有这样的开口,才会发生这种悲惨的事情。



“为了修理时钟,和整修外面的墙壁或顶楼,才做了这个开口的。”他说:“至少要有一个开口,才能出去外面。”



“可是,要怎么出去?出去哪里呢?”我很受不了地说。要是我的话,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愿意从这个开口到外面去。



“从这里垂下绳子,踩着下面那块小小的凸出地。”霍华德说着,然后就笑了。“但是,穆勒先生,你一定不愿意做那样的事吧!如果要用绳子下去的话,现在就有绳子了。”



“这个大时钟还有一个机关。每一小时十五分,这根棒子就会被推到外面,撑住长针。”霍华德指着机械的内部说:“不过只有一分钟的时间。”



“你说什么?”我说。怎么又冒出让人莫名其妙的机关了?“只有一分钟是什么意思?”



“棒子伸出去支撑长针的时间只有一分钟,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



“为了在长针上行走,所以才将长针设计在钟面的内侧。当长针走到十五分的地方时,也就是正好走到这个开口的下方,那时长针就会变成可以横跨到那边的墙面的渡桥。这么一来,就可以从这边走到那边的墙面了。”



“谁会走那样的渡桥到那边的墙面?老鼠吗?”



我简直快疯了!到底是怎么样的疯子,会想出这样的事情?



“到了墙面那边以后呢?”



“接着踩在那边的凸出地,然后沿着墙壁绕到另外一面。另一面的墙壁上有梯子,从那个梯子下去,就可以到达楼顶平台。”



“你所说的凸出地,就是那片只有两、三寸宽的墙面装饰吗?”



“是的。”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要做这么冒险的事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有那么做过,而且现在也没有那么做的必要。”



“在长针上行走的时候,有可以扶的地方吗?”



“在钟面的那个附近,”霍华德指着室内的墙壁上方说:“有好几个把手,可以握着那边的把手前进。”



“你出去过吗?”



“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分钟以后,会怎么样呢?”



“到十六分的时候,棒子就会退回机器里面,被这个弹簧拉进来。”



“那长针呢?不就无法支撑上面的人了吗?”



“不,还是支撑得住。如果上面只站一个人的话,应该还是支撑得住,只是长针移动的时候,或许会比较不稳。长针每隔一分钟会前进一格。”



“那么,上面的人就会掉下去啰?”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霍华德说。



“实在太危险了。到目前为止,有人从那上面掉下来过吗?”



“等一下,等一下。”一直在听我们对话的约翰插嘴说:“要怎么到楼顶的平台的方法,我已经明白了。可是,要回来的时候该怎么办呢?等人们完成维修的工作后,长针已经走掉了,长针所形成的渡桥,也就不存在了呀!”



我们都默默地点头。霍华德便说:“要等到下一个小时的十五分钟才能回来,或是下两个、三个小时。总之,就是以一个小时为单位,等长针走到十五分的时候,渡桥自然就会出现。”



“原来如此,就像南街码头的渡轮那样吗?”约翰恍然大悟。



但我却无法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么危险的设计呢?实在太危险了呀!”



“不,以前是可以从下面的楼层直达楼顶的,不过就因为如此,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反而造成更危险的情况,所以才会把那时候的通道堵住。因为一般人实在没有去楼顶的必要。这栋大楼的水塔设在室内,避雷针的端子也是从室内伸出去的,所以最后才演变成这个方法。”



“了解了。”我说。



“可是,我认为这个钟楼的历史也快要结束了。”霍华德很落寞地说:“这个大时钟现在经常被批评,因为周围的摩天楼太多,根本看不到它所显示的时间,所以早就被认为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再加上今天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想这个时钟早晚会被拆掉的。”



“是呀!”我点头表示同意。



“明天的报纸一定会大肆报导,这个杀人事件一定会成为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最疯狂的事件。那样一来,这里就有名了,会有很多人来看热闹。到时候不仅这个开口会造成危险,指针也会造成危险,我刚才说的那个机关,也一样会造成危险。”



“嗯,说不定有人会利用长针走到十五分时,穿着降落伞从长针上跳下去。”约翰说。



“搞不好还会有人在钟楼上表演倒立。”



“世风日下,说不定会有人模仿这么可怕的事件。如果无法马上逮捕到凶手的话,我觉得应该把这个开口封住比较好,而且愈快愈好,最好等他们的搜证一结束就封起来。”我指着正在努力做搜证调查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们说。



“只堵住开口是不够的,因为只要时钟还留着,就会有维修时钟的需求。电灯有坏掉的时候,指针也会坏掉,发生那种情况时,都必须进行器材的替换。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拿掉这个大时钟。”霍华德说。



7



霍华德立刻向他所属的公司报告,也就是负责管理中央公园高塔的公司,并提出大时钟存废的问题。其实不必他提出,第二天早上公司就主动针对这个问题提出讨论。



六号早上,公司只花了五分钟讨论,就决定要废弃时钟。会议桌上摆满了纽约的各大报纸,每份报纸的头版头条上,都登载了钟楼的惨案。不管是哪一份报纸,都在“中央公园高塔”或“钟楼”的名词之前,加了“鲜血”或“惨剧”的字眼。这些字斗大地印刷在报纸上,而且使用的字级之大可以说是前所未见。很明显的,各大报都以这个事件来当成头版头条。因为这些报导的内容极富煽动性,所以大时钟存废的讨论很快就结束了。如果时钟继续留下来的话,那些恶毒的批评大概会持续好几个礼拜。



虽然很快就达成废弃时钟的决定,但是又讨论了时钟的两支指针,和十二个数字要不要拆下来的问题,所以这个会议总共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结果大家都同意拆下指针和十二个数字。因为大时钟已经设置了十年,机械已经开始老化,维修的费用也愈来愈昂贵,加上钟面上的数字又不易辨识,已经失去它做为时钟的功能,所以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会议一结束,打字员立刻发通知给各个住户。通知的内容如下——纽约警察局的搜查行动已经结束,三十七和三十八楼外墙的大时钟即将拆除,如果对此有异议的住户请尽快提出意见。在仿佛恐怖小说般的新闻报导中,上述的通知不仅被送给各个住户,还被张贴在各个楼层的电梯和门边。结果有两位住户提出不满的意见,不过一看到哥伦布大道挤满了来看大时钟的起哄者,便急忙取消了。



犯罪研究中心的调查工作,和收集证物、拍摄现场照片等搜证行动,在六号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大致完成。他们的搜证行动应该做得相当彻底了,但这毕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案子,或许会有所遗漏,因此纽约市警察局和犯罪研究中心,都对钟楼马上就要开始进行改装工程这件事,觉得有点为难。



然而大楼管理办公室这边却执意马上进行改装工程。如果让两支指针继续留在墙壁上的话,早晚会有全美各地的报社或电视新闻公司的小型飞机飞来拍照,里面则满载着摄影师。新闻影片的标题已经可以想像得到了,他们会用墙壁上流下来的血迹写着:“连血也冻结了!曼哈顿的断头台摩天楼!”当标题,这么一来,全美国的好事者统统都会涌进中城西区,哥伦布大道会变成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著名的观光胜地。



中央公园高塔聚集了所有的负面形象,新的住户就不用说了,恐怕有一半以上的住户在今年之内就会搬走。在这种担忧之下,大楼管理办公室当然着急了。一旦被贴上“断头台摩天楼”的标签,只怕再也无法洗刷掉这个恶名了,所以一定要尽快除掉断头台的刃器才行。必须在第一架电视新闻公司的飞机出现之前,拿掉时钟上的两支指针。在大环境不好的时候,民众因为绝望感而渴求血腥的刺激,可是欧洲的战争已经结束,可以用“血腥”两个字来形容的事件,除了发生在中央公园高塔的这个命案外,全美国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件了。



受到公司高层的指示,霍华德努力和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交涉,希望在不移动室内用品和内部机械的情况下,能够让大楼拆下两支指针和十二个数字。可以的话,最好还能将为数不少的白色灯光也一并拆除。那样一来,三十七楼和三十八楼就不再是钟楼,墙壁上那片圆形时钟的遗迹,就会变成墙面的装饰品。镶嵌在大时钟外围的无数灯泡,一年总会坏个好几个,原本就让大楼管理公司很头痛。经常只为了换灯泡,就有人必须不定期地去做冒险的维修工作,所以大楼管理公司早就想拆掉那些为数众多的灯泡了。



不管是犯罪研究中心,还是纽约市警察局,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们也能明白管理公司方面的心情,所以最后还是同意了管理公司的要求。残留在外墙上的血,在雨水的冲洗下早就不留痕迹,警方原本就不期待可以从外墙上搜证到什么,他们认为搜证的重点应该在室内。虽然搜证的行动已经完成了,但是考虑到案子尚未结案,随时都何可能会再来现场做搜证,所以维持现场的完整性还是有必要的。为了方便今后的搜证行动,警方和研究中心决定接受大楼管理公司提出来的折衷方案。



办公室方面很快进行了改装的准备。然而从外墙拆掉大时钟是非常危险的作业,所以业者的招标作业并不顺利。装置大时钟时,还有架设踏脚的地方,作业上比较容易,但要拆除时就不是那样了。中央公园高塔的钟楼并不是从三十六楼做setback工程⑥施工的。时钟的表面和一楼的玄关是在同一个平面上,因此管理办公室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拆除的工程还是迟至两天以后的八号,才顺利开始进行。



译注⑥:一种建筑用语,将外墙缩进,或外墙逐层收进的高楼。



八号那天,天才亮就立即展开拆除的工作。可怕的两支指针最先被拆下来,接着时钟正中心的铁芯棒也被拔掉了,于是钟面的中心出现了一个直径大约四英尺的圆形大洞。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终于放下一颗心,断头台的刃终于被拆掉了。接着就是拆除十二个数字和时钟周围的电灯。拆除下来后形成的许多洞口,则马上用水泥直接填补起来。



急着一大早动工的原因,除了想避免媒体的干扰外,还希望可以在不需要照明设备的情况下,完成拆除的作业。如果作业进行到夜晚的话,那就一定需要照明的设备。至于不想在夜间进行作业的原因,则是因为飓风逐渐接近曼哈顿岛,如果作业不能在翌日早上——也就是九号的早晨完工的话,就有遇到暴风雨的危险。拆除在三十八楼外墙电灯的作业,是非常麻烦又相当危险的工程,光是做拆除的准备工作,大概就要两天的时间,再加上拆除工作需要一天的时间,按照标准程序作业计算的话,完成整个作业的时间前后大概需要四到五天,那就必须在风雨中冒险进行拆除的工作了。



当然也可以等飓风过去再进行拆除的工作,可是那样就等于给报导新闻事件的媒体有充裕的准备时间,让他们拍摄拆除作业的情况,并用更耸动的文字来形容,如此一来,这个案子将更加被注目。只能利用白天的时间工作,又不能给“敌人”充裕的时间,所以一定要在八号一天内完成拆除的作业。



为了在一天内完工,安装在十二个数字外侧的小窗,用事先就做好的水泥块堵起来,而用金属片做成的小门,也用尺寸完全一样的水泥块堵住,再用水泥或批土等涂料填补隙缝,防止翌日来袭的飓风所带来的风雨侵入。因为飓风即将来袭的新闻报导,让电视新闻公司的行动也趋于谨慎,进行拆除作业时没有看到任何一架他们的飞机。



因为事前做了完备的准备工作,所以拆除的作业在八号天黑以前就结束了。当哈德逊河远方的夕阳接近地平线时,从钟楼的屋顶和金属片做成的小门开口中垂下来的绳索,也很快地收了起来,十二个数字外侧的小窗和照明的灯光也都不见了。待太阳一下山,原本的钟面就一片漆黑了。



拆除作业的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把让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头伸出去的开口堵死。当开口被事先做好的大型水泥块封起来,并且用水泥注入隙缝后,拆除作业终于结束,除了让长短针的轴通过的钟面中央圆洞被留了下来,等待日后再封死。幸好从外面看不到这个圆洞,所以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



在进行拆除作业的工程时,我、约翰及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员们也没有闲着。犯罪研究中心忙着分析从现场采取到的凶器、血液,和遗留在钟楼的毛发、泥土;通常可以从分析出来的结果,找出和命案有关的线索。不过,这次我不认为可以从这些物件的分析结果,找到对破案有利的线索。



我和约翰则到美琪戏院及齐格飞演艺公司调查,了解是否有别的制作人因为潘特罗的死亡而获利,这一向是调查命案的方法之一。不过,这条线落空了。



“威尼斯战役”、“巴格达之夜”、“丝袜”、“仁慈的祝福”、“印地安之花”等剧目,都是齐格飞演艺公司所制作,相继获得好评的戏剧。这些戏都是潘特罗独具慧眼,挑选到好的剧本与适合的演员,所以才大获成功。而这几出戏的主演者,都是乔蒂·沙利纳斯。乔蒂因为这几出戏的连续成功,而成为舞台上从没有失败过的巨星,也是百老汇最成功的女演员。可是潘特罗的死,将让她面临最大的考验。如果说谁会因为潘特罗的死而深受其害?大多数的百老汇同业都会认为是乔蒂。我试着问那些人知道裘安娜·克洛福德这个女演员吗?结果竟然没有人记得她。



乔蒂是潘特罗力捧的演员,她在出道以前就是潘特罗的情人,这是公开的秘密。潘特罗身边似乎有很多和乔蒂一样的女性,但乔蒂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所以有人猜测他们两个人会结婚。不过乔蒂似乎也有不少爱慕者,只是近年来其他爱慕者已经逐渐退出,所以如果她真的要和潘特罗结婚的话,应该是没有什么障碍了。



最近潘特罗正在寻找适合乔蒂的剧本,并且精心挑选歌曲与音乐,请最好的指导老师来教乔蒂。他很努力地延揽可以让乔蒂更能发光、发亮的人才。其实,现在的百老汇已经没有人会那样做了,就算有,也不可能只为乔蒂一个人量身打造,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需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就表示乔蒂已经不行了。业界里有不少人认为她的人气正在逐渐下滑中。



潘特罗死后,百老汇里找不到能够取代他地位的制作人,起码在齐格飞演艺公司或美琪戏院里,还没有孕育出像潘特罗那么有实力的制作人,这正是他被称为王牌制作人的原因。因为找不到可以代替潘特罗的人才,所以齐格飞演艺公司的老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只好亲自出马,担任正在上演的“印地安之花”的制作人。弗来迪利克原本也是个舞台导演。



不过,弗来迪利克并没有从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这件事,得到任何好处。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忙碌而已。因为本身的事业与舞台的工作内容交集并不多,所以可以预测到结果就是无法兼顾舞台的演出,又延误到本身的事业。更何况,接手舞台的工作,对他的名誉并无加分的作用,他在演艺圈的名声原本就很响亮了。这种情况不是潘特罗死后才会发现的问题,而是早就预料得到的事情,所以,因潘特罗的死所造成的第二位受害者,就是弗来迪利克。



弗来迪利克代替潘特罗成为制作人,或许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他就有迫使乔蒂听命于他的机会了,因为大家都说他对乔蒂有兴趣。现在的乔蒂,是每一个人都感兴趣的对象。明星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明星,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不过,乔蒂已经是大明星了,不是弗来迪利克有兴趣,就可以随便使唤的人物。



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办公室就在中央公园高塔的一楼。他在这栋大楼的三十楼和三十四楼里都有房子。三十四楼的房子已经出租出去了,而三十楼的房子只是他休息用的房子,他住在第五街。



八号那天,拆除大时钟的工程在楼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我在没有事先预约的情况下,前去拜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他在办公室内接见了我。我本来以为在这场骚动中,他大概会躲在家里不出门,没想到他还是去办公室工作。其实,我来到中央公园高塔,是为了拜访乔蒂·沙利纳斯,所以今天就算无法见到弗来迪利克也无所谓。



因为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所以我难免把潘特罗的形象套在他的身上。在美女如云的百老汇里,他是国王般的男人。想到这里,我的脑子立刻浮现潘特罗魁梧的身材。然而,事实与我的想像截然不同。我在秘书的带领下所看到的弗来迪利克,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的年龄应该和潘特罗差不多,前额的头发已经稀疏,脸上没有胡子,鹰钩鼻,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和他瘦小的身体比起来,办公桌显得非常大。



亮出纽约市警察的徽章后,我说:“非常抱歉,我们没有预约就来拜访了。谢谢你愿意见我们。我是塞米尔·穆勒,旁边这位是约翰·李韦恩。”



弗来迪利克站起来,绕过大大的办公桌来和我们握手,并且亲切地说:“你们好,我是弗来迪利克·齐格飞。请到沙发那边坐。”



他的态度非常友好,和傲慢的潘特罗比起来,弗来迪利克显得绅士多了。我心想,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被杀。



用毛玻璃隔开的办公室角落里,摆设着招待客人用的沙发和桌子。弗来迪利克走在前面,领我们到旁边坐,并问我们要喝什么。我婉拒了,他挥挥手,秘书便退出去了。



他拿起桌上的雪茄,一边点火,一边说:“今天没办法工作了。这次的事件太惊人了,整个美国都在报导这个事件,说中央公园高塔是被诅咒的地方,是栋充满血腥的大楼,这一带的地价一定会因此而下跌。今天我原本约了几个人要见面的,结果纷纷被取消了,可能是大家都不想接近这里的缘故吧!正好你在这个时候来,所以我才有时间见你。”



弗来迪利克把装着雪茄的盒子推到我们面前,请我们抽,但我仍然婉拒了。我不大喜欢雪茄。



“其实我也很想逃离这里,至少在这个可怕的拆除工程日子里能够离开,因为这里是我的工作伙伴被杀死的地方。可是很遗憾的,我无处可去。待在自家的话,一定会被新闻记者打扰;来这里的话,起码还有警卫或安全人员把关,不会受到记者们的打扰。虽然我在百老汇还算小有名气,但做这行是很孤独的。”



“我以为你们是像中世纪的国王那样的人物。”我说。



“中世纪的国王也是孤独的人。”他说,然后吐了一口烟。



“弗来迪利克先生,你应该了解我们的来意吧!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想请你帮我们寻找杀害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凶手。”



“现在顶楼正在拆除大时钟,大时钟即将撤离这里,下一个撤离这里的人,或许就是我了。我不想被杀死,至少不要像潘特罗那样被斩首。”



“五号那一天,你见过桑多利奇先生吗?”我一边从怀里拿出记事簿,一边问道。



“五号?”



“就是他被杀死的那一天。”



“啊,那一天是五号吗?他被杀死的那一天,我们本来要一起吃饭的,我们约在前面的狄赛尔帝斯兹。”



“那是一间高级的餐厅。”



“是吗?可是他没有来。他被疯子抓走,并且被杀害了。”弗来迪利克皱着鼻头说着。



“那一天你没有和潘特罗说过话吗?”我问。



他咬咬嘴唇,说:“有,那天我和他说过话,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我和人在家里的他通电话,谈的是工作上的事情,并约好要一起吃饭。因为工作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谈得好的,所以约好去狄赛尔帝斯兹吃饭的时候再慢慢谈。”



“三点左右吗?这表示那个时候他还活着?”



我紧张了。



“是的。他在自己的家里,精神好得很。”



这是一句相当重要的证词。



“你所说他自己的家在……”



“就在楼上的三六〇一号室。”



“三六〇一号室?”我的视线从记事簿上抬起来。我对这个数字有印象。



“那是以前伊玛·布隆戴尔住的房子。你还记得吗?”



我无言地点点头。



“没错,那里是以前伊玛·布隆戴尔死亡的房子。他现在住那里吗?”



“他不可能是去那里玩的。”弗来迪利克说。



我点头,心想潘特罗似乎没有把房子转让出去。



“我想知道谁有杀死桑多利奇的动机。你知道有什么人吗?请全部说出来。”我说。



结果,弗来迪利克回答:“如你刚才所说的,他是个国王,所以他的周围都是他的敌人。百老汇里多的是强烈嫉妒他、想要除去他的人,但那只是‘想’,没有人会真的杀人。没有了国王,士兵、人民就过不下去了,大家都要靠他赚钱吃饭过日子,所以没有人会真的动手杀死他。”



“没有吗?”



“与‘印地安之花’这部戏相关的所有人,包含观众在内,都会因为他的死而有所损失。其中损失最惨重的人就是我,就好像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一样。今后齐格飞演艺公司推出的戏剧作品,恐怕无法达到以往的水准。如果真的变成那样,他的死,就是齐格飞演艺公司的致命伤。当然,我会努力不让这种情况发生,不过这绝对不是轻松的事情。或许有人会忧虑潘特罗死了,今后就看不到好戏了,现在就有观众有这种忧虑了。潘特罗是一个能够激发作家或音乐家,让他们写出好作品的高手,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在百老汇这个地方,没有人会真心想要让他死。我敢打赌,大家都在等待他的下一个作品,都在期待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演出:乔蒂·沙利纳斯的组合,被挂在美琪戏院的门口。”



“你的意思是,没有人有杀害潘特罗的动机……”



弗来迪利克慢慢地摇着头,说:“没有。怎么可能有人会用那么残忍的方法杀害他呢?”



可是,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不,只有一个人可能。”



“谁?”



“我。”弗来迪利克说着,哈哈哈地笑了。“因为他太受到重视了,以至于大家都忘了我的存在。潘特罗·桑多利奇太有名了,任何宴会的场合,只要他一出现,大家都会围绕在他的身边,连女明星都会嫉妒他。就算我的名字很明显地挂在宴会会场,客人们也不太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你想他们会在我的面前说什么话呢?会说:哦?弗来迪利克·齐格飞?那个人还活着吗?根本就把我当成化石了。”



我点头,说:“他确实是比一般人有名太多了。”



“不过,我没有杀他。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而且我也有不在场证明,在回家以前我就一直待在这里。更何况他死了,我是损失最惨重的人。”



“那么,谁会使用那样的手段杀他呢?”



弗来迪利克吐出一口烟,认真地想了想后,说:“不知道。总之,可以肯定地说应该不是和演艺界有关的人。他是一棵摇钱树,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比明星更有价值的人。”



“那么,与你们竞争的剧场老板,或演艺公司制作人呢?”



“这个圈子里没有那么笨的人,每个人都很会算计,不会为了竞争而杀人。不过,如果是为了与这个行业无关的事情而结仇,那就另当别论了。这和女演员们的主角争夺战不同。不管是怎么样的戏院,任何表演都是因为有竞争者才会存在的。如果只有一种表演,就算有再好的演员与剧本,观众都会愈来愈少,这是这一行的人都了解的事情。”



“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死而获利吗?”



“没有吧!”弗来迪利克很快就回答,“他遥遥领先众人,还没有人能够和他竞争。”



“如果说凶手是向他借钱的人呢?”



“不可能吧!”弗来迪利克又很肯定的说:“潘特罗是俭朴的人,不会借钱给人,他只会送钱给人;但是他送钱的时候,一定也得到更多的回报。”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意思是……”



“女人。潘特罗只会送钱给女人,他对女人也很有一套。”



“这栋大楼以前发生过女性舞蹈演员梅莉莎·贝卡自杀的事件。”



“那个舞娘和他无关。”弗来迪利克马上说:“那不是他有兴趣的对象。潘特罗对舞者没有兴趣。”



“那么,哪里才能找到线索呢?”



弗来迪利克吐出紫色的烟雾,思考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虽然嫉妒他,但是并不恨他,当然也没有杀害他的想法。在他周遭的人当中,如果有人真的想杀死他,而且会实际动手杀死他的人,大概只有我了。所以说,只有我可能是凶手。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



“从潘特罗的死法看来,凶手对他的怨恨极深。如果报纸上的报导属实的话,那么怨恨潘特罗的人,一定是被潘特罗严重羞辱过的人。会是剧本被他甩在一旁的剧作家吗?还是演技被他瞧不起的演员?应该都不是。在演艺界里混生活的人,哪一个没有被贬抑、嘲讽的经验?不可能为了那种事就生出杀机。更何况,潘特罗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就算曾经被他贬抑过,也不会永远被他抛弃,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刑警先生,我真的不明白呀!到底是谁杀死了他?我也很想问这句话。”



弗来迪利克说。



8



来到三十四楼,我敲了乔蒂·沙利纳斯住处的门。可是敲了半天,还是没有人来应门。我试着转动一下门把,发现门是锁着的。这时候,一个正准备外出的邻近妇人出现在门口。



“要找沙利纳斯小姐吗?她好像刚刚出去了。”那个妇人对我们说。



“出去了?”



“我想是出去买东西了。”



“会马上回来吗?”我问。



“这个就不知道了……”那妇人说着,很快就往电梯厅的方向走去。



“我们被耍了吗?”约翰说。



“已经告诉过她,我们要来的……难道记错时间了吗?”我边看手表边说。



“没有透过经纪公司的约定,对她而言不算是约定吧!”约翰说。



“怎么搞的!她这种行为看起来就像是在逃避。”



“嗯。不过,杀死潘特罗的人不是她吧!”



“那样的杀人方法,不是女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能是她不接受没有付费的采访吧!”



约翰的这种说法,对我有某种程度的说服力。



我想起五年前在美琪戏院的舞台侧遇到乔蒂·沙利纳斯的情形。那时的她非常认真地在准备主角的试演,虽然急着摆脱身为刑警的我的询问,但是态度并不傲慢。可是今天她避不见面的态度,该怎么说呢?虽然没有透过演艺经纪公司安排,但我确实在电话里和她约好见面的事情了。她这么轻易就把我们的约定置之脑后吗?在争取波西亚那个角色时的她,也会做这种事吗?



在这种想法下,我只能认为成功让她变得傲慢了。我和乔蒂见面的那天,是伊玛·布隆戴尔死亡的翌日。美琪戏院前摆满了追悼伊玛的花束和燃烧中的蜡烛,但戏院里面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哀伤的气氛,在舞台周围的女孩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努力想要争取成为伊玛的后继者。乔蒂就是以伊玛之死为台阶,爬到现在的地位。



因为我的叫唤而回头的乔蒂确实是个美女,可是她的身形看起来有点单薄,低着头走路的话,大概不会引起别人的注目。若不是有人告诉我她是前途非常看好的新人,或许我根本不会和她说话。她的轮廓非常端正,是一个美人胚子,但要就近看才能看到她的美,观众在舞台下看表演,是一种远距离的观看,只看得到她单薄的身体。所以,当时我认为另一个被看好的裘安娜·克洛福德,比她更有希望获得波西亚的角色。



裘安娜·克洛福德比较像伊玛,她腿长、身高够高,身材丰满而充满野性美,站在舞台上的话,非常引人注意。



不管是伊玛,还是裘安娜,她们都有专业女性演员的外表,全身散发着表演者的魅力。可是乔蒂却像一个普通的女性,一个走在马路上的漂亮女子。就像去朋友家作客时,拿出刚烤好的派请客人享用的朋友妹妹,但是这个朋友的妹妹却漂亮得让人惊为天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天天去朋友家。我一直觉得成为百老汇舞台女主角的人,一定是拥有某种魅力的人,不是普通人。然而,任何一个明星在成为明星之前,仍然是一个普通人。



“怎么办?”约翰问我,“要回去吗?”



“不,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我们就去拜访奥森·达尔马吉吧!或许他正好在他的屋子里。”我说。



于是我们往那位建筑师家的方向走去。



我边走边问约翰:“约翰,你认为美国的男性会想娶百老汇的女明星当老婆吗?”



“你说的美国男性指的是谁?‘印地安之花’的观众吗?”



我想了一下才回答:“不是,是指像你这样的美国男性。”



“在我的人生里,原本就没有百老汇的舞台。我对戏剧、歌曲都没有兴趣,没有那些东西也一样可以活下去。我喜欢的是公寓对面热狗店的女孩,或在费尼洛⑦卖起司蛋糕的女孩。”



译注⑦:Veniero's,纽约最好吃的起司蛋糕店。



“好吧!如果你是观众的话,请说说你客观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约翰开始说了:“这个问题就像要求情妇也要有一手好厨艺一样。”



“哦?”



“正因为没有好厨艺,所以只能当情妇。要求情妇要有好厨艺,基本上就是错误的。”约翰很肯定地说。



“是吗?那么百老汇的女明星们是……”



“她们是情妇型的女人,不需要有好的厨艺或性情,只要会唱歌、跳舞就行了。要吃好料理,可以上餐厅吃;带她们去高级的商店,她们自然就会表现出好性情。这就是我的看法。”



真是令人佩服的见解。我点点头,说:“的确,说得没错。百老汇要的女明星不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而是情妇型的女人。说得太好了,我完全赞成。”



“你也同意吗?塞姆。”约翰说。



“可是,约翰,既然如此,乔蒂怎么会成为大明星呢?她看起来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以前的那个伊玛,或是乔蒂的竞争对手裘安娜·克洛福德,都有着野性魅力,她们才是情妇型的女人,也是更有明星资质的女性。”



“塞姆,关于这一点,我有我的想法。睡觉以前,我们会喝点高酒精的马丁尼或琴蕾鸡尾酒,而给女性喝点像黑醋栗苏打或咖啡奶酒之类的甜酒。以前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要用酒做例子吗?约翰,我们身为警官,对酒要有节制。不过,你就说吧!”



“可是,现在怎么样了呢?现在男人喝甜酒,谁也不会说什么了,不是吗?在纽约最好的酒馆里,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吧台调酒员,也会在红木吧台上为你调上一杯以前是只有女性才会喝的粉红香槟。可是,你会因为这样而生气吗?不会吧!因为只要是真酒就好了。自从女人们把酒变不见了以后,喝女人的甜酒,总比喝了和汽油差不多的假酒,造成胃出血来得好吧!”



“嗯。”



“已经娶到老婆的人,才会去议论什么是情妇型的女人。所以,想讨论这个话题的话,就必须等大家都有老婆了。还没有老婆的人,谁会去分别什么情妇型的女人、老婆型的女人呢?”



“也就是说,乔蒂如同粉红香槟吗?”



“在愚蠢的法律下,这个城市已经疯狂了,哪里还有会老实待在家里的男人?谁也不想待在家里。喜欢喝酒的人,都醉死在马路边了。老实乖巧的女人待在家里,情妇型的女人待在舞台上的原则,不符合现在这个时代的情况。”



我默默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敲了三四〇八号室的门,门很快就开了,我们看到了一张有着金色头发的脸。自己设计的大楼发生了如此轩然大波的事端,我以为他一定不在家里,结果却让我很意外。不过,仔细想想,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在家里了。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一堆记者,造成骚动,所以躲在家里反而是最聪明的做法。



“是奥森·达尔马吉先生吗?”



当我们这样询问的时候,他好像是在警戒,也像是有点害怕般地直视着我们。他虽然没有说话,却很快地点了头。



“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塞米尔·穆勒,这位是约翰·李韦恩。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他以略带沙哑的声音说着。



“我们要站在这里说话吗?”我问。他短暂犹豫后,把门开得更大,让我们进入室内。大概他也忌讳邻居的眼光吧!



一走进客厅,就会发现室内的日用品、家具的格调非常统一,全都是埃及式的,颜色不是金色、银色,就是黑色,非常抢眼。架子里和桌子上,摆满了古代埃及或希腊的神殿模型,墙壁上则满是加了象形文字的埃及风格图画,简直就像进了法老的办公室,也像是上了美琪戏院的舞台一样。



因为是边间的房子,所以视野很好,不只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一侧,还可以看到南边的中城及雀儿喜地区。可是压在这些地方上面的,却是灰色的云层,听说明天飓风就要来袭了。



“这里的视野真好。”虽然已经相当习惯这里的风景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窗户并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建筑师一边坐在扶手上有动物头的雕像,像法老王般的宝座上,一边像年轻的王在颁布命令般,非常严肃地说道。



“窗户不是那么必要?”我反问,“你的意思是,在构造力学上是不必要的,是吗?”我一边说一边想。



我对建筑学的了解非常贫乏,如果想要和建筑师认真讨论建筑上的问题,那么得从头开始好好学习建筑学才行。



“啊,不,不应该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高楼层的建筑物的话,就力学上来说,必须减少窗户的数量是吗?也就是说,如果窗户太多的话,会影响建筑物本身。是这样吗?”



我的问题应该是相当粗浅的吧?但是,奥森好像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我似的,沉默不答。



他的表情严肃,感觉有点古怪。他的皮肤看起来还很年轻,虽然脸颊上有很多雀斑,不过皱纹很少。不过他脸色苍白,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接近银色的金色短发,远看之下很像白头发。还有,他的金色眉毛非常稀疏,就好像没有眉毛似的,而且只要一张开嘴巴,就可以看到两颗颜色黄浊的门牙间有极大的牙缝。至于他到底几岁了?看起来好像不到三十岁,又好像已经五十几了。总之,很难从他的外貌去判断他的年纪。



“这个嘛……”



他很为难似的开口了。可是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不太清楚。他的体型单薄,可以用瘦来形容,并且老是驼着背,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但他对待我们的姿态又摆得很高,很喜欢摆架子。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并没有他这一型的人物。这样的人,大概不是女性喜欢的类型吧!



“你应该可以了解吧?上面的钟楼来了那么多人,让我的情绪有点不稳定。”建筑师说。



“我当然可以了解。”我说。



“其实不是你说的那样。在构造力学上来说,这里可以不要窗户,也可以不要墙壁。”奥森说。



“也可以不要墙壁?”我很讶异地反问。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所以,这边的墙壁也可以全部都做成窗户。”他指着中央公园的方向说。



“这么高的大楼也可以没有墙壁?安全吗?”



于是,建筑师非常正经地说:“安全。现今的大楼外墙完全没有重量的负荷,所以即使全部都做成窗户,也没有问题。”



“那么,是什么东西在支持那么高的大楼?”



“框架,钢筋的框架。这个骨架支撑了整座大楼。只要计算好,有这个骨架就够了。”



“原来是铁做成的框架啊。”



“不,锻铁是不行的,因为不够‘柔软’。一直到钢铁被开发出来之后,才能建这么高的大楼。以前使用锻铁的时代,能盖到十层楼的高度就很了不起了,再高的话就有危险,所以不能盖现在这样的大楼。”



“嗯,原来不用石头补强,也可以盖出高楼大厦。我现在才知道。”我说。



“其实刚好相反。”奥森说。



“石头是不能补强的,石头只会加速建筑本身的振幅,因为那样会让建筑物的上面变重。”



“振幅?”



“地震的时候,就会有振幅。”



“这座石头岛有地震?”



“有,只是一般人感觉不到。地震的摇动方式有很多,长周期的地震波动会因为振幅的时间关系,而只有上方摇动。例如这栋大楼,位于这一层楼的摇动幅度,大约是七英尺。”



“长周期?”



“就是以五秒或十秒为一个周期的摆动,是相当和缓的地震。”



“七英尺?这里以七英尺的幅度在摇摆?”我非常震惊。



建筑师点头回答:“还没有人感觉到这个问题,不过,迟早会有人发现的。任何构造物都有它原本就有的振动周期,在某种时机巧合的情况下,如果相互作用,摇摆的幅度就会变大。对大型构造物来说,零星的振动比较强,但是摇摆的幅度并不强。可是因为容易有共振,所以摇摆的时间会变长。不管是桌子还是椅子,都会猛烈地在地板上滑动,但是大楼下的地面却一点事情也没有。”



“这里也会有那样的现象吗?”



“岩盘地形不容易有那样的情形,可是加州就危险了。不过尽管如此,住在这里的我们还是不能大意。”



“嗯。”



“虽然说现在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还非常少,但我们一定要尽快研究这个问题才行。楼面以七英尺宽的幅度摇摆的时候,周围如果都是沉重的石块,会演变成什么样的情景呢?所以说如果用石块补强,反而会造成危险。堆积石块补强的方式,只能用在十层楼以下的建筑。大楼愈高,愈要避免厚重的石墙。”



“唔,这样的说法很难让人立刻相信。”我说。



于是建筑师又说:“那么,我们用船做比喻吧!建筑的历史和船一样。你知道传统的木造船为什么减少了吗?”



“木造船吗?”



“是的。为什么木头做的船被铁做的船取代了?”



“我认为是森林被大量的采伐,树木愈来愈少的关系……”



“不是那样,是因为‘铁比木头轻’的关系。除了这个理由外,没有别的理由了。木头会浮在水面上,但是铁会下沉。面积小的木头或铁片,确实是那样没错。可是,如果要造一艘巨型的船,铁制的船的总重量,却比木头做的船的总重量轻得多。而且铁片比较薄,可以扭转、弯曲的可塑性也比较强。当船在大海中受到暴风雨或强烈的海流冲击时,由沉重的木材所打造的船,本身就是一个难以控制的个体了,在暴风雨的冲击下,很容易就被击溃。”



“原来如此。”



“如果想建造巨大的东西,就必须改变想法才行,只是延伸做小东西的想法,那是不行的。所以说锻铁很快就被钢铁取代了,舍弃不够进步的东西才会变得更好。想完成一座又高又细的建筑物,重量轻又有可塑性的建材,应该是比较有利,而且能使建筑物更坚固。现在的我们正在发想那样的建筑物,研究如何去完成它。如果成功了,那么或许不久之后,曼哈顿的摩天楼就会朝这个方向变化。”



“所以窗户……”我把话题拉回来。



“对,如果是那样的建筑物,理论上所有的墙壁可以全部被窗户取代。”



“可是,那样的建筑真的坚固吗?”约翰插嘴说:“虽然理论上是那样,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吧?”



建筑师沉思了片刻,才点头回答:“嗯,大概吧!不,至少我个人希望不会变成那样。窗户这种东西,会让设计师沉沦。古代的建筑物,例如欧洲十八、九世纪时建筑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窗户都小小的,所以诞生了许多绚烂的文化。又例如这间房子,如果没有这么多窗户的话,就可以凝聚出许多的趣味,创造出种种的可能性。古代埃及的艺术也是……”



“这些画都很漂亮呀!”我指着挂满墙壁上的画说。



“是莎草纸,这些全是莎草纸画。”



“这个像画一样的文字呢?”



“是象形文字。埃及的艺术经常表现在宫殿墙壁和陵墓墙壁上,它的文字本身就是艺术。他们的艺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呢?因为‘没有窗户’。最能展现埃及艺术的地方是地底下,地面下的世界是黄泉之国,唯有那样的地方,才找得到艺术的真髓。这间屋子也是,因为有这么多窗户,所以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眼里只有窗户的建筑师,是做不出什么好作品的,因为一切的考量都以窗户为重点。”



“嗯,所以你想设计出更少窗户的房子?”



“你说得没错。外观也一样,如果墙壁上满满都是窗户,那么每一栋大楼的外观就会变得一模一样,建筑师能够发挥美感的地方,便大大受到限制。高迪设计的大饭店最后虽然没有完成,但是如果落成的话,就是一栋窗户非常少的大楼。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棒的设计。”



“噢!”



“窗户使建筑师堕落,让建筑师做偷工减料的事情。墙壁才能孕育生命或文化。当某栋建筑物的墙壁完成变成窗户,就已经不是房子了,而是机械的一部分。只有机能性而没有温暖,是没有发展性的建筑。”



“达尔马吉先生,”我说:“有件事情我早就有疑问,是不是可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问你呢?”



“什么事情?”



“建筑师为什么要在谁也看不到的高楼墙壁上,装饰一些图案或雕刻呢?如果是从地面可以看到的装饰,或许还可以在当代留名。可是,如果在距离地面三十层楼高的地方放了维纳斯的微笑,也没有人看得到吧?为什么要做那种徒劳无功的事呢?”



“因为附近很快就会盖起别的摩天楼吧!”建筑师说。



“盖摩天楼的建筑师们,会事先认定‘附近也会盖同样高的大楼’,因此在自己盖的大楼上做装饰吗?”



奥森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应该不会吧!因为每个建筑师都不希望自己盖的大楼比别人的矮,都想盖出高人一等的大楼。”



“就是说啊!那么那些装饰到底是要给谁看的呢?”



“那只是现阶段看不到而已,未来的公共汽车或计程车,都会变成小型的飞行船。飞行船在空中飞,很快就可以抵达目的地。空中交通不会阻塞,乘客还可以欣赏窗外的风景当作娱乐。就像现在东河的观光游览船一样,观光客可以坐在船上欣赏对岸的建筑或风景。”



我有点难以置信地说:“建筑师真的都在想那样的事情吗?”



“那是建筑师个人的乐园。美国建筑师是梦想家,也是诗人,是做梦的少年。爱利夏·葛瑞夫·欧提司(ElishaGravesOtis)设计的电梯,在纽约的世界博览会亮相时,你知道建筑师们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吗?”



“不是摩天楼吗?”



“不是,而是像多层地板层层叠起,一直叠到天际的‘自然田园’。搭乘着电梯,不管到哪一层楼,一出电梯,就是宽阔的草原,草原上有放牧的牲畜,天空是用油漆漆出来的蔚蓝天空,天空里还有朵朵的白云。每一层楼的各个草原上散布着一间间房子,有些房子涂着白色的漆,有些房子是红色的砖瓦房,每间房子都有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我和约翰无言地听着这个梦想。



“另外,每间房子外面的院子都拴着一艘小型的飞行船,那是自家用的私人飞行船。就像加州那样,每户人家都可以使用自家的飞机,遨游在一整年都很晴朗的天空下。还有,大楼的墙壁上有专门让飞行船通过的门,打开那扇门就可以飞到外面的天空。外面的天空是真正的天空,有时和画出来的天空一样蔚蓝,有时是下着倾盆大雨的天空。驾驶着那样的飞行船,可以去纽泽西的朋友家,也可以去康尼岛玩。虽然这个梦想最后没有被实现,但当时大家是很认真在思考这个可能性的。因为有这个梦,才成就了今天的曼哈顿。”



我点头表示了解,思考了一下后,又问:“你对现在正在进行拆除大时钟的工程,有什么想法?”



于是建筑师摇摇头,叹气说:“愚蠢的傻事!愚蠢至极。想拆大时钟的人,和用时钟的指针来杀人的笨蛋一样愚蠢。那座大时钟,是这栋大楼的特征,拆掉时钟的话,这栋大楼就是一栋到处可见的普通大楼。未来,曼哈顿的大楼会愈来愈多,这栋大楼就愈发平凡,完全被四周的大楼埋没。如果那个时候这栋大楼还有大时钟的话,大时钟将是这栋大楼存在的价值。因为有大时钟,整个设计才能平衡,这是建筑师早就想到的问题。所有的设计,都以大时钟为中心,连走廊的照明设计,都与大时钟有关。所以我说没有比拆大时钟更愚蠢的行为了。这是对建筑的亵渎,让人感到悲哀。”



“大楼的机能会因此而出问题吗?”



“不会马上出现问题,但是,拆除时钟绝对不是正确的事情。这栋大楼正在被逐次改建,这也是无视原设计者的行为。很久以前,先是堵死了从三十七楼到楼顶的出口,理由是那个出口会造成住户的危险。至于为什么会有危险呢?因为大时钟很稀奇,所以有人会想到楼顶去看时钟,不小心就会造成意外,另外也担心有人会跑到楼顶跳楼自杀。现在,轮到要拆除大时钟了。总之,这栋大楼将会愈来愈没有特色。可是,请别忘了一件事,现在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楼顶了,今后想去楼顶的话,大概非用气球不可了。”



“关于潘特罗命案的凶手,你有什么看法?”



我这么问时,奥森说:“我当然不知道凶手是谁。不过,如今这条街上最痛恨凶手的人就是我。”



“达尔马吉先生,为了谨慎起见,我必须问你一些问题。”会面的最后,我问:“五号那一天,你做了什么事情?”



“五号?”



“就是潘特罗·桑多利奇遇害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三点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因为那天管理这栋公寓大楼的公司派人来找我。”达尔马吉说。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我有必要拿出记事本。



“狄亚哥·狄·尚·朱利阿诺和贝提·亚雷。你在进行不在场证明的调查吗?”



我拿出记事本,继续问道:“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待到几点?”



“他们一直待在这里。”建筑师说。



“一直?”我抬起头问。



于是达尔马吉摊开双手,说:“因为我们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我们讨论到八点左右,因为肚子饿了,便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



“几点回到这里?”



“和他们分手时已经超过十点了,所以我马上就回到这里。不过,我完全不知道桑多利奇命案的事情。当时我虽然回到家里,可是外面在下雨,我又在听音乐。只要关上窗户,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我可以去问朱利阿诺先生和亚雷先生吗?”



“请你一定要去问他们。我和桑多利奇先生没有任何恩怨,不希望无端被人怀疑。”他说。



“齐格飞先生说了,他说他三点的时候和桑多利奇先生通过电话,当时桑多利奇没有任何异状,可是七个小时后的十点十五分,桑多利奇先生却被杀害了。”



“是吗?我不知道他的话可不可信。”建筑师的回答让我很讶异。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齐格飞是个骗子。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计划在皇后区盖一座周围有四栋摩天楼的大型复合式表演会场,还请我为那个计划做设计,可是后来却只字不提。不只如此,他还一脸正经地说,以纽约目前的戏剧表演情况,自己不可能会说那样的话。比起那个男人,我更相信预言纽约的巴士和计程车可以在空中飞的建筑师。”



我点头,表示听到奥森说的这句话了。



和奥森见面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偏见,我觉得藉着这次见面,我好像多少触摸到设计出曼哈顿摩天楼景观的人类的精神了。



这个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得正是时候。就在潘特罗·桑多利奇的断头事件让全纽约吓破了胆,也让一般人认为大概只有世界大战或火星人来袭的新闻,可以盖过这个命案的新闻性时,竟然又发生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件事情比潘特罗命案更引人注意。



第二天,也就是九号这天,飓风如天气预报般登陆曼哈顿。纽约开始飘雨,到了半夜时,风也转强了,十号黎明时,纽约已经笼罩在暴风雨之中,一整天都是风狂雨骤。



十号晚上八点左右,中央公园高塔在发出巨大声响的同时,出现了原因不明的诡异事件,大楼的玻璃窗几乎在同一瞬间粉碎。被认为是曼哈顿最华丽的摩天公寓,在大雨滂沱中变成有着无数洞穴的废墟。可是这个事件并没有造成火灾,除了一个人之外,大楼里的住户无人罹难。



我们立刻赶往现场,在曾经散落着潘特罗头骨的大楼马路上,看到仿佛堆积着厚厚一层雪的玻璃碎片。大楼四周的玻璃碎片化为白色的山,高度几乎可达二层楼。风很大,把我身上的外套吹得随风飘扬,我用手按着头上的帽子,以免被风吹走。



不管是我们还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茫然地站在现场。我抬头看,发现有些低楼层的窗户是完整的,但是三楼以上的窗户大部分都变成了四方形的洞,暴露在雨中。没有看到任何火光,而室内的灯光则仍然是亮着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吉米在如山般的玻璃碎片堆中,找到了一具尸体,接着把那具尸体拉出来。这具尸体好像是被爆炸的威力弹出,摔到地面上的。



我和约翰看到脚下的尸体时,不禁面面相觎,因为这个不幸人物,正是八号才和我说过话的设计师——奥森·达尔马吉。他的头盖骨破裂,部分脑浆喷出,全身都是血,不过他的脸还很完整,所以一眼就可以认出是谁。不幸中的大幸就是只有一位牺牲者,而这位牺牲者的裤子口袋里,有一张写满了意思不明的埃及象形文字的奇怪纸张,这好像是一张便条纸。



第三章狮子大道



1



洁住在西村被称为同性恋街的克里斯多福街。他住在砖造的旧公寓二楼,而同一栋楼里,有一半以上的住户是同居中的男同性恋者,但是他对这种状况丝毫不以为意,仍然住得很愉快,而且好像有不少同性恋者的朋友。



他从这里搭地下铁,通车到北边的哥伦比亚大学上课,但纽约大学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所以他也常去纽约大学的图书馆。因为纽约大学的图书馆里有很丰富的表演艺术相关资料,所以我常去那里寻找资料,因此好几次在西村附近遇到他。



因为这个关系,我和他渐渐热络起来,好几次私下见面聊天。洁的生活非常简单,想要见他、找他,都不是困难的事情,他如果不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就是在住处的房间里,要不然就是在纽约大学的图书馆,或是在麦克道格街的人气咖啡馆里。



这家叫做马樱丹的咖啡馆也有地下室,在这一带相当有名。它的一楼有暖炉,往一楼的里面走去,有一张可以从窗户一眼看尽后院的桌位,那里是洁的固定座位,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度过漫长的时间,有时看书,有时沉思。秋天的时候,坐在那个位子上可以看到后院的树木落叶冷冷地飘落,也可以看到几栋旧大楼的后墙。欧·亨利的名著《最后一片叶子》里,那位卧病在床的少女所看到的景物,大概也是如此吧!



有一天,洁打电话给我,约我在马樱丹咖啡馆见面,他说想和我谈谈关于命案的事情。我急急忙忙地到达马樱丹时,洁已经坐在可以看到后院的那个位置上。



一看到我,洁便远远地叫“嗨,杰米!”我快步走到桌子旁,坐在他的前面。洁平常就是笑嘻嘻的表情里,更增添了几分兴奋的神情。



“终于破解了。”他兴奋地说。



“破解?破解了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他有点焦急似的咋舌说道:“就是象形文字呀,杰米!象形文字,你忘了吗?不是在沙利纳斯小姐家的柜子里找到一张写着很多埃及图文字的纸吗?这两、三天我一直在研究埃及的图文字。”



“啊!那个呀!”这么回答的同时,我也兴奋了起来。



“先点吃的吧!杰米。”洁说。



于是我回头对站在后面的服务生点了一杯拿铁,再加一块起司蛋糕。



“这几天你都待在图书馆里吗?”



“我不只待在图书馆里,还去请教专攻埃及学的教授。埃及学实在太有趣了,我乘机也了解了一些别的东西。不过,光是埃及的文字,就是一门大学问,比我想像的更复杂。因为无法用罗马字母一一比照象形文字,所以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但我还是做了一些对照。你看,这是我做的对照表。”洁说着,打开笔记给我看。



“嘿,很了不起嘛!”我很佩服地说。



“这是我最近研究埃及学的成果。”



“洁,真有你的!”



“谢谢夸奖。就像我这张对照表上列出来的,它无法与罗马字母完全对照出来。可以和‘A’对照的象形文字有两个。例如‘at’或‘bat’,发[?]的‘A’的对照文字是鸟;但是‘able’或‘make’,发[e]的‘A’的对照是像弯曲的手臂。”



“唔,‘C’有三个对照文字吗?”我问。



“像‘candy’或‘camel’,发[k]的‘C’,对照的是像提篮,或侧看像山丘一样的文字。而‘nice’或‘cent’,发[s]的‘C’,对照的是像耶诞节的拐杖糖一样的文字。”



“好像很复杂耶!”我有感而发。



但是他却摇摇头,说:“不,一点也不复杂,因为这只是表‘音’文字,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就可以做出对照表。如果是表‘意’文字的话,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表音文字?”



“本身没有意思,只是单纯代表声音记号的文字,就是表音文字;罗马字母就是一种表音文字。两种作用相同的文字,应该可以相互对照。语言的构造当然与文字不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的本身并没有意义。”



“也有不是这样的文字吗?”



“当然有。如我们所知道的,象形文字是一种图文字,原本应该是不折不扣的表意文字。但如果这张纸上的文字是表意文字的话,那我就必须举双手投降了,可能要花更多更多的时间,才能破解这些图文字的意思。”



“表意文字又是什么?”



“例如这个鸟的图形。毫无疑问的,以前这个图文字代表的意思不是‘鸟’,而是‘秃鹰’。另外,‘A’对照出来的另一个图文字,意思当然就是‘手臂’;而‘D’对照的图文字的意思是‘手’,‘B’是脚。”



“拐杖糖就是‘手杖’吗?”



洁用力点了头,说:“没错,除了表示手杖外,应该还有‘权威’的意思。可是,从历史上的某一个时间点开始,这些图文字所代表的原本意思消失了,变成只是声音的符号,也就是说,图文字从表意文字转换成表音文字。”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改变呢?”



“为了减少文字的数量。”洁说。



“哦,是吗?”我点头说。



“山岳、河流、天空、鸟。空气、海洋。人类的手、脚、肚子、脖子、头,还有眼睛、鼻子、眉毛、嘴巴、牙齿、舌头等等。我们生活在被无数事物包围的世界里,如果每一个事物都要创一个文字来表示,那么文字的数量一定非常庞大,整个世界大概会被文字淹没吧!人类的记忆力根本无法负荷数量那么庞大的文字。为了记忆文字,纸和笔就成了必要的工具,因此中国人很早就发明了纸张。”



“埃及的话有莎草纸。”



“对,所以埃及复杂的图文字才会留传下来。但是,这个文明基于文字数量太过庞大,最后还是选择一条合理的道路,放弃利用文字来表意,而将原有的图文字表音化。仍然具有表意作用的文字,是中国的汉字和马雅的图文字。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一定还有我们尚未解读的表意文字。这是一门还没有被开发的学问,马雅文字也还没有被解读。”



“唔,是吗?”



“总之,眼前先解决这张手写的纪录便条纸吧!”洁身体往前倾地说。



“嗯。这是乔蒂·沙利纳斯装框保存起来的东西。”我说。



“这张纸原本在从楼上摔下来的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的裤子口袋里。”



“那个事件也很不可思议。”



“确实不可思议。”洁表示同意地说。



“在中央公园高塔的窗玻璃瞬间破裂的同时,建筑师自杀了。是建筑师为了自杀,而制造出那样的事件吗?……可是,要怎么制造出那样的情形呢?到底用了什么东西,制造了那样的爆炸呢?当时现场完全没有火药的痕迹。洁,你能解开这个谜吗?”



洁好像不厌烦似的摇摇手,说:“杰米,让我们一件一件来。首先要解决的是图文字之谜。”



他说着,把好像用钢笔写的那张便条纸摊开在桌子上,把纸上的皱摺抹平,然后再把自己做的对照表,摆在便条纸的旁边。



【附图三】



“杰米,你看这个,便条纸上开头的第一个字是圆顶形的图形。参考对照表,就可以知道这个像面包的图文字,是‘T’;也就是说面包可以转换成‘T’。接下来是像鸟羽毛的图,这个图可以越换成‘I’,猫头鹰是‘M’,老鹰是‘E’。这几个图文字转换出来的罗马字母是‘TIME’,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文字。



“接着是两支拐杖。看,对照表上没有这样的图,所以一定是这样……一个拐杖对照一个字母,对照出来的字母如果不是C,就是S。而‘TIMES’这个字比‘TIMEC’有意思,所以应该是‘TIMES’吧!这张便条纸不是埃及人留下来的,而是崇拜埃及文明的美国人写的,所以从图文字对照出来的罗马字母,应该是英文。



“另一支拐杖对照出来的字母应该也是‘S’。对使用英语的人来说,不会把连接在一起的两个同样图形,想成是两个不同的字母。再看下一个图形,这是提篮和小鸟一上一下所组合而成的图形,我们可以从对照表找到与这个图形对照的字母是‘Q’。接着的图文字是一只小鸟,这个是……”



洁的手指很流利地在对照表上滑动。



“是‘U’。下一个是弯曲的手臂在上,张开嘴巴在下的双层图文字,对照表上没有可以对照这个图文字的字母。不过象形文字的排列法,和一般的字母的排列不大一样,有时也可以上下排列。可能是那样比较漂亮吧!象形文字的字母排列,并没有非横排不可的规则,要怎么排列,全看写的人的感觉。”



“哦?是这样的吗?”



“嗯。弯曲的手是‘A’,张开的嘴巴是‘R’,紧接在后的是两支羽毛虽然好像叶子,但是要让这几个字母组织起来有意义的话,对照出来的字母应该是‘E’。”



“第一行对照出来了?”



“没错。把对照出来的字母排列之后,就是‘TIMESSQUARE’。”



“时代广场?”我说。



“对,这行象形文字说的就是时代广场。”



“时代广场?那个时代广场吗?在中城那个热闹商业区里的时代广场?”



“就在四十六街与第七大道那里。可是,又好像不是。”



“为什么?”



“因为第二行。解读这一行得到的是‘Cleopatra'sNeedleBoulevard’。”



“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我有点惊讶地说,因为这实在太突兀了。



“两个连续的‘E’常常只以一个图文字来对照。”



“是吗?”



“嗯,这种情形也出现在以下的对照里。至于第三行,是‘BethesdaTerrace’。”



“毕士达露台(BethesdaTerrace)?嗯,接着呢?”



“第四行是‘Schiller’。”



“席勒?是诗人席勒⑧吗?”



“第五行是‘Beethoven’。”



“贝多芬?到底在玩什么猜谜呀?”我忍不住笑了。



“还没有发现吗?杰米。第六行是‘FitzGreeneHalleck’。”



“费兹·格林·哈莱克⑨……啊!我想到了,是中央公园里的那些铜像吗?”



“答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洁说。



“确实还有一座被称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的埃及方尖碑。不过,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并不在公园内,而是在大道上。”



“中央公园内的南北方向的马路之中,东侧的路不是被称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吗?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就是被安置在沿着那条路的路上。”



“嗯。那么格林·哈莱克之后呢?”



“‘SirWalterScott’。”



“噢,果然来了,是沃尔特·史考特爵士⑩的铜像吗?”



“再来是‘Shakespeare’。”



“了解了解,都是有名的人物。”



译注⑧:德国伟大的戏剧家、诗人和文学理论家。



译注⑨:美国诗人,以讽刺和浪漫主义的诗歌著称。



译注⑩:苏格兰小说家、诗人、史学家和传记作家,为历史小说的创始人之一。



“接着是‘GapstowBridge’。”



“嗯,是那座有名的桥。”



“然后是‘LionBoulevard’。”



“狮子大道?唔?这是什么?狮子大道在哪里?听都没有听过那样的地方。”



“最后是‘Geekfleed’。”



“Geekfleed?齐—格—飞?是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吗?被沙利纳斯小姐枪杀的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吗?”



【附图四】



洁沉默不语,只是一边点头,一边看着窗外庭院内的枯树。



“是那样吗,洁?真的吗?真的是指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吗?已经死掉的齐格飞演艺公司的老板?”



洁的视线缓缓地回到室内,说:“杰米,我也正在想这件事情,所以没有办法给你答案。你呢?你觉得呢?”他看着我说。



于是我再三思考之后,回答:“这是那个大事件发生时所留下来的纸条,所以一定是吧!”



洁点头,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你认为这张纸条的用途是什么?”



“这张纸条吗?”



“对,以象形文字写的这张纸条。”



我再度陷入思考中,但是完全想不出好的答案。



“中央公园的观光简介吗?”因为想不出好的回答,我开玩笑地说。



可是,洁笑了。他说:“很不错嘛!杰米,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用我们所熟悉的文字,说明这里是席勒的铜像,那里是贝多芬的铜像,不就可以了吗?用不着特地用一般人根本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呀!”



我沉默片刻,认真地想了想之后,才说:“确实。如果只是观光简介那种平凡的内容,的确用不着……”



“没错。因为是有危险性的东西,必须隐藏内容,所以要用一般人看不懂的文字。如果内容是杀人计划,就必须隐藏起来。”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张秘密的计划书?是像暗号般的东西?”



“我是这么想的,这是我推理出来的想法。”



“嗯,是吗?这么说的话,这张纸条般的东西或许是……为了犯罪而做的前进路线?”



“有这种可能性,这种想法很能说服我。”



“可是……到底是怎么样的路线呢?”



“最后一行所表示的,当然是一个地点。我认为这张纸是在指示要如何到达那个地点。”



“齐格飞?”



“对。”



“齐格飞的什么?”



“当然是齐格飞的家吧!”



“等一下,等一下。”我说。



“怎么了?”



“齐格飞不住在中央公园内呀!”



“他没有住在公园内,他住在公园外。”



“没错,他应该是住在第五街。对吧?他的高级公寓应该面对着第五街。”



“嗯。”



我又想了一下,才说:“这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完全看不懂嘛!是表示要从时代广场走到克丽奥佩特拉之针的意思吗?”



“嗯,好像是吧!也只能这么想了,因为上面还有小小的箭头记号。”洁表示同意地说。



“接下来是通过毕士达露台,前往席拉的铜像,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然后是经过贝多芬的铜像旁边,来到费兹·格林·哈莱克的铜像前;接着是通过沃尔特·史考特爵士的铜像附近,再经过莎士比亚铜像的旁边,走过盖普史托桥,然后通过狮子大道,就是齐格飞的家吗?顺着这个路线指示,就可以到齐格飞的家?”



“我想是吧!”



“可是,这样的指示哪里有危险?为什么要隐藏呢?根本就像一张买晚餐食材的便条纸。警察会凭这样的便条纸,就跑去抓人吗?”



“一般的警察应该不会吧!”



“这样的便条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思考这个问题,就是推理呀,杰米!”



“首先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是这里。为什么是从时代广场开始的?时代广场应该在最后面才对吧?照这张纸的指示的话,起码应该比盖普史托桥更后面才对。如果目的地是齐格飞家,为什么第一站是时代广场?看这张纪录,好像是从这里开始的,从时代广场到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到底要怎么走呢?”



“是呀!这是你的疑问之一,还有吗?”



“什么是‘狮子大道’?指的是哪一条路?”



“这是你的疑问之二吧?”



“还有,根本无法从这张奇怪的路线图上,看出齐格飞家的位置。曼哈顿的街道按照着东西南北的座标规划,要指示一个地点时,并不需要这样拐弯抹角,只要直接说街道名,就很清楚了,例如说第五大道及二十九街的交叉点,人们就马上知道是什么地方了。为什么不直接说路名就好了?”



洁双手抱胸,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不久,他抬头,说:“没错,杰米,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的意见完全正确。除了这些之外,你还有觉得什么奇怪之处吗?”



“当然有。”我说。我带着焦躁的心情,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想法,然后说:“你不觉得这张纪录根本就本末倒置吗?”



“哦?怎么说呢?”



“有必要把犯罪时要走的路线,写在纸上吗?是做为给自己看的纪录吗?不是吧?这种事情应该记在自己的脑子里就很足够了。”



“唔。”



“应该是为了给他人指示,才会写在纸上的。不是吗?”



“不错,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是谁写给谁的呢?懂这种埃及文字的人,大概是像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这样的人吧!如果是他写的,那么,他要写给谁看?”



“唔。”



“可是,这张纸条还在他的口袋里时,他就死了,这表示他还没有给任何指示。”



“还没有吧!”



“另外,奥森·达尔马吉有杀害齐格飞的动机吗?”



“唔。”



“还有,最大的重点是,杀死齐格飞的人是沙利纳斯小姐吧?”



“是吧。”



“人死之前的忏悔之言,不会是谎言。”



“我相信是这样没错。”



“因此,这张纸条是为了什么而写的呢?是要给沙利纳斯小姐的指示吗?不是,她不是会接受别人指示的人,她也没有穿过中央公园。她说她去一楼的齐格飞的办公室,射杀了齐格飞,完全没有提到什么席勒,什么盖普史托桥。”



“嗯。”



“如果那张纪录是一种指示,这个指示却没有派上用场。要杀死齐格飞的话,用不着标明中央公园内的路线,只要把齐格飞家的住址写出来就好了。”



“没错。”



“只要有住址,中央公园里的路要怎么走,根本就不重要,因为问题是最后的目的地。难道说不走中央公园,就到不了齐格飞的家吗?不,要去齐格飞家,并不需要经过中央公园。所以说,这张纸条到底有什么意义?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不是吗?”



“这张纸条或许确实毫无意义,而只是一张练习象形文字的纸张。”



“可不是吗?好像只是用中央公园里的纪念碑之类的东西,来练习象形文字的写法一样。而且什么是‘狮子大道’?曼哈顿没有这个名字的马路。”



“杰米!”洁突然叫我。



“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上当。”



“因为‘狮子大道’吗?”



“是的。”



“嗯,我也上当了。根本就是乱写的嘛……”



“杰米,不是那样的,事实正好相反。别的或许都没有意义,但是‘狮子大道’却是有意义的,只有这个是‘真的’。”



“真的?这个?”



“是的,就是因为‘狮子大道’,所以我无法忽视这张纸条。这张纸条不是随便的涂鸦,而是确实标出齐格飞家的所在,在第五大道。”



“怎么说?”



“我现在就告诉你吧!”洁说。



就在这个时候,服务生送来我们先前点的拿铁咖啡与起司蛋糕。我几乎忘了自己点了食物。我重新坐好,喝了一口咖啡。



2



“这也是一九一〇年代的事情。”洁开始说了。



“有一个技巧高超的赌徒来到纽约,他的名字是盖利·贝兹。这个人的下巴的中央有一个窝,是个相貌英俊的男子。他好像迷惑了无数的女性,但是,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他出神入化的赌技。尽管外型温文,但是在赌桌上却睥睨群雄,让许多对手脱光了衣服。”



“你是说输光了所有的财产吗?”



“对。不过,把全部的财产都拿来赌博,本身就是不对的行为。因为他太厉害了,所以被绝大多数的同行视为仇敌,这是不争的事实。他的身影只要一出现在赌场里,所有半职业性的赌徒便闻风夹着尾巴逃走。总之,他的恶名传递了整个美国,大家都很怕他。这位在全美四处流窜的赌徒,有一天终于现身纽约。”



“这个人是赌博的天才吧!”



“对。可以说他拥有天才般的敏锐感觉。盖利有一天走在百老汇的街上时,被一位年长的女性叫住。他回头看那位女人,女人把一张铺着桌巾的小桌摆在路旁,小桌上还放置着一颗水晶球。”



“是占卜师吗?”



“是的。她的相貌与白人不太一样,是阿拉伯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盖利,并对他说,你已面露死相。”



“嗯,算命的常这么说。”



“很像你的朋友写的剧本中的一景吧?”



“没错。”



“不过,这不是戏,而是现实。盖利虽然听到女人那么说,却大笑出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健康。现在的他一点病痛也没有,硬要说有问题的话,那就是会喝一点酒。既没有肚子痛,也没有感冒的人,怎么会死呢?他便问那个女人自己会怎么死?是明年会死吗?”



“嗯。”



“那位女占卜师摇摇头说,不是明年,而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就会死,时间是午夜零时。然而,精神饱满的盖利仍然不把女占卜师的话当作一回事,还要占卜师告诉他是怎么死的。不过,他也声明自己不会付钱。”



“当然了,谁会为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付钱呢?”



“女占卜师说,我有解救你的方法,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教你方法。但盖利只想听,不想付钱。女占卜师说,如果想知道得救的方法,就必须付钱。盖利便嘲笑她说,这就是你赚钱的手段吧!最后还劝她不如去赌博、掷骰子赚钱。”



“占卜师没有说盖利是怎么死的吗?”我说



“你也想知道吗?盖利当然要求占卜师说出来。于是占卜师便对盖利说,你是古代的罗马皇帝尼禄转世,所以四周跟着许许多多的怨念。”



“尼禄?是随便说说的吧。”



“不,不是随便说说的。她说,今天午夜零时的时候,你会被狮子杀死,这是你的宿命。”



听到洁这么说,我忍不住放声笑了。



“被狮子杀死?”



洁连连点头,说:“盖利也笑了,并说,原来自己是被狮子杀死的呀!那只狮子一定发疯了。但这里不是非洲,而是曼哈顿的中心,哪来的狮子呢?”



我一边听,一边大力点头。



“没错。要是我的话,我也会这么问。被狮子咬死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纽约市的正中央呢?胡说八道也要有个分寸!”



“‘我劝你还是改做别的生意吧。’盖利撇下这样的忠告后,就离开女占卜师的面前,前往赌场。那天晚上他也在赌场大获全胜。”



“他赢了?”



“他赢了,而且完全忘记从女占卜师那里听来的预言。可是,他走进了纽约市立图书馆对面大楼二楼的小酒馆,当四周都安静下来后,他突然想起占卜师的话,抬头看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如果占卜师所说的预言是可信的,那么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为了赶走这种感觉,他开始喝酒。这里是纽约的正中央,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出现狮子这种猛兽,那位占卜师的预言不过是为了骗取金钱罢了。他这么想着。”



“同感。无赖的手段是无法让客人掏钱给占卜师的。”



“可是,盖利的心里还是有一点在意。他是义大利裔的移民,可以说是罗马皇帝的后裔,那样的预言未必是无的放矢。”



“义大利裔的移民有好几万。”



“那个酒吧里有一个大型的收音机。当时的收音机算是很高级的机器,很多客人到酒吧不只为了喝啤酒或鸡尾酒,也为了听收音机。当盖利喝得有几分醉意时,收音机里的播报员开始念一条临时新闻,那是一则带有冲击性的新闻。”



“是什么新闻?”



“中央公园动物园里的狮子逃出动物园了。”



这则新闻让我太讶异了。



“什么?”



“中央公园当时刚刚新成立了一座动物园。那则新闻报导的主要内容是说,狮子从动物园里失踪了,目前可能在中央公园内,但是也可能跑到公园外面的马路上,所以请全体市民小心警戒,在狮子被捕捉回去的消息没有发布以前,要待在家中,不要外出。”



“有动物园呀……”



“盖利听到这则新闻便发抖了。他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却完全没有想到会真的发生这种事。在那一瞬间,他相信占卜师的语言会实现,午夜零时——也就是自己死亡的时间——正在逐步接近自己。于是,他的屁股立刻滑下吧台前的凳子。他想马上赶到百老汇去找那位女占卜师,只要她能教自己逃过死亡的方法,全部的钱都给她也无所谓。”



“嗯。”



“可是,他又想,那可不行!那么做的话,不是正好踏入陷阱之中吗?或许就在自己冲到马路上时,躲在暗处的狮子就会跳出来咬死自己。他好像可以看到自己全身是血地躺在狮子脚下的模样了。”



“没错,那样做确实很危险。”



“于是他重新坐好,为了镇定自己的心情,又开始喝起酒来。因为发现这里的确存在着可怕的可能性,他还查看了入口处,并且请酒吧的经理在门上上锁。可是经理拒绝锁门,因为那样不符合规定。盖利绝望之余,便想搭计程车回旅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可是,站在马路上等计程车也有很大的危险性,就算是用电话叫车,只要人一走到门外,任何一瞬间都是有危险的。想到这些,他只好乖乖地继续坐在吧台前的位置上。”



“这样才聪明。”



“酒吧里的其他客人也都继续留在酒吧里,没有任何人在这个时候离开酒吧。因为一旦有人离席说要回家,经理便马上过去劝阻,请客人稍待一会儿,因为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有捉到狮子的消息了;而且现在只要离开室内,就会有危险。因此,大家都乖乖地留在酒吧里。



“可是,盖利的恐惧比其他人更加严重。他的心脏就像连续敲打的钟一样跳动,紧张和恐惧的心理更让他直冒冷汗,全身也不停地发抖。墙壁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前进着,再一分钟就是午夜零时了。就在这个时候,酒吧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那一瞬间,盖利大声惨叫,觉得此命休矣。他相信狮子就要扑到他的身上了,许许多多罗马人的怨灵,正冲进这家酒吧里!自己将在此被狮子无情地吞噬!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却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抱着头在吧台前发抖的盖利身上,他的手终于战战兢兢地离开头部,并且很害怕地回头看着入口的地方。一个有点胖、穿着制服的警察,正以一副奇怪的表情,注视着强烈害怕的盖利。然后,警察大声宣布,已经捉到狮子,大家可以放心,也可以回家了。此时,收音机也开始播放临时新闻,通知大家已经在百老汇捕捉到狮子了。播音员说,危险已经过去,大家可以放心了;温暖的被窝正在等待主人回去,请早点回去睡觉吧!



“盖利这才放心了,全身的力量一旦放松,整个人便瘫软地坐到地板上。因为想赶走恐惧,他喝了太多的酒,早就醉了。在地板上坐了好一会儿后,他才慢慢地站起来。在赌场里的时候,他被认为是非常霸气、桀骛不驯的人物,可是私底下的他还是有比别人更加胆小的一面。”



“可以理解。”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付了酒钱。那时经理对他说,你的脸色很不好,今天晚上好好的睡一觉吧!盖利答应了,然后蹒跚地步出酒吧。当他要走下楼梯时:心中涌现强大的喜悦。他想,真的是白担心了!那个女人果然是一派胡言。不管是医生还是占卜师,或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死的。这么一想之后,他的精神大振。他大声欢呼地跑下楼梯,到了最后几格的时候,还一个箭步地跃下楼梯,冲到马路上。他高举双手,欢呼地越过马路。不,应该说是想越过马路。



“他喝醉了,并且高举着双手,大声欢呼地突然冲到车道上,一辆南来的汽车闪避不及,撞上了他。轮胎刺耳的打滑声与撞击的声音响起,盖利整个人先是飞到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掉落到地面。汽车的打滑声与撞击声吸引来许多围观者,其中一位围观者就是刚才的酒吧经理。酒吧经理马上返回酒吧,呼叫救护车。浑身是血躺在马路上的盖利,临终之前短暂地恢复意识,他痛苦地呼吸,眼睛看着天空,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动着嘴唇,他伸出的手指指着一个方向。大家沿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是纽约市立图书馆前面的石狮子雕像。”



“啊……”



“他就这样死在狮子的脚下。”



这样的发展让我深受刺激,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说:“原来如此,是狮子雕像呀……但是,他被撞倒的那条大马路是哪一条路?”



“第五大道,就是市立图书馆的狮子雕像前面的马路。”



“啊,是第五大道吗?”



“以市立图书馆的狮子雕像为中心,这条马路的南北四个街区,也就是从三十八街到四十四街之间,被附近的居民称为‘狮子大道’。”



“哦?这就是狮子大道吗?”我说。



“是的。而弗来迪利克·齐格飞住家的公寓沿着狮子大道,就在纽约市立图书馆的南边。”



“原来如此!”我懂了。



第四章地下王国



1



我坐在水边的草地上,看着摩天楼无数窗户的灯光和倒映在“池塘”⑾的月亮。突然听到有人踩着草皮靠近的脚步声。是警察吗?我想着。我一点想警戒的心情也没有,反正我已经失去一切,变得一无所有了。除了剩下的这条命外,我没有什么可以被偷的东西了。不过,如果有人要取走这条命,我也乐意奉送。



译注⑾:ThePond,中央公园内的水池名。



“嗨,兄弟。”



这个声音从上而下,听声音好像是个黑人。我的心里虽然觉得这个家伙打扰别人很没礼貌,可是却没有生气的力气,所以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



“介意黑人坐在你旁边吗?”他说。



我摇摇头,“我在欧洲和黑人并肩作战,有时还一起睡在狭小的战壕里,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听到我这么说,黑人便坐在我的旁边。



“月亮很美呀!”他说。



我没有点头,只说:“是的。但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



于是他也沉默了。不过没有多久,他就压着嗓门笑了,然后说:“请原谅我的失礼。”



黑人的语气变得很恭敬。



“不是因为瞧不起你,才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有些黑人对你们白人有潜在性的敬意,我就是这样的黑人。”



我回头看他,他的眼睛很大,看起来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过,从他说话的方式听来,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凉爽的晚风从水面上吹过来。



“我不在意这种事。”我说。“也没有兴趣了解。”



“是吗?那就好。这个地方黑人愈来愈多了。”他说。



“我知道。因为战争的关系,这里严重缺乏劳动力。你也是从南方来的吗?”我问。



“嗯。”他点头回答。



“住在这个公园的北边吗?”



“不是。”他说。



可是,除了公园的北边之外,这个城市并没有别的黑人居住的地方了。我觉得奇怪,却因为觉得麻烦,所以不想多问。



“你参战了吗?”黑人反过来问我。



“嗯。”我说。



“很辛苦吧?”



“嗯,语言无法形容的辛苦,非常非常惨。连续好几个月住在战壕里不说,冬天时只有踩在泥泞里脚才会觉得温暖,其他时候都好像是结冻的冰柱,因为都睡在冰上。”



“真的非常辛苦。”



“那是人间地狱。白天的时候要对付敌人的子弹,耳边经常听到同伴中弹的声音,也常被炸弹的爆风弹得飞起来,几乎每天都过着那样的日子,也每天在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被炸掉,总是生活在恐惧之中。虽然听得到炸弹掉下来的声音,却不知道炸弹会掉落在哪里。”



“那样的日子的确很像生活在地狱里。”



“那样的日子有好几个月呀!不少人因此变成了废人,整天都缩着身体,不断地痉挛,也无法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那是炮弹休克症。我的耳朵有一边听不见了,是大炮和寒冷造成的。但那不是战争,只是无聊的劳力考验……不,不能说是考验,而是在试验胆量,与男人的勇气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现在是夏天了。兄弟。”



“嗯,是夏天了。和那边比起来,这里就是天堂。美好的月亮、凉爽的风,摩天楼的灯火也很美丽。这里是天堂。”



“今天晚上你想睡这里吗?兄弟。”



“参战以后,我从来没有在屋檐下睡过觉。屋外最好了。”



“你有家吗?”



“我没有那种东西。”



“食物呢?”



“食物?明天会去找一个可以让流浪汉用餐的救济所填肚子。”



“钱呢?”



我笑了,“你很啰嗦。这和你无关吧?”我说。



于是黑人耸耸肩,说:“确实,我太失礼了。”



时代改变了,这个时代让黑人也会担心钱包内的事情。



“我没有那种东西。”我说。



黑人缓缓地转头看着我,然后说:“不需要吗?”



我摇摇头。



“你不要钱吗?”他又说。



“你要给我钱吗?”我说。



然后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只是并肩看着月亮。



“你要的只是这样的风景吗?”黑人又开口问。



我默默地点了头。



“我知道比这里更漂亮的风景。”他说。



可是我没有回应。这个世界是否有比这里更漂亮的风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除了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以外,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就算坐了几天的火车,可以去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也和我没有关系。



“如果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他说。



我笑了,然后说:“坐火车去吗?我只对现在可以马上看到的东西有兴趣。”



“就在附近。”他说。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说:“就在附近?在哪里?”



“你能保密吗?”他说。



我觉得厌烦了。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太夸张了吧?不过是个看风景的地方。而且,这附近有比这里更好的月色吗?在水库湖畔吗?没有什么差别吧!月亮一样倒映在水面上,只是那里的水面比这里稍微大了一点而已。还是乌龟池塘(TurtlePond)边?那里的话,可以看到远景岩(VistaRock)和了望台城堡(BelvedereCastle),应该也可以看到美丽的月亮吧!但是,这些我都可以想像得到。如果你还要继续说这些无聊事情的话,请让我一个人安静好吗?”



可是,看不出他有要离开的意思。



“兄弟,你是一个聪明人。”



“唔?”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扰。不过,我说的不是月亮。”



“不是月亮吗?”



“对。月亮会有什么样的景色,你已经很明白了,不是吗?”黑人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说的是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景色。你读过大学吧?”



“读过,但大学一点意义也没有。面对杀人的战争时,学问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拿到了学位,学位也挡不了子弹,无法在炮弹的碎片和寒冷中保护我的耳朵,也不能为我留下萝拉。”



“萝拉?你结过婚吗?”



“嗯。”



“但是离婚了?”



我笑了笑,反正已经不在乎了,便告诉他:“在战场上的时候,有些人会藉着慰安妇逃避现实,但是我不会那么做,因为把女人当成泄欲的对象这种事,会让我讨厌自己,而且我已经有萝拉了。在上欧洲战场以前,我们片刻也不曾分开过。可是有一天,在战场上的我收到萝拉寄来的信,她说她在一个宴会中认识了一位海军中尉,并且与他陷入恋爱之中,希望我答应和她离婚,还说都是因为我不好,因为我没有在她的身边陪伴她。”



“太过分了。”



我在黑暗的夜色中摇摇头,说:“那就是女人,什么事都怪罪到别人的头上。我能怎么办呢?只好答应她离婚了。”



“幸好你活着回来了。”



“当我身在有如地狱般的战场时,支持着我的人就是萝拉。所以失去了她之后,我根本不想回来。只是,我虽然等待子弹打到我的身上,子弹却自动避开了我。”



“你恨这个国家的政府吗?”黑人问。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后,说:“唔,不能说不恨。但是又能怎样?”



结果,他说了一句让我很意外的话:“像你这样的人,正是我想寻找的对象。”



“哦?是吗?”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说。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看穿他的计谋了。



“你终于找到了吗?可是,我并不想加入什么黑帮的组织。虽然我懂武器,可是我已经受够砍砍杀杀的事了。”



“兄弟,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他说。



“不是想叫我加入黑帮吗?”



“当然不是。”



“那么,对你来说,我应该是个没有用处的男人。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而已。”



他听了我说的话,先是嘿嘿地小声笑着,接着便哈哈哈地大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我问。



他一边笑一边说:“抱歉,兄弟。因为半年前,我也说过相同的话。我想起了让我说出相同话的家伙。”



我默默听着。



他继续说:“那时的我和现在的你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的身边还有女人。我忘了身边的女人,对那个家伙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而已。于是那个家伙便说,那么,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了。所以我决定以从中国人那里学来的拳法,对付那个家伙。我抬起右脚,才要踢出去的时候,那家伙手中的刀就挥砍下来,从我的脚后跟划破我的小腿。”



“啊,结果呢?怎么样了?”



“艾美当场发出惨烈的尖叫声,那个家伙便逃走了。她如果早点尖叫就好了。接着,我才被艾美和路过的黑人扶到一一〇街,向医生求救。因为我浑身是血,所以没有车子愿意载我,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路,才到医生那里。候诊室里满是等待看诊的穷人,我在那里等了六个小时,轮到我的时候,我的脚已经肿起来,没有办法缝合,只能用几根铁丝堵住伤口。”



“好惨。”



“嗯,好像在处理沙发的裂缝一样。并不是只有你经历过战争呀!”



“唔,这和你说的好风景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说的是真正漂亮的风景,不是英国式的夸张措辞。那真的是美好的景色。”



“眼前的景色已经让我感动,让我感叹这个世界上竟有这么好的景色了。你所说的地方真的比这里更美?”



“是的,兄弟,我可以保证。而且,那里还提供睡觉的地方。”



“你该不会是要我去你的公寓吧?”



“那里不是公寓那种小家子气的地方,是更好的地方,像梦境一样的地方。那里没有贵贱之分,没有人种的问题,也没有贫富的问题,大家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是有钱人。那里有丰富的食物,而且都是最好的货色,有新鲜的肉、柔软的面包和水果,还有酒。”



“还有酒?”



“对,有酒,而且是一等一的好酒。”



“在禁酒令的这个时代里,会有好酒吗?”



“我可以带你去看。那里也有女人,也有像女神一样的美女。不过,女人或许会让你厌烦。”



“带我去那里的话,对你有什么好处?”我问。



“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说:“我想实现梦想中的世界,想改变这个一无是处的世界。”



“那个像梦境一样的天国,就在这附近?”



“对,就在这附近。”



我笑了。说:“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么那个天国迟早会被警方发现。”



男人摇摇头说:“绝对不会被发现,也不可能被发现的。那里是永远都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你说就在这附近?”



“是的,兄弟,就在这里的附近。”



我又笑了。然后说:“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你说的那种天国?”



于是他压低声音笑着,并说:“世纪变了,这个世界也变了,这是很明显的.你出生的时候,那时的人能够想像这个世界会有摩天楼这种东西吗?”



“嗯。”



“那时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会发生世界大战这种事吗?”



“唔。”



“这个世界上有你完全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就在这个城市里。”



“如果真的有像梦境一样的好地方,每个人都会想去。可是,现在是很有多人饿死在路旁的时代。”



“所以已经有上千人住在那里了。”



“上千人?”



“是的。”



“那就是一个小城市了。已经住了上千人的地方,竟然还不被人知道?”



“是的,兄弟。你要去看看吗?就在附近。”



“而且,那里还是一个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



“是的。你想看看吗?”



“在哪里?”



“你能保守秘密吗?”



“可以,我当然可以。就算我想说出秘密,也没有对象可以让我说。”



“就是这里。”



黑人的食指往下,指着自己正坐着的草地。



“这里?中央公园?”



我笑了,觉得这个人恐怕是脑袋有问题。这个公园根本没有他说的那种地方。



“够了,我知道了。”我说:“我不能相信你开玩笑的话。”



“兄弟,我不是在开玩笑。那个地方就在这里的下面。”



“下面?你是说地底下吗?”



“是的。”



“这里的地底下会有什么?”



“有一个地下都市。兄弟,这个公园的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地下都市,那是一个分了好几层的都市。不能让人知道那个地方,尤其不能让警察知道。不过,已经有上千个人住在那里了。那是谁也不知道的梦境之国。”



“你在编故事吗?兄弟。”



“请你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吧!”



“那里既然是地底下,一定很暗吧?”



“比这里亮多了。”



“有电灯?”



“有很多。”



“有饮用水?”



“地底下会涌出无尽的饮用水。走吧!兄弟,不用担心,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我不是凶暴之徒。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随时可以离开。不过,你必须保守秘密。”



黑人站起来。



“我的名字叫沃桑姆。你呢?兄弟。”



“杰西。”我说。



“你好,杰西。”



我们伸出手来。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握手。



2



一边看着左手边的盖普史托桥,一边走过了步道,看到右手边的动物园后,再往北走一点点,很快就到了林荫道(TheMall)的最前面。



“这里有莎士比亚的雕像吧?”沃桑姆抬头看着雕像说。



“有。”我说。



“他是远在大西洋彼岸的伟大兄弟。那边是毕士达露台的方向。”



“我知道。”



“前面可以看到沃尔特·史考特爵士的雕像,朝着那座雕像走五步,一、二、三、四、五……现在看看你的脚下,看到什么了吗?兄弟。”



“排水沟。”



“杰西,那不是排水沟,拿掉那上面的盖子吧!现在周围有人吗?”



“没有。”我一边转头看着四周,一边回答。



当我的视线回到原点时,看到沃桑姆已经蹲下来,拿起一个金属制的开口盖,放在旁边的地上。



“兄弟,我先下去,你再下来。”



接着,他很窘迫似的从脚开始,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狭窄的排水沟。当他连头也进入排水沟后,不久便有光线从下面泄出来,接着就听到他大声说话的声音。我觉得好像嗅到一点点汽油的气味。



“好了,火把已经点燃了。你快点下来吧!”



于是我便学沃桑姆的动作,把脚伸进四方形的洞里。沃桑姆从下面伸出手,把我的脚放在墙壁的梯子上,这样我就可以顺利下去了。



当我的脚踩到地底下的地面后,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地面坚硬而干燥。不过我的身体无法完全直立,必须有点向前弯曲,所以不太舒服。



原本扶着我的沃桑姆的手离开我的身体,然后把另一只手中的火把递给我,叫我拿着,然后自己又爬上梯子,把刚才的开口盖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封住洞口。



“不盖好的话,万一有人从那里掉下来,可是会跌断腿的。好了,兄弟,我们走吧!”他说,然后弯着腰,在我的前面带路。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建在地下水通道旁边的狭窄小路。这里的水比较没有味道,我想和火把的气味已经消失了也有关系。



“这支火把是哪里来的?”



“每个有需要火把的地方,都会放着火把。”沃桑姆回答。



走了一会儿后,地下水的水流消失在右手边的黑暗中,我们的前面是一条水管形成的路。因为脚底下有泥巴,所以走起来滑滑的。



来到壁面有裂缝的地方后,沃桑姆停下脚步,说:“我们要从这个裂缝进去。兄弟,跟好我。”



我点头,紧紧跟着他走进裂缝中。一通过裂缝,就看到一条像被两块大岩石夹在中间的走廊。



“这是什么?自然形成的洞穴吗?”我下意识地问。



“不是,是黑色火药炸出来的。因为火药的用量不对,所以变成了这样的洞穴。”



“火药的用量不对?”



“嗯,这里有很多这样的洞穴。”



“你刚才说黑色火药?”



“是的,兄弟。曼哈顿岛是由巨大的花岗岩形成的,当年在这里建造城镇时,为了有平坦的地面,进行了多次的爆破工程。”



“这个我知道。但是……”



“那时瑞典的诺贝尔还没有发明炸药。”沃桑姆说:“跟我来。”



在他的引导下,我们又进入岩石间的缝隙。一穿过缝隙,眼前又是令我感到惊讶的景象,我看到了地下铁的轨道,听到电车接近的轰隆声。接着,电车像一阵风一样,卷起尘埃,留下火花,很快地通过脚下。



“地下有各种道路。”沃桑姆说,并指着前方,“这是简易吊桥。我们现在要经过这条吊桥,桥有点窄,你没有问题吧?”



所谓的桥,就是一根大约只有十英寸宽、横跨到对岸的铁柱。



“战场上也有这样的地方吧?兄弟,我要提醒你一下,万一你掉到下面的铁轨,千万不要去碰触第三轨道,会被弹飞起来的,或许还会弹飞到这里。”



“哦?真的吗?”



“真的,因为第三轨道是高压电通过的地方。我曾经看过有人碰触到第三轨道,结果身体就像橡皮筋一样被弹飞起来,头也飞了出去。人类是很脆弱的。”



“从这里掉下去的吗?”



“不是。地下王国有许多不同的入口,前面地下铁第五大道车站的月台那边也有一个入口。从月台下来到轨道上,只要走几步,就有一个位在墙壁上的入口。我就是从那个入口进来时看到的。好了,不谈这个话题了。兄弟,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沃桑姆举着火把,开始慢慢地过桥。我和他保持着些微的距离,随后跟进。只要小心脚步,要走过这样的窄桥应该没有问题。果然,我们很顺利地通过铁桥。



接着要通过的是狭窄的水管,必须弯着上半身才能在水管上行走。才前进了一点点,就又来到裂缝的地方;穿过裂缝,就看到架设在墙壁上、往下走的梯子。就这样,爬一段水管,下一段梯子,反覆了好几次,不断地深入地底。



终于来到管子比较粗的地方了,这里可以伸直身体站立,走路也变得比较轻松了,可是这里仍然有不知通往哪里的路,让我惊叹。



“这到底是什么管子?为什么会有这些管子?”我问。



沃桑姆回答:“这是废弃的蒸气管。”



“蒸气管?已经废弃的?”



“对。兄弟,现在已经是一九二一年了,这个城市已经开始变老,到处都在逐渐老化当中,所以上面的地面不断增建新的大楼。汰旧换新是必要的,破坏旧事物的同时,新的事物也会被建立起来。不过,地底下的情形不一样。地面上的旧东西会被弃置,这些管子就是被弃置的东西。他们弃置旧的管子,然后在旁边埋入新管子。”



“是那样的吗?”



“是的。所以这里有许多被遗忘,或被丢弃的东西。有资源材料,也有工具用品、电灯泡之类的东西。从盘子、刀叉到收音机、留声机等等都有,有时候甚至还会有尸体掉下来。”



“真的吗?”



“嗯。我们经常来这里打扫。总之,地面上被丢弃了的旧东西到哪里去了呢?这里!统统到这里来了。”



“被掩埋起来了?”



“是的,所以这里什么都有。兄弟,你现在明白了吗?好吧!我就告诉你纽约这个都市的构造吧!这个城市的地面上,正在竞争建造数十层楼的摩天楼,因此每个人的眼睛都只往上看,然而,这个城市真正有趣的地方,是在地底下。从地表往下,先是约四英寸厚的柏油路面,接着是十二英寸厚的混凝土层。



“办公室或一般家庭,以及马路上的信号灯、警报装置用的电线和电话线,则被装在管子里,埋在混凝土的下面。电线和电话线这两种管子,像网眼一样地爬在混凝土的下面。然后是瓦斯管,再往下十尺左右就是自来水管,水管层的下面就是这样的蒸气管;下水道和下水道隧道在同样深度的地方。”



“有到那么深的地方?”



“还有更深的,大约有十八层楼那么深。地下水就在那么深的地方流动。因为在这样的地底下,所以不管是用电还是饮用水,都不成问题。只要在旁边打洞——小小的一个洞就可以了,如此一来随时都可以取得蒸气,因此即使是冬天,这里也如同夏天一样温暖。”



我点头表示明白。



“来看看吧!兄弟,这里就是乐园的入口,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要吓着了。”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由管子形成的墙面。



墙的后面是一个大洞穴,洞穴里有往下延伸的梯子。沃桑姆领先顺着梯子往下,到了下面之后,我们走进一条狭窄的通道。在通道里的时候,我听到女人的笑声,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空间。



细浪缓缓拍打着水岸,这是地上铺着白色瓷砖、地面缓缓往下倾斜的奇妙水岸,瓷砖上有非常细小的贝壳和贝壳碎片。小女孩们一边欢呼,一边捡拾小贝壳。



那是一望无际的宽广水面。离岸边几码的地方,有一个仿巨大贝壳形状的喷水池,水源源不绝地从喷水口喷出来。靠墙的水面旁,竖立着无数的火把,墙壁上贴着和游泳池一样的瓷砖,瓷砖上画着狮子的图像。另一面墙壁上,还有一幅湿壁画,画的是拿着水瓶的女人们的姿态。



水面上有一些岩石,美人鱼们坐在岩石上。在水中的女孩子们,相互笑着玩着丢球的游戏。火把照着她们打起来的波浪,摇曳的金色波浪映在墙壁的蓝色瓷砖上。



我茫然地站着,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嘿,兄弟,怎么了?”



沃桑姆出声问我,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如我说的吧?”



我点头。



“真是让人无法相信呀!”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这里是哪里?那是真的人鱼吗?”



“兄弟,那是不可能的事!”黑人嘿嘿笑地说:“那是穿着人鱼装的人类。”



空间里弥漫薄薄的水气,一直盯着眼前的景物看,竟然产生了晕眩的感觉。



“这是现实吗?这里应该是地底呀!在这么深的地底下,为什么会有这种像梦境一样的地方吗?”



“很惊讶吧?可是,这里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这是谁建造的世界?你们吗?那些女孩是谁?”



“是这个世界的人建造的。你还要问是谁吗?总之不是我们。走吧,兄弟,我要介绍国王给你认识。”



“国王?”



“对。这个王国的首领,我们的领导者。”



3



一跟着沃桑姆往前走,就听到钢琴的声音。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前进之后,不久便走到一个又让我惊讶不已的地方,那是一个辉煌灿烂的石造大厅。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数一数二豪华的大厅,在我的记忆里,即使是在欧洲也没有这么豪华的大厅。就像全盛时期的古罗马市民大厅一样,地板是磨得十分光亮的大理石,但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好像从来没有人在那两色石头所拼凑出来的精细图案上踩踏过一样,让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墙边并排竖立着上端装饰有雕刻的希腊式圆柱,圆柱与圆柱之间则排放着观叶植物。最让人感到讶异的,就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巨大枝形水晶灯。这座水晶灯不仅一尘不染,还放出灿烂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



这里是哪里?我久久不动地站着。这里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走进了大剧场的大厅。可是,这里是曼哈顿的地底下,而且应该是最深的地方,听不到路面的车流声,任何嘈杂的声音似乎都传不进这里。这里像无人的墓地,是死人的领土,只有钢琴的声音在没有其他杂音的地底下回荡着。



在听不到脚步声、连一点点轻微的咳嗽声也没有、仿佛黄泉国度的空间里,我们小心地不发出脚步声,蹑足走过地板。然后,一个坐在大钢琴前面、正在专心演奏乐曲的男子,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好像发现了接近他的我们,便停下正在键盘上移动的手指。



“国王。”沃桑姆呼唤,并必恭必敬地行礼之后,说:“我把新人带来了。他是读过大学的知识分子,参加过欧洲大战……”



“和我一样。”国王以男中音般的声音说道:“可以连接欧洲和这里的音乐,非十九号乐曲莫属,你不觉得吗?除了十九号小夜曲外,没有别的了。请你等我弹完好吗?”



国王说完,用他精湛的指法又开始演奏起来。



真是了不起的演奏技巧!因为以前我只透过唱片听过萧邦的音乐,从来没有听过现场的演奏,所以眼前的演奏让我非常感动。



“你看到地面上的月亮了吗?”弹完后,男人问我。



“看到了。”



他散发出自然的威严气势,让我毫不反抗地回答他。



“连接地面上的月亮与这个地下王国的,是二十号乐曲,他的音乐总是带着浓浓的华沙城市气息,不过二十号乐曲感觉比较淡,是他小夜曲的遗作,也是杰作。”



接着,他开始平静地弹奏起二十号小夜曲。虽然我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但是听了音乐之后,竟然觉得好像可以感受地面上的月亮光芒了。现实的世界渐渐从我的感觉中消失,我觉得自己徘徊在梦境里。



演奏结束后,我和沃桑姆都情不自禁地拍手鼓掌。我觉得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奏家。



他站起来接受我们的掌声,我才看到他穿着合身的燕尾服。他是高大、英俊的人物,他的眼睛部位虽然覆盖着肉色的面罩,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有着十分端正的五官。



他动作潇洒地来和我握手,并问我:“我是国王。你叫什么名字?”



“杰西。”我回答。



“杰西,欢迎你来到我的地下王国,我要大大地欢迎你。请到那边的喝茶室吧!”



他伸手指示了方向。



沃桑姆走在前头,经过大理石的地板,他好像非常清楚这里。



一绕过圆柱的转角,又是一个让人屏息的画面。那是一个像巨大的银色箱子般的房间,好像法国人建造的新型飞机,有着漂亮线条的流线型空间。从入口进去以后,便听到低低的音乐声,还看到了铺着深红色天鹅绒的长椅子。擦得光亮的橡木墙壁上挂着各种装饰品,地上还摆放有雕刻品。一张好像是桃花心木做的桌子旁放有长椅,国王让我坐在长椅上,桃花心木的桌子上面有水果篮。



“喝咖啡好吗?”他问我。



看到我点头了,便又问我是不是饿了,我也点头了。于是他便指示从旁边经过、梳着百老汇风格发型的女孩,要她送三明治和咖啡来。沃桑姆坐在我的旁边。



“你参加了欧洲战争?”国王问我。



他右手的食指靠在嘴唇上,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注视着我。他的鼻梁高耸,脸颊瘦削,从面罩上的洞可以看到他炯炯有神的褐色瞳孔,而他黑色的头发在发蜡的帮助下,完整而服帖地梳向脑后。



“是的。”我回答。



“在德国吗?”



“是的。”



“因为壕沟战而受伤了?”



“没错。我左耳听不见了。”



“你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吧?请吃三明治。”



我发现女孩已经把放有三明治的盘子端过来了。



国王把装着水果的盒子推过来,说:“还有这些水果。”



“竟然有这样的世界……”我自言自语地说,然后专心吃起三明治。



女孩把装了咖啡的杯子放在我的面前时,我对她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继续吃东西。



吃了一会儿后,我才说:“好像在做梦,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坐在这样的地方吃东西。因为没有多久以前,我还躺在中央公园的草地上。”



国王的嘴唇离开咖啡杯,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这个像梦一样的王国,是你建造的吗?”



国王摇摇头,说不是。



“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脚下有这样的世界。其实,世界上的每一个大都市都有地下世界,法国人的地下城市可以追溯到高卢人的时代。从很久的史前时代起,就有住在地面上的人因为遭受迫害而躲到地面下居住的情形。地面下既安全又温暖,土耳其、罗马、中国、柏林等地都有这样的地方。”



我点头表示了解。



“以地球上的生物来说,居住在地表上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的生物都居住在地表下,因为地表下的环境比较安定,冬暖夏凉,不会下雨也不会下雪。选择在地表上生活,是很愚蠢的行为。”



“可是,我们的身体需要阳光。”



“没错,有适度的阳光,才能养育下一代。这个世界也有充满阳光的平台,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我们把学校建在那样的地方。”



“噢!这样的话就能让人放心了。”



我这么一说,国王和坐在我旁边的沃桑姆一起点点头。



沃桑姆说:“说到曼哈顿,大家都只想到摩天楼,然而曼哈顿的地表下,还有一个完全不输给摩天楼的地下王国。这个地下王国一直在持续扩建当中,不久之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庞大的帝国。兄弟,这个庞大的帝国,才是真正的曼哈顿啊!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荷兰人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有这个地底下的世界了。”



“是吗?”



“是的。这个地底下的居住设备,是印地安人建造的。当然了,当时的规模是非常小的。地面上的世界充满了矛盾,尤其是美国这个国家,这里有严重的种族歧视和贫富差距。财富被极少数的人独占了,大多数人沦为那些少数富人的奴隶。”



国王继续说。



“老百姓日夜辛苦工作之后,所得的正当报酬却被富人压榨掉了,这种情形将来会愈来愈严重。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例如思索哲学、沉思、读书、写诗、作画,人类生来就有从艺术里获得乐趣的能力。我们不是动物,并不是为了上紧发条,每天做重复性的机械工作而诞生的。我们拥有享受高度精神世界的能力,所以,我们有也有使用这种能力的权利。这种能力和权利,都是老天赋予我们的。



“可是,很多人却牺牲了自己正当的权利,每天孜孜不倦地做着乏味的工作,浪费了自己的一生之后,仍然一无所有。有人说劳动是一种道德。不,这句话根本是资本家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所创造出来的诡计。孜孜不倦工作着的人们,最后就像已经阅读过的报纸,被丢进垃圾桶里。许许多多的人为了资本家、或那些为利益而结合的政客、军人或俗物,牺牲了自己的美好生活,没日没夜地扩展摩天楼的高度。”



国王指着天说。



“奴隶们被贱价买走他们的生命与人生,并像动物一样地被奴役着,很多人得了精神上的疾病,更有人身心都得了无法痊愈的重病。过着像动物般生活的人们,现在竟然连一杯酒也喝不到,像破布似的被丢弃在废墟之中。愚蠢的资本家们显而易见的野心,却没有被一般人识破。



“所以,我们不要再被资本家们欺骗了,我们要把力量用在自己的身上,不要再往天空发展,要往地下延伸。现在,我就告诉你地面上的俗物们有多愚蠢吧!你知道这间喝茶室是什么地方吗?”



国王问我,我摇摇头。



“这是历史性的遗迹呀,杰西!是政治的愚蠢成果,也是可恶的浪费之地。看看这个房间,长度很长吧?这是一八七〇年制造的,纽约市最古老的地下铁。”



“哦。”我说:“是吗?”



“这个地下铁拥有划时代的机械构造,路线两端的送风机可以压缩空气,以气送管的方式推动车厢。这个令人惊讶的地下运输系统,可以很合理地在地下运行。设计出这个地下铁的人是艾尔弗瑞德·依莱·比奇(AlfredElyBeach),他也是科学人杂志的创刊者,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发明家。这个地下电车便是艾尔弗瑞德·依莱·比奇最大的杰作。



“刚才你看到的豪华水晶吊灯,和有着大钢琴的大厅,便是为了这个地下铁而建造的车站。然而,这个车站只用了两、三个星期,便被弃置了。这一切都是那个恶名昭彰的政治恶棍‘特威德老大’⑿害的。



译注⑿:威廉·玛西·特威德WilliamMarcyTweed。



“那已经是距今五十年前的事了,纽约人早就忘了这个地下铁的存在,就像义大利人忘记他们的脚下存在着庞贝古城一样。现在的纽约市民,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底下,埋藏着这么贵重的车厢和车站。这是花费了庞大预算所建造出来的伟大发明,竟然没有人想把它放进博物馆。



“花了大笔金钱,现在却被遗忘在地底深处的初期都市运输系统还有很多,这实在是可笑的浪费!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形呢?这就是民主的恶果。选举制度和肮脏的政治意识,造就了这种愚蠢的浪费行为。一个政府花费庞大的预算所完成的建设,在经过一次选举后,原有的政府被取代了,新的政府如果不想让前一个政府的政绩留名历史,就会隐藏旧政府的建设,把旧政府的建设埋入土中。



“资本主义是骗人的东西、是腐化的灵魂。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利益,将大把的金钱丢弃到水沟里,还装成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允许这种堕落行为的就是民主。被丢弃到水沟里的钱是谁的?是额头冒汗、辛勤工作的人们的钱,并不是政客们为了收买名誉,而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来的钱。”



国王白皙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潮,滔滔不绝地说着。



大概是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吧,他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



“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这个国家的丑陋,政治人物像猪一样的愚蠢,政治系统不够成熟,只有高中生的选举水准,是只要有钱就能办到的事情。这种情况一定要尽早改善,一定要成长。好了,杰西,如果你已经吃完三明治,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这个王国的心脏,我们的王宫。”



“王宫?”我说:“你说王宫?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当然有。跟我来。”



国王站起来,带我走出一八七〇年制作的车厢。他伸直背脊,走向地下的通道。我和沃桑姆并肩跟在他的后面走着。



“这里的电是从哪里来的?”我问旁边的沃桑姆。



“偷来的。”他回答。



“沃桑姆,不要说这种让人听了不愉快的话。”国王回头笑着说:“电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物品。生命与生活最不可以缺少的东西,就是水、食物、电和医疗,这些东西都不应该抬高价钱,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人民的。不管你有没有工作,这些都应该是随手可得的物品,人不应该为了获得上面所说的那些东西而工作,那些东西应当都是免费的。我们即将创造出一个新的社会,我不想让那些东西变成必须用金钱交换的物品。”



他继续向前走,并边走边说:“如今地面上的世界已经开始压榨人民,愚蠢的资本家与政客们就要显露出他们的本性了。那样一来,众多被压迫的人们,就会逃进这个地底下的世界。为了那个时候,我们一定要积极准备。因为万一必须发动战争时,是少不了庞大的军事预算与武器的。不过,我们很幸运,真的是太幸运了,地面上的愚蠢人们,已经给我们获得军事预算与武器的手段了。来,进来吧!”



国王打开眼前的一扇木门,伸手指示我们进入。我稍微弯腰地走进木门。当我抬起头,看到木门内的情景时,忍不住张大眼睛,发出惊讶的欢呼声。



和刚才所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眼前是一间木造的大厅。因为是由木板铺成的房间,所以装置在墙壁上的照明设备不是火把,而是发射出橘红色光芒的电灯泡。不管是墙壁还是梯子下的天花板,都装置了无数的电灯泡。



墙壁上还挂着许多抽象画和动物的标本,地板上则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雕刻作品和观叶植物。另外,其中一部分的墙壁上——就是楼梯的那一部分,还以漂亮的雕刻装饰着。擦得亮晶晶的宽阔木质地板上,有一部分被波斯地毯覆盖着,地毯上摆着洛可可风的桌子,桌子上有插着花束的花瓶。桌子旁边的架子里,有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许多人偶或装饰品。



我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很高,大约有三层楼的高度,还装饰着辉煌华丽的彩绘玻璃。玻璃里面应该有电灯吧?藉着灯光的照射,很清楚地可以看到玻璃上是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基督的图案。其中还有环绕着这个宽阔空间的四周、缓缓地往上升的楼梯。



“这里确实像王宫。可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问。



“是这个都市的城市大厅。很讶异吗?这里也是我的私宅。”国王说。



“为什么在这么深的地底下,建造出这样的地方呢?”



“跟我来,我带你进去里面看看。”国王说,并且引我走到楼梯的地方。楼梯上铺着红色的地毯。



我们踩着地毯,来到二楼。国王打开右手的门,说:“这里是图书室,杰西。建设新世界所需要的书,这里全部有了。以后你也可以来这里看书。这里是开启新世界之门的钥匙。”



这个大房间的墙面全做成了书架,架子里摆了满满的书。轻轻地关上图书室的门后,国王接着打开了隔壁的门。



“这里是用来收藏我所收集的物品的房间,大多是骨董与艺术品。你知道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什么吗?这个东西叫钢片琴,是一种乐器。演奏柴可夫斯基的芭蕾音乐时会用到的乐器。这里原本还有演奏室内管弦乐的演奏室。上面就是我的卧室。如果你留在这个国家,变成这里的重要人物,这里也会为你准备一个房间。只有对我们这个王国有影响力的重要人物,才能住在这里。好了,我们下去吧!”



国王转身下楼。



“那个门的后面有一个大餐厅,也兼作会议室,以后再看那里吧!”当我们通过一楼时,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指着远远的地方说。



我们来到有点阴暗的地下大厅。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把钥匙插入尽头一扇门的钥匙洞里,转动了一下,门开了。打开电灯之后,我看到无数个叠在一起的木头箱子。国王走到那些箱子旁边,打开最靠近他的一只箱子,他把手伸进箱子里,做出捞取的动作。我听到哗啦哗啦的金属声音。



“这是钱币,全部都是美国发行的,是可以换回等量金子的货币。我不相信纸币,也不相信银行,纸币和银行都是政客们的骗人道具。只要你的思想不被政府允许,你在银行里的存款随时都可能被政府冻结,所以只有傻瓜才会把钱放在银行里。纸币也一样,如今世界正朝向通货膨胀之路,纸钞早晚会失去面额上的价值。这也是政客想出来的显而易见的骗局。印刷在纸上的数字,代表着数字所显示的价值,这只是一种口头上的约定罢了。万一有人不遵守约定的话,随时都可以大量印制。到这边来。”



国王继续往里面走。接着,他打开了一个比较大的箱子,箱子里装着许多种火器。



“这里有最新式的机关枪、重型机关枪,也有足够的子弹,当然也有盾牌和剑。我们也储备了许多粮食。如今我们最需要的,就是能够操纵这些火器的人才。这个王国有许多有教养的人,也有足够的技术人员,目前最需求的人才是参谋与医生——拥有最新医疗设备、医术高明的医生。因为一旦发生战争,就会有人受伤。你已经厌烦战争那种事了吧?我也是。可是,处在这个被扭曲的世界的我们,还是无法避免战争的危险。”



在国王的催促下,我们来到大厅。他关上房间的门,像刚才一样地把钥匙插入钥匙洞,很谨慎地把门锁起来。



“这个国家没有警察,也没有邮局、税务单位和货币,因为那些都不是人类生活中的必需品。你想知道这个市政大厅原本是什么吗?”



我点头。



“听到后,你一定会感到吃惊的。这个大厅原本是十九世纪时航行于大西洋上的大型帆船。它已经没有了桅杆和帆,但是甲板还在。你一定会想问船为什么会在地底下吧?因为这艘船被丢弃了。上一个世纪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洞。这艘船变成废弃船以后,就从海上被运送到陆地上的这里丢弃、掩埋。这件事不仅被遗忘了,也没有留下纪录。



“杰西,或许你还想问为什么会这样?告诉你,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样做比较便宜。如果是铁做的船,只要把船沉到海底就行了,可是木头制造的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必须解体才能丢弃,那样要花许多钱,金额大概和建造一艘船的价格差不多。那时地上的都市还没有开发,有许多空地,还有巨大的垃圾洞,所以这艘船便被丢弃在这里了。船的体积虽然很庞大,但是仍然被当成像坏掉的马车或家具一样的垃圾。



“将这么巨大的船掩埋在这里的那些人的子孙,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先人曾经做过这件事。很难想像吧?但,这就是曼哈顿!这个都市有巨大的生产,也有巨大的消费。和世界上其他的城市比起来,曼哈顿的城市发展起步虽然晚了一千年,却已经快速地追上其他的城市,因此这个城市的地底下,才会有现在我们生活的这种地方。”



国王走出市政大厅,拿下旁边墙壁上的火把,举着火把,往地下道走去。地下道里没有电灯。



我们弯着腰走了一会儿后,不久,就来到天花板比较高的地方。伸直了腰,又向前走了一下子,便看到前方有亮光。那是由一颗电灯泡发出来的光芒,光芒的下面整齐地排列着简陋的木箱,木箱的外形很像是大型狗的狗屋。



“这里是王国的村子。”国王说:“在地面上面临死亡的人来到这个地下王国后,就住在这里。”



“因为寒冬和饥饿,所以逃到地底下。”沃桑姆也说。



“这里有水,也有食物和药。我们的王国里,到处是这样的村子。”国王一边说,一边前进。下了几个台阶后,又说:“杰西,你看!这就是我的王国的心脏。”



他指着位于岩石场下面、灯火通明的宽敞大空间。那里排列着巨大的桶子和蒸馏设备般的器具,很多人默默地在那里工作着。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他问。



“在酿酒吗?”我回答。因为我闻到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



“你说对了,杰西。确实是酒。我们在这里酿造了许多酒,有白兰地、威士忌、发泡酒等等。因为禁酒令的关系,这里酿造的酒根本供不应求。你看到堆积在那里的许多木箱了吗?明天那些木箱就会不见了。因为不论我们开出什么样的价钱,还是有些人想买也买不到。虽然已经排到好几个月以后才能交货了,订货单还是一直在增加当中。根本来不及计算我们到底赚了多少。总之,我们想赚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国王洋洋得意地说。



“这样下去的话,不用几年,我们也可以在地面上盖一栋摩天楼了。可是,我并不想那么做。我们要组织军队,因为或许会被迫发动独立战争。我们能够以这种方式赚钱,完全是法律的帮忙。因为这条法律,我们才能让许多饥饿的人获得食物,这个王国也才能愈来愈完备。我们一定要在这条法律被废止以前,努力扩充我们的资金,发展我们的王国。



“不过,我要声明一件事。这里酿造的酒虽然是私酒,却和一般粗制滥造的酒不一样,而是和禁酒令施行以前,街上专门卖酒的店铺里一样的酒。在纽约地区里的私酒中,我们的品质是最好的,所以还可以拿来帮助人。我们这里的酒,绝对不会让人喝了之后变成废人。”国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并且自信满满地说。



他慢慢转动上半身,将身体靠在岩石上,再重新面对着我。



“杰西,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这个王国的一小部分。不过,只要你继续待在这里,就可以更了解这里的事情。你知道这些装着酒的箱子是怎么运送出去的吗?用船。把箱子放在船上,从地下水道出去。如果你也一起坐在船上的话,就可以看到那种令人雀跃的情形了。那一定是非常愉快的冒险吧!怎么样?杰西,你想不想在这里工作?想不想和我一起为理想奋斗?”



他放慢语气问我。



第五章电梯幽灵



住在三十五楼的雪拉·亚当敏斯急急忙忙地想到一楼,因为她的男朋友正在一楼的大厅等她。他们打算去艺术家咖啡厅(CafedesArtistes)用餐,可是,眼看就要赶不上预约的时间了。她穿上自己最喜欢的洋装,也化好妆了,却有一个顾客打电话来。母亲虽然用眼睛频频催促她快走,但对方就是不挂断电话,又不能让母亲代替她接电话。



对方好不容易讲完话,但是约定的时间早就超过了,所以她便匆匆忙忙地冲出家门,跑到电梯厅。十二座电梯的按钮都按遍了,再看电梯门上的标示,很倒霉的,每一座电梯都是在低楼层的地方,而且几乎一动也不动。是现在正好有很多人要上楼?还是正好有人在搬运家具呢?



雪拉焦急地在电梯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看手表,已经迟到三十分钟了,外面的太阳也已经下山了吧!大厅里没有长椅可以坐,男朋友一定等得不耐烦了。他的个性爱挑剔,自己又迟到了这么久,用餐的时候一定会受到他的责备,那今天的约会就变得很无趣了。



就在这个时候,雪拉听到最旁边的载货用电梯到达三十四楼的声音,她的脚立刻反射性地朝那边走去。雪拉从来没有搭乘过这部载货用的电梯,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可以挑剔的时候了。她站在载货电梯的门前,拉着杆子,打开沉重的门。



电梯有外门和里面的网状门,两扇门都很重。可是,当她很用力地打开两扇门,急忙想踏进电梯里的那一瞬间,却发出了尖锐的惊叫声。因为电梯内的正面墙壁前,立着一个可怕的东西。



那是一具尸体。电梯里为什么会有一具尸体呢?而且是一具已经死亡一段时间、开始腐烂的尸体。电梯厢内的黄色灯光阴沉沉的。因为急着要进电梯,所以和立在电梯的尸体几乎四目相对,所以雪拉才会忍不住发出惨叫。



电梯内的阴暗光线,让尸体看起来好像是半陷进墙壁里的鬼魂,那模样实在太怪异了。从来没有想过会在现实的世界中看到这样的情景,雪拉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不管是电影里还是书本里,雪拉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头部是灰色的骸骨——不,正确地说,应该是左半边是骸骨,右半边是还有肌肉的头。再看一眼,强烈的惊吓冻结了冲破喉咙的惊叫声,雪拉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发抖的情形愈来愈激烈,抖动的幅度也愈来愈大。



已经变成骸骨部分的灰色头部里,还可以看到一些粉红色的地方,那是因为骨头表面还覆盖着薄薄皮肤的关系吧!也就是说,皮肤原本是粉红色的,但是因为尸体已经开始腐化,所以颜色也变了;而变成灰色的那一部分,就是腐化了的部分。



在那样的皮肤下面的,是清楚可见的颜面血管。血管有粗有细,像网子一样交织在一起,并像攀附在岩石上的树根,不仅牢牢地抓着头骨,也支撑着颜面的皮肤。而原本应该是瞳孔的地方,却看不见瞳孔,变成了黑色的窟窿。可是,不会动的圆形窟窿,却定定地看着雪拉。



另外,有脸的那半边的眼睛,也注视着雪拉。两只眼睛像结冻了似的,动也不动。这一只眼睛的瞳孔,也像可怕的身体一样,同样动也不动。不过,这本来就是一具尸体,本来就是不会动的。



有脸的那一边的瞳孔上,有着薄薄一层肉所形成的眼睑,可是,再怎么看,也很难让人觉得那是人类的眼睛。因为眼睑的皮肤是灰色的,看起来还有点黑黑的。而额头或脸颊上的肌肉已经失去了肌肉原有的色泽,看起来不像肌肉,倒像是黏土。这些皮肤上面布满了细细的皱纹。



有一大半的皮肤上浮现点点污迹,这些污迹很像在地球仪海面上的陆块。因为没有头发,所以可以看到污迹已经从额头扩散到头顶。



还有,这具尸体身上的衣服也很古怪。奇妙的头颅的正下方,是让人联想到火鸡的细细喉咙,再下来就是穿着全身黑的身体部位。不过,那好像不是原本的颜色。而且,因为喉咙的部位有领子或扣子般的东西,由此看来,这具尸体的身上应该有一件由白色的布所做成的衬衫,而加在衬衫上面的好像是一件燕尾服。因为衣服纵向破裂成许多细细的长布条,所以两只手臂就像把布条束在一起的拖把,而拖把的最下方,是仿佛如枯槁树枝的五根手指头。



雪拉突然觉得闻到一股臭气。应该是空气流动的关系吧!那是腐败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气味。雪拉觉得更加恐怖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雪拉思绪紊乱地想着。



电梯里有腐败的尸体,而且仿佛被钉在电梯的墙壁上一样,动也不动地站着。“它”是站着腐化的,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这样的东西?因为这里是没有人会乘坐的载货用电梯,不会被人发现,所以把尸体放在这个电梯里吗?



这具尸体到底是谁?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而死的?还有,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面对如此大的冲击,使她的身体像冻僵了一样,连手指头也无法动一下,甚至讲不出话来。现在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害怕了,身体也因此变得完全动也不能动。怎么办呢?应该通知谁这件事情呢——?



就在她想到这个念头时,尸体的嘴巴却突然张开了。雪拉反射性地发出尖叫,同时也看到了尸体张开的嘴巴里的牙齿——又黑又脏的牙齿。并不是排列得很整齐的牙齿,而是有些已经脱落、参差不齐的牙齿。此时,像是摩擦或辗轧的声音,从张开的嘴巴深处传了出来。雪拉瞪着尸体的嘴巴,不停地大声尖叫。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边发出尖叫,却一边不能自己地盯着眼前的尸体。事实上,她一点也不想看到眼前的东西,但视线好像被黏住了一样,就是无法离开那个奇怪的东西。



黑暗的喉咙深处就像小小的洞穴般。此外,她还觉得那股臭味愈来愈强烈了。摩擦、辗轧的声音持续着,像是充满怨恨的诅咒声音。那是有如动物发出的威吓声音,包含了强烈的恨意。



尸体突然离开了墙壁,并且向前迈进。雪拉就快要晕眩了。



此时,金属般的声音响起,让雪拉往下看。她看到尸体的脚下有齿轮,而尸体正踩在齿轮上。为什么会有齿轮……?



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一屁股坐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



她完全没有要让自己的尖叫停下来的想法,只是持续地高声叫着。眼前的视线又变暗了,在完全变暗前,她的眼角看到载货用的电梯门缓缓地关闭。



第六章齐格飞命案之谜



1



修复中央公园高塔的玻璃的工程,正日夜不停地进行着,这件事已经成为全美国热门的话题。花了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堆积得像山一样的玻璃碎片终于清除干净,失去玻璃的住户们的窗户上,也再度被安装上玻璃。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为了调查爆炸的原因,甚至动员了交通警察,让警察们分头到各个楼层做地毯式的搜查。纽约市警察局成立的时间不短,像这样彻底地搜查一栋大楼,是非常少见的情形。住在高楼层的住户,一般都是高所得的有钱人,因此大楼进行工程时,他们大都搬到饭店里住了,这样反而有利于我们的搜查。不过,不管我们怎么查,就是查不到爆炸的原因。



我们没有遗漏地访问每一家住户,住户在家时详加询问,不在家时便仔细检查屋内的情形。检查的内容当然是和火药有关的事项,看看是不是有爆炸之后的残留碎片、受到爆炸影响的室内物品、有没有任何爆炸的痕迹,或屋子里是否有奇怪的机械类物件、和爆炸有关的零件、煤屑之类的东西。然而,做了相当彻底的搜查之后,仍然一无所获,没有在任何一间屋子里发现类似上述的物品或痕迹。因为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住户们也说他们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让我们更摸不着头绪。



因为每个房间的玻璃都在同一个时间爆炸,所以爆炸物上应该装有计时器之类的东西。如果是有计时器的炸弹,就算火药部分的痕迹消失,计时装置的零件还会留着。但这个事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是一起爆炸事件,却没办法找到所谓的爆炸物。假设这个的爆炸事件是使用火药类的炸药,那安装炸药的地方一定就是玻璃破碎的室内,就算不是在同一间,至少也是在隔壁间。可是,发生爆炸的时候,大楼内每间房子的每扇玻璃窗几乎都破裂、粉碎了。不只大楼东侧如此,西侧也一样,所以一定是在这栋大楼每户人家的每扇窗户上安装炸药,才能产生这样的爆炸。



然而,就物理方面来说,那又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样的爆炸所需要的炸药数量庞大,需要好几辆卡车来搬运。搬运的时候一定会被人看到吧!此外,有谁能在有人居住的室内,偷偷摸摸地安装炸药呢?好吧!就算能偷偷摸摸地安装,应该也会被住户或我们发现吧!



炸药引起的爆炸,除了造成窗玻璃破裂之外,也会让很多物品损坏。炸药内的火药会引起燃烧,会留下烧焦的痕迹,也会产生异味、发出爆炸的声音。还有,因为发生爆炸的时间是雨夜,大部分的住户都待在家里,一定有很多人因为爆炸而受伤。可是,爆炸发生后,没有任何人被炸伤。此外,虽然外面有飓风来袭,却没有住户听到除了玻璃破裂以外的声响。大楼里没有异样的气味,也没有任何一间屋子发生火灾。除了玻璃破裂外,也没有任何家具受损,没有人受伤,窗帘也没有破。其中也有几户的摆饰柜里摆着日本娃娃,然而那些摆饰柜上的玻璃却连一丝裂痕也没有,墙壁上的壁纸也看不到煤烟的痕迹,更找不到任何安装炸药的机械类物件。



如果说这个事件有所谓的爆炸物,那么安装在各个房间窗边的,一定是我们还不知道的新型爆炸物。让我们退一百步想吧!就算真的有那样的新型炸药,这个爆炸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伤害住户,也不造成室内的损坏,只破坏能够替换的窗玻璃,就是嫌犯的目的吗?他可以因此得到什么好处?



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团队也针对这个爆炸进行了调查,结果同样是一无所得。而摩天楼的建筑历史还很短,其他国家没有同样的摩天楼,找不到可以参考的资料。



唯一受到这个爆炸伤害的人,只有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为了杀死他一个人,就制造出这个爆炸事件,说起来不太合理,但我们还是循着这条线做了一番调查,不过仍然没有收获。这样的情形实在让人觉得太奇怪了。



这个建筑师几乎不和人往来,所以纽约的建筑界人士没有人和他熟稔,也有人连他的长相都不知道。他喜欢到处流浪,虽然好像是在美国出生,拿美国籍,但是没有在美国受教育。他在苏格兰读中学,在英格兰读高中,后来又到西班牙和摩洛哥的大学学建筑,念书的过程和别人很不一样。他也不出席纽约建筑师们的聚会,尚在执业的建筑师们也没有人在近年的建筑杂志上看过他撰写的文章,所以至少在曼哈顿这个地区的建筑师界里,没有人对他怀有恨意或杀意。



全美建筑师名录里虽然找得到奥森的名字,可是名录里提供的资料却非常有限。



根据名录上的资料,知道他没有兄弟姊妹,父母亲可能还健在,但是好像住在西班牙。虽然试着想和他的父母联络,却已经联络不上了。他的生日栏上是空白的,出生地填写纽泽西,不过事实如何就不确定了。这份名录完成时,他还是单身,而且也没有小孩。他应该是一个没有朋友、过着非常孤独的生活的人。不过,还是有某些人欣赏他的才华,请他做设计,然而那些来自欧洲的有钱人,都已经逝世了。



最后为奥森安排丧事的,是纽约建筑师协会和教会的志工团体,他们以最少的价格为奥森举行了丧礼。不过,听说卖掉奥森拥有的中央公园高塔的住处后,他们为奥森买了还不错的墓地。



就这样,我也只好放弃继续追查奥森的事情。中央公园高塔爆炸事件的原因,和找不到潘特罗·桑多利奇命案的凶手一样,让人摸不着头绪。我完全没有想要放弃调查潘特罗·桑多利奇命案的念头,但是大楼爆炸事件的结局,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九月二十八号,修复中央公园高塔的玻璃工程结束了,奥森的丧事也举行完了,所有的事情似乎终于再度回复平静。这天的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这通电话好像一直在等待中央公园高塔的工程结束似的。



“我是塞米尔·穆勒。”



我拿起电话才报了姓名,就听到一个阴郁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我努力在脑子搜寻和这个声音相关的人物,但我的脑子似乎对这个声音的主人没有印象。



“穆勒先生,我不想再做这个工作了。”低沉的声音带着懊恼的语气说。



“哦?你是谁?”我说。



“我是中央公园高塔的霍华德呀!霍华德·史密斯。”



“霍华德!怎么了吗?难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收起打趣的口气说。



因为不管从什么角度想,似乎是又发生事情了。我好像可以看到在电话另一边的他,消沉地摇着头的样子。一定是发生了事情,才会让平常总是很有活力的他变得垂头丧气。



“穆勒先生……”



我好像被他传染了一样,也叹气了。



“霍华德,这次的遇害者是谁?”我似乎可以听到八卦记者们七嘴八舌的声音。



“是住在三十四楼、三四〇五室的玛格丽特·艾尔格小姐。她的头部中枪,死在客厅里。当时客厅的灯还亮着,所以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吧?她是举枪自杀的,发现她尸体的人又是玛蕾德。玛蕾德去打扫她的房子,发现她死了。玛蕾德也说要辞职了,她说她看够死人了。”



“死者叫玛格丽特·艾尔格?”我说。我不认识这个名字。



“是的,她是女演员。”



“在哪里演出?”



“美琪戏院。”



“我不知道那栋大楼里住着这样的女演员。”



“前些日子玻璃重新安装好以后,她才搬进来的。那是齐格飞先生的房子,以前租给别人住,所以艾尔格小姐是刚搬来的。”



“刚搬进去就死了?”



“是呀!”



“你已经习惯这种事了吧?没有移动或触摸任何现场的东西吧?”



“嗯,我的口袋里随时都有手套。”



“很好,我马上过去。对了,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特征?”



“穆勒先生,我觉得很奇怪。”霍华德说。



“什么事很奇怪?”



“艾尔格小姐死亡的情形和布隆戴尔小姐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觉得好像是自己的脑子一直在旋转,重复映出同样的画面。我觉得是我的脑子坏掉了。”



“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穆勒先生,伊玛·布隆戴尔小姐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不是我的幻觉吗?”



“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我微微发出笑声,但那是苦笑。



“听到你这么说,我比较放心了。我一直在想,今天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发生,而布隆戴尔小姐的事是我的脑子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觉……”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我很认真地说。



“你知道似曾相识的感觉吧?就是觉得现在看到的所有东西,和以前看过的完全一样,好像在做梦。虽然裙子的长度不一样,可是身上穿的同样是跳查尔斯顿舞的礼服和丝袜,头上也戴着帽子,也同样是太阳穴中枪,而且还躺在小型的枝状吊灯下……啊,我的脑袋完全混乱了。”



“艾尔格小姐和布隆戴尔小姐的年龄相当吗?”我问。



“是的。不只年龄相当、身材一样,连长相也很相似。还有,她们都是美琪戏院的舞台女演员。”



“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女演员穿着相似的衣服,这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呀!”



“可是,她们一样用恩菲尔德枪,射击头部的相同地方。还有,枪身上一样里着丝袜。”



“什么!”我吓了一跳。



“就是那样。不过艾尔格小姐的房间,正好和布隆戴尔小姐的房间相反方向,在靠近哈德逊河那边……”



“楼层也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



说到三十四楼,乔蒂·沙利纳斯也住在这一层楼。



“虽然是不同楼层,但是死时的情形却好像照镜子一样。倒卧在地毯上的姿势、掉落在身边的枪枝的位置都是一样的,连枪也同样是英国制的。我不仅觉得毛骨悚然,还想是不是自己的脑子有问题,要不要去看医生呢!”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请你不要触碰任何东西,等我过去,请玛蕾德也在那里等我。”



“我知道。不需要你交代,我也不会去触碰现场。我连碰都不想碰一下。”霍华德说。



2



联络好犯罪研究中心,并在外出的约翰的办公桌上留言之后,我立刻赶往中央公园高塔的三十四楼三四〇五室。一进门,就看到一脸烦躁的霍华德和穿着清洁员制服的玛蕾德,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厅沙发上。



“那边吧?”



对霍华德确认后,我马上往客厅的方向走。霍华德随我走进客厅。



进入客厅一看,果然如同霍华德所说,地毯的花色不一样,家具的品味也不一样,这个客厅里的沙发是黑色的皮革沙发;窗帘的花样不一样,死者身上的衣服花样也不一样。



但是,除了那些以外,其他的都一样。所以,这一次不用霍华德讲解了。女演员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小洞,血从洞里流出来,但已经凝固了。血会流出来的原因,是因为身体倒下来的角度的关系。洞口周围的白皙皮肤上,薄薄一层的烟煤淡淡散开,很明显,这确实是转轮式手枪造成的。



包裹着死者身体的洋装,长度大约在脚踝上面一点点的地方,盖住了一大半的脚。丝袜的接缝处很整齐地贴在小腿背的正中央,完全没有乱掉。她的脚踝细细的,但是她的胴体却并不显瘦,胸部也很大,身上这件连身洋装完全能衬托出她高而丰满的身材。



紧闭的眼睑上画着浓浓的眼影,鼻子高挺,丰满的嘴唇上涂着红色的口红,妆化得很浓,看起来好像刚外出回来的样子。虽然我是第一次看到她,但一看就知道她和五年前死在两层楼上的伊玛·布隆戴尔一样,属于同型的高个子美女。



抬头看,果然有一座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小型枝状吊灯。这个玻璃做的百合花束精致吊灯,并不是房子原来就有的装饰,这是伊玛说明后我才知道的事。也就是说,这个房间的照明装置,和伊玛·布隆戴尔的房间的照明装置一样。我觉得我正在做和五年前一样的事情。



仔细一看,百合花束的吊灯是亮着的。外面虽然是阳光普照的大白天,这里的窗帘却仍然紧密地关着。不过因为房间里很亮,所以如果不特别留意的话,不会注意到灯是亮着的。只有这一点不一样,伊玛那时候因为是晚上,所以很快就知道当时是开着灯的。



伊玛说过,这款照明灯具的亮度是可以调整的,依照百合花的朵数,来决定照明的亮度。灯具的下面有一条绳子,每拉动一次绳子,就会亮一朵百合花灯,总共有三阶段的亮度,如果再加上全部关掉的话,就可以算成四阶段的调整。今天的玻璃花是完全亮的,也就是处于最亮的阶段,这点也和伊玛死的时候一样。



我蹲下来看玛格丽特的右手手指,指尖和指甲上都沾着淡淡的烟煤,看起来确实像是自己开枪的没错;而左手的手指是干净的,这一点也和伊玛的情形一样。



恩菲尔德枪落在地毯上,枪装在丝袜里,袜口绑起来,只露出枪身的部分,这点也和伊玛的案子一样。我趴下来,从枪的正前方观察弹仓,看到里面还有两个弹头,这个数目也和伊玛当时一样。



这代表被填装在弹仓里的子弹有三颗,但只发射出一颗的意思吗?美琪戏院的女演员们都会在恩菲尔德No.2Mk1的枪里放三颗子弹,并用丝袜包起来放在房间里吗?



“霍华德。”我问在我旁边的管理员。



“什么事?”他回应道。



“你认识这个女演员吗?啊,我的意思不是因为她是这里的住户,而是指她女演员的身分。”



“我认识,我看过一次她的舞台演出。”他说。



“她红吗?”



“嗯,因为她是主角,也是目前正在走红的演员。”



“你说她是主角?”



“是的。”



“她主演过很多戏了吗?”



“不,还不到两部吧!她的表演事业才刚开始。”



这样的话,她的死就更无法让人理解了。因为她好不容易才爬到可以当主角的地位,又不是已经过气、在走下坡的演员啊!



“她受到了什么挫折吗?”



“应该没有吧!她已经有属于自己的舞台,而且还有许多未来的计划。”



“那么,她有什么必要寻死呢?”



霍华德耸耸肩,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平常的戏迷,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齐格飞先生看看。不过,如果硬要我说我的意见,我也觉得她死得很没有道理,因为她是正在走红的人。”



“她演的是什么样的戏?”



“什么样的戏吗?她演的是喜剧。”霍华德苦笑地说。



“喜剧?”



“对,香艳喜剧,可以看到大腿的表演。”



“大腿?跳大腿舞吗?”



“不只是腿,有时候也会脱掉衣服……”



“哦?有那样的戏呀!”我说。



“是最近流行的表演。描写头脑不好的女子与好色绅士们的故事,女演员要牺牲一点色相……”



“为了出人头地吗?要在现在的百老汇受欢迎,就要做这种事吧!”



“她的演出虽然谈不上艺术性,但也算是获得成功了,所以没有寻死的理由。”



“她和乔蒂·沙利纳斯谁比较受欢迎?”



“她们是不同类型的演员。乔蒂演的是正统的戏剧,而艾尔格小姐是刚刚受到瞩目的明星,两个人很难做比较。”



“两个人一样受欢迎吗?”



霍华德笑了,他摇摇头说:“穆勒先生,你应该知道男人吧?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有偶尔也要轻松一下的想法。一旦知道有女演员敢在舞台上大胆脱衣,一定会想去看看吧!或许艾尔格小姐的舞台表演最近比较受欢迎,”



我表示了解地点点头。艾尔格比自己受欢迎,这对乔蒂而言必定不是愉快的事情。不过,乔蒂应该不至于因此杀人。



“那她为什么想死呢?难道是她不喜欢自己表演的东西?”



“不会吧!完全没有那种感觉。至少我没有那种感觉,也没有听说她有这方面的抱怨。她好像相当乐在其中。”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接近地板的墙壁上有弹痕。我就近去看,果然看到已经射进墙壁里的子弹屁股。我想起来了,那时伊玛的房子里也有这样的弹痕,也是在接近地板的墙壁上。这不是贯穿玛格丽特太阳穴的子弹,因为玛格丽特的头上并没有子弹的出口。



我必须修正自己刚才的想法。也就是说,在美琪戏院表演的女演员们,会把装了四颗子弹的恩菲尔德枪装在丝袜里,束紧袜口,放在房间里。如果我的这个想法是正确的,那么,这是她们女演员们之间商量好的?还是有谁教她们这么做的?如果还有美琪戏院的女演员拥有恩菲尔德枪,而且同样用丝袜收藏枪,然后放在衣橱里,那就太好了。



“艾尔格小姐和沙利纳斯小姐熟吗?”我问霍华德。



“艾尔格小姐才刚刚搬来而已。”他说:“她们做的表演也不相同。”



“那样就不可能成为朋友吗?”我说。



我的问题或许很愚蠢,因为靠实力演戏的乔蒂瞧不起卖弄色相演出的玛格丽特,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么,艾尔格小姐和布隆戴尔小姐呢?”



“与其问我,还不如……”



我知道霍华德要说什么,便打断他的话:“还不如去问和演艺界有关的人?我当然会去问齐格飞先生,只是想先从你这里得到一点想法。”



“我的想法或许不正确,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



“没有关系。”



“因为出道的时期不同,她们两个人或许从来没有见过面。”



我点头表示了解,然后走到玛蕾德旁边,让她等太久也不好意思。我站在她面前,问她要进来这个房子时,房门是不是锁着的?她很肯定的回答“是”。她是从管理员霍华德那里拿了楼层通用钥匙,才进入屋子里的。



我再问,还有谁拥有这间屋子的钥匙?霍华德回答,除了艾尔格小姐外,还有齐格飞先生有屋子的钥匙,其他就没有了。他还说,楼层通用钥匙是用非常困难的方式打造的。我点点头,又问了玛蕾德两、三个问题,但是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我便马上让她离开了。



玛蕾德退出室内,悄然地走到走廊上。她大概会去找别的工作吧。



再回到客厅后,我低头看倒卧在地板上的玛格丽特,就像霍华德说的一样,我也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是“似曾相识”这种想法,或许原本就是人类拥有的本能防卫机能。会有这种想法的原因,是因为人类有追求安定的本能。就像玛蕾德,因为打扫房间而屡次看到倒卧在地板上的尸体,便很自然地想辞去清洁妇的工作一样。看过一具尸体之后,再看到另一具尸体时,就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眼前确实存在着尸体。



“玛蕾德接着要做什么事?”我问。



“我没有问她。”霍华德说:“但她或许会辞去清洁妇的工作,”



用不着辞去工作呀!我这么想着。



常常会看到尸体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摩天楼,而是演艺界。我希望她不要做出错误的判断。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便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窗户是关着的,这一点和布隆戴尔的情形不一样,不过窗户并没有锁起来。



此时,一群人接近的脚步声传进我的耳朵里,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来了。走在这群人最前面的是吉米。他们看了现场之后,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才看我的脸。



我点了点头,说:“历史重演。”



这群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大部分都是老面孔,也办过上次的事件。



“是什么时候死的?”我问蹲在玛格丽特旁边的吉米。



“这种事没有办法立刻知道。”吉米的手指一边摸着玛格丽特的脸颊和额头,一边对我说。



“大概的时间呢?”



“你是问是不是今天早上吗?唔,应该不是天亮以后的事,看起来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



“昨天晚上?”



他点了头,说:“已经出现尸斑,而且用手指按也不会褪色,身体也相当硬了……”



吉米抓起玛格丽特的手,上下动了一下,又用手指撑开玛格丽特的眼睑。



“瞳孔混浊,我估计死亡时刻大概是昨天深夜零时左右。”他看着我的脸说。



“深夜零时……”



“或许更早一点,但绝对不是深夜三点以后的事。”



“知道了。”



我点头,记录在记事簿上后,就走到了走廊上。我想听听乔蒂·沙利纳斯有什么看法。



她的房子在对面的三四〇七号室。如果她非常鄙视艾尔格小姐大胆的表演事业,那她的嫌疑将会相当大。她们住的距离明明只有几步路,可是却像住在地球的另一边一样远。



敲了几次门后,都听不到回应,我只好大声喊:“沙利纳斯小姐!”



看看手上的表,现在正好是正午。



“来了。”



终于听到小声的回应,也感觉到有人来到门的另外一边。



“哪一位?”



听声音很像是乔蒂。



“纽约市警察局。想请教你一些事。”



“纽约市警察局?有什么事吗?”乔蒂在门内问。她没有打开门。



“想请教你关于住在对面的艾尔格小姐的事。”我说。



“你何不直接问她?”



她的语气变得很冷漠。我稍微沉默了一下,思索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思索这句话是不是她在做戏。不过没有看到她的脸,我实在什么也问不出来。



“可以打开门吗?”我说。



“我还没有化妆。”乔蒂说。



这或许是推托之词,不过语意里有着若干抗拒的成分。我不是她的崇拜者,更不是为了看她美好的容貌而来的,我只是想来询问和玛格丽特的死有关的讯息。



“关于艾尔格小姐……”



我才开口要说,她就隔着门,打断我的话说:“她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是昨天才知道她搬来这里的。我也不想和她打交道,有什么事情请你直接问她本人。”



这是带着怒意的语气。从她的态度就可以清楚知道她对玛格丽特的感觉了,和我想的一样。



“我也想那样做。”我压低帽檐,“如果可以直接问她本人,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她死了。”



对方沉默了。看样子,在门的另一侧的人似乎很震惊。不过她是演员,所以我不能太大意。



突然,我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幸运声响,那是打开门锁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几寸宽,但门内的链条仍然没有松开。五年前我在美琪戏院的舞台旁看到的大眼睛,就好像在对影迷施舍一样,只露出其中一边。



“死了?”她说。她好像非常意外的样子。如果这是演技的话,真的表演得非常完美。



“是的。”我说。



“怎么死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或许是我过于敏感吧?竟然觉得她的声音里好像混杂着喜悦的心情。



“子弹击中这里死的。”我故意用手指着太阳穴的位置说。



果然如我期待的,她露出了大半张的脸。



我接着说:“应该是自杀的吧!可以和你谈一下话吗?”



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打开一条活路了。但是乔蒂却说:“那就午饭后吧!一点左右在一楼齐格飞的办公室,因为我现在有事情要下去了。”



听她这么说,我犹豫了。那样她不就有时间准备说词了吗?而我原本打算看看她突然被询问时的表情变化。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肯定她就是犯人。而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来,也不像是她犯的案。



于是我说:“这次是真的吗?”



沉默了一下子之后,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她果然忘记了。我便说:“我有被骗的经验,那是桑多利奇先生死的时候。你一定不记得了吧?那是……这个月初的事情。”



于是她斜着眼,仔细地看我的脸,好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不过她好像想起来了。



“你被谁骗?被我吗?”她明知故问。



“是的,就是你。”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一个小时后见。”



她说完后就想关门。我马上伸出脚,用鞋子卡住门缝,不让她关门,我并不是想要她的道歉,只是不太喜欢她的这种态度,所以才会有这种不礼貌的举动。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乔蒂好像也生气了,“我因为讨论工作的事情弄到很晚。”



“有谁可以证明这件事?”



“你可以去问齐格飞先生。”



接着,她快速地把门关起来。



3



为了决定和约翰·李韦恩会合的地点,我打电话回本部询问他目前的情形,得知他留话说黄昏以前他都无法动身。无可奈何,我只好自己去吃了午饭,然后独自去齐格飞演艺公司的办公室。



我告诉办公室里的女孩,说我和乔蒂·沙利纳斯小姐有约,她便带我去会客室。办公室里非常嘈杂,电话响个不停。玛格丽特·艾尔格死亡的消息一传出去,从各方打来询问这件事的电话,让办公室里的职员疲于奔命。



女孩问我要不要咖啡,我便很直率地请她给我一杯。我一边等,一边看着墙壁上的时钟,已经一点五分了。



咖啡来了,我问送咖啡来的女孩:“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黛安。”她说。



“黛安,沙利纳斯小姐好像迟到了。如果齐格飞先生目前在办公室里,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和他说话。”



“齐格飞先生出去了。”她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很抱歉似的说。



“你知道他回来的时间吗?”



“他说两点会回来。可是现在一片混乱,不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回来。”



“因为艾尔格小姐的事吗?”



“好像是的。”



黛安抱着端咖啡的盘子,站着和我说话。公司发生了这样紧急的状况,难怪她神经紧张。



“她看起来好像是自杀的。站在演艺公司的立场,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黛安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请你去问齐格飞先生吧!我只是偶尔会在这里遇见艾尔格小姐而已。”



做为演艺公司的职员,大概不能随便乱说话吧!所以我的问题只是在为难她而已。



“如果齐格飞先生打电话回来,请告诉他纽约市警察局的塞米尔·穆勒在办公室等他。对了,沙利纳斯小姐有打电话来说要改时间吗?”我问。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她或许又会摇头了。



“没有。”黛安说。



“那我就继续等她吧!她好像是没有什么时间观念的人。”我说。



黛安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会客室。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等。终于在一点半之后,乔蒂出现了,她在一位男性经理人的陪伴下,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位经理人自称是麦克·休雷巴,我们握了手。



“我是塞米尔·穆勒。”我说。



乔蒂一坐下来,麦克便问我他可不可以坐下来,因为他这么问,我便表明希望可以单独和乔蒂说话。麦克很爽快,听我这么说,便说好,然后交代乔蒂他先去练习场了,说完就出去了。



“就你一个人吗?”乔蒂说,我点点头。



她从皮包里拿出细长的香烟,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着香烟。最近的女明星都会抽烟,这大概是流行的趋势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抽根烟。”乔蒂一边抽烟,一边说。



“我不太喜欢烟。”我说:“不过,为了和大明星说话,我只好忍耐。”我看着乔蒂的脸说。



我必须承认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化着完美妆容的百老汇大明星,果然拥有闪闪生辉的美,那是她充满自信的容貌。



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让我看到了许多美貌的女性:梅莉莎·贝卡、伊玛·布隆戴尔、玛格丽特·艾尔格,她们虽然都死了,可是她们也都是拥有一流容貌的女演员或舞娘;我甚至还看到梅莉莎·贝卡的裸体。如果她们不是自杀或被杀,像我这样的平凡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



乔蒂的美与前面的那几位女性不一样。基本上她们都是高个子,对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衣服好像是束缚她们身体的东西一样。但是乔蒂不一样,她的体型纤细,像一般人,不像是会站在舞台上的人,所以穿上衣服更能显出她的美貌。



“穆勒先生,你好像不喜欢我。”乔蒂说。



“不喜欢你?我只说我不太喜欢香烟的烟。”



“你自己一个人吗?”她问。



“你是问我办案的时候吗?不,我还有一个同伴。”我回答。



“可是今天你是一个人来的。”



“你觉得奇怪吗?因为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所以把他赶走了。把他赶到一天之内回不来这里的偏僻地方。”



乔蒂笑了。“不过,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旁边并没有别人。”她说。



“我们以前见过吗?上次我依照约好的时间去拜访你,但是你却不在家。”



“我们在美琪戏院的舞台旁见过面,那时我正要参加‘威尼斯战役’的试演。”



她好像想起来了。



“哦,是吗?”我装糊涂地说。



“那时是我再度绽放光芒的日子。我以为你自己一个人来,是打算对我讲一些嘲讽的话呢。”



“我是为了了解潘特罗·桑多利奇死亡的原因,才去拜访你的。”



“那天我临时有事情,所以出去了。”乔蒂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而且,潘特罗的死让我十分震惊,我的精神状态变得和平常不一样,根本无法安安静静地独自待在家里。因为潘特罗死了呀!而且是在这里被杀死的,在这栋大楼里。我是因为潘特罗,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他遇害的地点就是这栋大楼的钟楼,离我住的房子很近。你认为我能够独自一个人待在那样的房子里吗?”



接着,乔蒂斜着眼瞪我。我沉默不语。



“你这个人真的很固执,老是做相同的事……”



“我要告诉你,那天我的同伴也去了,我们有两个人。”



轮到乔蒂无言了。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言归正传地说。



“我去吃饭、开会,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大概是几点左右?”



“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



“开会开到那么晚吗?”



“有舞台演出的时候总是那样,因为会练习到很晚才去吃饭……”



“你在哪里吃饭?”我一边从怀里拿出记事簿,一边问。



“那种事情重要吗?”乔蒂问。



“非常重要。”我回答。



“为什么?”



“因为艾尔格小姐在昨天晚上的那个时候死了。”



“啊哈!”乔蒂说:“你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吗?把我当成嫌犯了?”



“这是办案的必要程序。沙利纳斯小姐,我不这样问的话,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并不是问你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就是把你列为嫌疑犯。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吧!”



“我不明白。”乔蒂把头摆到另一边说:“穆勒先生,你也会拿同样的问题问黛安吗?”



我沉默不语。



“因为我是乔蒂·沙利纳斯,所以你才问我这个问题吗?你认为我因为讨厌那个卖弄色相的小丫头,所以趁她下了舞台、还没有换装的时候,跑进她的家里杀死她?”



我点点头,说:“你杀死她了吗?”



“非常抱歉,我没有。我没有她家的钥匙,也没有那种闲工夫。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我是说玛格丽特的死亡推定时刻。”



“目前还不清楚。犯罪研究中心正在做监定,结果很快就会出炉了。”



“就算知道她真正死亡的时间了,也不会公布吧!”



“不会告诉你。”



“哎呀呀!太好了,幸好,我昨天晚上出去,很晚才回到家里。我在艺术家咖啡厅吃饭,你知道那里吗?”



“那是一家高级餐厅,在中央公园西侧,六十七街的转角。”



“接着去了一家会员制的酒吧。”



“你在那里待到午夜三点以后?”



“嗯。然后到哈德逊河边散步,”



“有谁可以为你证明这件事?”



“有一个再好不过的人可以替我证明。”



“是谁?”



好像要看清楚我的反应一样,乔蒂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玛格丽特的男朋友。”



听她这么说,我便默默地思索那个人会是谁。然而这个问题根本不必思考,因为只要想是谁提供房子给玛格丽特住,就足够了。



“已经调查过了吧?”乔蒂很愉快似的说。



“你也把我看成是八卦记者了。”我说。



“是吗?”乔蒂说着,然后以纤细的手指将香烟的烟灰弹落到烟灰缸里。“之前也有人把你当成八卦记者吗?”



“那个人就是潘特罗·桑多利奇。和这次的情形相同,当时也死了一个女演员,我提到那个女演员住的是他名下的房子时,他说我像八卦记者。他说房子租给谁,是房屋仲介业者决定的事。”



“啊,说得也是。”



“不过,我不觉得我想错了。”我说。



“那个人的工作是帮演员安排角色。那么,这次呢?”她问我。



“你和齐格飞先生一起用餐,然后在哈德逊河畔散步,凌晨三点以后才离开会员制的酒吧,对吧?”我在记事簿上写着。



“没有比这个更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了吧?”乔蒂说。



“如果艾尔格小姐的正确死亡时间被推断出来,确定是在凌晨三点以前的话,那么你的不在场证明确实非常有力,应该没有人会为了杀死自己情人的人辩护。不过,你们到底在讨论什么?为什么会讨论到那么晚?”



“在讨论将来的事。有关我主演的舞台剧的企划、要让我演什么戏之类的事。”



“在河边谈这种事?”



“那个人觉得那样比较好。”



我想了想,莫非齐格飞也对乔蒂有企图?



“那个人相当难缠吧?”



“非常难缠。”



“他也对你有兴趣吗?”



乔蒂笑了,只说:“那个人想改变百老汇,他想让舞台上的表演艺术从美国历史里消失。为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争论到天亮。”



我不想为艺术的事情争论。我想了想,才说:“艾尔格小姐是自杀的吗?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这不是由你们决定的吗?”



乔蒂的话让我沉默了,我本身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说到这一点的话,不管怎么说,都是对我有利。”乔蒂开始说。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那是杀人事件的话,接下来,你会问我谁有杀人的动机,对吧?”



我点头,说:“我确实想问。”



“没有人。”她马上回答,并接着说:“至少不会是男人吧!男人对她只会张大嘴巴流口水。”



“齐格飞先生也是这样吗?”



“是的。”乔蒂点头说。



“那么,男人不会杀她。”



“是的。弗来迪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做什么事都算计得很清楚。对齐格飞演艺公司而言,玛格丽特是摇钱树,现在这棵树倒了,所以办公室像战场一样鸡飞狗跳。”



乔蒂的说话声停下来时,我听到电话的铃声。



“她死了以后,你对公司的重要性就会增加吧?”我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事实如何要看弗来迪怎么想。”



“不过,和她有往来的男性应该很多。”



“没有。”乔蒂左右摇摆着头说:“弗来迪看得很紧。以前和她往来过的男人,也都被他用钱打发掉了。”



“那么,玛格丽特的死一定对齐格飞先生造成很大的冲击吧!因为她既是他公司的摇钱树,也是他个人非常重视的女人。”



“他在玛格丽特身上花了很多钱,现在正要开始回收。玛格丽特的死让他非常生气。昨天晚上,他也有为了玛格丽特的事情生气。”



“那么,女人呢?”我问。



“想杀死玛格丽特的女人只有一个。”



“乔蒂·沙利纳斯?”



“对,只有我,所以我刚才已经那样说过了。当然我也可以说玛格丽特·艾尔格对自己从事这种脱衣舞的工作感到非常烦恼,也很烦恼自己贫乏的演技和舞蹈的表现,更担心自己像鸭子一样的嗓音与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压力。或许我应该说这些事情让她烦恼得想自杀。”



“她没有烦恼得想自杀?”



“当然没有。她对自己完全跟不上拍子的歌声一点也不在意。”



“噢。”



“也不在乎自己的舞蹈像羽量级摔角选手的动作。”



“嗯。”



我强忍想要喷出的笑声,努力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我应该编出高尚一点的谎言来骗你的,但那样是行不通的,因为你早晚会知道。那个女人天生没有感觉,像一只呆头鹅,而且一点演技也没有,如果她有脑袋的话,顶多也只能用来戴帽子而已。我敢跟你打赌,她连自己表演的戏院的名字也写不出来,因为她根本不会拼字。多了小数点的除法,她就不会了。”



“除法吗?但是……”



“那么简单的算数不必用到会计师,一般人应该也会的。说明白一点,我根本无法忍受她那样的人。百老汇怎么能容许她那样的人呢?好莱坞有不少她那样的人,她为什么不去那里?”



“所以说,她现在已经不在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开香槟庆祝了?”



“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没有杀她。老实说,我还没有沦落到必须和那么低能的女人竞争的地步,连二乘以三都会说是七的女人!”



“啊……”



听着听着,我竟然有点痛苦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艾尔格小姐是个有魅力的女人。



“我明白了。”



我阖起记事簿。总之,在乔蒂的看法里,玛格丽特似乎是一个只会展露色相的女人。



我把记事簿放进怀里,觉得乔蒂变了。以前在舞台下看到她时,她是个专注于参加试演的小演员,给我一种沉默寡言的印象。如今的她变得侃侃而谈,毫不掩饰她已经拥有的自信心。



“可以了吗?我必须去练习室排练了。”乔蒂一边在烟灰缸里捻熄手中的香烟,一边说。



“再问一个问题,你的房子里有枪吗?”



“枪?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房子里有装在丝袜里的枪吗?”



“没有。”



“有没有听说过美琪戏院的女演员们之中,有人保管着那样的枪?”



“没有。”乔蒂说完便站起来。



我说:“等监定结果出来后,我或许还会再找你谈谈。”



“我祈祷我们不会再见面。”她说,然后转身离开会客室。



我吸了一口气,也站起来走出会客室。我叫住黛安,问她是否有齐格飞先生的消息。因为黛安说齐格飞先生正在回来这里的途中,马上就到了,我便说要留下来等他,然后走回会客室。



在等待的时间里,像洪水一样的电话铃声不断涌进我的耳朵里。齐格飞回来之后,黛安来请我去他的办公室。我站起来,离开会客室。我一走进房门上嵌着毛玻璃的办公室里,齐格飞就像上次那样非常和气地迎接我,并伸出手来和我握手。



“穆勒先生,好久不见了,欢迎光临我的战场。”他说。



“在今天这种时候来打扰你,非常抱歉。”我说。



“说什么呢!我们都是在工作。”他非常善解人意地说:“齐格飞演艺公司可以说是面临危急存亡之秋……”他一边说,一边往沙发上坐,也请我坐下。



接着,和上次一样,他从雪茄盒里拿出一根雪茄咬在嘴上,还把雪茄盒递到我的面前。我接住盒子,但是没有打开盒盖。



“什么事要劳你大驾光临?”他说。



“我来调查玛格丽特·艾尔格小姐死亡的事情。请你多多帮忙。”我说。



“我会尽力。”他说。



“你有关于她自杀的线索吗?”



听到我的问题后,他摇摇头,说:“没有。”



“你认为她不是自杀的吗?”



他又摇头了,并说:“我不知道。”



“她有可能自杀吗?”



“我好像被狐狸迷惑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女人的心思真难理解。如果她是自杀的,那她的目的应该是要让我生气。”



“有这种迹象吗?”



“我们经常有一些小争吵,但那种吵架就像住在女生宿舍的女生们之间常有的争执一样。我认为她没有理由为那样的小争吵就闹自杀,不过或许这只是我的想法。”



“你们为了什么事情吵架?”



“为了我不让她穿她想在舞台上穿的衣服、还有她不喜欢别的女人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要染金色头发、抱怨自己的酬劳太低、想要买新衣服、想在屋子里养鹦鹉……等等。”



“听起来好像很麻烦,不过……”



“她是让我每天头痛的因素。”



“那些都不是会让人想死的原因。”



“我也希望如此,不过这是我们的想法。当一个人脑袋不正常的时候,什么事都会让他想死。总之,女人就像没有导火线的炸弹,我们一个没处理好,她或许随时都会爆炸。”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不让她养鹦鹉,所以她就自杀了?”



“她说她在某个八卦杂志上看到好莱坞有某个明星养了鹦鹉,所以她也要养。”



确实如乔蒂说的,这个女人好像智力有点不足。



“那么,如果让她看到报上的戏剧评论栏一定更不得了了,绝对要把那种东西藏起来。”我说。



评论家们对她的批评,大概和乔蒂对她的看法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齐格飞却很干脆地说:“啊,这点倒是不用担心,因为她不认识字。”



“对于他杀的可能性,你有什么看法?有谁对她心怀怨恨吗?”我说。



“很多女演员对她都没有好感,经常对她发出嘘声。”



“对她发出嘘声的女演员以乔蒂为首吗?”



“对,乔蒂对她非常不满。乔蒂每天都在对我说,用那种女人当主角,还不如让猴子来演戏。”



我默默地点头。



“你已经问过乔蒂了吧?可是,谁会想看猴子脱衣服?”



“你说得没错。不过,她的意思是,那不是艺术性的表演……”



齐格飞嗤之以鼻地笑说:“哈哈,这就让人太讶异了!不是艺术性的表演?‘米罗的维纳斯’为什么是裸体的?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又该怎么说?那些维纳斯穿衣服了吗?在世界闻名的绘画艺术里,多得是裸体的女性。”



“她比较重视知性吧!”我保守地说。



“‘米罗的维纳斯’有多知性?‘裸体的玛雅’又够知性了吗?乔蒂会说那种话,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身材没有信心,她又矮又瘦。”



“不说这个了。”我把话题拉回来,说:“因为艾尔格小姐的死,而能得到好处的人……”



“明白地说吧,我是受害最深的人。而且未来的一个星期里,这个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都会有接不完的询问电话。”



“那么,乔蒂·沙利纳斯小姐呢?”我问。



齐格飞双手抱胸,说:“啊,她吗?”



“对。她会因此得到好处吗?”



“多少有一点吧!至少她本人会有一点这样的感觉吧!因为以后我们就不得不完全依靠她了。可是像乔蒂那样的表演,已经落伍、不合时宜了。”



“落伍了?”



“是的。现在已经不是莫札特或华格纳的时代。女演员打扮得很高傲地站在舞台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不要高傲的打扮,而要在舞台上脱衣服吗?”我说。



齐格飞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才说:“你被乔蒂洗脑了吗?我根本就是四面楚歌了。被乔蒂眼睛眨过的男人,都会和她站在同一边。”



“我不一样。”



“是吗?不过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站在舞台上的人当然要有那样的魅力才行。只是女演员并不是大学教授呀!她还说了什么?”



“玛格丽特不会有小数点的除法。”



“没有小数点的她也不会!不过,舞台上并不是背九九乘法的地方。”



“凌晨三点以前,你和她在一起吗?”



“乔蒂吗?嗯,没错。我和她意见不合。”



“意见不合的原因是你刚才说的吗?舞台上不需要高傲的打扮……”



“我们的意见非常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