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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乔蒂认为让女演员脱衣服,是百老汇表演艺术的危机。”



听到我这么说,齐格飞开始口沫横飞地辩解起来:“好莱坞正在开始抬头。以前大家说电影是廉价戏剧,但现在已经不那么认为了,好莱坞的表演已经威胁到百老汇,今后百老汇非和好莱坞竞争不可。电影院比剧场更轻松,观众与舞台的距离比较近,票价也比较便宜。已经有女演员和作曲家被吸引去好莱坞了。如果女演员只会摆出高傲的姿态,还大谈什么艺术性的表演,那才是表演的危机,百老汇的戏院迟早会变成空荡荡的废墟。”



我点头表示同意,齐格飞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没错。玛格丽特死了之后,乔蒂确实能够因此得到好处,不管怎么说,今后我和我的公司就非得更加依赖她不可,也必须接受她某个程度的任性想法与行为。好不容易把她栽培到今天,她却反过来对抗我!唉,真不该让那样的女人出头。”



“艾尔格小姐也有相当的才华吧?”



“有呀!不管乔蒂怎么贬低她,都无损她存在的价值。就算她以为美国的首都是纽约,说不出总统的名字,认为法国和德国是加拿大的某一个城市,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确实是有魅力的,只要她一站上舞台,观众就会被她吸引、为她疯狂,而这就是目前乔蒂最欠缺的。真是可恶!她才刚刚开始成名而已!她拥有可以改变百老汇的魅力,却这么结束了。百老汇又变成乔蒂的天下了,那个爱装高傲的小女人!”



我点头,默默地听着齐格飞的叹气声。



“昨天晚上你们又有不一样的看法了吧?”



“是呀!她完全不能了解我的用心。她以为自己是谁呀!是谁让她有今天的地位的?五年前她还拚命地来求我给她上台的机会,说什么角色都没有关系。现在却只为了不喜欢薄的布料做的服装,就不愿意演出动员上百位演员的大制作戏剧。”



“艾尔格小姐死了,就愈发要尊重她的意见了?”



“是的,她就是最大的获利者。然而,昨天晚上她和我讨论工作到凌晨三点,和我这个受害最深的男人!玛格丽特死亡的时间是什么时候?”齐格飞突然唰地一声转头问我。



“要等监定的结果出来才能知道确切的时间。不过,她死于凌晨三点以前的可能性非常高。”



“那就和乔蒂无关了。”齐格飞挺起靠在椅背上的背脊,又说:“但是,就算玛格丽特是三点以后才死的,也和乔蒂没有关系。因为乔蒂没有玛格丽特家的钥匙,进不了玛格丽特家。那栋大楼里的每一间房子都是像城堡一样的密室,所以身为齐格飞演艺公司统帅的我,才能安心地让我的演员住在那里。还有,万一连乔蒂也被逮捕,那我肯定要关门大吉了。”



“那么,你认为艾尔格小姐是自杀的?”



“只能这样认为了。至少不是我杀的。”齐格飞说。



“你知道艾尔格小姐有一把英国制的枪吗?那是你给她的吗?”



“不要开玩笑!我怎么会给一个脑筋不好的女人枪呢?光是想到她有枪,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或许是什么人给她的,或是她自己买来的。我没有搜过她住的地方。”



“你知道有人会把枪放在丝袜里保管吗?”



“放在丝袜里?不知道。但是,或许有人会这么做吧!女演员这种生物,总是做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现在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感到讶异了。玛格丽特或许会偷偷那么做吧。总之,眼前的情势虽然很艰难,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努力坚持下去。我不会什么都听那个小女人的话,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让她变成泡沫,剥下她身上的华服,让她知道谁才是老板。我不会让百老汇的火苗熄灭的。”齐格飞说。



4



之后过了六天——也就是十月四号的上午。因为被前一天晚上的暴风雨狂扫而过,所以人行道路树的落叶已经铺满了路面。雨已经停了,落叶贴在还潮湿未干的石头上,我踩着落叶到纽约市警察局上班。



到了位于二楼的办公室,看到窗户上贴着无数的落叶,很清楚地告诉我昨夜的风雨有多大。一九二一年是暴风雨多次登陆曼哈顿的一年,所以纽约地区已经习惯了强风与暴雨。但是,昨天晚上的暴风雨格外的猛烈,电力系统因为过大的强风与豪雨而故障,导致纽约在暴风雨中停电了。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曼哈顿岛的中央地区开始停电,直到十点五十分才恢复供电。包含中央公园在内的中央公园周围一带,因为停电而陷入暴风雨中的黑暗世界。从我的公寓窗户可以看到的摩天楼灯光,在那时完全消失了,二十世纪最大的现代都市像巨大的坟场一样,完全失去了光彩。



暴风雨狂扫人车绝迹的黑暗马路,将枯叶与木片卷起到半空中。因为风狂雨骤,使得修复供电系统的作业变得相当困难,让人以为电力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了。在黑暗中屏息等待恢复供电的市民们,好不容易才度过不安的两个半小时。



我松开外套的钮扣,正想脱掉身上的外套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听到电话铃声,我便快步走到桌子边,拿起听筒。



“我是塞米尔·穆勒。”我说。



“穆勒先生!”



我才说出自己的名字,就听到几乎要震破我耳膜的女性尖叫声,叫声之后是一连串激动的哭泣。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哭声之中询问:“冷静点!你遇到危险了吗?”



“不要紧,我没有事。”那个女人说。



是因为哭泣的关系吧?她的声音不是很清楚。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个女人或许是我认识的人,但是因为她边哭边说,所以我一时认不出到底是谁的声音。



“我没有事,但是齐格飞先生——齐格飞先生死了。”



“齐格飞先生?黛安?你是黛安吗?”



我终于知道对方是谁了。



“是的,穆勒先生。我是齐格飞演艺公司办公室里的黛安·凯特。”



“请你说明一下情况,他真的死了吗?”



“真的。以后我们要怎么办?艾尔格小姐死了,现在连齐格飞先生也死了。这个公司完了。”她说完,又大声地哭了。



我让她哭了一会儿后,才问:“你怎么知道齐格飞先生死了?”



“因为他动也不动,而且身体都变冷了。他的背上有一个洞,那是被枪打中的痕迹,血从那个洞里流出来,把衬衫都染红了……”



“还有其他人看到死者吗?”



“没有,还没有人来。”



“只有你一个人看到吗?”



“是的。”



“好,你是在哪里发现死者的?”



“在齐格飞先生的个人办公室,齐格飞先生就死在这里。”



“在中央公园高塔一楼的齐格飞演艺公司里?而且是在他专属的个人办公室?”



“对,就是这里。”黛安一边啜泣,一边说:“不过我现在用的是我办公桌上的电话。”



“其他的员工还没有到吗?”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你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尸体?”



“是的。”



“你要进办公室时,办公室的门是锁着的吗?”



“不是,是开着的。”



“平常就是开着的吗?”



“不,平常都是锁着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我好害怕呀!犯人,不,是凶手,凶手会不会回来呢?我不想待在这里!怎么办?”



“你先把办公室的门锁起来,然后去大楼的大厅等,那里会有其他人。我现在马上就过去。看到其他同事来上班时,你也别让他们进办公室,让大家都在大厅里等。”



“知道了。”



“不要碰现场的任何东西。”



“是。”



挂断电话后,我重新扣好外套上的钮扣,转头看看办公室里面,发现约翰·李韦恩还没有到,便先联络了犯罪研究中心监识部门的人员。当我打算一个人先去现场,走到走廊上时,约翰来了,于是便和他一起下楼梯,到地下室的停车场,并在途中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车子在哥伦布大道上行驶着,然后进入中央公园高塔的地下停车场。停好了车,我们立刻冲到一楼的大厅。黛安悄然站在电梯旁,她的背靠着墙壁,一看到我和约翰来了,她的身体马上离开墙壁,跑向我们。



“还没有人来吗?”



“嗯。都还没有人来。”她说。她的眼睛凝视着我们,好像在问我们要怎么办?



“这位是约翰·李韦恩。走吧!帮我们开办公室的门。”我说,然后请黛安帮我们带路。我边走边戴上手套。



黛安拿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前几天像发疯一样响个不停的电话,现在都静悄悄的,让我觉得好像进入不一样的办公室。可是,在领衔主演的女演员死了之后,连老板也被杀害,看来这个办公室的电话在不久之后,一样会响个不停。这就是这个办公室的命运吧!



一打开已经看过好几次、上半部是毛玻璃的这个门,就看到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往前趴在桌子上。他的身上没有外套,只有一件衬衫,而且如果不是背上有血迹,看起来就像是趴在桌上睡着一样。之前我来访的时候,他总是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和我握手,并且请我抽雪茄。



可是,他不会醒了。我拿下手套,试着轻轻碰触他的身体。不管是他衬衫下面的身体还是露出衬衫外的脖子,都变得像冰一样冷,也已经开始变硬了。衬衫上的血渍扩散到桌子上的玻璃,连散乱在桌子上的许多文件也沾染了血迹。桌子上有一盏台灯,这盏台灯的灯泡是亮着的。从灯光照着文件的情形看来,当时他正在工作吧?血渍中有一支西华钢笔,笔盖完好地套在笔身上。



有一件令人比较在意的事,那就是齐格飞身体前面的玻璃板上,有燃尽的蜡烛痕迹,血也流到那里了。玻璃板上的蜡烛原本应该是点着的。因为昨天晚上停电,所以齐格飞便把蜡烛立在这里,点起烛光,这是任何人在停电的时候都会做的事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是,蜡烛熔化到失去原本的形状,这就比较奇怪了。那是因为没有熄灭蜡烛,以至于蜡烛燃烧到连芯也烧尽,完全熔化成蜡的状态。



约翰帮我稍微扶起齐格飞的身体,观看他的胸部伤口。血已经干了,但是因为他身上的衬衫与桌上的玻璃黏在一起,所以把他的身体扶起来时,发出剥裂的声音。衬衫的胸口上除了有一大片血迹外,还可以看出有些微的烟煤。因为背部没有烟煤,可知子弹是从胸部射进,由背部出来的。



从背部出来的子弹嵌进齐格飞背后铺着木板的墙壁里,墙壁上也有飞溅的血渍痕迹,血渍的中央有弹孔,可以从弹孔看到陷入墙壁的子弹屁股。这颗子弹比杀死伊玛或玛格丽特的子弹小,不是恩菲尔德No.2Mk1的子弹。



“这是近距离开枪。”约翰说:“离胸口大概只有几英寸。”



“没错,所以衬衫上有烟煤。”我也说:“是站在桌子前,伸长了手之后开枪的。”



“应该是吧!那样的一枪,就足够让心脏停止工作了。”约翰说。



“是用枪的高手吗?”我说。



但是约翰摇摇头,说:“近距离开枪无关乎用枪技术。只要不犹豫,瞄准心脏射击就行了。这是非常冷静又充满决心的一枪。”



看了看天花板,灯是关闭的。我转头问背后的黛安:“这里的天花板的灯呢?”



“我来的时候是开着的。”她回答,“是我把灯关掉的。因为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不知道齐格飞先生已经死了,所以……不可以关灯吗?”她带着不安的表情问道。



“不,没有关系。”为了让她放心,我这么说着。接着,我转头看约翰,说:“这间房子里充满了福尔摩斯式的推理元素。”



“开始吧!”约翰说。



“首先是这个蜡烛。这支蜡烛一直燃烧到‘最后’,也就是‘没有人熄灭’这支蜡烛,对吧?”



“对。”



“昨天晚上停电的时间是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这一点可以待会儿再到爱迪生公司确认。不过,当时我有看屋子里的时钟,所以很清楚地记得停电的时间。”



“噢。”



“如果停电的时间是两个小时二十分钟,一支蜡烛应该没有燃烧完。但是现场的蜡烛已经完全燃烧殆尽,可见整个晚上蜡烛都没有被熄灭,才会连根部也燃烧到熔化了。我可以这样假设吗?”



“当然可以,我也是这么想的。”约翰同意地说。



“如果他活着,会不熄灭蜡烛吗?”我说。



我的问话让约翰好像恍然大悟似的陷入沉默,然后慢慢地点了头。



“如果他活着,电力恢复的时候,台灯的灯和室内的灯就会亮,那他应该会吹熄蜡烛。可是,这里的蜡烛没有被吹熄。这表示他在电力恢复、电灯亮起的十点五十分,就已经死了。”



约翰赞同地点点头,“我同意你的看法,塞姆。”他说:“所以室内的电灯和桌上手边的台灯是亮着的。”



“不错,约翰。齐格飞先生是在‘烛光之中’被射杀的,也就是恢复供电以前的停电时间里被杀死的。”我下了结论,“怎么样?”



“很好。”



“凶手是在不怎么明亮的烛光下开枪射击的。”



“是的,因为暗,所以必须近距离开枪。那时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任何人都进得来。”约翰边点头边说。



“还有可以证实这种情形的物件。”我说。



“什么物件?”



“首先是钢笔。”



“这个吗?”



“笔盖紧紧地套着笔身,表示他不是在书写的时候遭到杀害。”



“没错。好像是告一个段落了,所以把笔收进笔盖里的感觉。”



“嗯。可是,为什么会告一个段落呢?因为停电了,停电的时候不能写字。”



约翰点头,双手抱胸地想了想,才说:“没错。”



“他把笔盖起来,放在桌子上。”



“唔,这个时候,凶手突然进来了吗?”



“有一点要补充说明。”我说。



“什么?”



“凶手杀死齐格飞,而且离开这里之前也没有吹熄蜡烛。因为蜡烛熄灭了的话,这里会马上变成一片漆黑。也就是说,凶手要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停电的时候,这点应该是可以确定的。”



“嗯。”



“还有这个。”我指着已经熔化成块的蜡烛说:“不只电话和文件上有血渍,连蜡块那里也有血渍,但血渍不是在蜡块的周边。你看看,蜡块在血渍的上面,这就表示逐渐熔化的蜡块,慢慢扩散到有血迹的地方;也就是说,先有血迹,才有蜡烛燃烧熔之后的蜡块。这点可从证明在凶手杀人离开这里以后,蜡烛还继续在燃烧。”



“太棒了,”约翰说:“推论得太好了!”但他立刻歪着头说:“慢着,塞姆。”然后抬起脸,一边想,一边很慎重地说:“虽然我觉得你的推论可以完全解释这种状况,但是……”



“什么?”



“我觉得那样很奇怪。”



“什么事很奇怪?”



“在停电的黑暗之中,明明有歹徒进来,为什么齐格飞先生还坐在椅子上,等着对方走到他的桌子前呢?他是一直坐在椅子上,等歹徒走近自己吗?”



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困惑了。我点头表示同意约翰的疑问。



“只能那么想了。”



“如果齐格飞先生是在站着的情况下被枪击,那么尸体应该是躺在地板上的。”约翰说。他说得没错。



“没错,他没有站起来。”我说。



“可见凶手是他认识的人。”约翰肯定地说。



我稍微想了一下,同意约翰的说法,“有那种可能性。”



“一个他认识的人,在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的这段时间进来这里,并开枪打死了一直坐在椅子上的他。”



我同意这个说法,但是又觉得这个说法好像不够完整。



“等一下,约翰,这样的推论还是有缺陷。”



“唔?”



“例如我,我也算是齐格飞先生认识的人,但如果是我进来这里,他一定还是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并伸手要和我握手。”



“是呀!”



“如果我是凶手,而且在那个时候开枪,那么,他会倒卧在地板上。”



“对。”



“面对一般的人时,他的确会那么做!所以凶手一定是他‘不会那么做’的熟人。”



“那会是谁呢?”



“例如站在那边的黛安。看到她进来办公室时,齐格飞先生就不会那么做。”



“的确。”



“因为黛安是自己的员工。面对他认为是自己亲近的人或部下时,他应该就不会站起来。”



“所以凶手是这里的职员吗?”



“是。但应该不是一般的员工。齐格飞是这家公司的老板,老板被杀死了,公司很可能会倒闭,员工就拿不到薪水了。就算公司没有倒闭,也会经营得非常辛苦,这是任何员工都想得到的事情。”



“那么会是谁?谁有那种可能性?”



“有一个人。”我说。



“谁?”



“乔蒂·沙利纳斯。”



“乔蒂……?”



“约翰,请你站在这边。”



我把约翰叫到桌子旁边,然后自己绕到齐格飞的前面,隔着桌子面对齐格飞,摆出握枪瞄准齐格飞的姿势。



“怎样,约翰?如果我站在这里开枪的话,出现在墙壁上的弹痕还是会在那么下面的位置吗?”



约翰仔细地看着我和墙壁,用眼睛计算了角度,才点头说:“没错。如果是你的话,子弹打进墙壁的位置会变得比较上面。”



“也就是说,凶手是个子比我小的人,例如女性……”我这么说。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站在门口附近的黛安马上走过去接电话,和电话另外一端的人说话。我听到她又开始哭了,说不定电话另一端的人是齐格飞的太太。



我在黛安的哭声中,想起六天前最后见到齐格飞时,齐格飞所讲的话。他说,我也可以让她变成泡沫,剥下她身上的华服,不会什么都听那个小女人的。



“穆勒先生。”



叫唤声把我拉回现实。我回头看站在门口的黛安。



“齐格飞太太好像有话想和警方的人说。”



于是我来到外面的办公室,走向一张办公桌。在那张桌子上的电话旁边,横放着电话听筒。我回头再看了黛安一眼,用眼神向她确认是不是那支电话,她对我点点头。



“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塞米尔·穆勒。”我对着听筒说。



“我是齐格飞的太太亚莉莎。”她带着哭泣过的鼻音低声说:“我先生没有救了吗?”



她先问了这个问题。



“很遗憾。他被射击心脏,身体已经开始变僵硬了。”我很明白地直说。此时对家属多说安慰的话,反而是残酷的事情。



“你知道些什么吗?”我问。



“因为他没有回家,所以我很担心。”



“这种情形常发生吗?”



“有,尤其是最近,因为他在那边有一个小睡用的房间。可是,如果要在那里过夜的话,他一定会打电话回来跟我说。”



“昨天晚上没有打电话吗?”



“不,打了。可是我觉得怪怪的。”齐格飞的妻子说。



“怎么了?”



“昨天晚上停电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



“所以我就打电话给我的先生,想问他我该怎么办。”



“电话接通了吗?”



“通了。因为停电的关系,我以为电话不会通,但是电话通了,我也和弗来迪说了话。”



“你知道那个时候几点吗?”



“知道。我靠着蜡烛的光线看时钟,所以记得很清楚。”



“那时是几点?”



“已经超过九点五分了。”



“超过九点五分……”



“是的,就是那个时间。”



“那时候你先生呢?”



“他接了电话,所以我和他说了几句话。”



“你的意思是,昨天晚上九点五分的时候,齐格飞先生还活着?”



“是的,他还活着。”



“你们说了很久的话吗?”



“没有,只说了几句。我问他停电了怎么办?”



“然后呢?”



“他说工作还没有做完,有很多必须等他签名的文件。他还说做完工作就回家,所以我就在家里等他回来。”



“嗯。”



“因为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回来,所以我又打了电话。”



“那个时候是几点?”



“正好十点。但是,这次他没有接电话。”



“十点的时候他没有接电话……”



“是的。后来我又打了好几次电话到办公室,也打到他小睡的地方,可是他统统没有接电话。今天早上我也打了电话。虽然我觉得很不安,可是,再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死了。”



齐格飞太太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请一定要捉到凶手!拜托了!”



“我们会尽全力缉凶的。你知道他有和谁结怨吗?有哪个人怨恨他到要杀死他的地步?”



“开玩笑的时候是说过这类的话,但我个人并不认为会有那样的事情。我先生常说,如果我现在死了,最痛苦的人就是我们的同行们。”



“哦?难道他没有竞争对手吗?”



“我的先生在那个业界里当然有他一定的重要性,但是他不会表现出来,所以也不会引起没有必要的嫉妒。还有,我先生也绝对没有和黑社会的人扯上关系,所以我认为不会有人想杀害他。”



“是吗?”



这么说的话,不就没有凶手了吗?我谢过齐格飞太太的回答,正想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还有一点。齐格飞太太,关于你先生和好莱坞的关系,他曾经说过什么吗?”



“啊,有说过。”齐格飞太太说。



“说过什么?”



“他说他要和好莱坞一位叫甘乃迪的人签约,引进很多好莱坞的女演员和舞娘到美琪戏院演出。”



齐格飞太太的这段证词,触动了我的灵感。



原来如此呀!死了一个艾尔格小姐后,乔蒂·沙利纳斯的气焰会更加高涨。为了对抗乔蒂,齐格飞好不容易想出这一招,这样一来,再怎么自以为是的乔蒂,也跩不起来了。艾尔格死了,乔蒂反而陷入更加不利的局面。



我谢过齐格飞太太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这是极其重要的情报。这样一来,极力想把非艺术性的表演逐出美琪戏院的乔蒂,就有非常充分的杀人动机了。因为齐格飞准备从西岸引进无数的玛格丽特·艾尔格。散乱在桌面上的那些文件,或许就是那份契约书吧!只要他在生前签妥了契约书,那么乔蒂所担心的事情将会变成事实。



回到社长室时,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已经来了,也开始工作了。我寻找吉米的身影,然后走到他的身边。



“吉米,我正要找你,请你推断一下他死亡的时刻。”



正在摆弄齐格飞身体的吉米抬起头,一脸不高兴地说:“你总是这样。我才到这里五分钟而已。”



“上次玛格丽特·艾尔格死的时候,你一眼就看出她死亡的时间了。”



“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那样。”



“我已经把时间压缩到一个范围了。”



“那不是很好吗?不要再问我了。”



“但我还是需要你的确认。九点五分的时候,齐格飞还活着,但是十点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是不是在这个时间内死的?有没有错?”



“九点五分到十点吗?”



“是的。”



“只有五十五分吗?这个范围太窄了。”



“那么,延伸到十点五十分呢?这样的话大约是两个小时的时间。”



“那样可以吗?”吉米问。



“暂且就那样吧!”



“OK!那我就暂时先回答你吧!你说对了。我回到研究中心后,才能推算出更精确的时间。”



“谢谢你的帮忙,吉米。下次我请你吃饭。”



“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了。”



“这次是真的。你等着吧!”



然后,我走到约翰旁边,对约翰说:“这里交给你了。你负责去问那边的黛安·凯特。”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调查三十四楼的乔蒂·沙利纳斯。”接着,我大声问离我有点远的黛安:“黛安,沙利纳斯小姐现在在她上面的房子里吗?”



“应该吧!没听说她今天和人有约。”她说。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要自己一个人去吗?”约翰问。



“嗯。我要好好问她一些事。”说着,我便走出齐格飞的个人办公室。



六天前乔蒂说的话确实没错,如果想要严厉查问的话,单枪匹马确实是比较方便些。



电梯到了三十四楼。在电梯里的时候,我想到停电时电梯应该是不能动的。



走出电梯,来到三四〇七号室前,我毫不犹豫地用力敲了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当然用不着顾虑太多。因为听不到门内的反应,我便大声叫唤名字。



大约过了五分钟吧!终于听到门里面有一点声音了。



那好像是室内拖鞋的声音,或穿衣服的窸窣声。



“沙利纳斯小姐!”



“穆勒先生,请你小声一点好吗?你这样会吵到我的邻居,而且我昨天晚上工作到很晚,所以早上起晚了。”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说:“如果你是真心为你的邻居着想,就应该早点开门,那样就不会吵到他们了。发生严重的事情了。”



“这样太突然了!请事先约好了再来找我。”



“没有那种时间。如果你不能马上澄清一些事,可能就会请你去纽约市警察局说明清楚了。”



“这是在威胁我吗?”



“随便你怎么想。但我是为你好,让你有机会赶快消除我的疑虑,快开门吧!”



一声叹息声后,门锁被打开了。可喜的是这回没有上锁链,所以门可以完全打开。乔蒂的身上穿着发光的布料做的睡袍。



“请进吧!”她说,并让我进入室内。



当我背后的门一关起来,她立刻背向我,说:“要到客厅坐吗?”



“不用,这里就可以了。”我说着,便坐在门厅的沙发上。



乔蒂则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上妆,但是仍然十分美丽。毕竟她还年轻。



“有什么事吗?”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问。



“昨天晚上?”



“晚上停电的时候,从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的两个小时二十分里,你在哪里?”



“怎么了吗?没头没脑地就这么问。”乔蒂嘴角露出笑意地反问我。



我说:“乔蒂小姐,我现在问你的问题,和重大的杀人案有关,请不要用看待美琪戏院舞台上的脱衣舞的态度来回答我。因为一个处理不好,你可能就会被逮捕收押了。”



“啊,好可怕唷!”乔蒂说。



“如果那样的话,记者们一定会很开心。请不要让事情变成那样。”



“那我应该怎么办?”



“请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回答什么呢?”



“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里和在珍·弗朗肯的家。”



“珍·弗朗肯?她住在哪一间?也在这一层楼吗?”



“对,三四〇一号室。”



“三四〇一号室吗?有谁可以证明这件事?”



“珍本人,因为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一直吗?”



“是的,几乎是一直在一起。停电的时候,外面的风雨非常大,她好像觉得很害怕,又担心我,所以来我家看看。因为我说我没事,所以没有多久她就回去自己的家了。可是等了一阵子,电力都没有恢复的迹象,我也觉得害怕了,便想去珍的家,所以走到门外。而珍好像也正要来我家,所以我们在走廊上就碰面了,接着我们就一起去了她家。在电灯再度亮起来以前,我们两个人一直在一起。”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可以更清楚地说出时间吗?”



“我不太记得。你去问珍好吗?问她比问我更准确吧?”



“她现在在家里吗?”



“应该是吧!”



我站起来,想走到走廊上。



乔蒂也站起来,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吗?”



我转身,低头看着乔蒂,她不像是在演戏的样子。



“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先生被杀死了。”我说。



“啊!”



乔蒂发出讶异的惊呼声,好像受到打击一般,先是呆住了,隔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开始发抖,眼泪流过脸颊,身体慢慢地弯曲,整个人倒坐在沙发上哭泣起来。如果这是演技的话,那么真的可以说是超完美的表演。可是,看不出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动作。



她抬头,仰着满是泪水的脸颊看着我,问:“什么时候?他是什么时候被杀死的?”



“昨天晚上停电的时候。”



接着,乔蒂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墙壁。我觉得我好像被动地在陪她做戏剧的排演。



“他是怎么死的?”



“被枪杀死的,子弹贯穿了他的心脏。”



乔蒂又呆住不语了。一阵子后,她喃喃自语的说:“到底是……”



“你想问到底是谁杀死他的吧?”我说:“我也在为这个问题烦恼。”



我对乔蒂表示会再回来这里后,便朝三四〇一号室走去。敲了门,又叫了名字后,珍·弗朗肯终于来应门。我说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人,拿出警察证件给她看之后,便开始和她谈话。



珍是乔蒂的朋友,自从乔蒂住进这栋公寓大楼后,就和乔蒂开始往来。她不是剧场或演艺界的人,所以和乔蒂完全没有利害关系。她很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见到乔蒂,和乔蒂在一起的时间。



她说八点半以后开始停电。我也知道这一点,她确实记得很清楚。在黑暗的房子里待了三十分钟后,因为一直没有恢复电力,她渐渐觉得害怕起来,便想去乔蒂家,看看乔蒂的情形。她说那时正好九点。



到了沙利纳斯家后,她站在门口与乔蒂讲了大约一分钟的话。因为乔蒂叫她先看看情况,于是她就回到自己的家里。那个时间齐格飞还好端端地在他自己一楼的办公室里。



但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后,电还是没有来,所以九点十五分时,她再度走出自己的家,来到走廊,准备去乔蒂家。而乔蒂也在那个时候来到走廊,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说她很害怕,所以她便和乔蒂抱在一起,回到她家。在十点五十分电灯再度亮起来以前,她们一直一起待在弗朗肯家的客厅里。这是珍的证词,她非常确定自己说的话没错。



九点五分的时候,弗来迪利克·齐格飞还在一楼的办公室里和妻子通电话,但是十点的时候,他的妻子再度打电话到办公室,那时电话就没有人接了。所以,他很有可能是在九点五分到十点之间被枪杀的。



另一方面,九点的时候,乔蒂在她位于三十四楼的家里,九点十五分时出现在三十四楼的走廊上,接下来就一直和珍一起待在三十四楼。也就是说,乔蒂从珍的面前消失的时间,只有九点到九点十五的十五分钟。



九点五分的时候,齐格飞还活着,所以,九点到九点五分之间的五分钟,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扣掉这五分钟,有问题的时间就缩短成只有十分钟了。也就是说,乔蒂从珍的面前消失的十五分钟里,有问题的时间是从九点五分到九点十五分之间的短短十分钟。



经过之后的确认,中央公园高塔的电梯在停电时的两个小时二十分钟里,确实是停止不动的。中央公园高塔没有紧急事故用的备用电池装备,电梯厢里甚至还有等待消防人员来解救的住户。在那样的情况下,乔蒂根本没有办法在十分钟内往返三十四楼到一楼。以女人的脚力来说,要来回那么多层楼的楼梯,至少要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所以乔蒂应该与这桩命案无关。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怀疑乔蒂·沙利纳斯是杀害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凶手。



第七章中央公园讲义



1



并排的树木上满是黄叶,秋天已经降临中央公园,我和洁在大都会美术馆后面的步道上。



这里虽然是承载着巨大高楼层建筑的曼哈顿岛,但是在距离车水马龙的街道不远处,竟然也有这种安静的地方。



成排并列的树林隔离了喧嚣的机械文明所产生的噪音。尽管侧耳倾听时,还是可以听到为数众多的汽油引擎发出来的、像凶猛的肉食动物横冲直撞时的声音,可是只要走在叶子已经变成黄色或褐色的树木之间,感受那吹拂过乌龟池塘水面的微风,就会让人仿佛身在亘古不变的大自然里,心情非常舒畅。



“杰米,你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吗?”走在我旁边的洁一边踩着东大道(Eastdrive)上满满的落叶,一边问我。



“不是。不过,我很清楚这曼哈顿岛的历史。”我回答。



“那么,你对这个公园的历史也很清楚吗?”洁问。



我点头表示回答,我自认自己相当了解曼哈顿和中央公园,以前还做过数次的调查。



“以前暑假的时候,还做过为观光客导览的工作。”我说。



于是洁大声拍了一下手,说:“太好了!如果要解开谜底,就需要这个公园的相关资料。虽然关于摩天楼和曼哈顿岛的事,我已经做了相当的调查,可是一定不如你清楚。你能替我上一堂课吗?”



“第一次造访这里的人,都以为这座被一栋又一栋的摩天楼包围起来的大公园,是曼哈顿岛上原本就有的自然景观,其实不然。”



我开始述说了。



“噢!”洁一脸正经地点着头。



“因为看起来很自然,所以让人产生那样的错觉。其实并不是那样的,这座公园是人造的。这座岛原本的自然面貌是既无章法又贫乏的。曼哈顿岛的发展是荷兰人从南端的下曼哈顿开始,逐渐往北开发的……”



“当时就建造了格子状的道路吗?”洁插嘴问。



“是的。当时有一个计划叫‘纽约计划’,在那个计划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这座岛上铺设出像地图上的格子般的道路。可是,那时以斜线的方向发展的百老汇已经存在了,为了不破坏下曼哈顿的格子状街道,才会出现熨斗大厦那样的建筑。还有,当曼哈顿的格子状街道成形的时候,这座公园连一个影子也没有。”



“在曼哈顿铺设格子状马路的都市计划,被称为‘纽约计划’,是吗?”洁很谨慎地发问。



我对他点点头,接着说:“是的。但是在‘纽约计划’里,并没有建造一座大公园的计划。”



“‘纽约计划’是什么时候开始实施的?”



“一八一一年。”



“一八一一年呀!那是十九世纪初的时代。”洁说。



“是的。从那时起,经过了大约四十年,也就是一八五〇的时候,新闻工作者兼诗人威廉·卡伦·布赖恩特,在纽约邮报上刊载了‘中央公园构想’的报导。他认为正在持续急速发展的这个都市,需要有一个让市民休息的场所,如果放任建筑物无止尽的发展,我们将失去拥有让市民休息场所的机会。”



“嗯!真是真知灼见。”



“确实是。这个大公园的构想,获得当时著名的知识分子华盛顿·亚文格、乔治·班柯罗夫等作家的大力支持,逐渐发展成一个大活动。然后,布赖恩特又去市政府当局运作,要市政府停止持续往北延伸,留下一片广大的公园用地,也就是当时四十二街以北的地方,一直到岛的中央地带。”



“那要花很多钱吧?”



“一点也不,只要在地图上画出延伸线就可以了。因为当时那一带还是一片荒芜,也不属于任何人所有,就算有人住在那里,住的也大多是低所得者任意搭建的小屋。那里处处有沼泽和湿地,也到处都看得到垃圾,是一个既不干净又危险的地方,感觉上根本就不是适合市民休憩的场所。”



“原来如此。”



“比较起来,‘纽约计划’就困难多了,要在人家的院子里开马路,根本就像在赌命,市政府负责道路建设的人员,好几次被住户拿枪威胁。并不是只有太平洋岸那边的西部,才有为了土地而拿枪相向的事。”



“如果晚一点再进行收购公园用地的事,说不定就会发生战争了。”



“没错。一八五〇年代,如果想取得广大的公园用地,最好的方法就是寻找偏僻一点的地点。”



“对好莱坞而言,他们就少了一部拍成西部电影的题材了。”洁说。



我点头,继续说:“是的。总之,当时的市政府当局在确保这块公园用地后,便悬赏两千美金,征求这个市民公园的设计案。最后获得这项奖金的,是由园林设计师弗来迪利克·洛·欧姆斯狄德,与卡尔法特·弗克斯共同提出的设计案,而整顿这片广大公园用地的工人以这里的失业爱尔兰系移民为主,当时动用了三千名工人和四百匹马,来进行整地作业。”



“是什么时候开始进行公园的工程?”



“一八五七年。当时运来了可以铺出数千平方公里,或是三十八立方公里的泥土。不仅用泥土填平地面,沼泽地区也进行了排水的工程,又种植了无数的树木,此外还修路、造桥,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你现在所看到的公园基础。”



“工程时间很长吧?”



“花了十六年的时间。为了这个公园而新做的水道,长达十二英里以上,而下水管则长达六十英里以上。”



“哗!”



“比建设一个市街更费工夫。欧姆斯狄德和弗克斯是十九世纪非常受欢迎的‘大自然模型师’,他们采用将人工性的要素与自然般的景观相融和的造园法,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最接近大自然、没有经过设计的岩石堆。不过,这并不是他们堆放的岩石堆,而是这里本来就是岩石堆。这个公园不但腹地广阔,四季的风景也有丰富的变化性,并不是管理单位容易掌控的地方。”



“嗯,这里有很多岩石堆。”洁一边远眺一边说。



“对。他们没有把这里做成平坦的绿地广场。当然,这和当时还没有发明炸药也有相当的关系。把黑色火药埋进岩石堆,将岩石炸成碎石的工程,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炸药是一八六六年发明的。公园完成的时候是……?”



“一八七三年。”



“那么,建造这个公园的后期,应该有用到炸药吧!”洁说。



“洁,你很在意年份喔!”我说。



“嗯,因为我有预感,觉得这是这个事件的重点。”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吗?我现在没有办法说明,因为没有理论和依据。”



“哦?”



“人类并不是在有理论和依据的情况下发现DNA的。陆地移动的学说、莱特兄弟对飞行的想法、发现电流等等,也都不是在有理论或依据的情况下被发现的,而是先有直觉,才发展出理论和依据的。杰米,你知道爱迪生是什么时候发明电灯的吗?”



“不知道。”



“是一八七九年。也就是说先有这座公园,六年后,爱迪生才发明电灯。”



“公园是白天来的地方,不需要电灯。”



“电气普及到一般家庭,是一八九〇年代的事。在这之前很久,这座人工造成的自然公园就已经完成了。好了,杰米,这是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关于这个东西,请你为我做一下介绍。”



我们来到埃及方尖碑下。洁走在前面,我往竖立着方尖碑的圆形广场走去,踏上短短的石阶。



“这是埃及政府赠送的。”我开始说了,“为了感谢美国在开通世纪大工程苏伊士运河时的贡献,工程的总监督决定将这支克丽奥佩特拉之针送给美国。”



“苏伊士运河开通是一八六九年的事吗?”洁抬头,一边看雄伟的克丽奥佩特拉之针,一边问。



“应该是吧!不过,当时的美国政府好像并不喜欢这项礼物。”我说。



“为什么?因为搬运起来很麻烦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这支方尖碑的重量大约是一百九十三吨,底座的重量是五十吨,所以当时确实想拒绝这个礼物。后来是听说原本是一对的‘克丽奥佩特拉之针’中的另外一支已经送到伦敦,并且被竖立起来了,才连忙决定接受。”



洁听了之后,忍不住露出微笑,说:“这种行为让我联想到大卖场里的家庭主妇们。”



“稍微犹豫的话,好东西就会被人拿走了。就这样,‘克丽奥佩特拉之针’终于来到了曼哈顿岛。当时动用了许多马匹来拉,足足四个月才把‘克丽奥佩特拉之针’运送到这里。那时一天只能前进一百尺,速度慢得惊人。”



“和克丽奥佩特拉的时代一样。⒀”



译注⒀:克丽奥佩特拉Cleopatra,西元前六九年—前三十年的埃及女皇,是历代最具魅力的女性之一。



“万一把‘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弄坏了,将会变成国际问题,所以不得不谨慎。一八八一年的二月二十二日,在一万名纽约市民的见证下,公园还进行了一场隆重的‘克丽奥佩特拉之针’落成仪式。”



“一八八一年吗?那是公园完成后八年的事。”



“是的。当时的曼哈顿还没有任何一栋比‘克丽奥佩特拉之针’更高的摩天楼。”



“纽约的第一栋摩天楼是一八九〇年盖好的世界日报的世界大楼。‘克丽奥佩特拉之针’这个名字,是那个时候才有的吗?”



“不是,那是从埃及时代就有的称呼,所以在伦敦的另外一支方尖碑,也叫做‘克丽奥佩特拉之针’。”



“是克丽奥佩特拉建造的吗?”



“和她没有关系,这个名称和埃及有很多叫做‘克丽奥佩特拉浴池’的地方一样,和克丽奥佩特拉其实没有关系。据说这两支方尖碑原本是图特摩斯三世⒁建在哈里奥波里斯城的东西,那是纪元前十五世纪的事情。但是纪元前十二年左右,两支方尖碑被罗马人移到亚历山卓,那是克丽奥佩特拉死亡二十年后的事情。被竖立在亚历山卓的凯撒种庙正面的两支方尖碑,原本就是被移动过的。”



译注⒁:ThutmoseⅢ,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最以尚武著称的法老,西元前一四七九年—前一四二五年在位。



“嗯。方尖碑是图特摩斯三世命人制作的,这一点应该是事实吧?”



“因为方尖碑上有图特摩斯三世的人面狮身雕像,所以应该没有错。”



“方尖碑上面的文字是象形文字吗?写了些什么?”



“你不是会读象形文字吗?”



洁摊开双手,说:“我只是会发音而已。”



“如你所看到的,经过岁月的风化,雕刻在塔上的文字早已磨损到无法阅读了。而且,后来的拉姆西斯二世好像又在上面加了一些文字。能够看清楚的文字,大概只有‘从四角锥发出来的光芒,照亮了哈里奥波里斯城’这样的内容。”



“底部好像压着什么东西?”洁指着方尖碑的底部说。



“那是螃蟹,两只青铜做的螃蟹,是罗马人时代就有的东西。那好像叙述了罗马帝国的第一代皇帝奥古斯都将方尖碑移到亚历山卓的理由,所以也有人说是奥古斯都大帝把方尖碑移到亚历山卓的。不过,我认为应该不是那样,如果是的话,应该会有更清楚的纪录。”



洁抬头又看了好一会儿“克丽奥佩特拉之针”之后,才说:“OK,杰米,这边可以了,到下一个地方吧!”



于是我们从竖立着“克丽奥佩特拉之针”的广场往下,再顺着东大道往南走,横过中央公园的市区道路有四条,第七十九街是其中的一条。



我们要走过与第七十九街交叉的路口时,洁说:“从奥森·达尔马吉的口袋里找到的纸上,用象形文字写的是时代广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毕士达露台、席勒、贝多芬、费兹·格林·哈莱克、沃尔特·史考特爵士、莎士比亚、盖普史托桥、狮子大道,和齐格飞。”



“没错。”



继续往前走,来到可以看到大湖(TheLake)的地方。丹麦市民团体赠送的人鱼雕像就凸出于水面,坐在大岩石上。



“所有放置雕像的地点全部都在东大道的路边,也就是说,都是在公园东侧。不过,被称为‘文学小径’的林荫道,大体上可以说是位于中央公园的中央,但还是稍微偏东边的。因此,如果走东大道南下到林荫道的话,就必须要从这里往毕士达露台的方向右转。”



洁一边说,一边向右转,走进小径。



“接着往林荫道走。这个公园的雕像群在公园的东侧,那是毕士达露台吧?杰米,那个露台是什么时候完成的?”洁指着毕士达喷水池(BathesdaFountain)和上面的女神像说。



“一九〇二年。不过,喷水池上有翅膀的女神像‘AngelofWater’,据说是一八四二年做的。”



“那么久以前吗?”洁讶异地说。



“嗯。不过,这一点已经不可考了。因为有关这座女神像的详细纪录已经遗失,也找不到与女神像有关的人。”



看来,我们的中央公园,有一天会像庞贝城的街角一样,成为历史学家们调查的对象。我们来到喷水池边,绕着水池,走了半圈。



“这个水池露台很棒。”洁说。



“嗯。这里是中央公园的中心场所。看公园完成时的纪录照片时,大概都会看到这个地方。照片里有很多撑着遮阳伞、穿着长裙的妇女们,在这里散步。”



“那里有连拱廊(arcade)。”



洁回头看时,看到一个抱着吉他在演奏,嬉皮风的年轻人。“钻过连拱廊,就是林荫道的起点。这条步道,就像曼哈顿岛上的百老汇,是斜向的路。”洁说。



我们离开水池边,往连拱廊的方向走。



连拱廊的上面就是东大道,观光马车晃晃悠悠地在上面走着。



进入连拱廊的时候,年轻人所唱的反战歌曲传入了我们的耳朵。歌声碰到宛如隧道的拱廊墙壁,产生了回音。



在华丽的回音与歌声中,我清楚地听到站在我旁边的洁低声批评越战是蠢事。



“你说越战是蠢事?”我进一步问:“那你是那些人的同伴吗?就是强调性解放与沉溺于毒品中的那些人?”



洁笑了,说:“我完全不认同毒品。那种暂时麻痹头脑的麻药,是不好的代替品,不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药物。但越战本身就是一件蠢事。看到古巴了吧?最后反而助长了共产主义。太平洋战争后,如果英国把泰国变成了殖民地,那里也会被赤化。正因为没有变成英国的殖民地,所以泰国是一个没有共产主义的国家。



“其实不要管别的国家的事就好了。假平等就像麻痹头脑的麻药一样,是不好、不安定的代替品,压力有时只会助长蔓延。美国为什么会有独立战争?和越共有什么不同?其实只要给他们经济援助,不要插手管事,就没事了。滚石不生苔……”



洁不再说下去,叹了一口气。



我们的脚步穿过阴暗的拱廊,走上石阶。



“一定要站在最矮的位置上看事情。如此一来,想要看清前方的情况,就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了。”上完阶梯时,洁继续这么说。



“那是席勒像,然后再过去是贝多芬像。”



我们朝着洁的手指指的方向走去,然后绕着席勒像的周围走着。



“没有写明这座像是什么时候摆在这里的。杰米,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洁问。



“不知道。不过,听说是和贝多芬像同一个时期。”



“那么,我们去看贝多芬像吧!”



洁快速地往贝多芬像走去。因为塑像在栏杆里面,所以他便跨过栏杆,走进草地,蹲在塑像的底座边,仔细地观察着。



“看到了。”他说:“写在这里。是一八八四年七月二十二日摆放的。”说完,他站起来,往我这边走。



“那么,席勒像也是一八八四年了。”我说:“这两座塑像是纽约的德裔移民组织赠送的。他们两个人都是世界性知名的人物,是德国人的骄傲。我想他们也会很高兴自己的塑像被摆在这个公园里吧!”



“嗯。”



洁跨出栏杆,到栏杆外后,又回头看了音乐界的巨人一眼,才走回林荫道上。看他的样子,好像要继续往南走,所以我也跟着走。



我边走边做说明:“纽约是世界各国移民的大熔炉,各国的移民都想把本国的英雄像送到这里来。丹麦裔的妇女团体送的,是鼎鼎大名的童话作家安徒生正在阅读自己的童话<丑小鸭>的塑像;大湖旁边的美人鱼像也一样。新英格兰裔的移民送给这个公园的,是朝圣者的铜像。”



“人人都想夸耀自己的故乡。”



“不错。不过有趣的是,当时欧姆斯狄德和弗克斯并不想在公园里放置铜像类的东西。”



“哦?为什么呢?”洁看着我问。



“因为没有纪录,所以我不知道正确的原因。不过,大概是不喜欢各国裔的移民组织,把这里当成宣扬自己故乡的宣传场所吧!而且,偶像这种东西经常会被战争利用。只是,当这里接受了莎士比亚像后,就不能拒绝德国裔送的贝多芬像,或席勒的像。也因此,这类的赠送根本就没完没了。英国保守派的莎士比亚和沃尔特·史考特爵士来了,国粹主义者就送来费兹·格林·哈莱克;德国裔的贝多芬来了,丹麦的安徒生和美人鱼当然也可以来。”



“被拿来当作国家的宣传品,或许他们本人也不胜其烦吧!”



“我也这么想。国粹主义的想法是不好的。你看,现在还有谁会读费兹·格林·哈莱克的诗呢?”



洁低着头,静静地沉思着。



“怎么了?洁,莫非你是费兹·格林·哈莱克的崇拜者?”



洁抬头看我,说:“约翰·蓝侬比较好吧!”说完,他先是抬头看着眼前的费兹·格林·哈莱克像,然后视线往下降,阅读嵌在塑像底座的金属制导览板。



“费兹·格林·哈莱克像,一八七七年五月十五日设置。而这边的史考特爵士是……”



洁接着往史考特爵士像前走去。



“一八七二年……那莎士比亚先生呢?”



洁很快走向大文豪的塑像。



“一样是一八七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设置……”



接着,他低下头,双手抱胸地沉思着。



“洁,还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那张纸上提到的地点,我们都看过了。”我说。



洁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杰米,中央公园里最有名的铜像是哪一个?”



我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像和美人鱼像吧!然后是安徒生像。”



洁点点头,说:“是吗?我们刚刚所走的路,就是一般来这里的人会走的散步路线。在东大道上的散步者,应该都会照着我们刚才的路线走吧!写在那张便条纸上的那些塑像,都在这条路线上,为什么你说的那三个受欢迎的塑像,却没有被写进那张纸里呢?”



我没有办法马上回答洁的问题。虽然我不像洁那样,觉得这是个问题,可是却觉得这一定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只是一时想不出是什么。



“要不要回头看看?”洁说着,便转身快步走回林荫道上。



我随后走到他旁边,和他并肩走。



走到中途的时候,洁突然偏离林荫道,往右边的“保护水域”(ConservatoryWater)走去。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塑像,就在这个“保护水域”的水池的附近。



来到经常举办模型船比赛的这个水池池畔后,我们便沿着西侧的路往北走。安徒生像就在我们的左手边,这是深受孩子们喜爱的塑像,有好几个孩子坐在安徒生塑像的膝盖,或膝盖上的书上玩。



“洁,我知道了,因为时代不一样。”我说。我想起原因了。



于是,我走到这个塑像的金属板前面,看着解说的内容。



“看,就在这里,这就是答案。这座安徒生像是丹麦裔的妇女团体赠送的,于一九五六年在此落成。一九五六年是另一个新的时代了,离贝多芬像或莎士比亚像落成的时间更近一百年。”



“嗯。”



洁“嗯”了一声,又将双手交抱在胸前,然后喃喃自语般说:“奥森·达尔马吉从中央公园高塔摔下来死亡的时间,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



“对。”我说。



“那时公园里还没有安徒生像。因为不存在,所以不会出现在奥森·达尔马吉留下来的纸上。”



“就是那个意思。”我用力点头说。



“你的意思是,安徒生像是达尔马吉死后三十五年,才出现在这里的?”



“没错,所以说这就不矛盾了。”



“很好,我们现在去看爱丽丝梦游仙境像吧!”洁说着,迈出步伐。



爱丽丝梦游仙境像也是孩子们喜欢的塑像。爱丽丝坐在巨大的蘑菇上,疯狂的帽子商人和一直拿着怀表的兔子站在她的旁边,许多小朋友混在帽子商人和兔子之间玩。



我面对解说的金属板,看着板上的内容。



“洁,这里有记载。这个塑像也一样,是一九五九年落成的,时间是安徒生像落成后的三年。因为丹麦的童话巨人坐落在那边,英国人便抬出路易斯·卡洛尔小说中有名的主角们与巨人对抗。”



“哈哈哈。”洁觉得很有趣似的。



“这也很像去大卖场抢购商品的女士们的作风。总之,这个塑像落成时,达尔马吉已经死亡三十八年。这个塑像的名气虽然很大,但是毕竟时代不对,所以没有出现在那张纸上并不奇怪。”



“是呀!”洁深有同感似的说。



又站了一会儿,洁说:“最后去美人鱼像的地方吧!”



我们走回东大道,往大湖岸边走去。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实,却在那边等待我们。当我看过美人鱼像解说板上的文字后,我无语了。



“这是一九一六年,丹麦裔的美国市民在此设置的?那时是达尔马吉死亡‘前五年’……”



我呆住了,站在我旁边的洁也安静地看着由黑色金属雕塑出来的人鱼公主。我们看着人鱼和大湖湖面。



“这,怎么会这样?”我说。



洁点头,接着说:“杰米,这就奇怪了。这个人鱼像的位置,与便条纸上的路线,是完全符合的。我们可以说安徒生像或爱丽丝像除了时代不对外,位置也略偏于那个路线上,所以没有被达尔马吉写进那张纸上。可是这个人鱼像的位置,完全是在沿着东大道两旁的地方,所以应该是会被写上去的,至少,我们可以说写上去并不奇怪。”



“是的。”我点头说。因为我也是这么认为。



“那么,是因为不够受欢迎,所以没有写上去吗?显然不是那样,对吧?这个人鱼公主的塑像现在很受欢迎,但是刚刚落成的时候,比现在更受大家的欢迎。听说当时纽约人为了欣赏美人鱼的塑像,简直就是蜂拥而至。”



“没错。这一点我也听说过。”我同意地说。



“达尔马吉是什么时候写下那张便条纸的?是他死亡的那一年吗?还是更早之前?如果是更早的话,顶多只是前一年吧?所以说,如果不是一九二一年,就是一九二〇年,不是吗?”



“嗯,应该是吧!”我同意,点头说。



“既然如此,这个人鱼塑像是当时已经存在的雕塑品。而且在当时,中央公园大湖岸边的人鱼塑像是最受欢迎的塑像,俨然像是个大明星,也有很多有关她的照片。美国人喜欢人鱼,与人鱼公主相较之下,莎士比亚、贝多芬可以说是完全失去光芒。可是,深受注意的人鱼塑像,为什么没有写进便条纸里?”



“说得也是。”我说,然后摇头表示不解。“不知道为什么。”



看洁双手抱胸地站着,我便问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只能说,或许我们搞错隐藏在那张便条纸背后的某个‘规则性’。”



“搞错了?”



“对,搞错了。”



“哪里错了?怎么错了?”



“这里也错,那里也错了。说不定是全部都错了。”



“全部都错了?怎么说呢?”



“或许我们应该重新去思考这个‘规则性’。我们刚才是从大都会美术馆往南走对吧,杰米?”



“对。”



“可是一路走来,并没有看到‘时代广场’不是吗?‘时代广场’在公园的外面,还要更往南走的地方。”



“嗯,是的。”



“公园里也没有‘狮子大道’。”



“对,确实没有。”



“因此,或许那张便条纸上所暗示的地方,并不是中央公园。”



“不是中央公园?”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是的。”



“除了中央公园里面,哪里还有‘克丽奥佩特拉之针’、‘莎士比亚’?”



“唔,这确实很难想像。”



“根本是无法想像,那是不可能的。”



“杰米,我只是多做另一个方向的思考而已呀!我并没有说我现在的想法是正确的,所以两种可能性部有。说不定换一个方向思考,就可以说明现在无法解释的事情,而且可以完整地解开谜底。”



“完整地解开?那要怎么做?”



“先来想为什么人鱼塑像没有出现在便条纸上。”



“好,要怎么想?”



“如果那张便条纸是一九一六年以前写的话呢?这么一来,便条纸上没有出现人鱼像就不奇怪了,因为那时候人鱼像还没有被塑造出来。”洁这么说。



我想了想才说:“你的意思是,那张便条纸在奥森·达尔马吉的口袋里待了五年以上的时间?”



“这只是一个推理的过程,并不是完全的结论……”



“不可能的,照你这样说的话就不对了。”我很肯定地说。



“哦?为什么呢?”洁很感兴趣似的问。



“因为人鱼塑像来到公园的一九一六年,正好是乔蒂·沙利纳斯成名的那一年。那年因为主演‘威尼斯战役’的女主角伊玛·布隆戴尔自杀了,所以进行了女主角的试演甄选。那对沙利纳斯小姐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机会,最后她脱颖而出,从此展开她的大明星之路。在这之前,沙利纳斯小姐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根本没有发挥自己的机会,所以那时的沙利纳斯小姐,还没有杀死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先生的理由。”



“没错。”洁说,并且很明确地点头。



“原本我们就不知道用象形文字写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东西。”



“确实是那样没错。”洁同意地说。



“所以你说的那种情形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不过可以猜想的是,有人为了某个原因,所以想要杀死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先生,对吗?”



“嗯。”



“沙利纳斯小姐说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先生是她杀死的。不管她说的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她确实有希望齐格飞先生死掉的理由。如果是那样的话,会是达尔马吉吗?有某个人受到他的指示,为了沙利纳斯小姐而想杀死齐格飞先生,有这种可能吗?”



“这是有可能性的想法。”洁点头说:“或许达尔马吉受到了某人的指使。”



“或许。总之,洁,就是那样,一九一六年以前,沙利纳斯小姐对齐格飞先生还不会产生杀意。那时的她,一定一心希望齐格飞能帮助自己登上舞台。对还只是小演员的她来说,齐格飞先生如果死亡,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没错。”洁说。他仍然将双手交抱在胸前。



我继续说明我的想法,并试着藉此机会整理名伶坐上明星之椅的历史。



“她开始了她的成功之路后,又在一九二一年时因为潘特罗·桑多利奇的死,获得了自由。如果潘特罗·桑多利奇没有死,她最后大概会以桑多利奇夫人的身分,过完最后的人生,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在演艺界留名。”



“嗯。”



“桑多利奇非常照顾她,只要是他的要求,沙利纳斯小姐就不会拒绝吧!桑多利奇先生死了,接下来齐格飞先生也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压住她的头了。从此她的自由度愈来愈大,很快就成为今日的大明星,这是沙利纳斯小姐一路走来的过程。”



“你说得没错,杰米,你说得没有错。”洁频频点头说。



“不知道是谁想杀死齐格飞。但是,如果真如沙利纳斯小姐所言,确实有幽灵的话,这个幽灵帮助乔蒂成为舞台上的巨星,而且不愿意让自己以外的其他男人抢走乔蒂……”



“嗯,然后呢?”洁看着我的脸说。



“如果我是幽灵,而且疯狂的爱着沙利纳斯小姐的话,首先要杀死的人,就是伊玛,因为她是沙利纳斯小姐的阻碍。接着,想让沙利纳斯小姐成为巨星的话,第二个目标就是潘特罗·桑多利奇先生,而不是齐格飞先生。因为当初和沙利纳多小姐接触最密切人是桑多利奇先生,不是齐格飞先生。还有,沙利纳斯小姐会因为感激之情,而考虑到要以身相许的人,也是桑多利奇先生。”



“嗯。”



“我认为她和齐格飞先生的关系应该是比较冷淡的。所以,站在幽灵的立场来说,并没有杀死齐格飞先生的必要。可是,因为齐格飞想减少沙利纳斯小姐的表演,所以才有了想杀死他的理由。”



“嗯。”



“因此,虽然不知道那张便条纸到底是谁写给谁的,但如果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以前,也就是桑多利奇死亡以前写的,那么最后的文字应该是‘桑多利奇’不是吗,洁?”



“杰米,你说得极具理论性,很有说服力。”



洁表示了解地慢慢点了头,他喜欢这种条理分明的说明。



“还有,如果那张便条纸是唆使某人杀害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东西,那么,那张纸如果不是在桑多利奇先生死亡后、齐格飞先生被杀前的那段时间内写的,就说不通了。结论就是,那张纸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到十月三日之间写的。”



“太棒了!”洁说。



“所以应该是在那一个月之内的时间写的。洁,你赞成吗?”我问。



洁用力地点头,说:“太棒了,我非常赞成。这才是完整的推论。除了这个结论之外,应该不会有别的结论了。”



“很高兴你认同。”我说。



但是,洁露出抱歉的表情,看着我。



“可是,杰米,你还是做了让我感到为难的事。”他带着苦笑说。



“什么?”



“你把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推到我的鼻子前面了。”



“你指的是什么?”



“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到十月三日之间,那座人鱼塑像已经在这里了。”



“对呀!”我说。我感到头痛了。“的确是那样没错!可恶!为什么会这样?”



接着,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并肩站着。从东侧吹拂过大湖的风,冷冷地飘过我们的脸。



“被忽略掉了吧!”我不得不自找台阶下。



“忽略掉那么有名的塑像?却把已经没有人想理的诗人塑像写上去?”洁说:“如果有你这么好的公园导游的说明,人鱼塑像一定可以成为中央公园最受欢迎的人气景点第一名或第二名吧?”



我啧了一声。出现这么难解的问题,让我心里很不痛快。



“是呀!确实所有的纽约人都知道那个人鱼塑像。不行了,这样我就找不到答案了。你能解释是为什么吗?”



“也不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的方法,只是太困难了。现在能说的就是,这是解决这件事的最大线索。虽然很难,可是只要解决了这一点,就会露出事件真相的曙光了。没错,杰米,那样就可以见到曙光了。一定会那样的,我保证。我们现在并不是碰壁,而是终于探查到重要的线索。开始了!所有事情都是从现在开始。”洁说,而且很愉快似的拍着我的手臂。



可是,我只能有气无力地含糊回应他。我不像洁,没有那么积极的想法。



“有一件事情很重要。”洁说。



“什么事?”我有点不耐烦地回应。



“摩擦纹痕呀!子弹的摩擦纹痕。杀死齐格飞的子弹的实物或照片,是否还在纽约市警察局里呢?威萨斯本教授说要请警察局里的熟人帮忙找找看,应该已经知道结果了吧?前面的动物园附近有公共电话,我们何不打通电话问问看?”洁说着。



他率先回到东大道上,然后开始往南走。



2



从电话亭出来后,洁说:“威萨斯本教授说,他现在正在前往纽约市警察局的路上,叫我们一个小时半以后在麦克道格街的马樱丹咖啡馆会合,他会在那里告诉我们结果。”



“嗯。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吗?”我说。



“还有五分就四点了。我们应该可以在五点半以前到达马樱丹咖啡馆。”洁说着,然后迈开步伐向前走。我追上去。



“沙利纳斯小姐的枪是什么枪?”我问。



“鲁格P08手枪。”



“鲁格手枪呀!那是德国制的枪。那支枪被分析过了吗?”



“好像有。纽约市警察局好像详细分析过枪身的制作膛线,也做了发射实验,所以已经有好几发上面有摩擦纹痕的子弹。”



“那么?”



“射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先生身体的子弹,好像不见了。”



“果然是那样呀!”我说。



“嗯。”



“果然如我预测的。毕竟是四十八年前的案子了,如果证物还在,那也很奇怪。”



洁点头说:“嗯。”



“如果还在的话,那颗子弹一定可以成为博物馆的陈列品。不知道是哪个吊儿郎当的警察搞丢的。一九二一年是戴着丝绒礼帽的卓别林,活跃于银幕上的时代。”



“当初误以为是卓别林而射中特马士·引士(ThomasInce)的子弹,也遗失不见了。”洁说。



“据说凶手有可能是美国报业钜子赫斯特。”我说。



“社会正义与言论道德有问题的赫斯特?”



“发扬社会之恶和不受言论道德规范的赫斯特。没错,就是那个赫斯特。洁,你知道得很多嘛!”



“我还知道他的情妇是纽约的舞娘。”



“她的名字是玛莉安·戴维斯。是赫斯特利用肮脏的政治、压力、箝制性言论和夸张的新闻赚来的金钱,力捧成大明星的女人。听说当年有一位记者报导玛莉安是一个没有演技的女演员,不久之后,那位记者就消失在新闻圈。而好色的卓别林喜欢上她……所以才引发赫斯特误杀特马士的事件。总之,这个事件也是一团迷雾,子弹不见了,就让人更一筹莫展了。反正,这个事件原本就是无法结案的事情,有没有子弹都一样。听说当时子弹陷进齐格飞背后的墙壁了?”



洁边走边沉思,但是听到我的问题后,他点了一个头,才说:“是的。”



“照片呢?有子弹的照片吗?”



“没有。照片也遗失了。”洁说着,摇了摇头。



“那就没有办法了。想找到沙利纳斯小姐杀死齐格飞的证据,根本是不可能的。”



“还是有希望的。”洁说。



“怎么说?”



“听说当时负责这个案件的刑警现在还活着。我已经找人调查他目前的住址,对方答应今天会给我回覆。还有,威萨斯本教授好像会直接去纽约市警察局拜访。”



“四十八年前是三十岁的刑警,现在应该已经七十八岁了。这个时代的人活到这种年纪是可能的。”我说。



“嗯。如果能够找到他就太好了,我非常想问他一些问题。如果他个人还保管着子弹的照片,那就更好了。”



洁抬高视线,凝视着前方的树丛。



“想问他问题?”我问。



“对,非常想。”



洁回答时,突然有一阵风从大池塘(ThePond)的方向吹过来,从树丛中卷起已经变成黄色的树叶,撒落在我们的肩膀上。落叶在我们的脚边发出相当大的沙沙声,在我们身后的女人们的惊呼声,传入了我们的耳中。



“你是说他个人保管了子弹的照片?”



“对。”



“哦?那样的照片可以证明沙利纳斯小姐杀人吗?你好像希望沙利纳斯小姐是杀人凶手。”我说。



于是洁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我,然后说:“我完全没有想过这种事。就算我是沙利纳斯小姐最疯狂的支持者,或对美国绝对忠诚的美国人,也是要找到真相才能对她有帮助。”



“是吗?”



“当然是。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把眼睛闭起来有用吗?那种时候更应该张大眼睛看,才能逃过从上面掉下来的梁柱。”



“那是四十八年前发生的地震,现在梁柱才要掉下来吗?”我说。



“你觉得亚当·卡里耶夫斯基是怎么一回事?”洁说。



我想了想,才说:“你的意思是他被梁柱打到了?”



“纽约是老房子了,而且事件也还没有终结。”



“老房子?中央公园高塔是一九一〇年落成。当时伦敦和巴黎还有许多十八世纪时建筑的楼房。”



“可是,没有中央公园高塔这么高吧?”洁指着从树梢上头露出来的高楼大厦说。



“说得也是。不过,那是因为当时还没有钢铁建筑的关系。”我说。



“确实没有中央公园高塔这么高。但是不管怎么说,中央公园高塔这栋摩天楼,已经是建筑物的骨董品了。或许高楼里面有许多层的某些部分已经老朽,随时都可能发生梁柱掉下来的情况,但是大家都不知道这种情形。”



我默默地听着洁说,并且思考了一下子,才说:“洁,你认为这个事件的原因,和这栋建筑物有关吗?”



“这栋大楼已经让人忘记它原本可怕的面貌了。过去建造这么高的大楼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而且还不是只有一、两栋而已。一间间房子紧密相连在一起的大楼,就像一座奇怪的大城镇。”



“大城镇?”



“对。帝国大厦的顶楼,有着谁也不会去使用的电梯。电梯的上面原本是飞艇的碇泊塔,但是在建造的过程中发生问题,便被弃置了。后来有人试着将那里改造成别的设备,结果还是失败了。后来又有人用涂料把顶楼的墙壁封起来,变成奇怪的细长模样,在经历数十年时间的缓慢变化之后,已经没有人记得哪里藏着什么奇怪的装置。摩天楼这种东西,是非常奇特的机器群体。”



“机器群体?”



“这是勒·柯比意⒂说的话。他说过‘房子是为了让人住的机器’这样的话。摩天楼是空中的城镇,是住着很多人的巨大机器,在这个庞大的机器里面,有很多黑暗的角落,那些角落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没有人有把握。虽然说那个东西也是人制造出来的,但是制造那个东西的人,恐怕早已在坟墓里沉睡了。除了这个城市会有这样的神秘事件之外,还有哪个城市会有呢?”洁看着我的脸说。



译注⒂:LeCorbusier,法国现代建筑大师。



他的视线慢慢回到前方,继续说道:“嗯,没错。毫无疑问的,原因正是出在这样的建筑物身上,它是所有问题的根本。”



我无言地听他说,觉得或许就是那样。



“根据教授的说法,卡里耶夫斯基医生死亡的事件,好像也有奇怪之处。”



“奇怪之处?怎么样的奇怪?”



“我还没有详细问他,不想随便把自己猜测的事情说出来。关于这件事,不如我们等一下直接问教授吧!”



“洁,这件事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件。电梯厅的前面不是有金属做的栅栏铁门吗?栅栏铁门上还有上锁。”



“没错。”洁点头说。



“因此,命案现场一带很像监狱里的大通铺,大家和乐地住在笼子里。”



“哦?大家很和乐吗?”



因为洁这么问,我只好慎重地想过之后,才说:“好吧!我收回‘和乐地’这几个字。总之,那里就像笼子。也就是说,在那个金属笼子里,住着三个家庭。按照你说话的方式,你大概会说那里是‘三条小巷’吧!”



洁边点头边回答我:“那里确实就是那样呀,杰米!”



“那里原本有四家。从西侧——哈德逊河那侧说起,北边是三四〇一号室的亚当·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家。那个房子的原本住户是一位叫做珍·弗朗肯的女子,但是她已经死了,所以只有她的丈夫亚当·卡里耶夫斯基住在那里。”



“嗯。”



“三四〇一号室的南边,就是是三四〇二号室。这间是卡莲·布拉克夫妇的家。”



“布拉克夫妇吗?”



“是的。再说东侧,从北到南是三四〇三号室和三四〇四号室。这两间房子都被沙利纳斯小姐买下了,是她的住家。”



“东侧是沙利纳斯家,西侧是卡里耶夫斯基家和布拉克家,对吧?”洁说。



我点头。



“这么说来,那三家人可以说是住在同一个笼子里——也就是监狱大通铺的囚犯同伴,是吗?”



“是的,”洁点头说。



“而卡里耶夫斯基先生被枪杀的时间是……”



“十月六号下午四点四十四分左右。”



“没错,是六号下午的四点四十四分左右。现在我们来想想看,那时有谁在那个笼子里?”



“很好,就实际地做一个统计吧!”洁说。



“首先当然是受害人卡里耶夫斯基。他独居在〇一号室,他的妻子已经早他一步离开人世了。”



“嗯。”



“再来就是〇二号室的卡莲·布拉克。当时她的丈夫出去散步,只有她一人在家。她丈夫回来的时间是……”



“我问过了,是下午五点十分左右。”洁说。



“也就是亚当·卡里耶夫斯基死后三十分钟。那时沙利纳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不管是菲利浦,还是丽莎·玛利,甚至是我,都在森林小丘的墓园,参加沙利纳斯小姐的葬礼。”



“是呀!”



“因此,四点四十分,在那个笼子里的人,只有遇害者亚当·卡里耶夫斯基,和卡莲·布拉克。好了,各位,凶手是谁呢?”



“是呀!会是谁呢?”洁笑着说。



“这个问题简单到让人讨厌吧?答案往往在非常简单的公式里。”



“是吗?”洁说。



“‘被偷走的信’⒃在哪里?因为觉得这样的问题太愚蠢,所以大家根本想都不愿意想,结果让找到答案的机会擦身而过,答案便永远隐藏在黑暗之中。各位绅士淑女,一加一是多少呢?是沉默,因为没有人回答。洁,你也一样。没有人愿意担任回答‘是二’的角色。”



译注⒃:ThePurloinedLetter,为美国诗人小说家爱伦坡的一篇小说。



“这个说法我赞成。杰米。”



“在上了锁、没有别人可以进入的笼子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被杀害了,那么凶手除了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卡莲·布拉克外,没有别人了。”



“这个我就不赞成了,外面还有其他人拥有铁门的钥匙吧?”



我没有点头,说:“洁,你知道卡莲说了什么吗?她说她看到门的外面有骷髅,穿着衣服的骷髅。那个精心打扮的骷髅,在铁门的外面从左边移动身体到右边,而且没有半点声响。”



“她有说骷髅穿透过栏杆吗?”



“当然说了,要不然骷髅跑到哪里去了?根本是胡说八道!她为什么要编造那么离谱的谎话呢?因为她就是凶手,她想把犯罪的行为推给穿着燕尾服的骷髅。”



“如果你是她的话,你会怎么做呢,杰米?会把杀人的犯罪行为推给更正常一点的家伙吗?”



“穿着燕尾服的骷髅不够正常吗?”



“谁会相信她说的话?又不是恐怖电影。”



“所以,你认为卡莲·布拉克不是凶手?”



“对。”洁点头说。



“所以你认为,凶手应该是手中持有铁门钥匙的人啰?”



“对。”洁点头说。



“真的吗?那么,凶手是菲利浦·沙利纳斯吗?可是,他也在参加葬礼的人群当中,进行葬礼的时候,他一分钟也没有消失。而且,葬礼的会场在东河那边,离沙利纳斯家相当远。”



“你能保证绝对不是他?”



“我能保证,因为他根本办不到。”



“他一定很感激你。好吧,那么我顺便问一下,你觉得丽莎·玛利也不是凶手?”



“嗯,她也没有从葬礼的会场中消失过。”



“你也是?”



“我?对,我当然也是,因为我一直看着他们。多疑的你是不是接着要说,那么,你们三个人是共犯?”



“嗯。如果我说了,你会怎么回答?”



“有很多人参加沙利纳斯小姐的葬礼,他们都看到我们三个人了。”



“嗯。”洁点头说。



“这样可以了吗,洁?而且,菲利浦为什么要杀死老医生呢?对他有什么好处?对我和丽莎·玛利也一样没有好处啊。”



“还有一个人拥有铁门的钥匙。”



“你是说卡莲·布拉克的丈夫吗?他散步回来后才……”



“没有那种必要。说他去散步的人是他的妻子,证人也只有他的妻子一个人。除了已经死掉、不会开口说话的死人外,笼子里只有布拉克夫妇两个人。”



“你说得没错,所以杀死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的人,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那么,动机何在?布拉克夫妇杀死卡里耶夫斯基的动机是什么?”



“那种事情谁知道!”



“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他们和菲利浦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他们两家交恶吗?”



“没有,甚至可以说他们的交情很不错。有一个医生当邻居,是多么方便的事。布拉克夫妇头痛和感冒时,好像常受到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的照顾。”



“所以杀死了医生,万一感冒的时候就麻烦了。”



“警方正在调查这个命案吧?想找出谁会有杀人动机。”



“他们想找出更强而有力的理由。”



“卡莲·布拉克说的话很奇怪,她说她从门上的窥视洞看到幽灵从门外的走廊上经过。”我说。



于是洁看着我,以缓慢的语气,说了一句我无法理解的话。



他说:“你没有看到吗?杰米。”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我很讶异地反问。



“骷髅幽灵呀!沙利纳斯小姐过世时,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我瞬间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确实是那样。沙利纳斯小姐蒙主召唤的那一瞬间,我在窗边看到了一样的幽灵,身体是半透明的,头部是骷髅模样的幽灵。那个影像还很清楚地映在我的脑子里。那个奇怪的幽灵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沙利纳斯小姐躺卧的房间。



洁摊了摊右手,撇撇嘴角,露出得意的样子。我一句话也没得说。



可不是吗?我也看到了。我看到的幽灵和卡莲说的幽灵,根本是同一个幽灵。



第八章不可能的证明



1



我和洁两个人,一坐定马樱丹咖啡馆的老位置,就看到洛伊·威萨斯本教授抱着手提包急急忙忙地进来。



“嗨,各位,让你们久等了。”



他大概经常在讲台上对学生说这样的台词。



“教授,我们也是刚到而已。你看,我们的拿铁咖啡一口也还没有喝。”洁说。



“这个好喝吗?”教授一边拉椅子坐下,一边问。



“好喝。”我说。



“那么,服务生,我也要一杯一样的。”教授对刚刚才转身过去的服务生说。但是,他马上又改变主意,“对不起,下次吧!今天我什么也不要,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等一下还有课要上。”



然后,他很快地打开他的手提包。



“教授也常来这家咖啡馆吗?这里很棒吧?可以从窗户看出去,看到后院、枯树,和已经成为骨董品的摩天楼。”我说。



但教授只是看了我一眼。



“啊,算了。有什么线索吗?负责齐格飞命案的刑警呢?”



“还活着吗?”



“没有得到他已经死亡的报告,他现在应该住在皇后区的法拉盛一带。这是他的住址影本。”



教授从手提包拿出一张影印纸,放在桌子上。我和洁几乎是头碰在一起地看着那张影印纸。



“在法拉盛呀?”我说。



“在皇后区大桥(QueensboroBridge)的另外一边。他的名字是塞米尔·穆勒,在职的时候好像相当干练,是禁酒法时代的英雄,解决了不少难缠的案子,可以说是重案课里的传奇人物。”



“他现在几岁了?”



“还不到八十吧!这是他的出生日期,一八九〇年十月,现在住汤森小路(Townsenddrive)一五〇号,靠近与墨尔本大道(MelbourneAvenue)交叉处,在哈利斯高中附近。”



“原来是那一带呀!”洁说。



“那里你很熟吗?”教授抬起头问洁。



“不是,只是有熟人住在那边,所以我去过几次。那里住着不少中国人的大家族。”



“听说穆勒先生目前是独居的。”



“那很令人担心耶!他太太先过世了吗?”我问。



“不是,听说他一直没有结婚。”



“聪明的决定。”洁说。



“我做不出那种聪明的决定。”威萨斯本教授说:“我怕寂寞。一想到回到离地面三十四层高却一个人也没有的家里,我就觉得害怕。”



“纽约市警察局里还有齐格飞命案当时的物品或证据吗?”洁问。



“什么也没有。”教授摇头说:“纽约市警察局里没有任何与那个命案有关的物件。”



我和洁一起点点头,这原本就在我们的预料当中。



“纽约市警察局和苏活区那家有名的起司蛋糕店一样,非常重视新鲜度,过期的东西全部都要丢掉,就算是有价值的东西也一样。那里的东西通常只和现在正在进行的案件有关。”



“穆勒先生可不可能个人保留着和齐格飞命案有关的东西呢?”洁问。



“通常不可能有那样的情形。”教授立即说。



“那是不被允许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一定有这种规定吧!如果警察可以收藏自己办过的案子的证物,那就不得了了。”



“可以去找他吗?”洁又问。



“你要去找穆勒先生?那是你的自由啊!”



“那么,我等一下就去找他。”



“你要带这个去吗?”教授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塑胶袋。



“这是什么?”



“从乔蒂的鲁格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这是进行实验时留下来的东西,我向纽约市警察局要了一颗,子弹上面有很清楚的摩擦纹痕。”



“太好了!”



“你喜欢吗?有了这个东西,再固执的人也会和你见面吧!不过,听说他是很强悍的人,曾经和拿着机关枪的人对峙过,所以我不敢保证他是怎么样的人。”



“难道他会拿机关枪打我吗?”



“我不去哦!”



“总之,教授,通过齐格飞身体的那颗子弹已经不见了,也没有留下照片,所以,根本就无法证明那颗子弹是由沙利纳斯小姐的鲁格枪射击出来的,对吧?”我问。



教授点头了。“是的。”教授说:“所以,这样的子弹即使有再多颗,也是无用之物。”



“还有其他消息吗?”



“当然有。知道射击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的枪了,那是一把叫做提拉兹·凯特曼的枪。”



“提拉兹·凯特曼?没有听说过。那是怎么样的枪?”



于是洁便说:“你知道柯尔特公司制造的决斗者型转轮枪吗?”



“怀特,厄普⒄用的枪吗?”



译注⒄:WyattEarp,美国西部传奇执法警长。



“对,就是那一型的手枪。是西部开拓时代末期的枪,好像是四五口径,一八七三年制造的东西。”



“一八七三年?那是骨董枪了!”



“没错。确实是骨董枪,所以很快就调查清楚了。还有子弹。”



“骨董枪也能杀人吗?”



“留在医生体内的是一颗四五口径的子弹。因为是从非常近的距离开枪的,所以……”



“从非常近的距离开枪的?”洁进一步地问。



“所以衣服上有火药的烟煤。”



“烟煤是从转轮喷出去的吗?”



“转轮?这就不知道了。因为是近距离的射击。不过,不管怎么说,子弹没有贯穿身体,而且有百分之三十的火药被人从弹壳里抽出了……”



“火药被抽出了?”



“室内射击俱乐部的手枪通常都会那样处理。还有,火药是潮湿的,可能是长期挂在墙壁上当装饰的关系,因为下雨而受潮了。不过,还能射出子弹真是不可思议。”



“湿气……有这种可能吗?”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使用那种枪了。不过,如果是手枪迷的话,就会把那样的枪擦得亮晶晶的,挂在墙壁上当装饰。”



“挂在墙壁上的枪?”



“是的。如果是手枪迷的话,或许会把自己喜欢的枪挂在墙壁上每天看。六连发手枪的转轮部分和枪身上,会有刺青般的细致装饰纹。我去纽约市警察局时,他们给我看了照片。”



“漂亮吗?”



“那不是我有兴趣的东西。不过,该怎么说呢……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很多人觉得刺青很漂亮吗?所以会在自己的身体上刺青,每天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



“从十九世纪起就挂在墙壁上当装饰?”洁问。



教授摊开双手,说:“也不是不可能吧?那可能是曾祖父使用过的枪。”



“不是沙利纳斯小姐的枪吗?”洁问。



“我和丽莎·玛利、菲利浦一起整理过沙利纳斯小姐的家了。那个房子里只有一把枪,所以我认为不是。”



“只射击了一颗子弹?”



“对付老先生,一颗子弹就很够了。”



“还有调查到其他的事情吗?”



“没有了。在医生的死亡现场里,找不到被认为是凶器的手枪,所以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



“关于凶手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警方有做说明吗?”



“从哪里来的?你是问凶手是曼哈顿岛的人,还是外面的人吗?这点我也不清楚,警方好像也没有任何线索。”



“不。我的意思是,命案的现场就像一个上了锁的铁栏杆笼子,凶手是怎么进入笼子里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卡里耶夫斯基家、布拉克家和沙利纳斯家,都有那个铁门的钥匙,或许某个人的钥匙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复制了,这是有可能的。”



“复制吗?是啊,杰米。”洁看着我说。



“噢,复制啊!”我声音干涩地说:“确实有那样的方法。”



“那是警方的看法吗?”洁问。



“是的。”



“那么,关于卡莲·布拉克从窥视孔看到的幽灵呢?警方有什么说法?”



“纽约市警察局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这一点。”



“卡莲·布拉克或她的丈夫,会不会和医生之间有过什么争执?”



听到我这么问,教授立刻瞪大了眼睛,问我:“你说什么?你在怀疑布拉克夫妇吗?”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吧?”



“绝对不可能。”教授很肯定地说:“我见过他们,他们不是那种人。他们是集温和、诚恳、合群这几种美德于身上的人,即使是天地逆转了,他们也不可能杀人。像他们那样的人怎么会杀死邻居呢?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要胡说八道!我非常了解他们。



“而且他们两家的交情很好,一直互相帮忙,即使是亲感,也不见得可以相处得那样好。医生死了,最悲伤、最困扰的,恐怕就是他们了。如果布拉克夫妇有嫌疑的话,那我觉得你的嫌疑更大。好了,够了吗?我非走不可了。如果能见到穆勒先生,请把你们谈话的内容告诉我。”



教授说完,站了起来。



2



我和洁一起搭地下铁到二十一街,从地下铁的阶梯上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暗暗的道路那边,有一家店面看起来很干净的面包店。洁走去买了一条法国面包、一瓶红酒,说是要当今天的晚餐。



很快就找到墨尔本大道了,因为只要顺着哈利斯高中的指标走就行了。



“杰米,这是一位叫汤森·哈利斯的人物开办的学校,他原本是纽约市的教育局长。你知道他吗?”走在围绕着校园的铁丝网旁边时,洁说。



“我知道,因为我是日本通。大部分的纽约人应该不知道吧!倒是很多日本人非常熟悉他。”



洁点头说:“所有的历史教科书上都有记载他的事,日本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吧!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从日本回到美国后,在纽约开办了高中。因为有钱人担心劳动阶层的人受了高等教育之后,会降低劳动的意愿,因此反对市政府利用税金让低所得者受教育,于是他便动用自己私人的钱财,强行开办了让穷人子弟就读的免费中学。从前的纽约和英国没有两样。”



“是的。”



“不过,你所知道的哈利斯的故事,是他的爱情故事吧?”



我很讶异地看洁,说:“是呀!你真了解。”



“是关于阿吉的事吧?”



“嗯,汤森·哈利斯以第一代日本总领事的身分,前往日本一个叫下田的沿海城镇赴任,在那里认识了阿吉,并与她相恋。哈利斯住在充满异国风情的日本房子里,决定在卸任的时候带阿吉回美国,但是哈利斯生病了,他必须回到纽约。然而,在当时保守的风气下,他如果带着一个外国人一起回美国,他的地位恐怕就有危险,更何况他又生病了,只能留下将来一定会回来带阿吉去美国的承诺,自己回到纽约。可怜的阿吉相信他的承诺,痴痴地一直等他回来,没想到在下田港的泪眼道别,竟是他们永远分离的开始。”



“我觉得这是以‘蝴蝶夫人’为蓝本的故事。”洁冷冷地说。



“哦?”



“有一出戏叫‘外国人阿吉’,是相当有名的戏曲,所以也曾经在这里公演过几次。你是在戏剧界工作的人,一定知道这出戏。”



“哈利斯的故事实际上不是那样吗?”



“应该不是。哈利斯对女人没有兴趣。但是,当时的日本人害怕像哈利斯那样高大、肤色又与日本人不一样的外国人,觉得外国人是赤鬼,担心下田的女性们都会被哈利斯强暴。”



“嘿,你在开玩笑吧?”我笑着说:“哈利斯是教育家唷!”



“那时,下田的官厅里有一位叫森山多吉郎的官员,找来了艺妓阿吉,拜托她去当一年哈利斯的情妇。啊,话当然不会讲得这么白吧?应该说是请她去照顾哈利斯的生活。因为哈利斯单身。”



“是官员拜托的?”



“对。事实上那是有酬劳的工作。对你来说,当时官员所说的话,一定像笑话一样可笑。那时官员是这样拜托阿吉的:‘阿吉,希望你去当哈利斯的情妇,那样的话,可以拯救下田的女人,不,是所有日本的女人,甚至我们的国家。’”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真的吗?难道哈利斯会强暴所有下田的女人?”



“不,杰米,是所有日本的女人。”



“太夸张了吧!一个哈利斯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官厅以十几万美金的报酬拚命拜托阿吉答应。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美国人像是可怕的怪物。因为实在太害怕了,就算有官员的强力拜托,阿吉还是不愿意当哈利斯的情人,甚至连当他的佣人都不愿意。于是官员只好找上阿吉的情人松鹤,答应给从事船木工的松鹤数万美金,还允许他在腰间佩刀,成为一名武士。于是松鹤便去找阿吉,表明自己愿意等阿吉一年,希望阿吉答应。后来,阿吉在哈利斯身边不到三天就被开除了,因为哈利斯知道其中的内情,最后阿吉就回到松鹤的身边。”



“哦。”



“这就是真相。才三天,根本没有谈恋爱的时间。”



“没错。”



“可是,由于世人的冷漠眼光,以及日本人特殊的宗教观念,人们认为阿吉的体内已经有怪物的血,变成一个污秽的人了,所以阿吉受到非常可怜的差别对待。当然也有人嫉妒她得到那么多的金钱。虽然后来阿吉与松鹤在横滨重逢,两个人也结婚了,但最后还是以离婚收场,没有好的结局。离婚后的阿吉独自开了料理店,却渐渐沉溺于酒精之中,散尽了那笔酬劳之后,过着借贷生活的日子。后来她也生病了,于是在五十岁左右时,在稻生泽川投河自杀。那条河也被称为‘阿吉渊’。”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没错。现实是非常没有意思的东西,所以哈利斯和阿吉之间根本没有爱情,他和阿吉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关系。”



很快就找到汤森小路了,我们转弯,走进汤森小路。这条铺着石板、给人陈旧感的道路上,立着很像洋葱的玻璃灯罩街灯,这是老街上常看到的造型。这条路上的街灯稀稀疏疏的,散发出寂寞的光芒。用铸铁与木板做的长椅子,以每三个街灯就有一张的比例,被摆设在路旁。



常在黑白风景明信片上看到的小路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也是一条像卓别林电影里某一个定格的画面,一位提着篮子的贫穷少女向前跑的小路。这是看不出从汤森·哈利斯的时代到现在有什么改变的一条路。我开始想像名留日本史的哈利斯,从遥远的东方国度回到这里的理由。



小路的左右两侧排列着现在已经很少看到的小房子,其中很多房子都没有车库。房舍用地的边缘有金属栏杆或漆成白色的木板栅栏,栏里种植着树木,从树上掉下来的落叶几乎覆盖了大半的石头路面。竖立在路旁的灯光,朦胧地照着脚边的落叶,在黑色的地基石头上,形成等间隔的黄色光块。



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时,或许心里会有不安的感觉,但现在是和朋友一起行走,所以我低声吹着口哨向前行。我想起卓别林的电影,突然觉得很想笑。



已经走到铺着石头路面的尽头了,但是当我注意到这一点时,才发现已经超过我们的目标了。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所以看不清楚写在路边的门牌号码。



“杰米,在这里。”洁对我招手说。



接着他爬上四、五个石阶,站在一间房子的门前,拍打门环。门环发出叩叩叩的声音,但是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从门旁边的小窗户,可以看到门里面有光亮,像烛光一样昏黄而微弱的光。



“没有门牌。不过,这里就是一五〇号,不会错的。”洁说。



“不在吗?”



我才这么说,就听到一个声音说道:“要找塞米尔吗?”



虽然听到声音,但是因为周围很暗,所以一时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我和洁走下石阶,往左右张望,终于看到前方的长椅子上,有一个正缓缓坐起来的人影。因为他是随意躺在长椅上的,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人;而且那里又位在两个街灯之间,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他出去了,有什么事吗?”那个男人说。



虽然是在黑暗中,但是仍然可以看到男人有一头白发,并戴着像是老花眼镜般的眼镜。



“想找穆勒先生说说话。”我说。



于是他便说:“这个我也知道,我是问为了什么事要找他?”



“想请教他一九二一年和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命案有关的事情。”



结果,男人又把上半身靠在左手边的椅子扶手上,躺了下去。



“他不在家。”男人冷冷地说。



“愈来愈冷了。”洁站在我后面说。



“嗯,趁着还没有感冒,赶快回去吧!”老人说。



“知道这是什么吗?”



洁的右手上拿着一个东西,可是太暗了,连我都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是从一九二一年乔蒂·沙利纳斯小姐所拥有的手枪——鲁格P08,所射击出来的子弹,上面有很清楚的摩擦纹痕。”



老人听到洁这么说,蓦地起身,坐起来。



“你好,塞米尔·穆勒先生。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御手洗洁,旁边这位是剧作家杰米·连登。”



洁绕到老人的面前,半强迫似的和老人握手。老人则像用抢的一样,拿走洁手上的塑胶袋,举到高处,对着光亮的地方看。接着,他站起来,朝街灯的方向走了两、三步,这时我才看清楚他是一个又瘦又高的人。



“你在哪里拿到这个的?”他的视线回到我们的身上,然后问我们。他脸上的老花眼镜,因为街灯的反射而射出光线。



“是纽约市警察局给的。这是他们做射击实验的子弹,用的就是乔蒂·沙利纳斯小姐的枪。”



“我看到报纸,知道乔蒂已经死了。”



“是的。她临终前,我们都在她的身边,也参加了她的葬礼。”



老人无言地站了半晌后,才说:“你们好像不是记者。”



“我们不是。”



“那把枪在哪里找到的?”



“沙利纳斯小姐家的欧洲家具里。”



“在她过世以前,一直都是放在那里的吗?”



“是的。”



“关于那个东西,乔蒂说了什么吗?”



“你是说关于枪吗?”



“对。”



“穆勒先生,关于这一点是必须保密的。”洁说。



于是老人举起右手,像赶苍蝇一样地挥动着。



“这个我当然了解,事情真相一定会把整个美国搞得天翻地覆。放心吧!我根本不想再和新闻记者打交道。”



“你能把这件事藏在心底?”



“你是乔蒂的亲人吗?”老人问。



“是亲近的朋友。你能守住这个秘密吗?”



“当然可以。不管别人怎么拜托,我也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她承认了,是她扣扳机的。她说她想在断气以前,把所有的事情说出来。”



“是她开枪的?”



“是的。”



“对准齐格飞的心脏开枪?”



洁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点头。于是老人叹了气,低着头,也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说:“但是,那时曼哈顿停电了,电梯根本不能动,又有证人可以证明乔蒂那个时候一直和她在三十四楼……这些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和乔蒂在一起的人是珍·弗朗肯?”



“没错。所以,那个时候乔蒂根本不可能去一楼,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



“是的。”



“关于这一点,乔蒂怎么解释?”



“她没有解释,反而叫我解开这个谜。”



老人再一次沉默地呆立着。不久,他开口问:“那么,你解开了吗?”



洁摇摇头,说:“在我挑战这个谜题以前,必须先确认射死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枪,是否真的是当时沙利纳斯小姐所拥有的鲁格P08手枪。否则,这就不是值得挑战的大谜题了。”



于是退休刑警缓缓地点了头。



“的确。如果是另外一支枪,就不是什么难解的大谜题了。”他说。



洁表示同意地说:“没有错,那样就不算是什么特别的谜题了,而是在一楼的某一个人,开枪杀死了齐格飞。可是,没有人能够完全相信沙利纳斯小姐临终前说的那番话,大家都认为她是一时精神错乱,所以说了那种不合逻辑的话。”



黑暗中,洁好像一直在观察那个手腕高明的退休刑警的表情。



“乔蒂临终前有感觉到痛苦吗?”年老的退休刑警问。



“没有,她像睡着一样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看见老人在黑暗中点了头。



“穆勒先生,你也那么想吗?你也认为那些话是沙利纳斯小姐临终前精神错乱的胡言乱语吗?”



塞米尔·穆勒又不说话了。但是,我注意到他非常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不。”过了一会儿后,他才低声说:“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吗?”



“是的。”



接着,老人便说:“变冷了,到我的屋子里吧!”



“好主意。”



于是老人便往他的房子走去。我们跟在后面。上了石阶,他拿出钥匙打开玄关门,也打开电灯。



“进来吧!”



他说着,便迳自走进屋里,经过客厅后还一直往里面走,进入厨房里。



“我来煮咖啡。请坐吧!”



于是他拿出三个珐琅杯放在餐桌上,然后他脱掉外套,把外套挂在墙壁的钩子上。



我们坐在餐桌附属的椅子上。在厨房的灯光下,看得出这个老人的相貌堂堂,可以说是相当英俊。高高的鼻子,银色发亮的白发,瘦削的双颊上有道深深的皱纹。他应该已经八十岁了,但是腰仍然很直,下巴没有赘肉,看起来一副老当益壮的样子。



餐桌旁边小圆桌上的咖啡机里,好像已经放进咖啡了。老人打开咖啡机的开关,此时,机器下面的一颗橘色小灯亮了起来。



“这位是连登先生吗?”他一边坐下,一边看着我问。



“是的。”



“你是乔蒂的伙伴吗?”



“我们都是和舞台表演有关的人,但是地位相差几万里。”



“还有这位,你叫什么?”



“御手洗。”



“噢,御手洗先生,你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吗?”



“是助理教授。”



“哦?是吗?看起来很年轻呀!一定是位优秀的人才吧!刚才失礼了。因为偶尔会有一些没礼貌的记者贸然跑来问我从前的事情,他们像餐桌旁边赶也赶不完的苍蝇一样。大家都不肯同情一个退休的老兵。”



他打开餐桌上的台灯开关,把装在塑胶袋里的子弹拿到灯下,然后慢慢抽开餐桌的抽屉,拿出里面的大型放大镜。接着,他从袋子里拿出子弹,把子弹放在手掌中,摘下鼻子上的眼镜,把放大镜放在眼睛前面,看着子弹的表面。就这样看了一阵子后,他把放大镜和子弹一起放在餐桌上,面对着洁,问着和子弹完全无关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是塞米尔·穆勒?”



他一边说,一边抓起刚才放在桌子上的老花眼镜重新戴上。



洁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说:“你穿着外套,但胸口的钮扣是松开的。天气明明很冷呀!还有,左胸的地方有点鼓鼓的,好像随时可以拔枪出来似的。”



老人对洁的说词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转身面对咖啡机,拔出咖啡壶,把咖啡倒进我们的珐琅杯里。接着,他从怀里拿出手枪,放在桌子上。



“你真的只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员吗?其实我也很讨厌腰或背后戴着枪。”



“你现在还有佩枪的必要吗?”



“不能说没有。”



他的回答让我和洁无话可说。



“很多人恨我。而且没有这个东西的话,总觉得左边的身体太轻了,不舒服。你的专长是什么?”



“还没有正式的名称。但可以说是发生生物学。”洁说。



“生物学?”老人很讶异地说:“和犯罪一点关系也没有嘛!”



“绝对不是没有。”洁说:“RNA决定氨基酸排列的顺序,和搜查官从图书馆借资料出来的顺序是非常相似的。以人类为首的生物,有着让人吃惊的相似之处,那是有规则性的。”



“我很想听听到底是什么规则性。”



“有必要的话,我会说的。但是,现在我想请你先解决我的疑问。那颗子弹和射进齐格飞先生身体内的子弹,是不是从同一支手枪射击出来的?我所有的疑问都从这个问题开始。这个问题如果没有解决,就无法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老人慢慢地点着头,并以尖锐的眼神看着洁,他脸上银白色的眉头紧蹙,表情十分严肃。他的表情仿佛一个演技绝佳的演员。



“我知道。我当然非常了解这种情况。”他说。



“太好了。穆勒先生。”洁接着说:“你能判断出是不是同一支手枪射击出来的吗?”



老人慢慢点了头,然后说:“我能。”



“现在就能吗?”



“对,现在就能。”



洁露出怀疑的表情说:“你的判断即使在法院里也具有可信度吗?”



老人笑了,“如果必须上法院的话。”他接着说:“可是,现在就要上法院吗?”



“不,我只是举例说明。”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过,我已经知道那是不是同一支手枪射击出来的了。”



“你用什么方法判断的?请告诉我。”



“我当然会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前刑警说。



“条件?”



“是的。”



“我们没有新闻界的朋友,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不过,她的儿子菲利浦会想要知道吧……”



“她认养的儿子吗?”前刑警问。



“他的情人丽莎·玛利或许也会想知道。”我说:“不过,在此同时,他们也不会想知道。如果你不希望让他们知道的话,我们绝对会依照你的希望守口如瓶的。”我说。



洁接着说:“这颗子弹的摩擦纹痕,如果和杀死齐格飞先生的子弹一样,你有什么想法?会觉得意外吗?”



老人闻言笑了,说:“我会觉得意外吗?我一直认为杀死齐格飞的人就是乔蒂,所以当年曾经逼问过她,可惜她一直没有露出狐狸尾巴。”



我们同时点了点头。



“不过,只要是相信神存在的人,为了死后能进入神的国度,临死之前说的话,都是老实话,不管是国王还是强暴犯都一样。”



“沙利纳斯小姐早就有觉悟,想在死前说出自己做过的事情了。”



可是,老人慢慢摇着头,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其实不管结果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所以就让媒体……”



“媒体不算在内。”



“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去沙利纳斯小姐家。”



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已经四十八年了……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话,我会和你们一起去,但是现在我不想去了。那个案件是我的恶梦,我不想再和它有关连,更不想因为它而在站在媒体的前面。”



“可是,你现在不去的话,或许再也看不到她的房子了。”我说。



“为什么?”



“丽莎·玛利和菲利浦正想卖掉那间房子,连家具一起卖掉。好像已经有人出高价要买了,好像也有人想把乔蒂的房子做成乔蒂纪念馆。他们好像想卖掉房子,然后结婚,搬到纽泽西的大房子。”



“真的吗?”洁问。



“你没有听说吗?”



“我今天才第一次听到。”



“听说是像城堡一样的大房子,在纽泽西那边。从大门的柱子那边,到房子的玄关口,得开车或骑车才走得到。他们没有告诉你吗?卖房子的事情好像进行得差不多了。”



“时代变了呀!”前刑警说:“不过,我还是不想改变我的想法,我已经非常厌烦这个案件了,没有比这个案子让我更加丧气的事了。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八年,我还是忘不了这个案子。当时我还年轻力壮,没日没夜地想方设法,想要解决这个案子。就算黑道抱着机关枪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觉得害怕,可是这个案子却让我感到害怕,因为我完全抓不到头绪。所以,就算现在去了乔蒂的家又能怎么样?只会更觉得自己愚蠢罢了,我知道我一定会那样。”



“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现在和我一起喝汤,那样的话,我就告诉你怎么判断两颗子弹上面的摩擦纹痕是不是一样。”



老人的话让洁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便沉默了。



“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在外面吗?”老人说。



“不知道。”洁说。



“因为我不想走进这个厨房,自己一个人喝汤,我已经厌烦只有一个人的餐桌。你们来得正好,看起来不像是我会讨厌的人。”



“对不起呀!穆勒先生。”我插嘴说道。



“什么事?”



“你以前很受女性欢迎吧?”



老人瞪大了眼睛,接着便笑了,还露出了牙齿。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说:“要怎么说呢……我忘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为什么没有结婚呢?如果你想结婚的话,一定可以娶到大美女的。我是剧作家,我可以了解你的魅力。你是非常吸引女性的男人。”



“我一直住在这里——法拉盛的汤森小路,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十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我摇头说。



“助理教授,你呢?”



洁点头,说:“大概知道吧!”



“你说说看。”



“因为这里是路的尽头,车子不会进到这里来;就算进来这里了,车速也不会很快。还有住在这一带的,大多是中国人的家庭,也大多是低所得者,所以白天的时候,这里应该有很多小孩子吧?”



“对。”前刑警点头说。



“那样的话,暴力集团的人就比较不可能开车进来,拿着机关枪对这间房子扫射。”



“不错,助理教授,你说得完全没错。而且这间房子的外面还有石阶,车子也很难冲撞上来。”



“你从事的职业还真是辛苦呀!”我说。



“是很辛苦没错。现在虽然已经好多了,但战争前确实活得提心吊胆。能够活到现在,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尤其我曾经是被狙击的目标。像这样的我,如果有妻子、儿女的话,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我怎么可以自己制造弱点,让敌人有伤害我的机会呢?”



我们了解他所说的,所以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所以你不能结婚吗?”我说:“一定有很多女性为了不能和你一起生活,而过着掉眼泪的日子。”



“我有不少恋爱的经验,也曾经和好几位女性在中央公园散步过。”



“果然如此。”



“我经常坐在长椅上,想着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希望她们能过着儿孙围绕的幸福日子。”



我们无言地点了头。



“确实有女人想和我结婚,和我一起过生活,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了,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喝汤吗?”



“那么,也请你和我们共享这个面包和红酒。”洁说着,并把刚才买的面包和红酒放在桌子上。



“啊,不错嘛!”老人说。



“是为了想和你一起吃而带来的,这些东西正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洁说。



3



老人的汤很可口,洁买的便宜红酒也不坏。吃喝完毕,我把餐具拿到水槽,泡在水槽里。



回到位置上时,餐桌上只剩下用来喝红酒的玻璃杯和咖啡杯,以及洁带来的鲁格手枪的子弹。枪则被老人收进餐桌的抽屉里。



“好了,穆勒先生,请你告诉我吧!那颗子弹和杀死齐格飞先生的枪所发射出来的子弹,是不是一样的?”洁迫不及待地说。



“你好像很急嘛!”穆勒说。



“确认了这一点以后,就可以慢慢来了。”洁说:“我们现在还没有办法开始。”



“等一下。”老人说。



他拉开抽屉,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过了相当久的时间后,他拿着一个好像装着烟草、有西班牙风装饰的木箱子,回到我们的面前。



他动作缓慢地坐回椅子上,打开放在桌子上的木箱盖子。箱子里面没有烟草,只有一个对摺的褐色信封。他拿出信封,将它摊开,接着把信封口对着桌面,一颗子弹滚落在桌子上,发出声音。



“子弹?穆勒先生,难道这是……”洁勉强压抑着激动的声音说。



老人拉开抽屉,拿出放大镜,若无其事地说:“打穿弗来迪利克·齐格飞身体的子弹。是我从他背后的墙壁挖出来的。”



“你拿到这个东西了?真是不敢相信!”洁非常兴奋地说。



“反正早晚会被丢弃,所以我就把它收藏起来了。不过,这当然是在纽约市警察局的同仁不知道的情况下拿走的。用这个看吧!”老人说。他拿起子弹,和放大镜一起递给洁。



“你不看吗?”



“我已经不用看了,子弹上的摩擦纹痕是一样的,我刚才就已经知道了。你们用放大镜看,就知道那种感觉了。”



“是一样的?”洁发出惊讶的声音,看着我的脸。



“一样的?”我也说了和洁相同的话。



以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终于被确认了吗?



“如果是事实,那就不得了了。”



“是吗?”



“你不用看也知道吗?”洁一边拿起放大镜,一边问。



老人摇着头说:“没有必要看。因为子弹上面的摩擦纹痕,早就印在我的脑子里了。这两颗子弹上面的磨擦纹痕是完全一致的,其中还有无数特征,不需要用显微镜我也很清楚。德国制的这种帕拉贝伦弹表面平滑,磨擦出来的纹路非常端整。”



洁把放大镜放在眼睛前,把两颗子弹放在手掌中,仔细地观看着。



看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有点不敢置信地说:“是一致的……”



“一致的?真的吗?”我说:“两颗子弹真的一点区别也没有吗?”



“不可能一点区别也没有,因为新的那颗颜色比较漂亮。”老人说。



“没错。新的那颗子弹上的摩擦纹痕还会发光,但是除此之外,纹路完全是一样的。”洁看着我,低声说着:“杰米,这该怎么解释?实在是不得了了,真的是一致的!”



我不自觉地摇了头,说:“不可能的。”



洁再一次把放大镜放在眼前,仔细地观看两颗子弹。



“确实是一样的,杰米!线纹完全一致。无须纽约市警察局犯罪研究中心的显微镜检查也可以。”



“喂,喂,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那样一来,会搞得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我的勋章也会被没收。我是相信你才给你看的。”



“非常感谢你让我看,穆勒先生。现在我们终于能站在起跑线上了。杰米,你也看看吧!”



洁说着,把放大镜和两颗子弹放到我的面前。



“如沙利纳斯小姐说的,四十八年前开枪射杀齐格飞先生的人,果然是沙利纳斯小姐。”



“是一致的吗……”我边看边说:“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威萨斯本教授必须从第五大道的一端,倒立着走到另一端。”洁说:“他这么说过吧?”



“真可怕。”年老的前刑警小声地说着:“美国表演史上最伟大的舞台女伶竟然是杀人凶手!对她的崇拜者而言,这样的消息所带来的打击,无异于世界末日吧!我要感谢枪是在沙利纳斯家里找到的,而且让我看到了这个。那时我根本无法拿到可以去沙利纳斯家搜索的搜索票,也不能追根究底地调查她。不过做为一个纽约市的市民,这确实是我不想知道的真相。”



“你的意思是,长年的悬案终于有结果了?”



老人无言了,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这的确也是其中一种想法。不过,这才是谜题的开始吧?不是吗?”



“对,正如你所说的。”洁点头说。



我也同意老人的这个说法。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大、更困难的谜题。



“在停电的时候,她是怎么到达一楼,将这颗子弹射进齐格飞的心脏的呢?”穆勒说。



换我和洁沉默了。



“这是开始没错,但却是绝望的开始。”老人说。



“纹路果然是完全一致的。”我插嘴道:“真的是相同的枪。这确实是一大悬疑,世界上有人能够解开这个谜吗?”



“走楼梯来回的话,要一个小时才办得到。”老人说。



“恐怕需要更多时间吧!停电的时候,楼梯间里一片漆黑,连脚下都看不到,上下的时候就会需要更多时间。”我说:“我实验过。我读大学时是登山社的一员,平常接受训练过的男人,来回三十四楼到一楼的话,最快需要三十五分钟。但如果是在黑暗中的话,就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至于平常没有受过训练的男人,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没有受过训练的女性,一定要两个小时才办得到,而且回到三十四楼时,一定会汗流浃背,气喘到说不出话。”



我们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子,老人打破沉默:“你们为什么到了今天还在调查这件事?”



洁以缓慢的语气回答:“因为沙利纳斯小姐说了,她希望我接受她的挑战。本来我是没有那种意愿的,但后来还是答应她了。沙利纳斯小姐好像也很想了解这个枪击命案之谜。”



“她想了解这个枪击命案之谜?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她开的枪吗?”



洁对这个疑问点了点头,“是她开枪的没错。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去一楼杀人的。”



“真的吗?她是一个演员,说那种话该不会是在演戏吧?她是不是抬头看着天空,说:神呀!那天晚上我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去到一楼的?她是不是这样演给你们看的?”



洁摇头说:“她说那样的话时,不是在演戏。”



“嗯。”我点头同意洁的说法。



“对她而言,这是一件谜般的案件,整个事件就是一个大谜团。”



“没错。对纽约市警察局来说也是一样的。”



“对她来说,那是很特别的经验。第一次出现类似的情形,是在一九一六年,那年她因为幽灵而被带到中央公园的水库湖。她记得自己身在水池里的小船上,和幽灵说了些话,然后又被带回家。但是,从水库湖到她住的三十四楼,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却没有任何人在这段路的路上看到她。关于这件事,你知道吗?”



前刑警点了点头,他想起来了,“幽灵第二次出现的时间,是五年以后的一九二一年。幽灵在那五年内参加了第一次欧洲大战。这一次,沙利纳斯小姐又被带到中央公园的水库湖,同样的,这一次也没有任何人看到她。那里是曼哈顿的中央,应该会有人看到她才对。更奇怪的是时间不对,那个时间太短了,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来回中央公园的水库湖与她的住家。”



“科幻小说里常出现的……那个叫什么?”



“Teleport还是Warp?就是瞬间性的空间转移。”



“对。”



“她自己好像是这么相信的。幽灵不是人,所以可以帮助她做瞬间性的空间移动。”



“因为魔力的关系,所以她能够在那样短的时间移动自己的位置?”



“是的,那是魔法,是幽灵的力量。”



“什么魔法!如果她真的那么想,那她就是疯了。”老人说。



洁点头说:“可是,当时的纽约市警察局也认为她疯了吗?”



“嗯,是的。”厉害的前刑警说:“你相信吗?”



“知道她的想法的人,直到现在都这么认为,毕竟那是脑筋正常的人都不可能相信的说法。不过,粉碎这个妄想说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两颗子弹。这两个小小的金属,完全地粉碎了我们的常识。看到了吧?透过这个透镜,我们的自信变成了粉末,被吹散了。”



洁两手各拿一颗子弹,让我们交互相看,并且以挑战性的口吻接着说:“无能的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个谜已经不能用妄想性的说法来解释了。沙利纳斯小姐确实地移动了她自己的身体,那是物理性的肉体移动,而不是灵魂的移动。如果不能明确地了解这一点,就不能解释这两颗子弹的摩擦纹痕为什么是一致的。”



“恶梦要开始了。”听到洁像台词般的话之后,前刑警低声说,还摇了摇头。“没想到事隔四十八年后的现在,又要开始头痛了。早知道应该把子弹丢掉的。”



“不只子弹呀,穆勒先生!还有她确实去过中央公园的证据,如今也还在。”



“哦?证据是什么?”



“氧化锆,附着在沙利纳斯的长睡衣上的氧化锆。”



“啊!氧化锆!没错。那是土壤里的矿石,从北卡罗来纳州的州境运到中央公园的泥土里,含有着氧化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老人回忆地说。



对他来说,这个事件似乎真的是一个特别的案子。



“是的,穆勒先生。当时的曼哈顿岛上,只有中央公园有那种泥土。此外,睡衣上还有酢浆草的纤维、黑莓果实的果皮和汁液,这些也是中央公园里才有的东西。”洁说。



“是那样没错,我想起来了,犯罪研究中心的人还调查了浮在水库湖上的小船,因为乔蒂说自己在深夜的时候去过那里。”



“结果呢?”



老人推开手,说:“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因为没有什么特别发现吧!纽约市警察局被她一个人耍得团团转。不知道她死的时候,你们对她的说法有什么感想,但是当时纽约市警察局的人都觉得她在说谎。毕竟是演员,所以当时她表现得相当骄傲强横,我们都认为她在说谎。不过,和你谈过这番话之后,我想她或许没有说谎。”



“穆勒先生,我们把各自调查到的事情,互相讲给对方听好吗?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发现。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当事者,是不会了解的。”



老人警戒似的保持沉默,隔了一会儿后,才说:“四十八年后的现在,再来讨论那个案子?”



“是的。”



“你刚才说‘如果不是当事者,是不会了解的……’有那种事吗?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当然有,而且还非常多。摩天楼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是从梅莉莎·贝卡的死亡开始的吧?”



老人抬起头,好像在回忆什么似的。



“对,没错。她是一个金发的舞娘,当时是死在浴室里的。”



“那也是你负责的案件吗?”



“是的。那一连串的事件,都是我负责处理的。”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老人摇摇头,“你是说梅莉莎的死吗?没有。那时枪沉在浴缸底,在她的腰部附近。”老人指着自己的腰骨一带说。



“当时浴室内的情形呢?”



“很整齐,完全没有混乱,也没有东西被破坏或不见。不过,浴室里没有替换的内衣或衣服。”



“如果她是自杀的,那就没有不自然之处。”



“对。”



“手上有烟煤吗?”



“有,在右手的手指上。还有,当时浴室是从里面锁起来的,所以很明显是自己开枪自杀的。”



“那是什么样的枪?”



老人又抬头看着天花板想,然后摇头说:“不记得了,只记得是转轮式的手枪。”



“转轮式,是‘提拉兹·凯特曼’吗?”



“提拉兹,凯特曼?不,不是那样的枪。”



“只有一发子弹吗?从枪管发射出来的,只有一发子弹吗?”



“只有一发,墙壁和天花板都很干净。”



“地板呢?”



“地板也一样。”



“她是哪里的舞娘?”



“棉花田俱乐部的舞娘。”



“棉花田俱乐部?现在叫什么?”



“现在已经没有了。当时位于百老汇里。”



“那个俱乐部也是齐格飞所拥有的吗?”



“和他没有关系。”



“和潘特罗呢?”



“桑多利奇吗?他被杀死了,和他也没有关系。”



“她的年纪是不是比较大一点?”



“她是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接下来的伊玛·布隆戴尔和玛格丽特·艾尔格呢?”



“她们的年纪吗?都是二十几岁,大概是二十出头吧!”



“伊玛是死在客厅的?”



老人点头,说:“是的。那年我去看伊玛和玛格丽特的尸体时,简直就像重复看了同一场戏一样,她们的房间摆设也几乎一模一样。类似的地毯上,放了类似的家具,她们穿着类似的衣服,就躺在家具旁边,而她们身体的上方则挂了相同的小型枝状吊灯。”



“射击太阳穴而死的?”



“对,两个人的伤口都是太阳穴。”老人按着右边的太阳穴说。



“是右侧吗?”



“右侧吧?嗯,是右侧没错。”



“玛格丽特呢?”



“一样,也是右侧的这里。”老人又按着相同的地方说:“她们两个人的打扮非常相似,都穿着跳查尔斯顿舞、长度很长的礼服,下摆长到脚踝附近。而且,头上用发夹夹着小帽子,斜斜地戴着,她们的样子好像刚刚才从舞台上下来一样。还有,她们的身材也很相似,都是丰满而高大,是非常适合站在舞台上的体型。”



洁一边听,一边点了两、三次头。



“她们两个人一个和桑多利奇有关,一个和齐格飞有关。”



这次轮到老人点头了,“没错。”



“手有沾上烟煤吗?”



“有,在右手的指甲上。”



“还有别的特征吗?”



“两者天花板上的吊灯当时都是亮着的,而且都是开在最亮时的状态。伊玛被发现死亡时是在深夜,所以灯亮着是很自然的情况。可是,玛格丽特是在白天的时候被发现的,所以灯亮着这件事,就让人觉得奇怪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因为玛格丽特死亡的时间也是晚上,只是没有马上被人发现而已。”



“为什么伊玛可以很快就被发现呢?”



“因为有邻居听到枪声。听到枪声的邻居通知了管理员,管理员又马上联络我。而玛格丽特死亡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她们两个人的死亡时间呢?”



“我想是差不多的时刻,两个人都倒在百合花型的枝状吊灯下……”



“百合花型的枝状吊灯?”



“对。那时流行这种吊灯款式,就是用玻璃做出百合花束形状的灯具。她们两个人的客厅里都有那样的灯。听说是拿下原本的灯具后,才换上百合花型的枝状吊灯的。”



“在同一家店买的吗?”



“或许吧!”



“她们两个倒下来的角度呢?”



“很像。在百合花型枝状吊灯的正下方,脸面对着墙壁,身体斜斜躺在地上。”



老人用手在餐桌上显示角度。



“头在哪里?”



“在墙壁那边,面对着入口的方向。两个人都是那样。枪就落在身体的这一带,也是两个人都一样。枪也是同型的,都是英国制的恩菲尔德,而且都用丝袜包起来。”



“包在丝袜里……?”



“因为丝袜被熔化了,所以枪身露了出来。”



“为什么要包在丝袜里呢?”



“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当时也有别的案子有这样的情况,大概是不想弄脏手,所以拿个什么东西包起来。如果要在包起来的情况下使用枪,那就只能用丝袜了。”



“那样不容易扣扳机吧?”



“是不容易。可是对当时的女性而言,那是一种嗜好的表现吧!毕竟在那个时候,丝袜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给人高级又优雅的感觉。高贵的淑女是不会直接用手去拿枪那种粗鲁的东西的。”



“拥有枪是淑女的嗜好吗?那一定会沾上烟煤的。”



“淑女虽然拥有枪,但一般是不会开枪的。”



“伊玛和玛格丽特亲近吗?”



“没听说过她们是亲近的朋友。而且,她们应该不是同时期的邻居,是伊玛死了以后,玛格丽特才搬进去的。”



“你能画出现场的图吗?”洁说。



“我怎么会画那种东西?”老人马上说:“当时是黑帮分子最活跃的时期,看到被枪杀的尸体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不可能一一画下被枪杀的尸体状态。”



“子弹是一发吗?”



“进入头部的是一发。”



洁沉默片刻后,说:“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墙壁上也有一发子弹,在靠近地板的墙角处。”



“墙壁吗……”洁双手抱胸地说:“这是发生在哪一个命案的情形?”



“两个命案都有这种情形。”老人说。



“两个都有?”洁盯着老人看,并且这样反问:“两个命案的墙角都有子弹?”



“对。”



“在什么样的位置上?我是说子弹和女性尸体之间的位置关系。”



“在头的方向。站在脚的地方,往身体方向稍微偏右延伸的地方。”



“两个人都一样吗?”



“两个人都一样。几乎在同一个位置上,所以我很讶异。”



“这确实令人很讶异。”洁也这么说。



“好了,助理教授,对于上面我所说的,你有什么看法吗?”



“虽然得好好想过之后,才能分析得更清楚一点,不过现在我有好几种看法。”



“请说吧!”



“我现在能说的,就是梅莉莎·贝卡的死亡,和这些命案应该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她的自杀事件很偶然地和这些命案混在一起,让这些命案变成难以解决的悬案。”



“哦?你是这么想的?”



“我是这么想的。”



“理由是什么?”



“因为只有她的性质不一样。她是自杀的。”



“性质?什么性质?”



“男人很难理解这一点,因为外表看起来都一样。但是,她和伊玛与玛格丽特有很大的不同。”



“到底是什么不同?”



“年龄,梅莉莎已经超过三十岁了,而伊玛和玛格丽特却都只有二十出头。对从事演艺事业的女性来说,年龄是非常关键性的差异。梅莉莎已经‘要结束’了。”



“可是,到了四十岁还在跳的,也大有人在啊!”



“那样的女性住的房子不一样吧?梅莉莎是担任过舞台主角的表演者。你说的那种女性只住得起廉价的公寓。”



“嗯,确实,”



“另外,她是舞娘,不是演员,和桑多利奇先生或齐格飞先生、美琪戏院等,都没有关系。也就是说,她对乔蒂·沙利纳斯不具任何威胁。”



“不具任何威胁?……所以你的意思是……”



洁点头,说道:“没错。即使是从四十八年后的今日看,这也是很清楚的一件事。在这一连串事件的背后都有一个规则性,那就是——只要变成那个特定的人物的障碍,就会‘被除掉’。”



“那个特定的人物,也就是乔蒂·沙利纳斯?”



“总之看起来是那样。”



“总之?事实不是那样吗?”



“我觉得只针对乔蒂·沙利纳斯的利害关系去推理的话,会看不清事情,而误判事实。”



“嗯,确实会那样。所以……”



“所以就无法解开这个谜。”



“只要乔蒂愈来愈知名,我们就无法放手调查。”



“是的。”



“对乔蒂·沙利纳斯而言,梅莉莎根本不是什么障碍,是吗?”



“是的。即使梅莉莎是棉花田俱乐部舞台上的大明星,对沙利纳斯小姐也不会造成任何的威胁,因为她和美琪戏院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我记得伊玛·布隆戴尔说过,她和梅莉莎是朋友。”



“没错。但是,伊玛和乔蒂·沙利纳斯应该不是朋友。”



“嗯,因为伊玛和梅莉莎是同一个领域的。我明白了,梅莉莎是因为感伤年华老去,舞蹈的生活要结束了,所以自杀……”老人低着头,喃喃说着。



洁默默地点了头,



“那么,伊玛和玛格丽特的死,并不是单纯的自杀啰?是他杀吗?”



洁慢慢地摇着头,说:“现在只能说,用丝袜包起来的话,就不会在枪上留下指纹。”



“不会在枪上留下指纹的方法很多,只要戴上手套就可以了。”前刑警说。



洁摇头了,“不是的,我说的是伊玛或玛格丽特的指纹。如果是自杀的话,她们的指纹一定会出现在枪上面。”



“原来如此,如果用丝袜包起来,我们即使没有找到自杀者的指纹,也不会觉得奇怪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是的。”



“也就是说,她们并没有拿着枪啰?”



“如果她们没有拿枪,那她们就不是自杀的。”



老人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有梅莉莎的事件在前,所以我们都被这个事件影响了,是吗?嗯。可是,她们从柜子里拿出用丝袜包好的手枪,并隔着丝袜扣扳机自杀的可能性,事实上也是存在的吧?”



洁点头,说:“是有那种可能性。但是,她们在相同的时刻、相同的公寓大楼,还有相同的百合花束枝状吊灯下,相同以丝袜包起来的手枪自杀。如果这些条件全部都一样的话,自杀的可能性就降低了许多。”



“可是,事实上的确发生了。”



“那个枝状吊灯的开关,是怎么样的构造?”



“开关在墙壁上,但是灯的下面好像还有绳子,要调整灯的亮度时,必须拉动那条绳子,灯的亮度分成三阶段。这种设计很受女性欢迎。”



“她们两个人死的时候,灯光都是开到最亮的。”



“是的。”



“也就是说,她们两个人都站在枝状吊灯下,拉了三次绳子?”



“是的。”



“然后她们就死了。这又多了一个一致性的条件,她们自杀的可能性也又再往下降低了一些。而这两个人的命案相隔五年,那就更不可能是自杀案件了。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从来没有交谈过,那为什么死的时候会出现完全相同的情形呢?”



“可是,事实就是那样。”



“因此,我认为他杀的可能性,比自杀的可能性更大。”



“相同的条件愈多,他杀的可能性就愈大?”



“是的。每多出一个一致性的条件,就提高一分他杀的可能。”



“为什么?”



“对年轻的女性来说,做同样的装扮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之处。可是,除了同样的装扮外,其他的条件也都一样,甚至两个都是在外出刚回到家的情况下死的,不是吗?”



“嗯,应该是的。”



“连死亡的时刻也差不多是一致的。当时是晚上没有错吧?还有,同样死在客厅的迷你枝状吊灯下,这表示她们当时都正在开灯,不是吗?”



老人没有回答,他沉思着。



“在开灯的时候自杀?而且两个人都一样?如果要自杀的话,应该像梅莉莎那样,选在更寂静的时候自杀。”



“等一下,等一下。你刚才说开灯?”老人抬头说。



“开灯的时候要拉绳子吧?”洁说。



“嗯。”



“在要开灯的时候,她们两个人可能采取了相同的姿势。”



听到洁这么说时,老人瞪大了双眼。



“相同的姿势?”



“是的。因为必须要拉三次绳子,所以摆出那个姿势的时间就比较长。”



“你的意思是,在这种情况下,开枪的人就比较容易瞄准目标了,是吗?”



“这是一种可能性。”



“等一下。她们的太阳穴上有烟煤,表示是在相当近的距离之下开枪的。如果这是他杀,那么凶手必定是站在女人的身边才有可能。这和姿势无关吧?”



“没错。”洁点头承认这一点。



“所以你的推理是行不通的!还有,枪为什么要放在丝袜里呢?如果是他杀的话,凶手要怎么杀人?那个房间相当于密室,窗户打不开,门上也有牢固的锁,现场又是在相当高的半空中,那是在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楼高的密室呀!”



“是三十四楼和三十六楼,和梅莉莎没有关系。”



“是三十四楼和三十六楼没错。可是不管怎么说,从伤口看来,那绝对是近距离开枪的结果。两位女性的太阳穴皮肤上都有枪的烟煤,关于这一点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洁一边听老人说,一边点头。



“那么,如果凶手杀了人以后就躲在屋子里,等管理员把锁打开以后,再乘机离开屋子呢?那也不可能。因为管理员在屋子里打电话给我,在我到达现场以前,他一直都待在屋子里没有离开,我们一到现场,就立即展开搜索。我可以肯定当时那两个房子里,并没有任何人躲在其中。”



洁又点了头,然后好像要结束这个话题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摺叠起来的纸。说:“你记得这个吗?”洁摊开那张纸,放在桌子上,那是用钢笔写的象形文字的便条纸。



老人伸出右手,拿起那张纸,把鼻子上的老花眼镜往下挪,看着那张纸。然后,他大声地说:“啊!这个!这是我发现的。”



他抬起眼睛,没有透过眼镜看着洁,说:“是从死掉的建筑师的口袋里找到的!我想起来了!他摔落在马路上,身体被埋在玻璃碎片之中,全身都是伤,那样子真是惨。人体变成肉块的样子,真的让人很不舒服。我不想再想起那个可怕的事件了。你是在哪里找到这张纸的?”



“沙利纳斯小姐从警察那里拿到的,她一直把这张纸放在自己的家里,保管得很好。”



“乔蒂?是吗?警察局里有很多她的戏迷。那个建筑师叫什么名字……”



“奥森·达尔马吉。”



“奥森·达尔马吉!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一个对埃及文化非常着迷的男人,我曾经去他住的地方,和他谈过话。当时和我一起去的伙伴是约翰·李韦恩。那个男人家中的墙壁上贴满了埃及的旧纸,那种纸叫什么……”



“莎草纸吗?”



“对,莎草纸。那些纸上都有画,有坐在椅子上的女王、动物头人身的怪物……都是那一类的画。那些画都裱在框里,挂满了墙壁。他家的椅子和桌子不是金色的,就是黑色的,非常有埃及风格。摆在架子上的则是金字塔或埃及神殿之类的模型,这点我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连那栋中央公园高塔,也很有埃及风……”



“哦?你和达尔马吉先生说过话吗?你还记得你们说了什么吗?”



“这个……我们好像说了很多,但是我不记得了。”



“他有解说这张纸上的象形文字吗?”



老人摇摇头,说:“没有,这张纸是在和他谈过话以后才发现的,而且我和他见面时,完全没有谈到相象形文字有关的话题。我发现了这张纸以后,曾经拿着纸去拜访好几个熟悉埃及文化的人,但当时几乎没有人看得懂埃及文字。”



“这就是那些象形文字的内容。你看看,看过之后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



于是洁拿出另外一张纸,放在桌子上给老人看。



“时代广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



老人念出纸上的英文,抬头看着洁。



“对,还有毕士达露台、席拉像、贝多芬像、费兹·格林·哈莱克像等等。”



“中央公园里的景观塑像群?”



“是的。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老人摇摇头,说:“没有。这张纸上写的就是那些吗……?你能确定?”



“我确定。”洁很有自信地说。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写上这些公园里的塑像名字呢?而且,为什么要用埃及文字写?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有意义,那大概是在标示路的顺序或位置吧?而且标示的地方不是西大道,而是东大道。按照塑像的地点在东大道上前进。不过,这张纸上第一个出现的地点是时代广场,这就很奇怪了。”



“是呀!”



“你和达尔马吉说话的时候,有谈到中央公园吗?”



老人看着半空中,想了半晌,仍然摇头,说:“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想应该是没有提到吧!”



“是吗?”洁有点失望地说。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老人说。



“什么事?”



“纸上没有写爱丽丝梦游仙境,也没有写人鱼公主和安徒生,”



“没错。”



“从以前开始,年轻女孩们会谈论的,大概就是那三个塑像吧?根本没有人知道费兹·格林·哈莱克是谁。”



“是的。”洁点头说:“啊,因为那三个塑像是后来才增加进来的吧!”



“没错。这样就能了解为什么纸上没有写那三个塑像了。”我从旁插嘴说:“安徒生像是一九五六年完成的。”



“嗯,就是那个时候。”实际就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男人说。



“爱丽丝梦游仙境塑像是一九五九年完成的。”



“是的。”



“达尔马吉死亡那一年是一九二一年。他死的时候,中央公园里还没有这两座塑像,所以当然不会出现在这张用象形文字写的便条纸上。”



“是这样的吗?就算是吧!可是,人鱼公主像是旧的塑像吧?”老人说。



我点了头,说:“这一点就是令人无法理解的谜了。人鱼公主像是一九一六年就摆放在大湖畔的塑像,早在达尔马吉死亡以前就在这个公园里了。”



“而且还非常受欢迎。”老人双手抱胸地说。



“是的,”我同意。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把人鱼公主像写在纸上?”



“我不知道。”我很干脆地说。



“助理教授,你呢?有什么看法?”



洁无言地点了两、三次头,才说:“我是有一个想法。”



“哦?是吗?”我说。



“啊,我还没有告诉你吗?有一个方法可以说明这个谜题,不过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



“到底是什么?”我问。



老人以眼神表达他的疑惑。



洁看着我说:“因为你以奥森·达尔马吉死亡那年当基准点,所以这个问题才会是个谜。如果把基准点设定在人鱼公主还没有出现在公园里的一九一六年以前,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不是谜了。”



“一九一六年以前?把基准点放在更早以前?这样对那一连串的事件,有什么意义吗?”



“杰米,你问得很好,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任何假设都可以提出来,但如果是对事件没有意义的假设,那就不必了。”



“你假设的基准点到底是什么时候?”



“例如中央公园高塔这座摩天楼落成那一年,那是一九一〇年。如果以这一年当做基准点的话,那么便条纸上没有写人鱼公主,就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我沉默了,然后暗自在心里检视洁的想法。



“确实。中央公园高塔落成那一年,人鱼公主还没有来公园。”



“没错吧?”洁说。



“那么,你的意思是这张用象形文字写的便条纸,是一九一〇年写的?而奥森一直保管着这样的一张纸?”



“这是一种可能性。”



“不可能。”老人很肯定地说:“我很清楚记得当我从口袋里找到这张纸时的情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它好像是上个星期才写的。”



“噢。”我说。



“现在这张纸看起来很旧,不过我是在一九二一年就看过它了,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没错。”



“如果是一九一〇年就写好的,那么我发现它的时候,就是离写好十年以后的事。”



“没错,如你说的。”



于是老人摇头,“所以绝对不是一九一〇年就写好的。我发现这张纸的时候,不管是纸张还是墨水的痕迹,都给人还很新的感觉。当时我的印象是这是几天前写的东西,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一点。”



我转头看洁。洁露出相当困惑的表情,这是因为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证词的关系吧!



“你确定?”洁问。



“绝对确定。”老人肯定地说:“笔迹或墨水是不是新的,应该是第一眼看到就可以感觉到的事情吧?至少十年前写的和最近才写的,是很容易就可以区别得出来的事情,不是吗?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那时看到的,绝对不是十年前就写好的一张纸。因为我还记得看到它的当时,脑子里有‘啊!新的便条纸,是最近才写的东西’的想法。这一点是绝对没有错的。”



洁双手抱胸,陷入苦思当中。老人突如其来的这段证言,好像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扰。



他沉默了半晌后,终于放弃似的提了别的问题:“是吗?”然后接着问:“你和达尔马吉的谈话中,还有什么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



“那时的谈话中,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就是我问他建筑师为什么要在那么高、没有人看得见的摩天楼楼顶上放一些装饰品,安置像是维纳斯的雕刻之类的东西时,他所回答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总有一天纽约的计程车或巴士,都会变成像装着小型螺旋桨的飞行船在空中飞,那是纽约市的市民就可以看到摩天楼楼顶的风景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非常认真。”



“嗯。”洁点头说。



“我以前就对为什么要精心美化摩天楼楼顶这件事感到很奇怪,所以乘机问他这个问题。总不可能是给乌鸦看的吧!结果奥森给我这样的回答,他说纽约的建筑师都像少年梦想家,永远朝着未来而努力。”



“朝着未来努力吗?的确是的。那么,你的问题得到答案了。”洁说。



“是得到答案了。但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计程车还是在地面上行走。”老人说,并且耸肩笑了。“真的是愚蠢的梦想,建筑师的预测失败了。最后那些雕塑的作品,都成了建筑师个人的东西。”



“建筑师个人的东西?这是什么意思?”洁追问道。



“在巴士或计程车能在空中飞行以前,盖在半空中的那些装饰,全都是建筑师个人的所有物。奥森说过这种意思的话。他说在市民可以在天空飞行以前,摩天楼的楼顶精心制造出来的艺术殿堂,是建筑师个人独占的乐园……咦?怎么了?”



我转头看洁,他好像失神了般地看着半空中,一副在深思什么事情的模样。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微微往前倾,在狭窄的厨房里来回踱步。



“他怎么了?”老人讶异地问我。



但是我也不了解洁为什么会这样,所以只能摇摇头。



“他说是‘建筑师个人的乐园’?是吗?原来是那样吗?”



接着他转头看我,像在叫喊一样地说:“明白了!杰米,我明白了。不,是我或许明白了。我现在明白的事情虽然不够完整,但至少明白了其中的一部分。只要再等等,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完全了解了。至少已经解开了这个谜的某一部分。”



然后,他走到穆勒的前面,握着穆勒的手,说:“谢谢你,穆勒先生。因为你,我才能掌握到这个重点。今天晚上绝对不是绝望的开始,我办得到的,我一定能解开这个谜。”



接着他又对我说:“杰米,走吧!夜已经深了,再不走的话,就太打扰穆勒先生了。而且,我也想独自好好地想一想,穆勒先生一定也一样吧!这次的事件或许和我们想的不一样,而是更加让人难以想像的事情。”



洁说完,又恍神似的发呆了一会儿,然后回神对老人说:“穆勒先生,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今天晚上打扰了,你煮的汤真的很好喝。”



“已经够了吗?”老人问。



“够了,我们要告辞了。”洁说完,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喂,别忘了你的东西,这张纸!”老人大声地说。



“送给你吧!那原本就是你找到的。”已经走远的洁说。



“我不要,请你拿走吧!还有这颗子弹也一样,请你两颗都拿走吧!因为对我来说,子弹已经没有用了。我不想再看到它,看到只会让我难过而已。”



于是洁回头,走回厨房,问:“你不想看了?那么,你不想知道结果吗?不想知道这个大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的意思是,我有查清楚这个案子的义务是吗?因为我原本是刑警?我不这么想。我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如果你喜欢我煮的汤,欢迎你再度光临。”老人说。



第九章沙利纳斯家的幽灵



1



接近汤森·哈利斯高中的校门附近时,我忽然想起外国人阿吉的事。正确地说,我是在想,当下田的官员把阿吉当土产一样送给哈利斯时,哈利斯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虽然这是个通俗的故事,但是前往东方神秘的国度增广见闻,是任何美国人都会感兴趣的事。我也见过阿吉的照片,她可以算得上是美女。做为一个艺妓,经常有机会出席当地权贵的酒宴,所以这位阿吉应该是一位有魅力的女性。



但是,即使收到了这样的美女当作礼物,当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有情人的时候,他还能毫不在乎地接受这个女人吗?他不希望别的男人因此仇恨自己,应该也不会接受硬被拆散而送到自己面前的女人吧!万一他真的喜欢上一个虽然整天待在领事馆里,心却在领事馆外的情人身边的女人,那就是在自讨苦吃,只会让自己更痛苦而已!当然也可以自我安慰地说只是玩玩而已,可是毕竟很难那样说服自己,所以让她回到她的情人身边,才是聪明的做法。



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完全没有发现到洁走得很慢,已经落后我许多。发现到这一点后,我赶紧回头,走向他,并问:“收到阿吉这个礼物时,哈利斯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突然被问这样的问题,洁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说:“什么?你说谁?”



“阿吉呀!那个日本女人阿吉。”



“谁?”他说。



“下田的官员送给哈利斯的礼物呀!”我说,并且用手指着旁边的高中。



洁的意识这才被唤回来,就好像已经飞到火星的灵魂赶紧飞回纽约一样。



“阿吉?下田的阿吉?咦?为什么突然提到阿吉?”他说。



“因为正好经过哈利斯高中。”我说。



于是洁回答我:“我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个。现在要想的事情是五十年前的曼哈顿,不是一百年前的日本。”



“我想,从日本来的你,一定有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



“看到被当作礼物送来的阿吉时,哈利斯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啊,我很了解。”洁说。



“什么样的心情?”



“给我女人还不如给我牛奶。”



“牛奶?”



“对。因为牛奶能够快速地缓和胃酸的浓度。我们都知道哈利斯有胃溃疡的毛病,所以比起女人,他更需要牛奶。当时的日本人是不怎么喝牛奶的,这一点让他很讶异。”



“哦?真的吗?”我说。



“真的。杰米,这件事在日本很有名。你住在哪里?”



“唔?啊!我住在五十街。”



“那么,我们在四十二街的车站分手吧!我想独自一个人慢慢想。”洁很快说。



“看来只好这样了。我好像打扰到你了。”



“我现在要想的事情不是阿吉或哈利斯,而是和沙利纳斯小姐事件有关的事情。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啊!”



洁突然叫了一声,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天空,所以我也跟着抬头看天空。从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的黑色天空中,降下了一滴、一滴的水珠。



“是雨。”我说。



“下雨了,不快点走的话,就会淋湿了。”我大声地说。



因为我住的公寓就在地下铁五十街的出口,所以只要马上进入地下铁车站的话,就不怕淋湿了。



“洁,快一点。”我叫道。



但是洁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的脚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整个人也好像被冻僵了般,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洁。”



我本来已经往地下铁的方向跑了,但是看到洁这个样子,只好转身向右往回跑。雨滴开始打在我的肩膀和头上。



“你想得重感冒吗?”



我说这句话时,洁说了一句我想像不到的话:“你说沙利纳斯小姐的房子要卖掉了?”



“我是说了。”我点头说。



“有很多人想买吗?”



“嗯,可以这么说。”我说。



“现在谁在那个房子里?”



“丽莎·玛利可能会在那里吧!她在那里整理家具,有些家具要卖掉,有些要留下来。她说要拍照给家具收购业者,还要做清单。”



“不得了了!”洁说。



“什么事?”



“丽莎·玛利很想要卖掉那里吗?”



“唔……是吧!”



“杰米,你一点也不会打扰我,我需要你的帮忙。”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你好像说过你有枪,是吗?”



“嗯。是斯普林菲尔德(Springfield)的自动步枪。怎么了?”



“我们现在就绕去你家拿吧!”



“好呀!我正好有很好的咖啡……”



“现在没有时间喝咖啡!赶快拿着枪去沙利纳斯小姐家。快!现在一分一秒都很重要。”



“为什么这么突然……”



“因为丽莎或许会有危险,不快点不行了。”



洁马上快步往地下铁的楼梯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好像又想到什么似的看着我的脸。



“‘拒绝之门’!你有那个走廊的栏杆铁门的钥匙吗?”



“我没有。菲利浦或丽莎·玛利才有。我没有房子的钥匙。”



“啧!那么,我们绕到菲利浦住的地方吧!他住的地方和你的公寓很近吧?”



“走路就可以到。可是为什么要钥匙呢?丽莎·玛利在屋子里呀!”



“我知道。但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带着钥匙比较安心,因为那可是能不能拯救丽莎的关键。”



“喂,喂,事情有那么严重吗?”我说。



“有,有那么严重。杰米,去找公共电话,找到电话以后,打给菲利浦。叫他带着钥匙,赶快去中央公园高塔。”洁非常匆忙地说。



2



丽莎·玛利在乔蒂·沙利纳斯寝室里,正在拍摄靠着窗户放置的北欧家具。就在闪光灯亮起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叫声也同时响起。丽莎·玛利往后跌了个四脚朝天,因为她看到窗户上的怪物。



丽莎记得非常清楚,那正是沙利纳斯小姐临终时出现在窗边的怪物。怪物的头有一半已经变成骸骨,剩下的一半是脸。但即使是脸,那也不像是人类的脸。怪物有肉的那一边的脸上,眼睛睁得老大,正在注视着室内的自己。



丽莎·玛利双手掩着脸,拉长了声音尖叫之后,慢慢冷静下来,再看一次窗户。怪物已经不见了,只看到对面摩天楼群的灯光。



是幽灵!幽灵又出现了。丽莎·玛利这么想。她的身体抖个不停,虽然幽灵已经消失了,但是她的颤抖与恐惧却愈来愈严重。因为刚才她所看到的绝对不是幻影,而是她已经看过两次、确实存在的东西。之所以认定他是幽灵的理由,就是他的身体是透明的。因为透过他的胸部一带,可以看到对面摩天楼的灯光。



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不断在体内扩张,无限高涨。丽莎因为恐慌而哭泣了一阵子。藉着流泪的发泄,她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些。心理的压力可以随着眼泪慢慢减轻,这种减压的方法是她早就知道、也曾经有的经验。



夜深了,实在不适合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的事情。那个就是沙利纳斯小姐死前所说的幽灵吗?是她口中所说的,在她的人生中给她帮助,死后会在黄泉之路相会的幽灵吗?



他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在自己的眼中,他只是一个恶灵,但沙利纳斯小姐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俊美的人了。这是多么讽刺的差别!幽灵都是长那个样子的吧?想到这里,另一种恐怖感袭上心头。幽灵说不一定还在这附近飘荡着!快点去和沙利纳斯小姐碰面吧!不要再来这里了!丽莎在恐惧之中这样祈祷着。



她听到沙沙的雨声。她的情绪在雨声之中稍微平静了一点。她想,为了自己,为了菲利浦,要打起精神才可以。振奋起精神后,她的手慢慢地离开脸上,在胸口画了十字,然后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擦掉眼角与脸颊上的泪水。



我不能输,丽莎这么想着。自己必须努力筹钱,才能快点搬到纽泽西的房子。到时就可以和菲利浦过着两个人的生活,接下来一切就会顺利了,一定会那样的。指挥园丁整理花圃、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清洁池水等等,都是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将来可以在大池塘上泛舟,让尚未出生的孩子们拥有快乐的童年。孩子们可以邀请朋友来家里玩,这么一来,孩子们就可以和同伴们相处得更愉快。



啊,真想快点开始大房子那边的工作,丽莎想着。但是,在开始那边的工作之前,必须先处理完这边的事情。等家整理好了,就要办一个派对,邀请朋友到大房子来玩。到时也可以招待朋友组成的乐团来表演,办一个户外派对,晚上的时候还可以把整个派对移到大厅,进行一场化装舞会。她已经想好要怎么装扮自己,也找到面具了。



期待那一天已经很久了。为了那一天,丽莎日夜跟着沙利纳斯小姐,尽心照顾她,完全牺牲了自己的生活。回想起来,截至今日为止,她从来没有从沙利纳斯小姐那里得到一丁点的好处。她像女佣般被沙利纳斯小姐使唤着,让朋友们都很同情她。不过,那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可以为自己而活了。长时间的忍耐,终于换到了今日的幸福,以后就可以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了。



她坐在地板上,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菲利浦,让他来这里陪伴自己。可是菲利浦说过今天晚上有事情,所以大概不能来吧!既然不能来,那就没有办法了,不过至少可以打个电话给他,把刚才自己看到的事情说给他听。说说话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也是好的。她想打起精神,赶快处理完这里的工作,想赶快离开这个住着幽灵、让人心里发毛的公寓;离开这个让自己过着女佣生活,让自己有着屈辱回忆的地方。



她双手环抱住自己的上半身,用力克制不停发抖的身体,可是一直没办法平抚下来。连环抱着身体的双手,也加入了发抖的行列,和身体一起不停地发抖,简直就像来到北极一样。莫非是气温有变化?还是肚子饿了?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这一类的思考功能已经消失了。这是因为过度的恐慌而造成的吗?自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以后会怎么样?她完全搞不清楚了。她只是发抖,只是害怕。



应该要回去了吗?这个盖在半空中的房子里,充满了各种人的愤怒、怨恨,这里已经不是普通的房子,或许不应该在晚上的时候来这个地方。可是,实在有太多要收拾的东西了,而且又有很多事情不能假手他人。什么东西要留,什么东西要丢,都要逐一判断,还要列表出来。这些事情如果慢慢做的话,大概要花上半年的时间。



丽莎手拿着照相机,慢慢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上半身的发抖状况跟随着身体的动作,往下移动到膝盖,使得她的膝盖也开始发抖了。床还在原位没有移动,她想挪动身体到床上坐,便慢慢地转动身体。但是才转到一半,抬起头的时候,尖叫声便从她的嘴巴里迸了出来。



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死人,那是已经腐烂、发臭的死人。他的皮肤、肌肉都已经腐烂、剥落了,要很仔细很仔细地看,才可以看出这个腐烂、发臭的东西曾经是人类。



接着她还了解到一件事,眼前的死人就是她看过的、窗边那个容貌怪异的恶灵。恶灵已经移动到室内,并且像古怪的前卫雕塑作品,悄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



丽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惨叫的声音无法控制地从她的嘴巴里脱口而出。她连想让声音停下来的能力也没有,她的身体像一具只能持续发出尖叫声的机器。



怪物的模样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下,连细微的部分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即使是站在房间里的现在,怪物的身体也没有停止发臭与腐烂。丽莎闻到臭味了,那是埋在泥土深处、在棺木中悄悄腐烂的尸体所发出来的臭味。死人从棺木里苏醒,并来到这个房间里。因为无声无息,所以直到近在眼前她才发现。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丑的东西呢?为什么这么丑的东西会站在自己的面前呢?这个丑怪的东西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和理由是什么?丽莎完全不能了解,她甚至无法想像造物的神创造了花和树木,竟然也创造了这样的怪物。



怪物的右半边脸像骨骼标本一样,只看得到头盖骨,那是带着淡淡肉色和暗灰色球状的颜面骨头,上面没有肉。但是好像有着皮肤的颜面骨头上,附着像肉一样的粉红色斑点,那些斑点是正在腐烂的肉的色泽,让人联想到地球仪上浮在大海上的黑色陆块。



非常薄的皮肤覆盖着头盖骨,皮肤薄膜的下面是蜿蜒起伏的血管,那些血管像攀附在石头上的细细树根,紧紧地抓着头盖骨。眼睛的部位看起来就像突然裂开的黑暗洞穴,洞穴深处有圆圆的眼球。因为没有眼睑的关系,所以可以看到黑洞中的眼球。或许那只是一颗玻璃珠,因为它一动也不动。



没有头发的头顶因为黏液而湿答答的,还发出油亮的光泽,那种光泽很像人体解剖时所看到的内脏光泽。有肉的左半边脸上布满了非常细的皱纹,表面很像乱捏成一团后,再摊开来的暗灰色纸张。布满皱纹的左半边睑上,也是到处都有一块一块的黑色斑点,所以无法判断出嘴唇或鼻子的位置。



头部左半边像涂累黏土的骨骼标本,看起来非常凄惨。不只脸如此,死人的身上的衣服也和皮肤或肉一样,破破烂烂的无一处完好。他身上像黑色燕尾服般的服装,已经看不出原形,像破布条一样挂在他的身上,胸口的衬衫也到处是破洞。那原本应该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吧?但现在已经腐朽又肮脏,变成黑色的了。那副模样相当奇怪,就像一张破烂的旧报纸。



丽莎·玛利一秒钟也没有停下来地尖叫。除了尖叫之外,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她没有办法平静下来。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了,她无法理解自己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连想像这是个恶梦的能力也失去了,只能够发疯似的尖叫。



走廊那边的门是锁着的,电梯厅通往房子的走道上的铁门好好地上锁了,窗户也是紧闭的,这个怪物到底是怎么进入这个房间里的呢?



怪物脸上像裂缝般的嘴唇慢慢地张开了。意识逐渐消失的丽莎茫然地看着那个裂缝。怪物张开的嘴巴里,有好几颗黑色的牙齿,牙齿后的喉咙深处发出嘎嘎嘎、像机器发出来的刺耳声音。那只是声音,没有语言意思的声音。因为丽莎的尖叫实在太大声,所以就算是怪物发出来的,是有语言意思的声音,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怪物慢慢举起右手,他右手握着一个银色发光的金属物体。死人张开嘴巴,又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仍然被丽莎的尖叫声掩盖了,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轰然巨响之后,丽莎的尖叫声突然消失了。她的身体往后弹起,腰部撞到了床,整个身体再反弹起来,往前飞出,最后撞落在地板上。丽莎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房间里变得一片死寂,黏稠的血液从丽莎的身体下流出来,慢慢地在铺着木板的地板上扩散开来。



死人走到丽莎的身体附近,低头看着丽莎,接着他再度举起右手,拿好枪,准备在丽莎的背部开第二枪。就在这个时候,摇晃铁门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呼喊的声音。



“丽莎!”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你没事的话,就快回答一声!”



接着响起好像把钥匙插入锁孔中,急着要打开门的动作所造成的声响。



幽灵倒退几步,慢慢地离开了尸体。



没多久,门锁被打开了。



丽莎!不断叫唤丽莎名字的男人声音此起彼落,脚步声也在屋内到处响着。寝室的门开了,三个男人蜂拥而入。



“丽莎!”



一看到倒在地上的丽莎·玛利,菲利浦马上大声叫唤,很快地跪在她的身边,抱起她的上半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慢慢来!”洁说。



我也很快地跪在菲利浦的身边。丽莎·玛利已经昏迷,失去意识了。她身上的罩衫和对襟毛衣沾满了血,而且还在继续扩散当中。



“洁,快想点办法!”菲利浦叫道。



“OK。菲利浦,动作轻一点,先让她躺在地上,脸朝上,然后拍打她的胸部。可恶!伤口是在左边吗?”



洁说着,然后左右拉开丽莎·玛利身上的对襟毛衣,再依次解开罩衫上方的钮扣,染满了鲜血的胸罩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菲利浦,我撑着她的背,你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松开胸罩的钩子。杰米,你去叫救护车。电话在那边,叫救护车尽快赶来。因为刚刚才中枪,争取时间的话或许还有救。”



得到洁的指示,我立刻飞奔到电话前,拨打九一一。



“丽莎,丽莎,振作一点!张开眼睛!”菲利浦叫着。



“还好,乳房挡住了子弹!幸好丽莎的胸部够大。还有,凶器如果是故障的骨董枪的话,或许就有救了。很好,掐住了,子弹差一点点就射进心脏里了。菲利浦,这个房子里有小钳子吗?”洁大謦地说。



此时,丽莎也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小钳子?什么小钳子?”菲利浦慌慌张张地说。



“急救箱!急救箱在哪里?快去找!现在一分一秒都很重要!”



但是,菲利浦要冲出房间时,洁又叫住他。



“菲利浦,你离开房间时要特别小心,因为不知道房间外面有什么。杰米,把枪借给他。”



于是我把斯普林菲尔德枪放在床上。此时有人来接电话了,所以我很快地报了这里的住址,并日说有一个女子刚刚受到枪击,要求立刻派救护车来。



“菲利浦,你负责保护这个房间。现在我们的武器只有你手上的那把枪,如果敌人带着枪进来这里的话,丽莎就完了。”菲利浦往隔壁的房间走去时,洁这么喊着。



我听到菲利浦应答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后,菲利浦抱着急救箱回来。他蹲下来,把整个急救箱倒翻过来,让箱子里的东西散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找小钳子,但是没有看到。



“糟糕,没有小钳子!”菲利浦近乎绝望地叫着。



洁一手按着丽莎的伤口,一手帮忙找小钳子。



“没有吗?”洁问。



“这是什么急救箱呀!除了纱布和消毒药水以外,什么也没有!”



“啊!被幽灵拿走了吧!”



“你说什么?”



“没办法了。菲利浦,用筷子。这个屋子的吧台那里有筷子吧?快去拿过来。”



菲利浦站起来,拿着枪又飞奔出去了。



洁转向对我说:“杰米,你过来帮忙。用纱布沾消毒药水。快!”



我连忙照着洁说的方法做。洁接过沾了消毒药水的纱布后,很快地用纱布清洁丽莎身上伤口的周围。我看着丽莎,她那丰满的胸部完全被血染红了。洁的手指所按压的那一带,有一个像小洞一样的伤口,血不断地从伤口冒出来。



菲利浦拿着黑色的日本筷子回来了。



“很好,菲利浦。现在你来按着这里。”洁说。



菲利浦用右手按着丽莎的乳房。此时丽莎恢复了,她大声惨叫,并且激烈地挣扎。



“丽莎,丽莎,是我。不要乱动,我们正在帮你治疗。”



“杰米,你来压着丽莎的肩膀。用力!不过,要注意那边的门,万一歹徒跑进来了,你要负责应战!”洁叫道,



“怎么会有歹徒进来?窗户是紧闭着的,房门和走廊上的铁门也都锁得好好的。”



“那么,对丽莎开枪的人是谁?”洁问。



我回答不出来。



洁拿着筷子,强行插入还在冒血的伤口洞。丽莎大声叫痛,并且用力地挣扎着。



“丽莎,丽莎!拜托,你一定要忍耐,不要乱动。”菲利浦叫道。



但是,他的叫声进不了丽莎的耳朵。丽莎像是失去控制了一样地叫着,两只没有被压住的脚,拚命地乱踢。



“再一下子就好了。杰米,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动不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也叫道。



我根本无法直视满身是血、又哭叫个不停的丽莎。洁强行把筷子刺入伤口,像喷泉一样的血,从左边胸部的伤口喷出来。



但是,很快的,洁的筷子从伤口内夹到什么东西,慢慢地伸出来。那是满布血迹的一颗子弹。他随意地把子弹放在地上,拿起纱布,很灵巧地擦拭伤口。



丽莎的叫声变小了,接着叫声变成细微的哭泣声。



“子弹已经取出来,伤势暂时稳定了,接下来就是要止血。救护车马上就会来了吗?”洁问我。



“啊,对方说会马上来。”我回答。



“洁,丽莎有救吗?”菲利浦满脸忧虑地问。



“嗯,她已经没事了。子弹没有打进肺部。”洁点头说着:“如我所想的,那果然是骨董枪,子弹比较大,没有太深入身体里面。”



“是吗?”



“否则子弹就没有这么容易取出来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把枪大概和杀死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的枪一样,是提拉兹·凯特曼枪。”



“可是医生死了,丽莎能获救吗?”



“菲利浦,这要感谢丽莎有丰满的胸部。”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没有丰满的胸部的话,就会死吗?”



“有可能。还有,她的情形和医生当时的情形也不太一样,这是有点距离的射击。”



“你怎么知道?”



“从丽莎身上的衣服看出来的。因为是有点距离的射击,所以丽莎的衣服上没有目视得到的烟煤。另外,那把枪是骨董枪,火药已经变质了。”



“再加上有丰满的胸部……”我说。



“真的是那样吗?”菲利浦打断我的话,“真的有那种事吗?”



“还有,子弹稍微偏离心脏,这是双重的幸运。”



“啊!感谢神的保佑。”菲利浦蹲跪下来,亲吻还在呻吟着的丽莎。



“菲利浦,丽莎是什么血型?”洁问。



“O型。”



“你呢?”



“一样,我也是0型。”



“很好,等一下救护车来了,你就跟着救护车去吧!可能需要输血。不过,你没有肝炎吧?”



“没有。怎么了吗?”



“之前我们说过了。沙利纳斯小姐的肝癌,有可能是输血时被传染到肝炎的病毒所引起的。”



“是吗?什么时候被传染的?”



“这里不是曾经发生过歹徒入侵的事件吗?那时沙利纳斯小姐被抓去当人质,还受了重伤,结果有大量的戏迷输血给她,大概是那个时候被传染的吧。”



“是吗……”菲利浦低声说。



“所以你也要小心。杰米,她已经没事了。你留意那扇门,枪击丽莎的坏蛋或许还在屋子里。”



不过门已经不会打开了。至少在我们的警戒下,歹徒不会开门进来,我们只会让医护人员进来。



医护人员来了以后,他们利落地把丽莎放在担架上。洁走过去,很快地把丽莎的状况告诉他们。



丽莎要被抬走时,菲利浦按照洁的指示,跟丽莎一起去医院。暴风雨过去了,房子里只剩下我和洁,空气静得十分诡异,地板上有丽莎·玛利的血,和被血液染成暗红色的子弹。水花飞溅的沙沙雨声,好像苏醒了一样,又在我们的耳边响起。



“果然如此。洁,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深感佩服地说。



“什么?”



“找菲利浦一起来的事呀!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来,没有钥匙,根本进不来,那样的话,丽莎现在已经死在我们的眼前了。”



洁默默地点头。



“刚才你说要感谢丽莎有丰满的胸部,可是我觉得丽莎和菲利浦最幸运的一件事,是因为有你。”



“还有要感谢我很习惯吃日本食物。如果我不擅长使用筷子的话,就无法拿出那颗子弹了。”



“所以说,如果有人中弹,又没有小钳子的话,就赶快去找一个日本人。不过,到底是怎么一同事?在这个层层上锁的房子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那个歹徒是谁?从哪里来的?跑到哪里去了?”



“杰米,借我枪。”洁说:“我要巡视一下这个房子,你跟我来吧!”



于是我们便在屋子里巡视了一遢,可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影,既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也没有隐藏式的门。至少在我们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范围里,这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人呀……”巡视一遍,回到客厅的吧台旁边后,我一边放松肩膀,一边说道。



洁往安藤忠雄设计的玻璃阳台走去,我也跟着走过去。



走到整片都是玻璃的墙壁前,看着在三十四楼的半空中飞舞的白色细雨。对面是被雨水模糊的摩天楼群灯光,和黑暗的中央公园长方形空间。



“呼,战争终于结束了吧?”我说。



我终于可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额头、脖子上的汗水,以及刚才在外面淋到的雨水。进入这个房子以来的一连串紧张心情,一秒钟也没有被放下来过。



“丽莎为什么会遭受攻击呢?到底是谁想攻击她?”我问。



洁从刚才就一直站在玻璃前面,看着窗外的雨,一句话也不说。



听到我的话后,他慢慢地转身,面向着我说:“杰米,战争还没有结束。”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停止擦汗的动作。



“现在才要开始。”



“现在才要开始?战争吗?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长达五十三年的故事,终于接近尾声了。杰米,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去哪里?”



“遥远的黑暗那一边的最后一章——解决篇。”洁说。



“我去得了那里吗?”



“因为是你,我才会邀请你一起去。”他说。



“不是我就不行吗?为什么?因为如果我死了,也不会有女人为我感到哀伤吗?”



“有人会为了没有好剧本而感到悲伤吧?”



“嗯……不过,那里到底是哪里?”



“总之,对你或对我而言,这都是一趟危险之旅。”



“那么……你说的地方,是那个吗?像沙利纳斯小姐在一瞬间从这里到一楼、莫名其妙地被载到中央公园的水库湖那样的……”



洁点点头,然后说:“嗯,那里是地狱的第一街。杰米,你准备好了吗?”



第十章幻想的空中巴士



1



“我需要大的手电筒。”洁突然这么说。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暗吗?”我问。



“嗯,因为那里是冥界。”洁说:“那里是死人的国度。我有笔型的手电筒,但是那个太小了,我需要亮度更大的照明器材。”



“刚才丽莎被枪击的房间里或许会有。”我说:“要去拿吗?”



洁点头。于是我们回到地上满是血迹的房间。



我一边伸手到架子上拿手电筒,一边问:“那里是幽灵的国度吗?”



洁表情严肃地点头,说:“怎么了?杰米,你不敢去吗?”



我想了想,点头回答:“是呀!幽灵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而且还会在半空中飞呢!我投降。就算有枪,我们也不是幽灵的对手,因为子弹会穿过他的身体,我们怎么和他对抗呢?”



可是洁摇摇头,说:“有那种幽灵吗?我们的对手不会在半空中飞,身体也不是透明的。”



“你能保证吗?”我问。



“当然。不过,根本就不需要保证。”洁拿起手电筒,以十分轻松的口气说着。



接着,他向右转,试着点亮手中的手电筒,检验手电筒的亮度。



然而事情并非如我们想像中的那么乐观。那时我和洁一样,也是背对着玻璃窗,所以完全没有发现身体半透明、头部有一半已经变成骨头的怪物,正在窗户外面,注意看着我们的举动。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如果那时我回头看的话,一定会吓得腿软,吓得拒绝洁提议的这趟冒险吧!



走出房间,穿过客厅,来到安藤设计的玻璃露台。我抬头看,小雨仍然不停地打在玻璃露台的天花板上,上面的天空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洁走到像走廊一样的纵长形玻璃露台的南端,抬头看着天花板。他打开手电筒,照着天花板,仔细查看小角落。我站在他的旁边,也抬头看他手中的手电筒所照的地方。往里面推开的纵长形窗户紧闭着,雨打不进来。



洁手中手电筒的光芒慢慢地往下移动,沿着纵走的金属闩上下闪动,照亮玻璃箱角落的金属部分,还把脸靠过去看。



仔细查看之后,他看到玻璃的内侧有一个地方湿了。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在想这个玻璃箱是不是坏掉了。”洁说。



我笑了,“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很认真的。”洁说。



“如果这个玻璃箱坏掉了,那么我们就会从半空中掉下去。”



洁打断我的话,并命令我:“杰米,拿椅子来给我好吗?吧台旁边的圆凳子最好。那个比较高。”



于是,我去吧台那边拿来圆凳子。洁立刻站到凳子的上面。



“你在做什么?”



“杰米,你不觉得这个闩有点弯曲吗?”他指着眼前的闩说。



我也看着那个闩。乍看之下,并不觉得那个闩有什么奇怪之处,但是在洁的提醒下,我仔细观察那个闩。果然,细长的金属杆的中央,确实有向左边的方向稍微凸起的形状。



不过,我还是不觉得这样的凸起有什么奇怪之处。我觉得这是常有的事情。任何施工都会有些缺陷,只要不造成使用上的困扰就好了。只是正中央的地方有点歪曲,并不影响使用的功能。



“这个闩确实有点弯曲,但是使用上应该没有问题吧!”



“是吗?你能把它关起来吗?”洁说。



于是我便试着关关看。虽然有点卡卡的,但还是可以闩起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洁问我。



“没问题呀!虽然有点卡卡的,但是无损闩的功能,没有坏掉呀!”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扇窗户是开着的。”洁说。



“开着的?”



“对。这个窗户的室内这一边有点湿。因为窗户被往上打开过,雨水跑进来的关系。现在这里还是湿的,可见打开窗户是没有多久之前的事。”



“但是,现在已经关起来了。”



“是关起来了。”



“是丽莎打开的吧!”我说。



“或许是……”他说着,然后拉紧夹克的下摆,扣紧拉链,把拉链拉高到领口后,又说:“但,也或许不是。杰米,打开闩。”



他命令着,我也照着做了。



接着,他便用力推开占了壁面中央三分之一大的窗户。他以和地板的接点为支撑点,往上面的方向推开窗户,天花板上便出现了一道裂缝。雨水立刻打进室内,也打到我的脸上,潮湿的冷空气同时侵入室内。



“喂,洁,你该不会要……”



“杰米,你也把你的上衣拉紧,外面的雨很冷。”



在已经吓呆的我还来不及反应以前,他已经伸直了背,用手抓住天花板的角,然后用力让身体往上挺,将头伸进天花板上打开的缝隙里。



“喂,伸得进去吗?”我问。



“伸得进去。”他一边进行接下来的动作,一边大声回答我,



然后,他以左脚踩在闩上、右脚顶着玻璃的方式,支撑着双脚,努力地往上蹭,终于爬出玻璃天花板外。这种事情光是用想的,我就会怀疑洁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更何况还在这种下着冷雨的夜晚里做这种事。



我抬头看,洁已经出现在湿漉漉的玻璃天花板的另一边了。他趴在玻璃天花板上,慢慢转动身体,转到缝隙这边时,对着我招手。



“洁,你的脑子没有问题吗?”我叫道:“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你上来就知道了。你也上来吧!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我也要上去?”



“对,你也要上来。”



我根本没有想过洁会要求我和他做一样的事情,所以我觉得非常害怕。我努力想编出什么理由拒绝洁的这个要求。玻璃天花板上全是雨水,一定非常滑吧!而且,那里还是距离地面三十四层楼高的地方。他一定神志不清了。



“把你的斯普林菲尔德枪收进口袋里,拉链拉起来。两手都空出来,抓着我的手。快!”



洁根本不让我有找藉口的机会。



没办法,我只好也踩在椅子上,拉着洁的手,努力的把头伸进那个缝隙之中。接着,我像洁那样,右脚顶住玻璃,左脚撑着闩的金属杆,双脚慢慢辛苦地往上蹭,好不容易才爬出玻璃天花板外。可是在爬的过程当中,我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听洁的话。



趴在湿漉漉的玻璃上面时,我觉得好像连手背都被水淹没了。大片的玻璃板上,因为雨水而显得十分滑溜。从上空降下的雨雾不断落在我的肩膀和背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高了的关系,来到外面后,黑暗之中的风声显得特别大。冷风吹着我的脖子,我觉得愈来愈冷了。这完全不是我平日想像得到的事情。这里是曼哈顿的摩天楼上方,不是一般人会来的地方。



“洁,你到底想做什么?”因为寒冷和愤怒,我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要来这么可怕的地方?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不是朋友家的屋顶呀!你忘记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头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的头也会变成那样呀!”



“我的脑子很清楚,也没有喝醉。”洁说着,并把我们刚才出来的缝隙关起来。“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他好像很习惯人家这样责问他了,便自己先做了解释。



“洁,万一现在有人在里面,把闩的金属杆闩紧的话……”我非常害怕地问。



“那就没有回到人类世界的方法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很干脆地说着。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恐惧到达最高点,忍不住尖叫出声:“快打开那个缝隙!”



可是洁却说:“如果里面有人留意门窗的动静的话,那么现在是关是开,其实是一样的。”



我想想,洁这话说得没错,只好闭嘴了。确实,现在就先把它关起来的话,里面的人反而不会特地闩上金属杆。只好抱着这样的希望想了。



洁在玻璃板上慢慢走着。他靠着墙,留意着脚下的情况。走到南端的墙壁角落后,他再度趴下来,战战兢兢地看着下面。我也戒慎恐惧地往他的旁边靠近。



“很高吧?”我问。



于是洁回头看我,说:“我知道这里很高。但是,我是在看别的东西。”



“什么?什么别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我,却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打开灯光,照着不断被小雨濡湿的黑色石头墙壁。灯光在墙壁上来来回回照着。



“有了!”他说。



“有什么?”



“踏脚处。”



洁说着,把手电筒收回口袋里,然后把左手伸进墙壁上部的带状装饰沟缝中,接着像是要把身体垂下去似的,慢慢移动自己的下半身。我吓得快昏倒了。



接着,洁的腰部突然滑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角,他的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了。



我吓得大叫:“洁!”



“干什么?”整个身体垂在半空中的洁,竟然还这样回答我。我吓得直冒冷汗了。



我再看一眼,发现他的左脚已经踩在窗户与窗户中间的希腊风石柱的凹缝上,身体的重量也慢慢地移到左脚上了。接着,他的右脚缓缓地移过去,用右手抓紧墙壁下方的狮子嘴巴后,松开了左手。洁的身体慢慢往下移动。



“洁,我们非待在这种地方不可吗?”我还是大声地责问他。



我想快点回到温暖的室内。



“你想步上桑多利奇的后尘吗?我全身都湿透了,不想奉陪了!”



“杰米,你认命吧!这件事情非我们去做不可。”洁说。



“我们?你说我们?”我瞪大了眼睛说。



“对,我们。”洁说。



“反正你要小心一点!”我死心了,只好这么说。



“我知道。”



从玻璃的边缘往下看,通过洁身体旁边的雨滴,好像被眼下的地面吸进去一样地迅速落下。不过,雨滴大概也要花上一点时间,才能到达地面吧!毕竟这里是三十四楼的高空。



走在潮湿的石头路面的行人,像针一般渺小,再加上此时是黑夜,所以几乎是看不见的。在路面上缓缓流动的车辆,因为动作较明显的关系,勉强可以看得清楚。



洁右脚的脚趾踩着窗檐,将体重慢慢移到右脚上后,原本踩在石柱凹缝的左脚,便沿着石柱的纵向沟往下探,最后踏在狭窄的窗檐上。我觉得他的手心一定都是汗了。



“啊!你真是一个疯子!你不要命了吗?我可不想参加你的葬礼!”我叫道。



“那是你的自由。”洁说。



“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人!你这种人竟然还能活到现在!我不陪你了!你可不要叫我跟你做同样的事情!”我绝望地喊着。



“杰米,你仔细看我的动作,接下来就轮到你了。”洁抓着墙壁上的狮子嘴巴,在屋檐上慢慢移动,这么说着。



我大约有二十秒钟因为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我?”



“是啊!你。”洁不耐烦地说。



“我不可能!”我大声地说。



此时此刻,我很后悔自己是男人。如是我是女人的话,就可以哭着逃回室内了,但男人不能用这一招。



“杰米,你马上就能明白了。你也试试看,就知道不是你看到的那么可怕。”洁说。



“不要开玩笑!你看下面!我又不是马戏团的团员。”



“但你是登山社的不是吗?把这里想成马特霍恩峰(Matterhorn)吧!”



“我没有爬过那里!”



“难道你总是爬相同的一座山吗?”洁说。



听他这么说,我才惊觉自己好像真的是那样。通常登山家总是会挑战没有攀爬过的山,结束一个挑战之后,就会继续下一个挑战。



“我又没有叫你走钢索,只有叫你做你能做的事情。马特霍恩峰比这里更高呢!”



“这是什么话!就好像妈妈会说的话一样,不要去纽约!诺维奇(Norsich)是好地方,比纽约好多了。”



“什么?那是哪里?”



“诺维奇,是康乃狄克州的小城。虽然没有什么人知道那里,但是那里有古老的剧场,对演戏的人来说,能够在那里演戏,是人生无上的光荣。在秋天满月的日子里,商店衔的老板们会集合在一起,在那里演莎士比亚的戏剧。别小看他们,他们的戏是很前卫的,在他们戏里,哈姆雷特是女人。你一定无法想像,为那种小城市的居民写的剧本,变成当地报纸上的铅字之后,曾经给了我听有的满足感。啊,我为什么不乖乖听我妈的话就好了?那样就不必面对现在的危险了!我真是个蠢蛋!来纽约做什么?”



“尽管后悔吧!杰米,你想整个晚上都待在这里吗?”



“你刚才说马特霍恩峰?那里没有这么可怕的悬崖。这里是垂直的墙壁,马特霍恩峰不是。”



“往下看的话,都是一样的。”洁冷冷地说。



“喂,洁,明天不行吗?至少找一个没有下雨的日子。”



“一定要下雨天的晚上才行。今天这样的晚上才安全。好了,轮到你了。”



洁的左右手各靠着一头狮子嘴巴,站在窗户外面只有那一丁点的凸出处。他的脚下有无数的窗户。和数量多得超乎寻常的窗户比起来,贴着墙壁站立的洁虽然显得十分渺小,但也让人感觉到他鲁莽的行为与疯狂的举动之下,那股不畏惧鬼神的不逊精神。



我觉得人类是不可以做这种事的,因为这是鸽子或老鹰等在空中飞的动物,才能做的事情。而且就算是它们,也不能飞到这么高的地方吧!



“小心点。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说‘因为是你,我才会邀请你一起去’了吧?”



确实明白了。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情跟他抬杠。既然觉悟到根本逃不了这一关,我只好看着墙壁的上方或窗户的上面,找找看有没有带状的横条装饰物。



“那里有凹缝吧?”洁说。



如他所说的,我看到像凹缝的地方了,便试着把手伸出去摸摸看。



“这个吗?有了。”



“左手伸进去那个凹缝,抓紧,然后身体再慢慢下来。”



“知道了。右手呢?”我说。



“右手也一样,先抓住柱子上的装饰。身体下来了以后,左脚往左边的柱子移动,找到柱子中间的踏脚处之后,稳稳站好。”



虽然我是真的生气了,却还是照着他说的做了。当我的身体从玻璃箱上滑下来,站在离地面三十四楼高的屋檐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想夸奖自己的心脏竟然这么有力。



“很好。现在,用左脚的脚趾去找石柱中间的凹缝。”



我举起左脚,慢慢照着洁的指示做。



“真的有那样的凹缝吗?”



“再往下一点点,柱子后面的四英寸下面,正好有一个踏脚处。先用脚趾滑过去找。慢慢来。”



“你刚才不是叫我快点来吗?”我吼道。



我努力发挥我的攀岩经验。大学时期,我曾经在室内的人造岩壁上练习过好几次攀岩。水泥做的人工岩壁上的手攀处和踏脚处,和这栋摩天楼墙壁上的缝隙一样窄小,那时我反覆地练习用手指抓手攀处,上上下下岩壁好几次。老实说,没有做过那种训练的人,根本无法在冷冷的雨夜里,攀附在摩天楼最高处的墙壁上。



但是,训练的时候,身体是系着绳索的,万一失败掉下来,还有绳索的保护,可以吊在半空中;安全着地之后,还可以和同伴聊天。但这里不行,一旦失败,就是被送到殡仪馆的命运。



“有了。”我说。鞋尖碰到洁说的踏脚处了,我的身体终于稳住了。



“好,然后把身体的重量挪过去……”



我慢慢把身体的重量移到左脚上,这才摆脱垂在半空的状态,我的心情也获得百倍的安心感。



“轻松多了吧,杰米?不过还是要谨慎一点,潮湿的石头是很滑的。多花点时间慢慢过来没关系。万一你掉下去了,我可没有救你的办法。”



“所以你自己去就好了呀!”我又大声说。



“跨过来!”



“不要撞坏了,那可是奥森·达尔马吉的贵重骨董!”



洁的指示一个接一个。



“很好,杰米,就是那样。接着松开右手,找寻墙壁下方的狮子头。”



“狮子头?这回是狮子头吗?”我说。



“对,狮子的头。”



“随便什么都好,这里没有任何可以遮避的地方吗?没有不会被雨水濡湿的踏脚处吗?”



“动作慢一点没关系,花多少时间在这个步骤上都可以。要小心。”



“找到了!找到狮子头了。”



“我没说错吧?”洁说。



“总之又不是你的头。墙壁上还有什么东西?”



“现在,把右手伸进狮子的嘴巴里,然后抓住。”



“抓住?抓住什么?”



“把手伸进狮子的嘴巴里。杰米,狮子的嘴巴里有把手。”



“把手?”



我依言把手伸进狮子的嘴巴里,用手指摸索着里面。狮子的嘴巴里有高高低低的构造,当我的手指往下弯曲时,果然碰触到附着在嘴巴深处、像把手一样的东西。



“真的有把手!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把手?”



“轻松多了吧?抓紧把手之后,就可以松开左手了。慢慢来。”



“喂,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种机关?”



“推理的。”他说。



我不说话了。真的很难相信。但是,现在除了相信他说的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呢?接下来都是这样慢慢来就可以了吗?”



“这只是单纯的登山。”洁说。



“你的意思是,后面还有更可怕的吗?”我很害怕地说。



“这要看情况。”洁说。



“看情况?你说的情况是什么情况?”



“你先到我这边来再说吧!”



洁的话虽然让我感到不耐烦,但是已经来到这里,根本无法后退了,所以我只好慢慢地接近他,走到他的旁边。那里是宽不到十公分的潮湿石檐。站在那里时,即使脚尖顶着墙壁,脚后跟的部分也会悬在半空中。但如果是窗户上面的窗檐,则可以勉强让整个脚掌都贴在上面。



“杰米,你已经明白了吧?把手伸进狮子的嘴巴里,就可以抓牢了。所有的狮子嘴巴里都有把手。”洁一边说,一边又慢慢往前进,帮我探路。



我的身体来到窗户前,如他所指示的,我把两手伸到头上,左右各抓着一头狮子的嘴巴,窗户左右两边的狮子嘴巴里都有把手。



通常我是不会站在这种危险的地方,更别说要在这种地方走动了。其实只要把手伸进排列在屋檐下的狮子嘴巴里,牢牢握住把手,就可以安心地站在墙壁上这浅浅的凸出处了。



但重点是,必须忘记自己的脚是踩在什么样的地方,否则怎么样也摆脱不了恐惧的感觉。



“杰米,走吧。就像这样抓着狮子的嘴巴,一步步走过来。”



洁示范给我看,他依序抓着狮子的嘴巴,在石子的凸出处上走着,往南边的方向前进。



经过窗户后,就像抱住希腊石柱般地绕过石柱。当他的身体来到狮子头的下方后,就放开原先的狮子嘴巴,去抓下一个狮子嘴巴,然后再抱下一根石柱。



他就这样一直前进到离我有点距离了,才回头叫:“杰米,你也过来呀!小心点,不要看下面。”



这时,突然吹来一阵风,雨雾像无数的白粉包围着我的身体。往下一看,我的脚下是无数的窗户所形成的摩天楼绝壁,遥远的地面是一条像细绳子般蜿蜒的马路。雨水在黑暗中疯狂地乱舞,隔了一段时间后,才会落到遥远的地面上。



一直盯着下面看的结果,那种身在高处的感觉消失了,恐惧像麻醉剂般,麻痹了我的脑子,我觉得我好像要被吸进地底一样。遥远的地面道路,像长长走廊尽头的墙壁。



下定决心不再看向下面之后,我也慢慢地开始横向移动。雨水滑过我伸出去的脚上,仿佛行走在河流的浅滩。潮湿的鞋子变得愈来愈重,冷冷的雨不断打在我的衣领上,风也不时拂过我的背脊。我觉得好冷,我的指尖发生了让我感到害怕的变化,因为指尖的感觉愈来愈迟钝了,抓着狮子嘴巴的手感觉怪怪的。如果此时是在地面上,那这样的变化不算什么,但现在是在高空上,所以意义大不相同,一个不小心就是死路一条,而且还会死得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看来还要花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走得到转角的地方。洁已经在转角的地方等我了。



要越过凸出的石柱并不容易,我花了相当多的时间,终于到达东面的南端,追上洁。



“如果没有狮子嘴巴里的把手,根本走不到这里。”我说。



“是走不到。”洁点头同意我的话,并说:“我们走到这里,就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



“啊?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风微微吹着,但是吹过我们的身边时,声音却显得相当大声。



“杰米,我们刚刚从‘反方向’走了那张象形文字便条纸上的路。”洁说。



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还是不明白洁的意思。



“象形文字的便条纸?什么意思?”



“杰米,你回头看看后面。”



我依言回头看。



“还是不明白吗?”



我把头转回来,看着洁,摇头说:“不明白。”



“你的手现在抓着什么?”



我看看自己的双手,然后说:“墙壁上的狮子装饰。”



“没错,是狮子。那你再转头看一次后面。”



于是我再一次转头看后面。



“是排列得很整齐的狮子吧?”



他说得没错。墙壁的中央有许多狮头的雕像,狮头像凸出于墙壁上,所以很容易就看得到。从我站立的位置看过去,排列得很整齐的狮头像,相当壮观。



“明白了吗,杰米?”



洁的询问声再度响起,我沉默了。



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壮观的景观一定有着什么意义,努力思考的话,一定可以想出那个意义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的脑子好像硬化了,没有办法转动。



“我们刚才走过的路,是一条大道。”



我的脑袋好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回头看着洁。但我还是说不出话。



大道?



“狮子大道呀,杰米!这里就是狮子大道。”



“原来如此!”我在内心里喊着,全身像被电到一样僵硬起来。



这里就是狮子大道?在这么高的半空中?而且是宽不到十英寸的“大道”?



“这一层楼被狮头像绕了一圈。这里就是建筑这栋摩天楼的男人的散步道。为了方便散步,所以在墙壁上安置把手。这层楼的上面还有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洁说。



“大概还会有更多我们想像不到、让我们吃惊的东西。”



我惊讶得脑筋一片空白。



2



“杰米,来这边。”洁说着,便在建筑物南面的墙壁上,横行着向西走,走到中央地带。



洁身后的远方是哈德逊河的水面,水面在雨夜里闪烁着灰色的光芒。从我的位置看过去,贴在深夜的摩天楼高楼层墙壁上的洁的渺小身影,透着一股古怪的感觉。



不过,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也一样古怪吧!靠着装饰在墙壁上的狮头像,我默默地跟着洁前进。南面墙壁上的狮头像也排列得很整齐,所以只要不低头看、不害怕、不紧张的话,我们的行动其实是安全的。



此时我已经习惯在这样的高度上行动,不再那么害怕了。把这里想成是山峰上的岩壁就习惯多了。我好不容易可以这么想,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接下来要爬这个。”来到南面墙壁的中央时,洁指着眼前的墙壁,满不在乎地说道。



“爬这个?”我吃惊地说。



装饰在墙壁上的,是蛇腹般的图纹。那样的图纹以纵向装饰在墙壁的中央部分,宽大约四英尺,使用的石材和周围的不一样,颜色比较白。



抬头往上看,发现这条带状的壁面装饰往上延伸,一直到半空中。不过,话说是半空中,其实大约只有几码的高度而已,因为墙壁到那里就结束了。这栋中央公园高塔的北侧和南侧是呈现阶梯状、往上缩小面积的构造。烟雨飘落下来,洒在我完全没有遮掩的脸上。



“要怎么爬上去?”我很不安地问。这个墙壁上又没有狮头像。



“这里有梯子呀!你看这个!你把手伸进缝隙里看看,里面也有把手构造。”



我来到洁的旁边,照着他说的做,果然如他所说的。



“然后把鞋尖踩进缝隙里。你看,这不就像梯子了吗?这个墙壁就是为了让人能够轻易地往上爬,所以才做成这样的。”



“让人能够轻易地往上爬?”我不假思索地反驳,“谁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往上爬?”



我终于激动起来了。



“你往下看,在地面上行走的人,能知道你是人还是熊吗?你太小了,小到他们根本看不到。”



于是洁看着我,冷冷的雨水让他皱着眉,不过黑夜中仍然可以看到他白白的牙齿。



他说:“是吗?”



我便说:“当然!什么散步道?太可笑了!谁会在这种地方散步?老鼠吗?只要是脑筋正常的家伙,谁也不会想在这里散步吧!因为只要一步没有踩好,身体就会像绉纱衬衣一样,变得扁扁的。那样好玩吗?”



“老鼠中如果有所谓的智慧型……”



“有智慧的老鼠会乖乖地坐在房间的凳子上,不会乱动。”我说。



“那么,我们是不懂规矩的老鼠。”



“所以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跑到这种地方来散步吗?算了,我已无话可说了。”



“总之,如果没有这个梯子的话,这条绕着墙壁的狮子大道,就变得没有意义了。你不想上去看看吗?”



“我只想回到屋子里。上面难道有餐厅吗?有可以喝肯德基州产的波旁酒的漂亮酒吧吗?”



“要不要上去找找看?”洁说,然后就手脚并用地开始爬他所说的梯子。



好不容易习惯在只有十英寸宽的大道上横着走了,现在又要开始新的冒险。看到他爬的样子,我的脚发抖了,这当然和冷雨也有关系。我只能说他是个不要命的家伙!



“你竟然能活到现在!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叫道:“要死的话,拜托你自己去就好了!不过,洁,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一边在洁的鞋子下面往上爬,一边问。



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我被洁骗了。



“什么?”



“你刚才说这里是散步道?”



“对,我是那么说了。怎么了?”



“不可能有人在吃完早餐或晚餐后,来这里散步吧!”



“为什么?”



“这栋摩天楼的窗户,除了一楼以外,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的宽度,没有一扇是例外的。”



“嗯。”



“那么,谁能在早餐之后来这里散步呢?有谁能够利用到这一条散步道?”



“你不是说老鼠吗,杰米?”



他的回答真让人生气。



“你说老鼠吃饱了以后,会来这里散步?”我说:“别说笑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爬着石梯。危险的地方通常不适合开玩笑,但是洁的玩笑话能让我们心情放松,让我们身处冷冷的风雨中,不会一味地只是紧张。



爬完梯子后,应该就是宽敞的楼顶了。



中央公园高塔的形状像一个大大胖胖的倒立“T”字,最上面的是钟楼。因为它有三种高度,所以每一个高度上面,都有一个楼顶。



此时我们所攀爬的梯子的终点,正是其中的一个楼顶——南侧最低的楼顶。



洁先到达了那个楼顶。在他下面的我,好像感觉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接着,我也到达可以看到楼顶的位置了,也就是说,我的眼睛已经到达楼顶的围墙边缘上。



“啊?”



因为看到奇怪的景象,所以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那里是一片开阔的草地,杂草丛生,一副原始草原的风貌。草原里竖着几根细铁棒,草原深处看得到水面,那是一个小池塘。



我爬上梯子,越过楼顶的围墙边缘,站在草原里。虽然是夜晚时刻,仍然可以看到烟雨落在水面上时所形成的无数涟漪。



“如我所想的,这里果然很了不起。”洁说。



我环视着四周。茂盛的野草不仅掩埋了我的脚,高度甚至到达我的胸口、我的背。



“杰米,来这里。这就是小径。”



依着洁说的话看去,果然看到一条被脚踩出来的细细小路。



那不是石子路,而是被雨水濡湿的泥地。



“这是什么?”我非常吃惊地问:“这么高的楼顶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大湖,然后那是盖普史托桥。”洁说,然后踩着小径前进。



我走在他的后面,潮湿的草拂过我的前胸和后背。



“盖普史托桥。”洁指着桥说。



“是模型吗?”我问。



洁点头,说:“对,所以这条桥不是用来走的,而是用来看的。杰米,这里是危险地带,你的斯普林菲尔德枪借我。”



我把枪拿给他后,他随即把枪收进右边的口袋里,然后拨开杂草,继续往前走。



“看吧!杰米,那是莎士比亚像。”



洁指着被埋在杂草堆中,高度只到我们腹部的铜像说。



“莎士比亚像?”



“没错,很可爱吧?是复制版。沃尔特·史考特爵士像在那边,沃尔特·史考特爵士像的对面是费兹·格林·哈莱克的铜像。”洁好像在介绍自家庭院般解说着。



“这些都是做出来的?”



“当然是做出来的。”他说。



“你早就知道了吗?”



“我猜到的。”洁点头说。



“这栋摩天楼完成时,就有这些了吧?”



“不。”洁摇头说。



“简直像巴比伦的空中庭园……”我吸了一口气,喃喃说着。



洁点了点头,说:“没错。你完全正确。”



我看着在黑夜中被悄然的雨雾不停侵袭的空中庭园。



这里有草原,也有水池,可是没有园丁整理,所以呈现出原始、杂乱的风貌,好像被暴风雨吹袭过一样,高高的杂草乱七八糟地倒向一边。



这种风景很像郊外某个人烟罕至的空地,不过在这个风景的背后,却是灯火明亮的摩天楼群。



“贝多芬的铜像在那里,席勒的像应该也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杰米,你刚才说错了,这栋建筑物刚完成时,还没有这片草原,这里是后来才做的。”



“大家知道吗?”我问。



但是他摇头,回答我:“谁也不知道。”



“隔壁的大楼呢……?”我看着隔壁的建筑物说。



“附近没有可以清楚俯视这个地方的高楼层建筑物。这里是一个秘密乐园,是私人的王国。”



“谁的?”我反射性地提问。



“建造者的。谁也来不了这里,这里是脱离我们的世界,被封印起来的私人空间。所以说,我们是这里的第一号访客。就如你刚才说的,这栋建筑物的窗户都只能开启七英寸的宽度,所以谁也不能来这里。”



他这么一说,我的脑袋反而更加混乱了。



“既然谁也不能来这里,那这个乐园是怎么被做出来的?是谁?是乌鸦吗?而且,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有什么用意?”



“乌鸦或老鼠的乐园吗……?嗯,就某种意义来说,确实是那样。”洁说:“杰米,这里是中央公园,是中央公园的模型。至于有什么用意?这个嘛……或许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用意了。如今曼哈顿岛上的中央公园,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了。但是,在一九一〇年时,中央公园可以说是世纪性的新建筑,因为要用人工创造一个庞大的自然景观,绝对是一种梦想性的计划。所以,他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小的中央公园,并以这个梦想的公园名字,做为这栋大楼的名字。”



“中央公园高塔?”



“对。虽然建筑物不在中央公园周围的马路上……”



“嗯,这里离中央公园确实有点距离。”



“距离一个街区。因为把中央公园构造性地放入这栋建筑物里,所以用‘中央公园高塔’做为这栋建筑物的名字。”



“构造性地放入?那么,要建造这栋大楼的时候,就有这个计划了吗?”



“恐怕是的。在这栋大楼的建筑设计图上就有了。威萨斯本教授不是说过了吗?这栋大楼的梁柱超乎寻常的粗,楼顶的围墙也做得比一般大楼的楼顶围墙高,这是因为要承载泥土的关系。楼顶变重了,梁柱只好加粗,较高的围墙则是为了阻止泥土流失。这栋摩天楼在楼顶重现‘纽约计划’,以人工完成了大自然的景观。”



“重现纽约计划?”



“对。一种中庭的建筑模式。”



“中庭?”



“你知道IBM大楼吧?在用玻璃围起来的空间里,种了一座人造竹林。”



“嗯,我听说过。”



“那就是纽约。在高度的人工文明里,以人力创造出自然。这或许是一种自大的表现,但这也是科学这种东西的普遍特质。这种建筑模式便是这种思想的纪念碑,是具有未来性的。”



“是谁会有这种想法?”



“当然是建筑家,这是建筑家的想法。听了那位老刑警的话后,我就知道了。在建筑家的想法里,建筑物是长寿的,是要为‘未来的人们’服务的。”



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是为了给乌鸦看,而是为了给将来在天空里飞行的空中巴士看,所以把中央公园和曼哈顿岛的一部分放在这里。这里就是缩小版的中央公园和曼哈顿岛,这里是‘最前线’。”



我站在烟雨之中的文学小径上,思考着洁说的话。



“你说在这栋摩天楼的建筑设计图里,已经把这里画进去了?”



“对。”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于是洁手指着背后,说:“因为这里没有人鱼公主的塑像。”



我沉默了。



不过,想了想后,我又有了别的疑惑。



“慢着,洁。这栋大楼盖好的时候,应该有很多人来过这里吧!钟楼的那一层楼是大楼完成好几年以后,才被封起来的。在钟楼被封起来以前,只要是住在这栋大楼的人,谁也可以来这里吧?不,不只住户会来,住户以外的人也可以来这里观光,不是吗?”



“没错。”洁说。



“这里是后来封起来的,首先是因为危险,所以把从钟楼旁边到楼顶的出入口堵住了。”



“对。”



“就算房子里的窗户可以大开、这里可以自由出入,也因为这里容易变成自杀的地点,所以才把出入口堵住,让一般人来不了这里。”



“嗯。”



“但是仍然可以利用大时钟的钟面开口,顺着长针走到这里来。可是,后来发生了可怕的潘特罗·桑多利奇命案。”



洁无言地点了头。



“因为那个命案,这里的大时钟被拆除,时钟钟面上的数字全没有了,钟面上的小洞也一起被填补起来,大时钟便从这里消失了。这么一来,谁也没有办法来到这里。”



“这就是历史呀!因为桑多利奇命案,这里完全被封闭了。那是一九二一年的事。”洁说。



我点头同意。



“所以,在钟楼的出入口被封闭前,应该有很多人可以来这个楼顶,那时候这里有这样的……”



“没有。”



洁打断我的话,并接着说。



“这个庭园是钟楼的出入口被封闭了以后,才开始建造的,因此没有人来过这里。有谁会走大时钟的长针来这里?”



我无言以对,心想他说得或许有道理。



“所以谁也没有见过钟楼后面的这个地方。开始建造这里的时间点,应该是发生桑多利奇命案、大时钟被拆除、这里完全被封闭了以后。”



我没有说话,可是又觉得这样太说不通了。



“既然被封闭了,那要怎么建造这里?”我说:“谁能来这里打造这个庭园?”



“这确实是一个大难题。”洁说:“这里是中央公园的模型。但是,构成这个模型的种种元素,却和真正的中央公园一样。例如土壤,这里的土壤也是来自北卡罗来纳州州境、含有氧化锆的泥土。这里生长的植物,应该也有酢浆草、黑刺莓,应该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



“酢浆草和黑刺莓……”



“也有木莓和许多种香草。而蘑菇之类会自己生长的植物,这里一定少不了。”



“酢浆草是……?”



“是像三叶草的植物,开黄色的小花,含有丰富的维他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记得乔蒂·沙利纳斯小姐的长睡衣上,不是沾着什么植物的汁液吗?”



“没错,杰米,你过来这里一下。”洁面向有露台那边的墙说。



“等一下,洁。你刚才说,我们是逆向走了象形文字便条纸上所标示的路。”



“没错,杰米。”



“那张便条纸上所指示的,到底是什么?”



“路的顺序。通过这个露台,到那边,再下那个梯子,然后到狮子大道的指示。”



“到狮子大道?”我说。



“对。”



“给谁的指示?然后要去哪里?最终目的地是哪里?”



“不用说也知道吧!沿着狮子大道可以到达的那个房子。”洁说。



“沿着狮子大道可以到达的房子……?乔蒂·沙利纳斯家吗?”



“不是。她不可能成为目标。如果是她家的话,她怎么可能活到不久之前呢?”



“那么是谁?”



“弗来迪利克·齐格飞的家吧?那里也在狮子大道的顺路上。”



“弗来迪利克……?可是,他应该是死在一楼的办公室里,不是在三十四楼呀!”



“没错。但他在三十四楼也有房子,只是住在房子里的人不是他,而是玛格丽特·艾尔格。”



我觉得很惊讶。



“那张纸是杀死玛格丽特·艾尔格的指示?”



“我想是的。”



他说完了,但我还是不了解。



“你不是说这是条散步道吗?”



洁只是点头。



“为了杀人的散步道?胡说!不可能有这种事!”我说。



“为什么不可能?”



“太胡扯了。谁会走这样一条连老鼠都讨厌的散步道?不论喜欢与否,这都是一条危险的路。”



洁不说话。



“姑且不管路的危险性,问题是走这条路有没有意义。因为就算走了这条路,到时候还是进不去房子里,不是吗?因为窗户无法全开,结果只能在窗外徘徊。那样要怎么杀死玛格丽特呢?”



洁点头,说:“太多谜了。”



接着,他默默地走到尽头,靠着墙壁,才又说:“可是,我们不是一个一个解开了吗,杰米?”



说完,他又开始往上爬。



“还要爬吗?”我受不了地说。



“我们已经接近事件的核心了,刚刚都只是序章而已。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吗,杰米?”



我无言了。



“这个墙壁上已经准备好梯子了,这里有一条纵向的白色石子。这里不像刚才那么危险,就算掉下来,也只会掉在这个楼顶上,不会死的。不过,可能会有另一种危险,所以等一下到了那里以后,希望你尽量不要出声。”



洁说着,并且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后,才慢慢地爬上梯子。



此时,雷光乍闪,然后是低沉的雷鸣。



“看吧,杰米!这就是毕士达露台。”



我因为洁的声音而抬头看。



洁的身体并不是在我的正上方,而是有点偏左,所以我能看到梯子上面有左右两条路。梯子的正上方有屋檐,梯子在接近屋檐的地方左右分开。



我往右移动,走右边的路,爬到可以俯视屋檐的位置,看到了屋檐是从墙壁凸出,大约可以站一个人的空间。



但现实上,那里是无法站人的,因为那里有一个水池模型。



积满水的水池中央,有一具有翅膀的女神像。女神站在两张叠在一起的圆桌子上,不断有水从女神的脚下喷出来,水流过两张叠起来的圆桌子。



这是喷水池的构造,忠实地复制了原作的样貌。



“这是利用U字管的原理,让水从上流下来的喷水构造吧!”洁说。



他在位于墙壁中央的这个空中露台的另外一边。



“毕士达露台吗……?竟然在墙壁的中央做了这个东西。”



我很感动地说着。这是我喜欢的构造。



“明明没有人能看到这些的……这不算是败笔,因为这是献给神的礼物。”



“嗯,如果从空中经过这里,一定会感到很兴奋。”洁指着半空中说。



我也抬头看着烟雨不断的黑夜天空,想像巨大的飞艇浮在半空中的情形——许多人挤在飞艇下方的窗户前,欣赏达尔马吉的作品的情形。



那是从中央公园出发,飞往纽泽西州的空中巴土——是还没有被实现的梦幻巴士。



3



一爬完梯子,就可以看到楼顶围墙上排列着无数尖顶的柱子。



“这是方尖碑。”洁一边摸着柱子,一边说。



“也就是那张便条纸上所写的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吗?”我问。



洁点头,接着说:“就是这个。这样的柱子围绕着三十五楼和三十六楼的墙壁,形成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



“这也是散步道吗?”我问。



“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三十五楼、三十六楼的墙壁或柱子的某处,应该有类似把手的东西。”



于是洁从小方尖碑之间爬上了楼顶,我也随后站上楼顶。



果然这里也是一片宽阔的草原,草原的另一边有一个相当大的水池。



我不觉得这里是水池模型,应该是一座真实的水池吧!水池的后面是灌木林。



先上来的洁稍微往旁边退了一下,让我有一个比较宽的空间。接着,因为洁蹲坐下来,所以我也跟着蹲下,似乎非得跟着这样做不行。



从蹲坐下来的姿势望向草丛,可以看到黑暗水面上的无数涟漪不断往外扩张,最后变成水波后消失。这些涟漪是由雨势逐渐变大,并持续落下的雨滴所造成的。



“你明白了吗?洁米,那是什么?”洁伸出右手,指着水面问我。



“真令人吃惊!这里竟然有这么大的水池。水池大到可以在上面泛舟了。带小孩子来这里的话,一定很好玩。”我说。



“这就是水库湖。而我们现在所蹲的地方,就是大草坪(TheGreatLawn)。不过在这个地方,‘大’就要省略了。”



刚才洁还要我说话的时候小声一点,但他自己却毫不在意,以平常的音量说话。这是因为愈来愈大的雨势拍打在草丛上的声音变大了,沙沙沙的雨声几乎让我们听不到别的声音,所以他也就不再担心说话的音量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大声点说话,我们就听不到彼此的声音,更何况不时还有闪电之后响起的雷鸣声。



“雨愈来愈大了。”我转头看着周围说。



“嗯。这样我们就愈来愈安全了。”洁说:“不过,现在还不是可以放心的时候。好了,杰米,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吧?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二一年乔蒂·沙利纳斯小姐去过的中央公园水库湖,其实是这里,而不是下面那个水库湖。”



虽然我已经有这种预感了,但是听到洁明白地说出来,还是感到讶异。



“幽灵带她去的公园,其实是这里吗?”



“是的。载着沙利纳斯小姐的小船,就是那个吧!”



洁指着远处的水面上。



“那艘小船……”



“现在大概已经腐朽了吧!不过,当时一定是新的。”



我又语塞了,只好注视着那艘接近半沉没的小船。



“谁也不会发现的中央公园秘密住所……原来如此!原来是在这里……”我喃喃地说。



洁也点点头,说:“所以他们来回中央公园与沙利纳斯小姐的家时,完全没有人看到他们。”



“所以当时这个水池已经完成了?”我问洁。



“完成了。钟楼的安全出入口被封闭了以后,没有人会从钟面冒着生命的危险,经过长针走来这里,所以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有道理。”



我接受洁的这个说法。



“不只湖,四周的草地当时也逐渐形成了。从中央公园运来大量的泥土堆积在这里,还采来无数的植物种植在上面。我想他应该很用心地从中央公园找来各种草木,然后栽种在这里,所以沙利纳斯小姐的长睡衣上有黑刺莓的果皮或汁液,和酢浆草的纤维。”



“是吗……当然还有氧化锆……”



我拍了一下膝盖,表示了解。



诸多的谜题果然在此一个一个地解开了。



“杰米,你看草丛中间,有许多地方竖着铁棒吧?”



“嗯。刚才下面的楼顶也有这样的铁棒……”



“在那些铁棒上放置小小的烛火,就成了篝火。”



“篝火?”



“这些铁棒现在已经生锈、腐蚀了……沙利纳斯小姐不是说过吗?当他在幽灵划动的小船上醒来时,周围的草地里有点点的篝火光芒。这是幽灵为了招待她,而特地安排的‘舞台’。”



“为了制造气氛吗?”



“或许吧,可能连音乐都准备好了。”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幽灵做的啰?”



洁点点头,然后接着说:“看得到那边吗?那里原本是钟楼。”



“嗯,是钟楼的背后。那里竖立着一盏像街灯一样的灯光。”



“令人讨厌的灯光。”洁说。



“看起来好像是钟楼的背后在发光。”



“那个钟楼前面的空地,大概就是时代广场。”洁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我震惊地看着洁。但是周围太暗了,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象形文字便条纸上所写的时代广场,和百老汇的时代广场无关,而是这个钟楼前面的广场。”



我惊讶得呆住了。是这样的吗?



“是吗?那么,那里就是起点啰?象形文字便条纸所指示的路线起点?”



“嗯。”洁点头说。



“等等,洁。”



我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



“幽灵是怎么把沙利纳斯小姐带到这里来的?他是怎么把她带到那个水池的呢?当时钟楼旁边的安全出入口,已经被封闭了吧?”



于是洁转头看我,说:“他让沙利纳斯小姐睡着之后,把她扛在肩膀上,带她来这里。”



“什么?那……”



“没错,他是从钟面上走长针过来的。”



“扛着沙利纳斯小姐走长针过来?”我问。



洁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那多危险呀!”我忍不住大声地说。



“他应该已经很熟练了吧!虽然是连老鼠也会害怕的危险散步道,但是他却每天来来回回地走着。或许他是一个天生就没有惧高症的男人。”



我情不自禁地盯着洁看,很想对他说,你也一样吧!



“还有,那时他还年轻,所以体力很好。”



洁虽然这么说,但是我摇了摇头,说:“真是太愚蠢了!掉下去的话怎么办?沙利纳斯小姐是百老汇首屈一指的大明星呀!”



我的脑海里浮现男人扛着穿着睡衣的昏迷女子,在巨大钟面的长针上行走的模样。



在月光下,他左手按着肩膀上女子的身体,右手握着钟面上的小把手,脚底下是高耸的大楼墙壁,地面上的行人比蚂蚁还要小。



夜晚的微风轻拂女子身上的薄睡衣,男人横走在仅仅数英寸宽的桥上——光是用想的就令人毛骨悚然。



我摇摇头,甩掉脑海里的画面。



“他应该很有信心吧!因为他必须在晚上十点十五分到十一点十五分这一个小时之内,完成那样的事情。”洁说。



“那样的事情?你说的是把沙利纳斯小姐带来这里,再带回去这件事?”我问。



洁点头,继续说:“对。因为能够放心地在大时钟钟面的长针上行走的时间,只有每个小时的十五分到十六分之间的一分钟。”



“噢!神呀!”我惊叹地喊道。



“所以,一九一六年的那个晚上,十点十五分的时候,幽灵扛着沙利纳斯小姐来这里,十一点十五分的时候,再把她扛回去。幽灵来回走的路,就是钟面上的长针所形成的桥。”



这是多可怕的事呀!只有惊讶两个字能形容我的心情。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秘密!想不到这里隐藏了如此天大的秘密,四十八年来完全不被人知的秘密。



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二一年的那两个晚上,这里悄悄地进行了让人完全不敢相信的事情。这是一般人想像不到、也幻想不出来的事情。



电光闪烁,四周瞬间亮得仿佛白昼,因为雨水而涟漪不断的水面,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很快的,雷声轰然,震动着空气。雷声愈来愈大,好像就近在咫尺——



“杰米,换个地方吧!”



洁以极为坚定的口气说,并率先开始移动身体。



他拨开草丛,往水池的旁边走去。他弯着上半身,沿着岸边,慢慢接近钟楼的位置,也慢慢接近只有一盏孤零零街灯的时代广场。



在街灯的光芒下,钟楼后面的墙壁一览无遗。街灯的光芒与夜雨美化了这片三层楼高的墙壁,让这片墙变得格外雄伟。



街灯从墙脚反射上去,在墙下幻化出金色的光芒,光彩夺目,气氛庄严。



这到底是什么?我开始思考着。



眼前的景观是我预想不到的。我看到光辉灿烂的墙壁对面,有一个巨大的机器,机器的上面排列着好几个油灯形状的东西。我蹲在草丛,仔细看着那些东西,猜测那到底是什么。



这个时候又下了一道闪电,钟楼后面的巨大墙壁在仿佛正午光线的闪光里跃入眼中,金色耀眼、壮阔无比。我回神过来,发现洁站在我的身边,然后他的腰部下沉,双手用力往前伸。



我正想问他在做什么时,低沉的轰隆声突然从天而降,震动了黑夜楼顶的所有空气。就在那一瞬间,四周的草都变明亮了,但是,当雷鸣结束的时候,四周也同时陷入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



那真的是雷鸣吗?我有点怀疑。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惑,因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呀!但是,几秒钟之后我就明白了,因为街灯的光芒消失了。



洁蹲在我的旁边。我嗅到雨里有一点点火药的味道。



“怎么了?你做了什么事?”我问洁。



“这样就安全了,我们继续前进吧!”



洁语气坚定地说,然后拨开草丛往前走。



“你做了什么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朝着他的背后问,并赶快起身,随后跟进。



“我把灯打灭了。因为亮光对我们不太方便。”



洁低声说,然后加快脚步,像小跑步似的往前推进。



他弯着腰,朝着时代广场的石子路面前进,到了目的地后,便背贴着钟楼后面的墙壁。我觉得我好像在看战争电影。



洁站定了以后,便对着我举起左手,用力挥动,要我赶快过去。虽然很紧张,我仍然学他的样子,朝他的方向前进。



钟楼背后的墙壁上没有门之类的东西。我背靠着墙,抬头看墙的上方,可是因为四周已经没有灯光了,所以我什么也看不到。



洁指着前方看起来很沉重的机器,然后他靠近那个机器,一边以手指触摸机器上看起来像活塞般大小的金属臂,一边留意着右手边的拐角处。



“这是什么?是什么机器?”



我看着眼前的那个机器,小声地问。



那个机器看起来很古老,但上面有许多有光泽的部分。那些是电镀的零件吗?还是黄铜做的金色零件呢?看起来像电灯泡,但是靠近一点看,就会知道那是一些铜制的圆管。



铸造物的本身是沉重的,上面有多处漆着红色或绿色油漆的地方,看起来很漂亮,有古老时代精美机器的特征。



“嘘——”



洁出声要我小心,并且很谨慎地注意着对面。可是,那里并没有任何人的迹象。



“这是蒸汽机。”他小声地告诉我,“不过,应该已经不能动了。”



“什么东西的蒸汽机?”我又问。



但是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要离太远。”



洁只简短地抛下这句话,便慢慢地绕到机器的另外一边。



一往右手边绕进去,就会发现那边有一个屋檐,屋檐下面好像是雨水打不到的空间。我好像已经有一整年没有见到干燥的场所一样,强烈地被那里吸引着。



“你在找什么?”我靠近他的背后,小声地问。



“幽灵。”他也小声地回答。



洁并没有轻率地跑进屋檐下的那块地方。他先谨慎地观察,才很快地跑到屋檐下,来到对面的楼顶边。确认过背后的情形后,他又把身体贴近墙壁。



洁已经离开我的前方了,所以我一往前踏进,就可以看到屋檐下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堆积着好像要用来铺地面的管子,和许多好像是绑管子用的金属零件。



那里还散乱地摆着杂志和破旧的书籍,肮脏的帆布像床单似的揉成一团,被丢弃在角落里。但是,那里并没有任何人影。



洁把手枪和手电筒放在一起,用双手握着它们。



他并没有打开手电筒的灯光。只见他握着枪和手电筒的双手左右摆动,嘴唇做出“打开”的唇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朝他的枪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一扇简陋的木门。门是关闭着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之后,便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门。一走进屋檐下,身体马上脱离了雨水的侵袭,感觉到无法形容的舒畅。



天空又出现一道闪电,我脚下的垃圾和发黑的墙壁,在电光中一清二楚地映入我的视线里。我的身体也本能地对这道光产生反应。完全没有意识的,我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应该马上就会有雷鸣的声音吧!



洁又激烈地挥动手枪,好像正在给我什么指示。莫非是要我在雷声响起的时候打开门?刚才他对着街灯开枪时,就是用这一招。那样的话,就不会被敌人发现到吧!



知道了。我摆好姿势,慢慢地将手伸出去握住门把,等待雷鸣来临。



我在雷声响起的时候推开门。同一时间,洁打开手电筒的开关,以肩膀撞门,用最快的速度进入门内,然后迅速以手电筒的光扫视室内的各个角落。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简陋而肮脏的床,发黑的床单上是肮脏的毛毯和被子,像衣服的布块也被随意地摆着,但那些布块全是破的。这里好像是以地下道为家的流浪汉居所。



不过,这里也有不像流浪汉的居所之处。墙壁上并排着三座书架,中间那一座塞满了书。书架的下面堆放着几个像是工具箱的木箱子,地上有大概是忘了收进箱子里的凿子和铁鎚。



左手的角落有一张非常小的、像写字桌一样的桌子,旁边是附属于这张桌子的椅子,桌子上有一盏旧式的台灯。房间里没有灯光。



这个像独立的囚房般的房间实在太小了,放了床和桌子之后,这个空间就客满了,几乎没有可以走动的空间。



洁一边避开地上的东西,一边继续往里面走。我跟着他的脚步前进。他伸出头,探看门内的情形,拿着枪和手电筒的手往前伸出,眼睛注视着天花板,左右扫视。



没有人,哪里也没有人。



可是,情绪稍微放松的洁突然又紧张起来了,因为左手边的墙壁上有一扇门。



他拿好枪,关掉手电筒的灯光,靠着墙壁移动,然后嘴巴靠在我的耳朵旁边,压低声音说:“打开!马上打开。”



于是我便冷不防地打开门,而洁也在那一瞬间打开手电筒的灯光,摆好开枪的姿势,踏入门内。



可是,这里也一样没有人。



墙角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地上有几个金属制的大桶子,桶子的前面有一台手推车。



洁再度探头查看正前方的门后。他终于放心了,也放下拿着手枪的手。



“没有人……”他说。



我听他说话的语气,觉得他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不过,我倒是真的放心了。我们的武器不够,因此我一点也不想发生枪战之类的事情。



“啊!”他突然说:“不可以离开门口,万一门被堵住就麻烦了。”洁边说边走到门的附近。



“这房间好脏,而且又黑。”我指着墙壁说:“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煤炭的储藏室。”洁说。



“煤炭?”我说:“可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煤炭呀!”



“用完了吧!你看那边,那里不是还有一点点吗?”洁用手电筒指着地上的一个角落说。那里确实有几个像黑色石头的东西。



“这是什么?”



我一边摸着墙边的家具,一边问。



“是门。你打开看看吧!”洁说,



于是我打开往两旁开殷的门。门里面吊着几件像晚礼服般的男性西服,但是衣服很旧了,设计的款式也很陈旧,看起来好像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



“这是幽灵的西服。”洁说。



“他的华服吗?这里也有晚宴的活动?不过,这些衣服的款式都已经过时了。”



“衣橱也很老旧不是吗?因为全部都是一九一六年以前的制品。”他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一九一六年以后,就没有办法运这么大的东西来这里了。”



“这是什么瓶子?”



我拿起放在衣橱旁的木箱子上的小瓶子,木箱子上共有三个瓶子。



“我闻到味道了。”我说:“还不坏。是吃的东西吗?”



“是调味酱。”



“调味酱?”我非常讶异地说。



“你太大声了,杰米。对,那是吃沙拉用的调味酱。”洁小声地说。



“一九一六年制的吗?”我说。



洁闻言忍不住笑了,并说:“是六九年制的。”



“这附近哪里有卖沙拉调味酱?是从哪里拿来的?”



“从沙利纳斯家的厨房拿来的。旁边的瓶子或管子里装的应该是药吧!”



“药……”



“擦伤口的药或感冒药,因为这个箱子是急救箱。”



我愣住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调味酱、感冒药、煤炭?”



“杰米,你记得吗?这栋大楼的运货电梯的电梯厢前面,有一条非常窄的沟,对吧?”



我记得,所以点了点头。



“那是为了放板子用的沟。把数张板子叠上去,然后把煤炭运到这里来。”洁说。



“运煤炭?”



“对,用那个手推车。”



“为什么要运煤炭上来?”



“为什么?”洁笑了,说:“你想想看,这栋大楼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吧!是一九一〇年唷,那时是非常需要煤炭的时代。”



我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问:“那些煤炭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那个年代做什么都需要煤炭。”



“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煤炭了吗?”



“至少这里的煤炭时代已经结束了。”



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是空气流动还是什么原因,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臭味,并觉得那股臭味愈来愈强烈,臭得让人待不下去。



虽然我喜欢没有雨的空间,也很庆幸自己现在不会淋到雨,可是那个臭味实在让人太难忍受了。于是我退到后面,打开两扇窗的窗口,雨丝便乘势飞了进来。



“这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问。



“这里原本是钟楼的管理员室。”洁边说边走到外面。



“原本?”我追问着说。



“而且也是楼顶的出入口。这里原本设在室内的一侧,是负责时钟的管理或维修,以及检查马达、上油、调整时间的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但是为了堵住出入口,所以就做了那座墙壁,管理员室就和煤炭室并在一起。”



“煤炭室和衣橱……”



“对,衣橱、桌子、椅子是一起的。”



“为什么会这样?”



“这大概是幽灵的意思。电梯的马达部分设在室内的那一侧,所以这里就没有用途了。”



“现在有人住在这里吗?看得出来这里有人生活。”



“没错,是有人住在这里。”洁说。



“谁?”



洁看了雨势一眼,然后说:“鲁宾逊·克鲁索吧!”



接着,他绕着蒸汽机往左前进。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你说的是谁?”我追问。



洁走到钟楼的后面,站在那一座高大的墙前面。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矗立在我面前的墙壁异常高大。正因为异常高大,所以站在它的前面时,看不到上空的烟雨,而墙壁上也没有窗户。



我忍不住屏息赞叹,并不是因为它的高大,而是因为在洁的手电筒灯光下、浮现在墙上光辉灿烂的东西。



我明白这座墙没有窗户的原因了,是为了不破坏墙壁上的艺术。那是由白色的墙壁和辉煌的金色光泽所构成的艺术。



金色的光泽是浮雕,看起来好像是用金箔贴在木板或金属板上的浮雕,是巨大的人物像。墙壁不是平的,而是有许多雄伟的凹凸物。



左右两边向眼前这边突出,墙壁中央是两个手捧在胸前的年轻女性,面对面地摆出祈祷的姿势。雕像的部分连细微的地方都做得很仔细,裙子的皱褶更是栩栩如生。



不只两位年轻女性的雕像有金色的装饰,墙壁上的各个地方也有金色的装饰。



四枚巨大的圆盘高高地贴在墙壁上,中央则黏着许多金色的齿轮。齿轮的上面有椰子树般的装饰图案,齿轮的下面则是金色的链条。



浮雕上有好几条链条,链条的下摆左右摇晃,让人觉得这是女性们优雅的长裙。



这些浮雕的上方是往左右两方延伸的黄金腰带,腰带的上面有动物图案的装饰,都是精细的雕刻。



但是,以女性像为首的这个浮雕实在太巨大了,所以想要全览整个浮雕,必须离开墙壁一点距离才行。不过那样的话,就必须踏进水池里了。



洁的手电筒灯光照着浮雕,从上往下,慢慢地移动,嘴里还喃喃地说:“很美丽的作品。”



这个浮雕壁画其实才刚完成不久,和充满恶臭的房间非常格格不入。



“那些齿轮是从钟楼拿来的吧!街灯是为了在夜间欣赏这幅壁画而设置的,这种壁画是不怕风吹雨打的。”洁说。



“啊!”我出声叫道。



因为我看到乔蒂·沙利纳斯站在前面凸出的白墙壁阴影下。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屋檐,所以那里没有雨。她穿着敞胸的长礼服,清瘦的身躯完全看不到皱纹的肌肤,美得令人叹息,就连妆容也是完美无瑕。



“沙利纳斯小姐……”



我这样喃喃低语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响。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好像是和雨一起从天上降下来的一样,我便抬头看天空,可是天空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经过太多思考,我的身体在黑暗中转身,一看,一艘小船在水池上慢慢朝我们前进。



船上的人影慢慢站起来,那是一个非常瘦的人。



闪电又起,瞬间的白光笼罩着那个人的全身。



是个男人,他的身上缠绕着破布,颜面上只有一半有肌肉,另一半是骨头,黑暗洞穴般的眼窝深处,是颗像玻璃珠一样的眼球。



现在,他的眼球动也不动地盯着我们看。



终章最后一场表演



洁往逐渐接近的小船走去。



可怕的怪人说:“退下,我不需要帮忙。”



可能是雷雨的关系吧!怪人大声说着。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敌意。



怪人搭乘的小船靠到石岸边了。他不慌不忙地弯着腰,从不稳定的小船上移动到石子地面。



因为洁开枪打坏了街灯,周围十分昏暗,因此怪人的装扮和容貌到底如何,我们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闪电一来,怪人的面貌就会在那一瞬间完全暴露出来。



全身湿透的他,除了用怪物两个字来称呼之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字眼了。



他的右半边脸是覆着一层粉红色皮肤的头骨,头顶上的头发也没有了一大半,剩下的稀疏头发长到垂肩。



他身上的衣服也很诡异,因为从上到下都是细长破布条的组合,再加上全身湿淋淋的,说他的样子像人,还不如说他是一株奇形怪状的大型植物。



医学界有“生物反应”这个词。我突然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因为从这个怪物的样子看来,他不仅外表古怪,而且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种“生物反应”,也就是说,我无法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人类或动物的气息。或许幽灵就是像这样,是没有能量或体温的灵体。



他在轰隆的雷声中慢慢走下船,来到石子地面。



等轰然的雷声结束后,他才开口说:“不需要以枪迎接。不如我们握个手吧!”



洁听了他的话后,默默地点了头。



怪人的声音相当嘶哑,但是他讲话的速度很慢,所以并不难听清楚。



“不过,我也不是非常欢迎你们来这里。”



“谢谢你,幽灵先生。”洁说:“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助理教授,我叫御手洗洁。这边这位是杰米·连登,是一位剧作家。”



“我没有名字。”怪人说。



“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奥森·达尔马吉先生。”



洁的这番话,让我目瞪口呆。



“达尔马吉先生?……这是达尔马吉先生?”我喃喃地说:“他还活着吗?”



“我不是鬼。”怪人说。



看来他也是一个幽默的人。



“那么,一九二一年从高楼摔下来的建筑家是?……”



我没有把话说完就陷入沉默之中。



洁说话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谁。达尔马吉先生,那个人是谁呢?”



“只要知道我是达尔马吉就够了吧!”



“那可不行。因为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之一。请告诉我们那个人的名字。因为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助理教授?”



“很遗憾。”



“那你还能来到这里?”



洁慢慢地点了头,然后同意地说:“你说对了。”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真相?”



“我想我应该已经知道大半的内情了。”



于是怪人吃惊地说:“你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呀!但是,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只是因为单纯的好奇心吗?”



洁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是为了我们的共同朋友的遗愿。”



“我们的共同朋友?包括我吗?”



“当然包括你,达尔马吉先生。”



“你说的共同朋友是谁?”



“乔蒂·沙利纳斯小姐。”



“乔蒂,乔蒂吗……”



怪人低声念着。



短暂的沉默后,才又开口说:“乔蒂说了什么吗?”



“我和她打赌了。”洁说。



“打赌?”



“沙利纳斯小姐当然没有那么说,但意思就是那样。她问我能不能解开谜底。她说,从一九一六年以来,这栋中央公园高塔发生了数次像谜一样的奇怪事件。你能解开这些谜吗?”



“嗯。”



“当时我的回答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解不开的谜。于是她便要求我挑战她所说的谜。”



幽灵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他问:“乔蒂本身有答案吗?”



洁摇摇头,说:“没有。”



“她想得到答案吗?”



洁还是摇头,然后说:“没有,她说她只要知道这是幽灵做的就好了,她并不想要别的答案。”



怪人又沉默了,但他内心里的思潮好像正处于汹涌澎湃之中。



“她说当她蒙主宠召的时候,幽灵一定会来迎接她,带她一起走上黄泉之路。”



“那么,为什么你对她所说的答案不满意?”幽灵好像责问似的说。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洁说。



“因为你是科学家吗?”



“这也是原因。但是,沙利纳斯小姐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呢?”



怪人不说话了。



“她虽然说她不要答案,可是,你不觉得她其实是想在黄泉的国度质问你吗?”



怪人还是沉默着。



“没有人能够满足谜永远是谜这种事。人类因为有探索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所以才会造出摩天楼。你也是这样,才建造了这栋大楼。不是吗?”



但是怪人没有回答这个疑问。



他说:“好了,现在你已经来到这里了,接下来你想做什么事?”



“我想确认自己所想的事情到底正确不正确。”



“你是说你已经解开谜团了,来这里是为了确认自己所想的是否正确?”



“是的,我的确是为此而来,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目的。”



“你想从我这里确认?”



“因为这是我和沙利纳斯小姐的约定。”



“向我确认答案?”怪人又说了一次。



他好像深思一样地低下头,闭起一只眼睛。



已经完全骨头化的另外半边脸的眼睛,其实只是一颗玻璃珠。我是慢慢才看清楚这种情形的。



“因为只有你知道全部的事情。”洁说。



“你想成为英雄吗?”怪人问:“想开记者会吗?”



洁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那么报纸的标题大概会是:摩天楼的鲁宾逊·克鲁索!在被封闭的大楼生活了五十年!”



“那一定会是今年最大的新闻吧!”



可是洁摇摇头,说:“但是我拒绝与媒体打交道。”



洁的话让我感到吃惊,因为前刑警塞米尔·穆勒也说过相同的话。



“我不会召开记者会,也不会接受任何采访。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推理。向你求证之后,我会把真相一直放在心里。我想他也是一样的。”洁摸着我的肩膀说。



“永远吗?你会把你求证到的事实带进坟墓里吗?”



“你希望这样吗?”



“不……”幽灵摇摇头说。



摇过头后,幽灵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到这个世纪末就可以了。我最多只能想像这个世纪结束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吧!对我来说,二十一世纪是太过遥远的未来,像是我无法想像的别的行星的世界。不过,你们大概可以活到那个时候吧!当新的世纪来临时,你们想怎么样就随你们的自由了。”



“我答应你。”洁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新世纪召开记者会,但是,在这个世纪里,我一定会针对你的事情保持沉默。”



“到了未来的世纪,人们应该已经忘了我,也对我的事毫无记忆,不会有讨厌的记者追问我的事情。关于我的事情,人们只会当听故事一样听过就算了,会当作事实上不存在的幽灵故事,或……”



怪人又沉默了。



“或……?”洁说。



怪人似乎已不想再说下去了,但在洁的促使下,他说:“或是献给乔蒂·沙利纳斯的一生的可怜笑话。”



“大楼发生爆炸事件时,从楼上摔下去的人是谁?”



洁非常直接地提出他刚才问过的问题。



“你不是已经解开所有的谜了吗?”怪人慢慢说道。



“推理没有办法推理出人的姓名。”



“他是我当时的助理,米夏尔·波拿姆·布里欧洛弗。”怪人以建筑师的口气说。



“米夏尔·波拿姆·布里欧洛弗……他是哪里人?”



“他是德国与俄国的混血儿。我在西班牙认识他之后,他就和我一起来美国。”



“他和你是同一所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吗?”



“他是我的学弟,学的是机械工程,也是能力非常好的制图家,一直住在我的家里,靠自己的努力学习,是非常用功的人。他也是我工作上的伙伴,我很依赖他,所以让他住在我三十四楼的房子里,我自己也在楼顶上埋首设计。”



“你让他用了你的名字吗?”



“我的脸变成这样,根本无法出现在人前,所以对别人而言,他就是奥森·达尔马吉。”



“你的伤是第一次大战造成的吗?”



怪人慢慢地点了头。



“是可怕的壕沟战造成的。那是考验人体忍耐程度的可怕地狱,就像整人的体力测验一样,必须在壕沟里待上几个月。躲在壕沟里时,不仅整天与粪尿为伍,天气又冷得让人直打颤,遇到每天下雨的日子,腰部以下几乎完全泡在雨水中,脚也就冻伤了。



“还有,一旦开战,炮弹会连日轰炸壕沟的四周,想躲也躲不了。像玩俄罗斯轮盘的游戏一样,在壕沟里的士兵不管是移动的,还是静止不动的,都有可能被炸到,只是不知道谁会先被炸到而已。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壕沟里祈祷战争能在自己被炸死以前结束。”



此时又是一道雷电打下,光芒像敌军的炮弹一样落在怪人的脸上,四周随即轰隆作响。闪电的光芒和轰隆的雷声之间的距离变短了。



“在那种情况下,人类简直就要发疯了。有人鼓膜受伤了,有人失明了,有人因为过度害怕而整天发抖,这就是世人所说的弹吓症。有一天,终于我也遇到炮弹在我面前炸开的意外。当我醒来时,我躺在野战医院的帐篷下。”



“你得救了。”



“虽然我九死一生般地获救了,可是我的右半边脸部的肌肉,也全不见了。”



雨势开始转强了。



“不只脸上的肌肉,我的眼睛也不见了,还失去了嗅觉,颈椎也受伤了,只有味觉还在。幸好味觉还在,才让我免于误食腐败食物的危险,也因此活了下来。”



“有骨折吗?”



“全身到处都有骨折。我的身体甚至裂开,可以看到内脏。但是,随着治疗的时间,那些伤最后都治愈了。外伤是容易好的,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也能走路了。”



洁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听着。



“可是,我还有无法治愈的伤,这才是真正的痛苦。战争结束后的巴黎,有许多专门为因为战争而颜面受伤的人制作皮革面具的工坊,颜面受伤的人会在那里制作面具。我也一样。回到美国后,我就来到纽约。”



“实在是惨痛的胜利呀!”



“外面的马路上,因为庆祝战胜而热闹喧腾,但我却悄悄地在黑暗中回到家里。我根本无心庆祝战胜,”



“沙利纳斯小姐说她第二次在这个水池旁边见到幽灵的时候,幽灵戴着和以前不一样的面具,就是这个缘故吗?”



“是的。第一次戴面具是想隐藏自己的真面目,第二次是为了隐藏脸上的伤痕。可是,这是怎么隐藏也隐藏不了的伤……”



怪人低下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我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说我变坚强了,也可以说我变软弱了。没有在壕沟内经历过炮弹连续轰炸的人,是无法了解这种感觉的,谁也不能理解。于是在我的内心里,乔蒂·沙利纳斯变成唯一的存在,除了她,其他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我对别的事情失去感觉,也不去想别的事情。乔蒂·沙利纳斯变成唯一存在我心中的事物,我只有她了。”



怪人抬起头,雨水不停打在他已经没有肌肉的脸上。



“我不懊恼、后悔,也不会祈求原谅,更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归罪到战争头上,我只是要说出来而已。总之,我变成只会出现在米夏尔的面前、不会让其他人看到的人。原本我就不喜欢社交活动,所以不仅纽约人不知道建筑师奥森·达尔马吉的真面目,世界上也没有人知道。”



“因为已经有米夏尔先生帮你应付外面世界的事了,所以你就可以下定决心让自己孤立在这个世界里吗?”洁说。



怪人轻轻点了头,说:“是,可以说是的。”



“你把自己孤立在这个世界了。”



“不是,而是在那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我在这个世界感到无上的喜悦,是高兴到可以跳起来般的喜悦。我不需要再面对任何人了,也不必为了愚蠢的问题而烦恼,因为没有人记得我。我已经从人类的世界消失,变成游魂了。这是值得让我感到喜悦的事情!”



“我可以理解。”洁说。



“因此,我也决定要为守护乔蒂·沙利纳斯而活。虽然那里是被我唾弃的世界,可是我要让她在那个世界里成为巨星。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继续活在这个地方的意义。我是死人,所以不管我杀死多少人,都不会被判罪。”



“为了清除乔蒂·沙利纳斯的障碍而杀人……”



“是的。”



“你觉得你找到杀人的价值了吗?”洁毫不客气地问。



这是非常直接的问题。



“因为乔蒂是值得我那么做的女演员。她是五十年难得一见的演员。”



洁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是否意味着他难以认同呢?



“她确实是了不起的演员。但是,你应该还有别的工作吧?按照中央公园高塔当初的设计图,完成这栋大楼的工作。”



“我所决定的事情用不着你的同意。况且,我也没有轻忽你所说的工作。为了乔蒂而燃烧我的生命,比在那个愚蠢的欧洲战争浪费生命有价值得多。”



洁沉默片刻后,好像死心了似的,提出另外的问题。



“你不想回到另外一个世界吗?”



“不想。”怪人嗤之以鼻地说。



“生病了也不想?”



“不想。”



“但如果有人污蔑了乔蒂·沙利纳斯的尊严呢?”



于是怪人不说话了,他的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布利欧洛弗先生应该为你留了一条发生紧急状况时,可以回到另一个世界的路。毕竟生活在外面世界的建筑师助手,胆识并没有建筑师那么大。”



“慢着慢着,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我连忙插嘴问。



我就好像高中生突然跑到大学去听课一样,他们所说的话,我有一半以上都听不懂。



“杰米,你记得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命案吧?钟楼命案。”洁问。



我当然记得那个命案。



“那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发生的命案。我当然记得。”我说。



“发生那个命案之后,大时钟便被拆掉了,钟楼上就没有时钟了。这个也记得吧?”



“当然记得。”



“大时钟的钟面原本是从中央公园高塔的内部通往楼顶的唯一通路,因为时钟被拆除,这条通路等于被封死了。”



“没错。所以呢?”



“时钟被拆除的时候,达尔马吉先生正好在这个楼顶上工作。”



“噢……”我感到震惊,但也明白了。



“因为那个工作,达尔马吉先生被留在这个世界,真正的孤立了。不,对达尔马吉先生来说或许不算孤立,但他确实因此失去了回到人类世界的方法。他在人类世界的外围,过着有风、有雨、有天空也有太阳,却永远也不会有访客的生活。这个空间可以说是被封印起来的空间。除非他变成了鸟,否则他已经没有回到人类社会的方法了。”



“是吗……”



“可是,我却因此感到无比的欢喜。”



怪人再度开口。



“一直以来,我就非常厌恶人类社会,我完全嫌弃那个社会。生活在世俗的日子,让我非常痛苦。这边的世界有舒适的散步道,也可以轻易地看到俗人的世界。生活在这里一点困难也没有,所以我完全不想回去那个世界。”



“啊,像鲁宾逊·克鲁索吗……”我叹了口气,喃喃说着。



“对,他是被漂流到这个孤岛上了。这里是人类最新的科学发明,是远离地面、接近天空尽头的奇妙小岛。但是最开始的时候,达尔马吉先生是有保障的,因为这个小岛有中继站,那个中继站就是位于狮子大道途中、米夏尔·布里欧洛弗住的地方。他不仅替达尔马吉先生处理留在人类社会的事情,应该也为达尔马吉先生张罗食物和饮用水。玻璃窗的空隙虽然只有七英寸,但已经足够传送面包、肉类、纸张、书籍、墨水等生活用品了。”



“嗯,没错。利用窗户的空隙。”我说。



“所以,即使住在孤岛上,达尔马吉先生的生活也不成问题。对经历过愚蠢战争的人而言,那样的孤岛生活应该是舒适的。达尔马吉先生,你在淋雨,要不要稍微靠墙一点?”



我们慢慢地移动身体时,闪电与雷鸣又从天而降。



“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奥森·达尔马吉靠着墙壁,低声说着。



“在我们来这里之前,是吗?”洁开玩笑似的说。



可是达尔马吉没有回答。



“世界大战、壕沟战、炮弹、摩天楼上的孤岛……这些全部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是最新的科学产物。”我说。



“说得不错。杰米,你完全没有说错。”洁无限感慨似的说:“达尔马吉先生因为新的科学产物而受伤,同时也因为新的科学产物得到让自己安居的环境。可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的事情。”



“意外的事情?什么事?”



“大楼发生爆炸的事情,布里欧洛弗先生在这次的爆炸之中丧生了。”



“对呀!”



我想起来了。



“那果然是一桩意外吧?布里欧洛弗的死,并不是达尔马吉先生造成的。”



“不是他造成的。”洁摇头说。



“但是,达尔马吉先生却因为这个事件,真正孤立了吧?他没办法获得食物了,怎么办呢?还有,那个爆炸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想不通。”



“那个爆炸事件吗……”洁反覆我说的话。



我继续说。



“那不是恐怖份子制造的爆炸事件。当时大楼里没有任何火药,或会引起爆炸的物品,每一间房内也没有任何燃烧过的痕迹,或烧焦的遗迹。总之,就是没有燃烧过的迹象,不是吗?还有,屋子里的摆设柜内的人偶或玻璃物品,也没有裂痕或损坏的痕迹。既然如此,为什么大楼绝大多数的玻璃都破碎了?只有爆炸事件才会发生这种现象吧?当时只有一、二楼的少数窗户没有破损。”



“这是个大难题。”洁说:“这是建筑学上的巨大谜题,这个谜非常值得被解开。你不觉得吗,达尔马吉先生?”



然而建筑师依旧沉默不语。



洁便说:“发生那样的爆炸事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那个奇怪的爆炸事件发生的时间是潘特罗·桑多利奇死亡的五天后。”



我点头,说:“没错。桑多利奇在钟楼被杀的日子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然后呢?”



“另一个要件就是飓风。发生爆炸事件的那个晚上,强大的飓风登陆曼哈顿岛,那个飓风是纽约气象史上最大的一个。就是这两个要素,关系着那个爆炸事件。”洁说。



然后建筑师也终于开口了。



“这栋大楼有可以承受时速两百英里飓风的安全设计,包括窗户在内,都可以承受这种风力。那次的飓风的确很可怕,最大风速曾飙到每小时一百五十英里,但还是不足以撼动这栋大楼。”



“可是我认为摩天楼这种东西,在人类的历史中是很新的产品,所以隐藏着很多我们还无法了解的危险。”洁说。



建筑师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先轻轻点了头,才说:“你因此得到解答了吗?”



“我得到了一个假设的答案。”洁说:“一九五一年好像有一篇报导,说飓风把佛罗里达州的山丘上一间房子的屋顶吹跑了。那间房子虽然有点老了,但是那个屋顶非常的大,没想到竟然还会被吹跑,所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那间房子的窗户是开着的吗?”怪人问。



洁摇了头,说:“不管是窗户还是门,都是完全紧闭的状态。只是,那个屋顶的安装方式是从上而下钉住的。”



“那种安装方式没有柱子做保护,牢固度不是很够。你说那里的窗户是完全紧闭的?”



“是紧闭的。不过,在房子前面的马路上,有一盏老旧的街灯,当时街灯也被强风吹断了。”



“嗯。”



“被吹断的街灯可能撞到了那间房子的玻璃窗。”



“原来如此,所以玻璃破了吗?”



“没错。风就从破掉的玻璃窗侵入室内。”



怪人默默地点了头,



“虽然这是很难让人相信的事情,但是,你们可以把一九二一年发生的大楼玻璃窗碎裂的事件,想成是老屋的屋顶被吹跑的事件的扩大版。遇到强烈的飓风来袭时,迎风面的房子通常都会紧闭门窗,那样风才不会夹带雨水侵入室内。这栋大楼的窗户就算完全打开,也只能打开七英寸宽的缝隙,所以基本上是不会有问题的。但是那天晚上很不巧的,这栋大楼的某一面墙壁上有一个敞开的大洞。那是一个直径四英尺、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可以关闭的大洞。这个敞开的大洞正好位于迎风面,所以风便从那里侵入大楼。”



“四英尺的大洞?在迎风面上?这栋大楼有那样的地方吗?”我问。



“当然有呀!杰米,你忘了吗?那就是拆掉大时钟时所形成的大洞呀!钟面中央贯穿时钟长针和短针的芯棒被拆除掉后,芯棒的洞并没有立刻堵起来,所以变成一个敞开的大洞。”



我想了想后,才说:“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所以呢?”



“一九二一年的那个年代,人们还不是很了解这种事情的危险性,而且这栋大楼一向又有很高的私密性。一栋完全密闭的大楼,突然在迎风面的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大量的空气一旦从那里侵入大楼,整栋大楼就会变成巨大的气球。



“这栋大楼里,每一间面对走廊的门下缝隙都相当大,风会迅速地灌进每间公寓里。在这种情况下,建筑物的内部会产生约一·六倍风速的压力,再加上风通过洞穴时,建筑物本身会因为平衡发生变化,而剧烈地振动起来,就像长笛的送风孔那样。当震动变大、变强时,包围着大楼的表面玻璃,就会进入容易破裂的状态。”



我没话说了,而雨声好像也沉寂了。



刚才突然变大的雨势,终于平静下来了。



“这么说的话,窗玻璃破裂的原因,是因此而引起的吗?”我说:“那是一种自然的现象?”



“确实很难相信吧,杰米?摩天楼原本就是一种异常的建筑物,当然会发生异常之事。那个洞如果是在底层的一楼,因为前面有各种障碍物,吹进建筑物内的风压就会比较弱。可是,当时敞开的大洞位于三十八楼,而一九二一年时,这栋摩天楼的周围还没有和它差不多高度的障碍物可以为它挡风,因此钟楼上的大洞因为庞大的风压,灌进了大量的空气。



“如同我刚才说的那样,洞穴变成巨大的笛子,注入孔变成震源,产生了强烈的震动。这个震动会传达到已经变成大气球的建筑物整体,当震幅达到最大的那一瞬间,强风还不断持续注入建筑物,建筑物的表面玻璃就会在那一刹那‘砰’!”



因为实在太惊讶了,我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保持沉默。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



“这时,布里欧洛弗先生正巧靠在窗边,所以不幸摔死了。”



我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呀!所以说,飓风来的时候,千万不可以开窗户。”



“绝对不要开。话说回来,私密性高的大楼建筑,最好不要设计可以大开的窗户。”



“不过,反过来的话,如果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那会怎么样?”我问。



于是洁笑着点头回答:“那就没有问题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吧?”



“一般的民宅也会那样吗?”



“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只是发生那种爆炸的机率低很多。以日本来说,台风来的时候,就会把玻璃窗外的另一扇专用窗关起来,那种做法也不错。但,美国这个国家没有那种习惯。”



“旋转门也……”



“对,旋转门也是一种安全上的设计。一楼的旋转门不会让门处于完全敞开的状况,所以是安全的。”



“原来如此,我知道窗玻璃大量破裂的原因了,但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布里欧洛弗死了,不能再供应食物给达尔马吉先生,达尔马吉先生也失去回到人类社会的方法了。助手死了,就不能再送食物给他了,不是吗?”



“是。”



洁点头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达尔马吉先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没有食物就会饿死。”洁说。



“不管是不是普通人,都会饿死吧?不是吗?”



“不是。”洁说:“住在这里的话,就能活下去。”



“为什么?”



“先说饮用水的部分。因为这里是摩天楼,水管的水上不了高的楼层,所以通常会用抽水机把水打到最上面的水塔,然后再往下输送到各个楼层的各个住户。这是你知道的事情吧?”



“嗯,这个我知道。”



“所以,只要用钻孔器,在摩天楼上面的水塔上打一个小洞,就可以解决饮用水的问题。”



我了解了。



“没错,只要布里欧洛弗曾经给他钻孔器,就可以解决饮用水的问题。”洁接着说:“至于电,他可以用盗电的方式取得电力,而且谁也不会知道,因为下面住着太多住户了,不会被发现的。”



“是吗?好吧,那么用电的问题算是也解决了。但,最重要的是食物的问题吧?只有水和电是无法活下去的。食物的问题怎么解决?就算有再多的水,没有吃的东西的话,还是活不下去的。”



“到处都有食物。”



“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个楼顶上。”洁用右手画了一圈,指着水池的四周说。



“这里?”



“这里可以说是一个农场。中央公园里有的植物,这里也都有。”



“有那些植物又怎么样?草能吃吗?”



“杰米,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中央公园里自然生长的野草,大多是可食性的。美国人吃的食物对身体其实并不是很好,像汉堡、热狗、可口可乐、呛辣红椒等等都是。相较之下,这里能吃的食物健康多了。”



“这里有什么是能吃的?”我很讶异地问。



“多得是。有各种的菇菌类和山莓、黑莓等野莓类,泡茶用的香草也不缺,还有酢浆草等。虽然我没有吃过酢浆草,但是听说这种草像柠檬一样酸甜。”



怪人开口了,“还有鸵鸟草、金漆树、大叶玉簪、香葱、红叶伞、款冬花茎、牛蒡等等;也有金钱薄荷、水芹、西洋菜和许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



“没错。”洁一边点头,一边开心地说:“中央公园里的植物,这里大多也有,而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食用的。只要拌上调味酱,就可以每天都吃到最好、最天然的沙拉。”



“啊!那个调味酱……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说。



“你终于懂了吗?”



“原来如此!如果这里也有鱼的话,那他的确过着和鲁宾逊·克鲁索一样的生活。”我理解地说:“不过,飞机或直升机竟然没有发现这里。”



“他们为什么会发现?大楼的楼顶有水池或树木,并不是稀奇的事情呀!”



或许是吧!我也只好点头了。



只要没有看到有人生活在其中,或许就不会觉得异常了。还有,就算发现有人生活在其中,只要看不到那个人的脸的话,大概也同样不会觉得奇怪。



我开始觉得,只要是有太阳的地方,人类就可以活下去。



“我真的很吃惊,人类好像只要有阳光,不管吃什么都可以活。”



洁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他摇摇头说:“不,杰米,就算没有阳光,人类也活得下去。这里是巨大的蚂蚁窝,从这个蚁窝顶到我们脚底下的深处,就是蚂蚁们生活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潮湿的。曼哈顿就像一具设备过多的巨大维生机器,每天生产营养的食物,供给住在这个岩石岛上的民众使用。



“但是我调查过了,所以我知道仰赖这个大机器生产出来的养分的人,并非只有合法的居民。因为维生机器生产过剩,所以也能养活合法居民以外的人。有些人因为无法在地面上生活,只好把自己藏在地底下,但他们的生活里也有电、有暖气,而且还都是免费的。他们盗用地面世界过剩的资源,不被地面世界的人发现。我们的脑子所想像不到的地方,住着各式各样的人。”



“噢!”



洁说的话虽然让我感到震惊,但也能理解他所说的事情。



因为这里有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岛中心还有以人工创造的原始大自然,并聚集了全世界的财富,无数游民光靠着股票买卖,就能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



然而,这里是被原始欲望吞噬的罪恶之城索多玛和蛾摩拉⒅?还是终于完成的巴别塔⒆?这里是既美好、又无视道德地沉溺于欲望的先进都市。



译注⒅:这两座位于巴勒斯坦旁边的古代城市,据《圣经》创世纪记载,该城因居民邪恶、堕落、罪恶深重而被愤怒的神毁灭。



译注⒆:据《圣经》创世纪记载,是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



“像索多玛城一样的犯罪行为,也隐藏在这个巨大的维生装置背后吗?”



“没错,例如杀人的行为。就像凶恶的犯罪行为必定会隐藏在和平宁静的村子里一样,该被谴责的恶行也躲在生产过剩的维生装置的阴影下。”



“你是在说我吧?”



怪人第一次以带着敌意的语气说话。



“不,我说的是驱使你行动的恶德。”洁说。



“你在说客套话吗?”怪人说。



“为什么?难道你对自己的正义感没有信心吗?”



“我不需要正义感。乔蒂·沙利纳斯拥有让我为她奉献一生的天赋,而且她是个美丽的女性,这样就够了。”怪人说。



“这座墙壁上的浮雕真的是杰作。”



洁突然转变话题。



“你把你漫长的孤独时间,都用在楼顶的这幅浮雕上了吗?”



“是的。”怪人点头说。



“齿轮是从钟楼拿来的吗?”



“对。”



“你这么辛苦,就是为了按照当初的设计图,完成这栋大楼。现在,你终于漂亮地完成了,而且是凭你一人之力完成的。你的这个工作足以和维也纳的建筑师奥图·华格纳(OttoWagner)匹敌了,”



“你知道华格纳?”怪人讶异地说。



“我当然知道,而且去过维也纳欣赏他的建筑之美。位于维也纳河畔左岸林客·维纳查雷(LinkeWienzeile)路的租赁公寓、邮政储金银行、卡路斯普拉兹(Karlsplatz)车站……”



“嗯。”



“你的这个作品让我想到他的亚姆·休泰荷夫(KircheamSteinhof)教堂,那是一座位于郊外的精神病院里的教堂,也是他晚年的作品。”



“你还真了解他呢。我也去过维也纳,拜访每个华格纳设计的现存作品,每一个作品都是杰作。有人认为我是高迪的崇拜者,其实不然。喜欢高迪的人是米夏尔,不是我。能够震撼我的灵魂的人,除了维也纳的奥图·华格纳之外,没有别人了。”



“华格纳早期的作品和高迪一样,都受到新艺术风的影响,但是亚姆·休泰荷夫教堂的绘画就和以前的不一样了,作品在他的崇拜者中非常有名。他的许多崇拜者每年都会去维也纳看他的作品。



“你的这个作品也非常棒。如果只考虑高楼层建筑物的话,你的这个作品或许已经凌驾在他之上了。如果一直被封闭在这里,那就谁也看不到了。”



“我不是舞台演员,不需要观众。”



“那你做这个是给谁看的?”



“为了给谁看?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创作的东西。这个作品前天才刚刚完成,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欣赏它了。”



“所以说,你是为谁而做的?”



“创作本身就是一种祈祷。我的作品是为了献给伟大的存在者而创作的,不是为了个人性的某一个人。华格纳一定也是这样的吧!他的不朽作品,是为了献给永远存在彼方的伟大存在者而创作的。”



“是神吗?”洁问。



但建筑师却不发一语。



“不是吗?我觉得华格纳是为了献给神而创作的。”



“神没有庇护我。”怪人说。



“那么,是献给乔蒂·沙利纳斯小姐的吗?”



于是建筑师缓缓地点了头,说:“她是永远存在的。美国人一定不会忘记她的名字吧!”



“但是,乔蒂·沙利纳斯小姐可以成为全美国人的偶像,是你一手促成的呀!”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我会觉得非常光荣。”他徐徐地说。



“一九一六年八月十四日,如果伊玛·布隆戴尔不是在那一天死亡,沙利纳斯小姐就不一定能够拿到成为巨星的车票。另外,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潘特罗·桑多利奇如果没有死,沙利纳斯小姐或许会在婚后离开舞台,成为一个单纯的家庭主妇。同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当时正在走红的明星玛格丽特·艾尔格如果没有被杀死,沙利纳斯小姐的时代或许会因为她而结束。还有,十月三日,百老汇的大人物弗来迪利克·齐格飞如果没有死,沙利纳斯小姐的发展势必受到致命性的限制,她的名字或许就会被人们逐渐淡忘。”



洁说这些话的时候,幽灵一直盯着洁看,却什么也没有说。



“那些人的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伟大的女演员乔蒂·沙利纳斯。”



“我不后悔。”怪人说。



“是战争让你变成这样的吗?杀人不眨眼、冷血的幽灵。”



“不论有没有战争、我的脸有没有被毁容,我都会那么做,我一定会那么做。就算我不是我——不,就算我有来生,如果来生的世界里有乔蒂·沙利纳斯,我还是会做那些事情,因为我的使命就是做那些事情。”



洁听到了这番话后,便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说:“杀人的使命?”



“将永恒的灵魂灌注给乔蒂·沙利纳斯是我的天命,杀人只不过是完成这个天命的手段。如果除了杀人以外还有别的办法,请你告诉我。除了杀人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怪人静下来,用只剩下一边的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洁。



接着又说:“只有她是有价值的人。被我从这个世界消灭掉的人,都是无聊、俗气的人物,都是像垃圾一样的废物,是应该消失在历史的泡沫中。



“你也知道伊玛·布隆戴尔的事吧?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吧?她是只想利用和男人上床,得到舞台上的好角色的妓女,从来不想如何演好一个角色,一点表演艺术者的风骨也没有的女人。她的表演不仅没有说服力,连一句台词也说不好。



“至于潘特罗·桑多利奇,他和布隆戴尔一样,也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俗物,他利用自己制作人的身分和许多等着上台演出的女演员睡觉,我怎么可以让这种人成为乔蒂的丈夫呢?我绝对不允许。”



“如果沙利纳斯小姐必须和某一个人上床的话,你会允许她和桑多利奇上床吧?”



于是怪人沉默了。



“沙利纳斯小姐也是那样的女演员,她也和她的竞争对手一样,做了相同的事情,自己上了桑多和奇的床。”



“不,那是不一样的。”



“是吗?”



“玛格丽特·艾尔格更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是一无可取的脱衣舞娘,只会跳艳舞的低能儿。她每次在舞台上说的话都不一样,因为她从来记不住台词。那么笨的女人怎么有资格在舞台上与乔蒂分庭抗礼呢?我不允许,所以把她消灭掉了。至于弗来迪利克·齐格飞,他竟然想带着低级的酒女,把百老汇变成妓女街。就算我没有动手,早晚也会有人送他进地狱。”



“你是怎么把桑多利奇那样的大男人绑在桌子上的,而且还带进钟楼里?他没有挣扎吗?”



“我在走廊从他的背后下药,用吸入性麻醉剂哥罗芳让他昏迷,然后把他带到楼顶,用电线把他绑在桌子上。”



洁点头,说:“果然是建筑师的细腻手法。”



“对。如果用绳子,用力挣扎绳子可能就会松掉,那样就麻烦了,所以不能用绳子。如果桑多利奇的身体能动的话,就不能用那种方式杀他了。”



洁好像很无奈似的摇摇头,说:“听说你在绑他的时候,就好像在做电磁石一样,绑在他身上的电线就像缠绕在电磁石上的铁丝,一圈一圈地非常扎实。而且,为了让头能直直地伸出去,还用木板做了一个处刑台,用木头螺丝将处刑台拴在桌子的边缘。这是为了让桑多利奇的头可以放在处刑台上所做的准备。此外,还准备了一把很长的刃,用螺丝钉和螺丝帽把刃固定长针上,然后一分钟、一分钟,慢慢砍下桑多利奇的头部。他所受到的恐惧与折磨有多大,你能想像吗?我不认为那是人类做得出来的事情。”



“你想说我像恶魔一样吗?嘿嘿。”



建筑师第一次笑了。



他的笑让我看到他仅存的几颗黑牙。



“你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吧?看我的头吧!人类的脸变成这样的过程中,会经历过怎么样的恐惧和痛苦呢?失去了脸部肌肉后的苦,你怎么样也想像不出来吧?不只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才是他人真正想像不到的事情。”



洁目不转睛地看着失去理性的建筑师。



又是一道闪电与雷鸣。



怪人过了一会儿后,接着说:“你爱怎么说是你的事情。但是桑多利奇所感受到的恐惧,还不到我所感受到的十分之一。桑多利奇的处刑,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五分钟的事情!”



“可是你还活着。”



“死了还比较好吧!”



“就算是那样,送你去战场,让你在壕沟战中受伤的人,并不是桑多利奇。”



“他犯的罪比送我去战场还可恶。”怪人马上大声地反驳:“他蹂躏乔蒂·沙利纳斯的神圣肉体,无视乔蒂的天赋,要乔蒂退出舞台,成为他个人的家庭保姆。”



“你认为桑多利奇先生不够尊重沙利纳斯小姐的天赋,这就是你的理解吗?”



“对,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他们。一天又一天,毫无间断的观察。潘特罗·桑多利奇年纪愈来愈大后,人也变得愈来愈自大,太自以为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没有好好对待乔蒂那样的天才。”



“可是,当时的沙利纳斯小姐确实接受了桑多利奇的安排,不是吗?”



“她不得不接受,因为她被肮脏的政治手段控制了。”



“你敢说你没有嫉妒之心吗?”洁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当然敢说!”怪人生气似的,斩钉截铁地说:“他为了个人的虚荣心,轻忽不世出的才华。我对他的行径感到义愤填膺。我对他只有这种感觉,没有别的。”



洁住口了。



他默默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你需要神。但是,既有的神却得不到你的认同,因此你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神——女神乔蒂·沙利纳斯。你为这位女神奉献一切,这座浮雕便是宗教性的浮雕。你需要另外一个神。”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行为就像自己放火,又自己灭火的消防人员。”



“你是来和我辩论的吗?”怪人问。



洁又沉默了片刻,经过思考后,才说:“不是。”



“那么,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件事了。总之,你看错了。”



“我看错什么?”



洁说,脸上还浮出某种冷笑的表情。



“看错了乔蒂的才华。她确实是拥有出类拔萃的天赋,谁也比不上她。但是,这样的她却和一大堆庸俗的女演员一起竞争,就算她能超越其中几个,到头来她的名字还是不能留在美国艺术史里。我觉得她有世上稀有的才华,不应该因为运气不好而遭到埋没,所以我一定要一一替她铲除身边的烂泥。她的成功,是因为她自己本身的能力。”



“布里欧洛弗先生口袋里的那张象形文字便条纸是什么东西?”洁突然改变话题。



“那是一张纪录。”



“是你自己写的?”



“对。”



“那么,为什么会在布里欧洛弗先生的口袋里?”



“你已经明白那张纸上写的东西了吧?”



“当然。时代广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毕士达露台、席勒、贝多芬、费兹·格林·哈莱克……然后最后是狮子大道和齐格飞。那张纸上记录着从这里的时代广场,到齐格飞家的顺序。但是,纸上所写的地点并不是曼哈顿岛上实际的地方,而是这栋大楼外壁上的散步道的顺序。”



“你不知道那张纸为什么会在布里欧洛弗的口袋?聪明如你,应该是知道的吧?”怪人带着嘲弄的语气说。



洁点了点头,才说:“我当然做了猜测。那张纸上记录的,并不是杀死齐格飞的路线,而是杀死当时住在齐格飞的房子里的玛格丽特·艾尔格的路线。布里欧洛弗的摔死事件,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十日发生的。当时大时钟已经从钟楼上拆除,你已经被完全封闭在这里了。



“你拿着这张用一般人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写的纪录,通过狮子大道,来到住在自己房子里的布里欧洛弗窗口,从玻璃窗的缝隙把纪录递给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猜测你是因为要杀死玛格丽特·艾尔格,所以把自己的路线告诉他,要他预先做好不在场证明。总之是为了让布里欧洛弗不会被怀疑。”



“你错了。”



怪人摇摇头,断然地说。



“是米夏尔自己想知道怎么去齐格飞家的路线。那是大时钟还没有被拆除以前的事。所以我就用象形文字,把从我现在住的地方,到齐格飞家的路线写下来给他。他也能读象形文字。摩天楼楼顶上的中央公园模型那时已经大致完成,而齐格飞那时通常都待在三四〇五室,和他当时的情妇在一起。”



“布里欧洛弗先生为什么要知道这条路线?”



“齐格飞这个人做了很多坏事,米夏尔好像被他骗得很惨,所以对他有很强烈的不满。不过,最后米夏尔并没有杀死齐格飞。”



“所以沙利纳斯小姐便亲自杀死了齐格飞,是吗?”洁说。



“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动手了。我被孤立在这里,无法进入大楼的内部,米夏尔又死了,所以只好让乔蒂动手。但乔蒂只能说是帮我杀死齐格飞的助手。”幽灵说。



“就是这个!”



我插嘴说。



“到底是怎么办到的?齐格飞被枪击的事件是一九二一年十月三日的深夜发生的,他的死亡时刻是晚上九点五分到十点五十分之间,这些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可是当天晚上有飓风登陆,曼哈顿几乎全岛停电,停电的时间从晚上八点半到十点五十分。沙利纳斯小姐从珍·卡里耶夫斯基面前消失的时间,只有九点到九点十五分那短短的十五分钟。对吧,洁?”



“对,就是那样。”



“九点五分时齐格飞还活着,并和他的太太通了电话。”



“嗯。”



洁表示同意。



“对吧?因此,如果沙利纳斯小姐是杀死齐格飞的凶手,就表示她必须在九点五分到十五分的短短十分钟内,杀死齐格飞。是这样吧?”



“是的,杰米。你说得完全正确。”



“可是从三十四楼到一楼,是相当长的距离,而且珍·卡里耶夫斯基也一直和沙利纳斯小姐待在三十四楼,那时又停电,电梯不能动,要在十分钟内来回三十四楼与一楼,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更不可能在那个时间内见到齐格飞,并开枪打死他。这是连奥运的选手也办不到的事情。”



“怎么样?助理教授,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吗?”幽灵问洁。



“沙利纳斯小姐的说法是,你使用魔法把她的身体带到一楼。至于我,我当然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你确实有方法把她送到一楼,你也只有那个方法可用。”洁说。



“哦?那是什么方法,你说说看。”幽灵说。



“想想中央公园高塔兴建的年代就可以知道了,人鱼像也是一样的。要解开这个事件里的一连串谜题,关键就是‘年代数字’。”洁看着幽灵说。



幽灵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回话。



“关于哪里才是世界最早的高楼层建筑的说法,原本众说纷纭,但最后大家都同意是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HomeInsuranceBuilding)。这是一八八四年完成,十层楼高的现代建筑;其次是普立兹的纽约世界报大楼(NewYorkWorldBuilding),十八层楼。接着是在芝加哥,二十二楼层高的共济会教堂(MasonicTemple)。



“可以实现高楼层的建筑梦想,是钢铁被发明以后的事。钢铁被发明以前的锻铁太脆弱,做为高楼层建筑的建材很容易发生危险,所以使用锻铁的楼房,最多只能盖到五楼。钢铁被发明后,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便在很快的时间内被完成。



“不过,高楼层的成立条件,不是只有钢铁这个因素,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住在最高楼的人,或来这里通勤上班的人,不管是要去上班,还是下班要回家,或是出去吃饭、买东西,都必须上下长长的楼梯,一天恐怕要来回好几次。如果只是八楼,尽管累,或许还能忍受,可是如果是十八层楼、二十二层楼,那就不可能了。



“因此,除了钢铁这个条件外,还要有在钢铁发明以前就有的‘电梯’,和可以使电梯活动的‘电’来配合,才能满足成立高楼层的条件。但是,爱迪生发明的白热灯泡普及到一般社会大众的时间是一八八八年左右,也就是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落成四、五年后的事情。东西发明的时间虽然早,但是要经过一段时间,才有可能成为大众化的制品。而且,其间还要经历发电所的搭建,供电公司的成立,铺设送电线路的基础设施,以及与弧光灯⒇长期竞争的时代。



译注⒇:在两个导体的间隙中使电弧连续发光的灯具。



“当时弧光灯已经进入一般的商店与家庭,再加上瓦斯公司的抗衡,使得白热灯泡在爱迪生发明好几年后,才慢慢普及到一般家庭。所以在高楼层里工作的人,经常要利用窗边的自然光或台灯来工作。而初创的一流企业的办公室,都把工作地方安排在窗边,让办公室像一列长长的电车;牙医诊所的天窗也总是开得很大,就是为了让阳光可以射进患者的嘴巴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电梯。没有电的话,电梯就不能动,因此大楼内部就不会有电梯;而没有电梯的话,大楼就不会诞生了。



“我注意到一件惊人的事实。爱利夏·葛瑞夫·欧提司(ElishaGravesOtis)将他发明的升降梯,安装在纽约世界博览会,初次展现于世人面前的时间,是一八五三年。四年后的一八五七年,欧提司公司制造的第一部电梯,终于被安装在纽约的大楼里。高楼层建筑的开始,其实是始于这个时候。因为有了电梯已经实用化的背景,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才开始计划、兴建。然而,当时电梯的动力是什么呢?杰米,你知道吗?”



“不知道。”



“就是那个吧!”



洁指着我们背后的庞大物体。



“那个庞大又漂亮的铸造物。虽然我不知道排列在上面的那些东西是什么,但是看到下面的活塞,就知道那个机器是什么机器了。有活塞,又有运送煤炭的专用电梯,所以那个机器一定是蒸汽机吧?我没有说错吧?”



“你没有说错,完全正确。”怪人点头说。



“电梯刚被发明的时候,是靠蒸气发动的,所以早期有安装电梯的大楼,通常屋顶上都设有蒸汽机房和煤炭室。送电的线路铺设完善之后,蒸汽机和煤炭室才功成身退。但是,电梯发明很久以后,送电系统才慢慢完善起来。



“早期的电力路线设备因为非常不稳定,一天停电好几次是家常便饭,为了保险起见,尽管已经有电力供应了,高楼层建筑物的电梯还是少不了蒸汽机。好不容易到了一九一〇年代,电的供应才趋于稳定,即使没有蒸汽机的帮助,电梯也可以正常地运作。这栋中央公园高塔完成时,电的供应已经稳定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准备了蒸汽机。”



“原来如此。所以你在停电的那个晚上,启动这个蒸汽机。而和这个蒸汽机相连的电梯是……”



“工作人员专用,也兼搬运煤炭用的电梯。所以他去乔蒂房间的窗口,指示乔蒂立刻带着鲁格枪,去搭搬运煤炭用的电梯。而那部电梯正要去一楼。”



我用力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呀!我明白了。



“原来是利用蒸汽机。那么,即使是停电的时候,电梯也可以使用。”



“就是那样。”洁继续说:“乔蒂还说过,她在暴风雨中听到幽灵的呐喊。”



“那是蒸汽机的声音吗?”我终于懂了。



洁点点头,说:“那应该是蒸气的压力吐出来时的声音吧!”



“不只电梯,以前很多东西都要靠蒸汽机来发动。例如可以开闭的桥的动力、轮船的动力,不用说当然还有发动列车的动力等等。可以说马路上到处都有需要用到蒸汽机的地方。大的公共设施里更是有各式蒸汽机,有大也有小,而且外观都做得很精致,这个也是吧?”



“没错。”



“我喜欢蒸汽机,蒸汽机是很人性化的机械。”



“等一下,等一下。”



我急着说,生怕错过发问的机会。



“搭乘用蒸汽机发动的电梯杀死齐格飞,这个我懂了。确实,那样的话,即使在停电的时候,也可以在十分钟内去一楼杀人,再回到自己的住处。但我还是有不了解的地方,一九一六年的梅莉莎·贝卡之死……”



“那个我不知道,不是我做的。”怪人说。



“啊,是的。对不起,那个事件纯粹是自杀。但是,后来的伊玛·布隆戴尔之死和一九二一年的玛格丽特·艾尔格之死,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从这里往下到南面的墙壁,经过三十四楼的狮子大道,可以到玛格丽特的窗外;经过克丽奥佩特拉之针大道的话,可以到伊玛房子的窗外,这个我都可以明白。但是再怎么说,人都是在窗户外面,要怎么近距离开枪呢?她们两个人的太阳穴周围都有烟煤,所以是在非常近的距离下开枪的。那是怎么办到的?”



“助理教授,你说呢?”



“这个可以从近代史中找到答案。”洁说:“是不是用了壕沟战中的发明,潜望镜式的远隔发射器呢?在手枪上稍微加工就行了吧?”



怪人嘿嘿地笑了,但是很快就静默下来。显然是洁又说对了。



“潜望镜式的远隔发射器是什么?”



“是当时的一种创意商品。通常进行壕沟战的时候,是这样拿着枪,把头和枪露出壕沟的上面攻击敌人,这个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我说。



“可是,这样是很危险的。把头部暴露在敌人的眼前,随时都可能被敌人的子弹或炮弹击中脸或头部,或是被炮弹的碎片打到。所以当时就想出了把身体完全藏在壕沟里,只有枪露出来,也能进行攻击的突破性工具。”



“那是什么?有那么好的东西吗?”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各种创意与发明竞争的时代。那是一次划时代性的战争,改变了战争原有的样貌。以前的战争是英雄骑马驰骋战场,单挑决一雌雄的时代,赢的人就是胜利者,就是英雄。但是,进入壕沟战的时候,战争就变成愚蠢的消耗战,两军对峙的时间拉长了。因此,坦克车被发明出来,战场上开始使用毒气,机关枪也出现了,还有变装的隐形部队。潜望镜式的远隔发射装置枪,不过是战时众多发明中的一个。”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



“把枪安装在这种长形箱子的上面,把金属棒或绳子系住扳机的地方,再把金属棒或绳子延伸到下面。下面也有一个和上面一样的扳机,把这两个扳机连系在一起,只要扣动下面的扳机时,上面的扳机也会被牵动,枪里面的子弹就可以发射出去了。而下面的扳机的地方有潜望镜,透过潜望镜,可以看到上面的枪炮对准的目标,进而进行攻击。因为身体在壕沟里,所以可以躲过敌人枪弹的直击,比较安全。”



听了洁的说明,我感到很新奇。



“那样的东西好用吗?”



“那样的东西尺寸太大了,缺乏机动性,扳机又变得很紧,还经常故障,所以很快就被弃置了,还是直接拿枪攻击比较容易。”怪人说。



“但你把这个点子应用到自制的手枪上吗?用到恩菲尔德No.2Mk1上?”



我又不懂了。



“什么?在壕沟的上面用手枪对敌?”



“不是那样的,杰米。只要透过七英寸的窗户缝隙,把枪伸进室内,那么即使人是在窗外的散步道上,也可以对室内的受害者做近距离的开枪。”



“是那样吗?”



“只要利用机械手就够了。这个比壕沟战时用的东西更简单,也不需要用到潜望镜。”



“只靠肉眼射击?”



“是的。伊玛或玛格丽特都一样,她们从外面回来时,习惯在客厅的枝状吊灯下切换灯的亮度,这是她们的乐趣。”



“怎么切换?”



“打开墙壁上的开关后,就走到百合花形状的吊灯下面拉绳子,打开电灯。”



“然后呢?”



“每拉动一下,吊灯上的百合花就会亮起一部分,不会一次就全亮。那是一种可以制造朦胧气氛的灯具,可以在比较暗的灯光下,放一张自己喜欢的唱片,然后拉开窗帘,一边听音乐,一边欣赏窗外摩天楼的灯光。”



“原来是这样……”



我明白了。



“这是住在曼哈顿摩天楼里的住户的特权。女性们都会喜欢那种气氛吧!”



“嗯。”



“利用她们的动作和姿势,来决定开枪的时间。当她们从外面回来,走进客厅,站在吊灯下面后,会因为要切换灯光的亮度,而拉动好几次绳子,此时就是伺机开枪的时候。”



“嗯。”



“拉动绳子的那一瞬间,就是扣动扳机的时间。因为要等目标停止动作,才能开枪,所以在窗外的狮子大道上的狙击者,必须辛苦地等待。”



“是吗?”



“因为,如果窗户没有先打开的话,再怎么等待也无法开枪。”



“对呀!”



“因为窗外的狙击者不能从外面打开窗户,所以他只好背着机械手,经过散步道,数次来回窗外,寻找适当的位置,和把枪伸进室内的机会。为了避免徒劳无功,所以必须选择室内的人会打开窗户的季节下手。住在三十四楼的人,绝对想不到三十四楼的窗外竟然会有人,所以在夏季里连续几天的好天气时,通常都会打开窗户。”



“我明白了。伊玛·布隆戴尔死亡的时间是八月十四日吧?而玛格丽特·艾尔格是九月,都是夏末,天气热的时候。”



“就是那样。”



“可是,丝袜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又想到了一件事。



“因为那样的话,就没有受害者本身的指纹留在枪把上的问题。”



“没错。用丝袜把枪完全包起来,就没有所谓指纹的问题了。开枪,再松开远距离发射的工具,把枪留在室内死者的旁边,就可以了。”



“嗯,窗帘或许是关闭起来的,但是只要有一点点的缝隙就够了。因为狙击者是靠在窗户上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想要下手的对象的动态……”



我一边说,一边慢慢放松本来有些无法释怀的心态。



这个问题稍微想过之后,就能了解了。



“但是,慢着,洁,我还有无法理解的问题。”



“什么?”



“就是受害者的手指上有烟煤这件事。这应该是用手拿着手枪,并扣动扳机才有的特征呀!”



“没错。就是因为手上有烟煤,所以有才办法骗过大家。大家虽然觉得这个命案很可疑,可是因为死者的手指上有烟煤,所以接受了死者是自杀的说法。”



“那么,烟煤是怎么沾上去的?”



“狙击者先用机械手把枪放在地上的死者手边,在放开枪之前,又扣动了一次扳机,开了一枪。这也就是靠近地板的墙角处,为什么会有另一颗子弹的原因。不管是伊玛·布隆戴尔,还是玛格丽特·艾尔格的命案里,现场的墙角都有这么一颗莫名其妙的子弹。”



听着洁的解释,我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二一年,发生在中央公园高塔的六件连续杀人事件——不,其中有一件是自杀的,还有一件是意外事件,所以是四件连续杀人事件——的真相终于大白了。



我恍惚地听着雷鸣的声音。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然在这样的地方,听到那么不可思议的事件的来龙去脉,又完全了解到事件的真相。



怪人向前走,走过我们因为警戒而僵硬的身体旁边,走到刚才洁所说的蒸汽机前面。他弯腰,打开机器下面的一个小门,哗啦哗啦地从里面拖出一个长长的、木制的器具。



“这就是那个机械手,也就是类似的远隔发射器,已经坏掉了。我本来想把它烧了,但是,为了表达我对你精采推理的敬意,我想把它送给你。”



“啊!这个太棒了!”洁非常惊喜地说。



得到了宝贵的证物确实值得欣喜,但是对洁来说,得到这类特别的器具,才是更高兴的事。他就是这种人。



“好长!像蛇一样。”我说。



那支远隔发射器原本是折叠起来的,打开来后就显得更长了。



“像这样把手伸进去吗?”洁问。



“对,用皮带固定住,要牢一点。扳机在相当深的地方。”



“已经深到手肘了。”



“因为那样才比较稳。下一个世纪你们要不要公开这个事件,要不要把这个东西陈列在犯罪博物馆里,都随你们高兴了。”他以充满美国人气度的语气说。



这样的气度是来自他对我们的同理心呢?还是因为承认自己就是扰乱世人五十年,计划出完美杀人事件的元凶之后,心情终于得到解脱了呢?我不知道。



“但是,请不要以为我是很乐观的人。我是经过一番挣扎才能说出这番话的。”怪人侧目看着一直在欣赏机械手的洁说。



然后,他拿出不知从哪里来的火柴棒,把火柴棒点着之后丢进机器里,再把门关起来。



“不必担心,里面都是一些没有价值的纸张或没有用的破烂物品。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那支机械手。”幽灵说:“我长期患有忧郁症。不过,我的身体还很灵活,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痛……”



“你需要药物吗?”洁问。



“用不着。我只是想说,我并不需要乐观的心情。”



怪人身体靠着墙,双手环抱在胸前。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姿势。



洁把那支机械手,横放在脚旁的墙角。



“刚才你说我做的事情是漫长的孤独工作,可是我一点也不孤独。月亮会映在水面上,风吹来的时候,月影摇曳,就像舞蹈中的芭蕾舞伶。



“草原会经常随风沙沙作响,像在演奏华尔滋。而我的眼睛只要稍微转动,就可以看到星云,但星云不在天上,而是在我的脚下。我的脚下有辽阔无边的星云,我相信,我的身体有一天也会变成发光中的星云中的一颗星,飘到那边去。



“但是,我的心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痛,没有喜悦,没有想法。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吗?”



洁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说;“不知道。”



“因为乔蒂死了,声音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这个世界失去了光亮,失去了色彩,只有永远的夜还继续存在着。充满音乐与闪耀着光辉的草原也消失了,只剩下成堆的枯叶。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乔蒂死了。



“乔蒂曾经住在我的脚下,住在我所创作的作品之中,所以我是幸福的。不论有多少厄运加诸在我身上,我都没有松开我手中的幸福。我和她一起进入梦乡,一起迎接黎明,尽管只是在简陋床上的短暂假寐,我也随时拥抱着她。”



“她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她随时都和幽灵在一起。”



当洁这么说时,幽灵看着地面,点了点头。



“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句话比任何药更能治愈我,也更能给我最大的救赎。家父以前对我说过一些话。少年的时候,我对他说我的脚很痛,他告诉我,那是因为脚在成长,成长会带来疼痛。心也一样,有一天你会感觉到强烈的心痛,当心痛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时,那就是你的心有了很大的成长的证明。用不着害怕,用不着觉得难为情。



“当我成人以后,我的心经常感到疼痛。我在愚蠢的战场上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话,努力地克服了强烈的心痛。我也和我的同伴一起问神,这些痛苦、这些愚蠢的事情,真的能带给我成长吗?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样。我父亲的话并没有错,他只是不了解近代的战争,把整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动员了那么庞大的物资与金钱,让那么多人互相残杀的近代战争。”



幽灵看着落到水池里的雨水,慢慢地摇摇头,继续说。



“那不是成长会有的痛,那是用大量的吗啡埋藏的意识底层的恶梦,是毫无意义的大量死亡,和名誉、勇气、信念全然无关,人类在毒气与机关枪面前,像虫一样脆弱,只剩下等待死亡的恐惧。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教训,也没有任何人因此而成长。我有许多被封印起来的痛苦记忆,那些封印改变了我,彻头彻尾地改变了我。助理教授,你一定知道佛洛伊德的梦的原理吧?”



“嗯。”洁点头。



“以前我从精神分析医生那里听到一些说法。他们说,精神医生一旦习惯与精神患者谈话,他们就会变得不会做梦。我也不会做梦,但我和精神医生的理由不一样。我是因为被封印在潜在意识下的恶梦一旦被解放,就会有危险。”



怪人说到这里便停止了。



他沉默了好长一阵子。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两道闪电,听到了两次雷鸣。怪人终于又开口了。



“我会听雨的声音,听一整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听雨水打在地上的声音……水声变成了拍打翅膀的声音。有一只鸟展翅飞翔,飞向以前见过的记忆中的海洋。不久,又听到了远处的海潮声,反覆起伏的波浪声,让我的心飞得更远。可是,灰色的风挡住了我的去路,让我看不到海。但我还是要听,要听远方海洋的声音。我要听漫漫长夜里在我的内心中漂荡、颤动的声音。”



“这是?”我问。



于是怪人低下头,说:“这首诗应该很像詹姆斯·乔埃斯(JamesJoyce)的诗,是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的诗。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首诗了。我想忘了这首诗,但现在脑子里又出现这首诗的句子。”



我点头。



原来幽灵也是一个难得的诗人。很多建筑师同时也是诗人。



“因为有被封印的记忆,周围的记忆就像长了翅膀,想要展翅飞翔。这是非常奇妙的经验。那些记忆会飞到让人想像不到的地方。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无法想像那样的情形吧!为什么要展翅飞翔呢?因为要指示出被埋藏的记忆所在。”



洁一直沉默着,只是时而点点头。



“这是一段辛苦的飞翔。但是,能够让我活得这么久的人不是家父,而是乔蒂。然而,我还是什么也不能做。我虽然是乔蒂的守护神,却在她的性命有危险时束手无策。一九二一年以后,我就只是灵魂,我只能看着现实的情形。我没有实体,只是没有生命的灵魂,因为我去不了乔蒂的世界,所以我只能用祈祷来守护她。”



幽灵说到这里,暂时停了一下,很快又接下去。



“可是,就算去得了乔蒂的世界,我大概也不会去吧!如果我还年轻,而且相貌堂堂,那我大概会去。可是,我已经变成配不上乔蒂的男人了。随着钟楼被封闭起来,我也接受了这种命运的安排。我认为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在说完这段话之后,怪人又沉默了。



于是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



“刚才你也说过,乔蒂和我在一起,是吧?”



“是的。虽然她一直没有结婚,却一点也不会感到寂寞,因为你一直在她的心里。”



怪人抬起头,迎着从天而降的雨,走到雨中,让整张脸沐浴在深夜的雨中。



接着,他张开他的双手,大声地说:“啊!我多么高兴呀!我是不信神的,但是现在,我愿意相信神的存在,因为我得到回报了!”



“你刚才说沙利纳斯小姐的生命有危险时……?”我不知不觉地喃喃念着。



“是的。”怪人说:“她的生命曾经发生危险!”



“你说的是一九五一年二月发生的,疯狂的戏迷闯入沙利纳斯家的事件吗?”洁说。



“是的。那时疯狂的歹徒跑进乔蒂家里,把乔蒂当作人质,占领乔蒂家两天。纽约市警察局和刚成立的特种部队,都到沙利纳斯家房门前的走廊上待命,和歹徒一边对峙,一边谈判。虽然歹徒只有一个,但他宣称要和乔蒂一起死,所以警方的特种部队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特种部队缺乏对付这种事件的经验,生怕美国最重要的女演员被杀死,所以一筹莫展。”



“听说FBI也来了,是吗?”我问。



“没错。因为那是一个大事件,引起了极大的骚动。但那时的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受不了幽灵拥有万能力量的说法!我只能趁着夜晚的时候,在黑暗的窗外忐忑地偷看窗户里面的情形。我以为乔蒂在那个时候一定对我感到很失望,所以刚才助理教授说的话救了我,也让我感到吃惊。”



“你在窗户外面?在狮子大道上?”



“只有晚上的时候。我悄悄地在窗户的外面偷看里面的情形。像胆小的女孩子,一点力量也没有。”



“在那么大的骚动下,竟然没有被发现!”我低声说。



“我只能说我很幸运。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抱着可能被发现的觉悟了。”幽灵说。



“那时的特种部队没有使用闪光弹吗?”



洁突然问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闪光弹?”我说。



“对,会让人的眼睛张不开的闪光弹。歹徒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迹,晚上的时候会把室内的灯全部关掉吧?如果闪光弹在黑暗中突然亮起,已经习惯黑暗的歹徒一定会在刹那间失去视力,警方就可以乘机闯入室内,制伏歹徒了。”



听了洁的说明后,怪人点头说:“当然有用闪光弹,而且用了好几发。好像是FBI的主意。那确实是非常强烈的光,连在外面的我也暂时失去了视力,乔蒂也因此受到严重的伤。”



洁和我都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后来有许多纽约人为了受伤的乔蒂,自愿捐血给乔蒂。”我说。



“警方使用闪光弹的时候,你在窗口附近吗?”洁问怪人。



“当然在。”他回答。



“就是这个!”洁大声说:“杰米,这就是你看到的,站在窗边的幽灵。”



“你说什么?……啊!”



即使是粗心大意的我,这时也想起来了,还有一个重大的谜还没有解开。和这个事件有关的谜实在太多了,我竟然一时忘了这么重大的事情。



没错。乔蒂断气的时候,我确实看到窗外站着容貌怪异的鬼魂。



那个鬼魂有一半的脸是骨头,身体是透明的,可以从他腹部一带,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背后摩天楼的灯光,所以我才认为那是鬼魂——但我还是不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那不是鬼魂?”我问。



洁摇摇头,“不是,那是一种化学的现象。”



“化学的?怎么说?”



“虽然那是很难令人相信的偶然事件,但确实发生了。秘密就藏在沙利纳斯小姐的戏迷送给她的彩绘玻璃上。”



“彩绘玻璃?”



“你是从那个窗户看到那个鬼魂的吧?”



“那么,那个戏迷是歹徒……”



洁笑着摇头说:“不是,那位戏迷完全没有恶意。沙利纳斯小姐说那片彩绘玻璃是抗菌玻璃。这是戏迷的一番心意吧!抗菌玻璃经常会用到银,因为银有杀菌力。”



“哦?是吗?”



“人们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了,做法就是在玻璃的表面上涂上薄薄的银。以前医院或疗养院常使用这种玻璃,教会和寺院建筑也会用这种玻璃。但是银遇到盐分,就会与盐分结合,变成氯化银。曼哈顿是一座岛,打开窗户的时候,随时会有海风吹进室内,时间一长就变成那样了。不过,也或许是送彩绘玻璃的戏迷就住在海边。”



“唔,然后呢?”



“抹着氯化银的玻璃板,是早期拍照时的材料。”



“啊!”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种出人意料之外的秘密,是我怎么想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也就是说,那片玻璃是——”



“对,那是一种感光板。像早期的正片,能够感受强烈的光。我认为幽灵的外貌被浅浅地定着在那片玻璃上了。我想应该是闪光弹的强光闪起时,达尔马吉先生正好在那片窗户附近。够亮的闪光,和玻璃表面上形成薄膜的氯化银,诸多因素很凑巧地重叠在一起,造成了窗户外的鬼魂。”



“竟然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惊叹地说。



“窗户上有我的鬼魂的形貌?”怪人也很惊讶。



“是的。你不知道吗?”洁说。



“经常能在窗户上看到吗?”



“不会。只有在突然有强光的一瞬间会看到,玻璃上会浮现鬼魂的影像。”



“哼。”怪人嗤之以鼻地说:“我可不喜欢。”



“你都是从彩绘玻璃的地方窥视沙利纳斯小姐家的吗?”



怪人点点头,说:“对。因为躲在有图案的彩绘玻璃后面,比较不会被发现。”



“好了,全部确认完毕了。”洁说。



“不,不!”我急着说:“还有亚当·卡里耶夫斯基医生被杀,和丽莎·玛利受伤的事件,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杰米,我以为我说到这边,你应该就明白了。达尔马吉先生回到人类世界的路,因为拆掉大时钟而被封闭了四十八年。但是,在一九六九年的今年,他很偶然地得到重返人类世界的路。”



我默默想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地惊叫了一声“啊!”



“那是奇迹。根本不是想像得到的事情。”



“是安藤忠雄的玻璃露台吗?”



洁点头说:“没错。因为安藤先生与众不同的创意和纽约州现有的建筑法规的关系,玻璃露台一定要有窗户才行。安藤先生为了不破坏玻璃露台的玻璃箱特征,又想避免窗户太大造成失足的危险,所以把玻璃露台的开口设计在天花板的位置。就这样造就了达尔马吉先生回到人类世界的路。那个开口正好在狮子大道的中央。”



我叹气了。我终于了解这个重大事件最深处的构造。



“竟然是这样的。竟然会有这种事!”



我默默地想着。我以前未曾见过这种事,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那么,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的死,是因为他没有诊断出沙利纳斯小姐的癌症吗?”



“那个医生太疏忽了。他看顾的人是美国最伟大的财产呀!他却一点自觉也没有。每个星期都做健康检查,竟然没有检查出肝癌,他到底在检查什么?”幽灵说。



的确,他说得没错。



“因为想知道是不是有癌症,所以才会频繁地让医生做身体检查。那个医生不够用功。”



洁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在苦笑。我觉得他这样有点不礼貌,此时是不应该笑的。



“如果沙利纳斯小姐违规停车,那么,开违规单子给她的交通警察,也会成为你处以死刑的对象吗?”



怪人闻言,马上反驳:“我不会那么做,因为违规罚单不会影响乔蒂的生命。”



或许不应该有一条返回人类世界的路。此时我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正因为有这条路,才能解开为什么走廊旁的铁门明明是关闭着的,而卡里耶夫斯基却在家里被杀死之谜。因为凶手如果是从玻璃露台进入沙利纳斯家,那么根本无须经过那扇金属铁门,就可以进入卡里耶夫斯基家杀人。



“如果你认为沙利纳斯小姐的死,是卡里耶夫斯基医生造成的。那么在这种想法之下,医生这种工作真的很危险。”洁带着讽刺的语气说。



“卡里耶夫斯基医生当然要负责。要知道,他照顾的并不是一般病人,而是美国的国有财产。”



“把自己的健康问题委托给卡里耶夫斯基一个人的乔蒂本人,也应该负起识人不清的责任吧?”



“这里不是法院,我不想在这里讨论责任归属的问题。”幽灵说。



“那么,丽莎·玛利呢?”



洁不理会幽灵说的,继续问道。



“她想卖掉沙利纳斯家和乔蒂的遗物,每一分钱都不想放过,为的就是想和自己的男人搬到新居去。她太虚荣了,我完全无法从她的行为里,看到具远见性的思考。她应该被谴责。”



洁听了,又稍稍叹了气。



“我知道这里不是法院,可是,她并没有把沙利纳斯小姐的遗物卖给二手商店,她希望把沙利纳斯家变成博物馆。这对沙利纳斯小姐而言,未必是坏事情呀!”



“你对这件事知道多少?谁知道这里会不会变成博物馆?而且,哪一个博物馆会设在三十四楼?买家或许会贱卖房子,然后在科尼岛⑴上盖一间俗气的蜡像馆,然后把乔蒂的遗物陈列在里面。庸俗的人脑,只会想什么才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译注⑴:ConeyIsland,美国纽约的娱乐区,濒临大西洋。原为一海岛,河道淤塞后变为长岛的一部分,现为美国最著名的娱乐公园之一。



“难道什么都不做最好吗?什么都别碰,让三四〇三室成为一间空屋?”



“那个女孩的任务就是管理那间房子,不是吗?乔蒂应该是这么希望的。”



洁转头看我。



也难怪,洁对这件事情确实不是很了解。



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老实说,我觉得幽灵的想法是有几分道理的,因为沙利纳斯小姐确实希望她的房子能维持原貌,这是丽莎也知道的事情。



我无言地对洁点了一个头。



洁好像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输了。幽灵确实非常了解乔蒂的事情,也明白乔蒂的想法。



“我已经把丽莎·玛利身上的子弹拿出来了,她不会死了。我这样做,会成为你执行死刑的对象吗?”



幽灵一直盯着洁看,然后说:“是吗?不,我要感谢你。”



“哦?”



洁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因为你帮了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如果乔蒂还活着,一定会做和你相同的事情。”



洁点头。



“你知道吧?我是因为乔蒂,所以气那个女孩。乔蒂信任她,经常受到她的照顾。所以,就算那个女孩违背了她的遗愿,她也不会要那个女孩的命。我已经处罚过她,这样就可以了。”



接着,怪人又走到雨中。



“我们说了这么久,你一定觉得无聊吧?”



“不,我很兴奋。”洁说。



听到洁这么说,怪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们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笑声。



“是吗?可是我感到无聊,觉得应该落幕了。”



“你要怎么做?”洁说。



我知道洁紧张起来了。



“不要担心。不是因为你们来,我才有这个决定的。这是我早就决定好的事情。”



“你要自杀?”



“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自杀吗?”



“我有这把提拉兹·凯特曼。”



怪人从怀里拿出手枪,拿枪对着我们。



“你们应该知道吧?这把枪虽然是骨董,但是还能发射子弹。请不要让我开枪,我已经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已经够了。而且,你们也没有伤害乔蒂。既然你们来到这里了,我就让你们看点好东西吧!不过,不要再靠近我。”



怪人语气严厉地说,并且慢慢往后退,离开浮雕后蹲下来,拔起墙壁上的一块砖。



他把砖块放在地上,然后从拔出砖块所形成的洞穴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照片。他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枪口一直对着我们。



怪人把照片递到洁的面前。



洁拿着照片,对着附近摩天楼的灯光,仔细地看着。



我站在他的旁边,和他一起看那张湿掉的照片。那是乔蒂·沙利纳斯年轻时的照片,她的身旁站着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士。



“这是我和乔蒂唯一的一张合照,在后台拍的。好了,还给我吧……”



洁把照片递出去,奥森·达尔马吉立刻很慎重地把照片藏进胸前的口袋里,从外表完全看不出痕迹。但他的手就按在那个放照片的地方,好像是在确保照片安然无事地藏妥了。



“乔蒂不知道和她一起合照的这个男人就是她的幽灵,大概以为只是一个一般的戏迷吧!我会在黄泉向她坦白的。如果你是绅士的话,请不要阻挡我。忧郁症让我活得很痛苦,你是知道的吧?”



洁点头,说:“虽然我没有经验,但是……”



“死,是我现在的解脱。你知道奥图·华格纳的妻子的事吗?”



“知道。”洁说。



“她的名字叫露易丝·修提非尔,比奥图小十八岁,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死亡。她死了以后,奥图的日记全部都变成写给爱妻的信,信末则以‘爱你的奥图’做为结束。”



“你也有那样的东西吗?”



“我当然也写了。四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写信给她。”



“我对你写的信很感兴趣,可以让我看吗?”



“那大概可以成为下一个世纪的博物馆主题吧!”



怪人自嘲地说,并且笑了。



“我相信你不会像丽莎·玛利那样不守信用。水池那边的假山上,有一个石头做的烛台,我写的日记全部在那个烛台上,房间和走廊的钥匙也在那里。我走了以后,如果那些东西还在那里,那你想看就看吧!”



“如果还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怪人没有回答,他先是仰首看着天空,然后又低头看地面。



“乔蒂的遗愿之一。”



因为不懂他的意思,所以我们只能呆呆地站着。



“再见了!两位,谢谢你们来这里,还耐着性子陪我说了这么多话。谢谢了。我已经有五十年没有和人说话了,和你们说话让我觉得很愉快。你们辛辛苦苦来到这里,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们的。不过,如果你们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看到一场表演。”



幽灵说完,仍旧举枪对着我们,但他的身体却持续向后退,慢慢接近钟楼旁边的楼顶围墙。



“是你的死亡表演吗?”洁大声问。



“不是,当然不是那种无聊的节目。你们就待在那里好好地看表演吧!那是乔蒂年轻时的表演,虽然短暂,却能完全展现她的才华。可惜这次我不能看了。不过,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那是她在美琪戏院的舞台上的表演。”



怪人的身体已经靠到楼顶围墙边了。



“我现在要去乔蒂的身边了。你们是绅士,我相信你们一定会遵守约定。”



“请等一下。”洁说:“你忘了我刚才说的报纸标题吗?”



怪人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站着。



“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的话,用不着我们开记者会,报纸上就会有那样的标题了。”



闪电从天而降,今晚最响亮的雷鸣随之轰然响起。



“如果我们不开记者会更正——不,就算开了也一样,记者们都会编写出低级无聊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会被散布到全世界,专门写八卦的小道报纸为了报纸的销路,还会加油添醋,极尽煽情之能事。最后,周刊杂志还会为了大捞一笔,将这些无中生有的故事编辑成书来卖。



“说不定还会拍成电影。那是戴着面具掩饰只剩下半边脸、并披着廉价黑斗篷的怪人,却深深爱恋着美丽女明星的不正常爱情故事。或许你不在意被说成那样,但是乔蒂呢?乔蒂还会有尊严吗?这个秘密能够保全到下一个世纪吗?”洁毫不留情地说。



曾经是建筑师的怪人因此呆住了。



看来洁已经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怪人的性命。



“名伶乔蒂·沙利纳斯虽然死了,却还是会被人嘲笑,无聊的人们会把她的故事拿来当消遣。”



“你们不阻止那种事情发生吗?”怪人无力地说。



“我们一定会想办法阻止!可是,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就算我们严守和你的约定,别人也会想尽办法编出你的故事。”洁很严肃地说:“就算是总统,也阻止不了散布谣言者。”



“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那种事情发生吧?”



“你不自杀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但是,如果你执意要死,那么……”



“不可能的。我一天也不想多活,再也受不了这个愚蠢的世界了!”怪人粗暴地说。



但洁只是站着,陷入思考当中。



想了很久以后,洁好像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似的,才苦涩地说:“如果有铁铲的话,我会在水池畔找一个泥土比较厚的地方,做为你的葬身之处!”



“那样吗……”



怪人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弯腰,蹲在被雨水打湿的石子地上。



“对岸的假山那里泥土比较厚,又可以看到水池。你们真的很好,在我无聊的人生里,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温情。谢谢你们了。”



怪人不再多说什么,他用嘴巴咬住枪口,很干脆地扣动扳机。枪声出乎意料的低沉。



血从后脑喷出,幽灵仰躺在雨中,雨水很快地冲洗从他的后脑喷出来的血。他的后脑上有一个大洞,不用确认也知道他死了,



毫不留恋地结束自己生命的模样,像颓然枯萎的植物,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个人再度让我觉得他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过似的。



“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温情吗……这是因为你从来不去寻找的关系。”洁低声说着。



就在这一瞬间,天空突然像白昼一样大亮,轰隆的雷声笼罩大地,我脚下的地板也在震动,我们大叫着趴在湿湿的石子地上。



对岸的假山那里冒出巨大的火柱,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火柱愈烧愈高。烈火狂烧,火花乱跳,许多燃烧中的碎片混着雨水,滑落到水池里。



火焰里有一柱白色的烟冉冉上升,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坐在地上问。



“如果能按照我的希望进行露易丝的丧礼,我要在神殿为她进行仪式。我要升起五千英尺高的烟柱,演奏可以打动天空的音乐……”洁说。



“什么?这是什么?”



“华格纳的妻子死亡的时候,他所写的日记的一小段。刚才的闪电把避雷针打掉了。烛台和避雷针是连在一起的,放在烛台的幽灵日记,也因为刚才的闪电而毁了。那里大概也有一些以前留下来的汽油、子弹吧!日记和香水容器一起被破坏掉了,所以雨水中有香味。幽灵崇拜华格纳,所以这也是模仿华格纳的行为吧!杰米,最后我们还是看不到幽灵的日记,幽灵把日记带到天国给乔蒂·沙利纳斯了。也好,反正我们也已经听到他所说的事情了。”



洁一边看着水池对岸燃烧中的火焰,一边慢慢站起来。此时,我们旁边的蒸汽机的活塞开始动了起来,我们听到了音乐的声音,并排在蒸汽机上面的小管子,一个个喷出白色的蒸气。



“这是笛子吗……”洁说:“蒸气通过笛子,发出声音,变成旋律。”



那是好像在哪里听过、相当轻快的旋律。



“啊!好像管风琴的声音。”



我默默听着音乐。旋律虽然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曲子。



“这旋律到底是……”我说。



“我知道,杰米。”在我旁边的洁说:“是‘印地安之花’。”



“对呀!”我拍了一下膝盖。



“印地安之花”是乔蒂·沙利纳斯一九二一年在百老汇演出的剧目,非常受欢迎。



“以前什么都要靠蒸气……确实,连乐器也可以运用到蒸气的动力。他将蒸汽机起动,为我们安排了这段节目之后,才自杀的。”



洁说这些话的时候,乔蒂·沙利纳斯的影像从墙壁的浮雕下面显现出来。



在对岸的火光照耀下,年轻时的乔蒂·沙利纳斯在露台、时代广场的石地上,不停地来来回回转动着。



乔蒂·沙利纳斯在带着香味的雨水舞台上表演,这一幕真的很精彩。这段表演是幽灵送给我们的礼物。我和洁伫立在雨中,静静地欣赏乔蒂·沙利纳斯的表演。



不久,好像电池快没有电了似的,影像里的乔蒂愈转愈慢,最后终于不动了。对岸的火焰好像配合影像里的乔蒂一样,火光也渐渐变小、消失了。



周围又恢复到只听到雨声的黑暗。街灯因为刚刚被洁一枪射坏了,所以这个世界的光线,只剩下旁边别栋的摩天楼窗口的灯光。



我们不想动,也不想开口说话,就那样静止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我发现了一件事,才开口说:“雷停了……”



“嗯,只有下雨的声音了。”洁也说:“表演也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水声变成展翅飞翔的声音了,是吗……”我说。



虽然四周很暗,但我还是看得到洁点头。



“四十八年来解不开的命案之谜,今天张开翅膀飞走了。”



“一边听着海的声音,一边飞向灰色记忆之海。”



“你背得真熟。”洁说。



“我也喜欢詹姆斯·乔埃斯。”我说。



“幽灵和我们一样,也是人呀!”洁说。



我同意地点头。让大家感到害怕的幽灵,其实也是一个非常有人性的人。



跟他谈过话之后,更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绅士风范的人。他比我们更爱文学,更懂得体贴人心,是一个拥有温柔感性,深具魅力的人。



他和我们不同之处,就是他经历过战争。



“是战争呀……”



我下意识地脱口说出。



“世界大战的时候,为了进行大量的屠杀,而发展出许多先进的科学,但人类的心毕竟还不能接受那样的事情,所以性格被扭曲了。那样的战争记忆,严重地伤害了幽灵。他把那样的记忆埋藏在内心最深处,而且希望回到沙利纳斯小姐所在的世界。但是……”



我回头看着雨中的幽灵尸体,心里想着——但是,没有肌肉的脸,不允许他回到现实的世界。



“找铁铲吧!杰米。”洁非常杀风景地说。



他走到墙壁旁边,用双手拿起横放在地上的机械手,一边端详那支机械手,一边说:“我们也该埋葬他的战争了。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等一下我们要走那条狮子大道回去。快一点吧!我想快点回去喝一杯热咖啡。”



纽约摩天楼史年表



一八一一年



发表“纽约计划”,在曼哈顿进行格子状的都市道路计划,并于这一年开始执行。



一八五〇年



媒体工作者兼诗人威廉·卡伦·布赖恩特在《纽约邮报》上,鼓吹建立一座给市民使用的开放空间。



一八五三年



纽约举行了第二次世界博览会。有人认为建于四十二街,为了世界博览会而盖的拉丁塔,是世界上第一栋摩天楼。



爱利夏·葛瑞夫·欧提司(ElishaGravesOtis)发明的电梯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这部电梯就安装在拉丁塔里。



一八五七年



欧提司卖出第一部电梯,纽约的大楼开始有电梯。



因为以钢铁为骨架的建筑结构被开发出来,大楼开始高楼层化。



布赖恩特鼓吹的大公园——中央公园开始进行整地工程。获选的是弗来迪利克·洛·欧姆斯狄德与卡尔法特·弗克斯两人共同设计的作品。



一八五九年



公园内放了席勒的塑像。一九五一年时,这座塑像移放到贝多芬像的附近。



一八六六年



阿弗雷德·诺贝尔发明炸药。



一八六九年



为了感谢美国帮忙开通苏伊士运河,埃及决定把图特三世的方尖碑——一般称为“克丽奥佩特拉之针”,送给美国。



一八七二年



中央公园里有了沃尔特·史考特爵士像、莎士比亚像。



一八七三年



经过十六年的岁月,耗资一千四百万美金建设的中央公园终于全部完成。



一八七七年



中央公园内的费兹·格林·哈莱克像落成。



一八七九年



爱迪生发明白热灯泡。



一八八一年



“克丽奥佩特拉之针”终于移进公园内,二月二十二日进行了揭幕仪式。



一八八二年



爱迪生成立电力公司。这是爱迪生联合电力公司(ConEdison)的前身。



一八八四年



芝加哥的家庭保险大楼落成。这是世界上第一栋高楼层建筑,以前的大楼最多是五楼,家庭保险大楼的高度,是以前大楼的两倍。



伦敦发生开膛手杰克事件。



因为钢铁铸造技术的发展,建筑骨架的结构有了重大的进步,建筑高楼层房子的条件更趋完备。



一八九〇年



普立兹的纽约世界报大楼在纽约落成。这栋有十八层楼,九十四公尺高的建筑物维持了两年世界第一高楼的纪录。



一八九二年



芝加哥共济会教堂落成。这栋二十二层楼高的房子立刻取代普立兹的纽约世界报大楼,成为世界最高的大楼。但是,此后芝加哥因为高楼化而土地价格下滑,不动产业抱怨连连,只好规定大楼的高度不能超过四十公尺,所以十一楼以上的建筑物便从芝加哥消失了。没有了芝加哥这个竞争对手后,纽约独霸摩天楼长达九十年。



【第一次高楼层化的时代】



一九〇二年



中央公园内,“毕士达露台”落成。



一九〇三年



熨斗大厦落成。这栋以钢铁结构完成的二十二层楼大厦有九十公尺高,维持了五年的世界第一。



一九〇四年



曼哈顿第一条地下铁通车。



一九〇八年



曼哈顿的一群生意人拜访巴塞隆纳的高迪,委托他设计一栋大饭店。高迪的设计案虽然比后来的克莱斯勒大厦更高,但是他的案子却没有实现。胜家大厦(SingerBuilding)落成。四十一楼,一百八十六公尺高,是熨斗大厦的两倍,立刻成为世界最高的大楼。但是,胜家大厦的这项光荣只维持了一年。



一九〇九年



大都会人寿保险大楼落成。这栋模仿面对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塔楼的建筑物,有五十层楼高,比胜家大厦高二十七公尺,马上抢到世界第一的宝座。



一九一〇年



中央公园高塔落成。三十八层楼。



一九二二年



伍尔沃斯大楼(WoolworthBuilding)落成。两百四十一公尺高,是伍尔沃斯百货的总部。建筑师凯斯·吉柏特(CassGilbert)在希望大楼能达到宣传效果的大老板法兰克·伍尔沃斯要求下,采用了庄严的教堂般的歌德式建筑,所完成的大楼。



伍尔沃斯大楼比大都会人寿保险大楼高了二十八公尺。不管是外观还是高度,它都当了十六年的世界第一。



一九一四年



六月二十八日的塞拉耶佛事件,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一九一五年



合理大楼(TheEquitableBuilding)落成。这是一栋占地五十公尺乘以九十公尺,三十六层楼建筑,一百六十五公尺高的建筑。它的巨大墙壁所造成的阴影,让纽约市民产生危机。为了防止过度建造的高楼层建筑伤害到都市的呼吸,终于引起“城市规划法”的讨论。



一九一六年



发布了世界第一个高楼层建筑规制法案“城市规划法”。规定建筑物的墙壁,不可以超出从面对着的马路中央,以一定的角度划出去的斜线。



这是用在纽约的大楼的特有的退缩设计(setback)。但是,这个限制只和建筑占地的四分之一部分有关,没有实际上的高度限制。



人鱼像进驻中央公园。



七月三十一日,梅莉莎·贝卡死于家中。



八月十四日,伊玛·布隆戴尔死于家中。



一九一七年



四月六日,美国对德国宣战。



一九一八年



日本政府出兵西伯利亚。



十一月十一日,德国向协约国求和,签下停战协定。



一九二〇年



国际联盟成立。



一九二一年



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LudwigMiesvanderRobe)发表了一个完全用玻璃帷幕建盖的大楼建筑案。但是,这个提案并没有被实现。



九月五日,潘特罗·桑多利奇死于钟楼。



九月十日,奥森·达尔马吉死亡。



九月二十七日,玛格丽特·艾尔格死于家中。



十月三日,弗来迪利克·齐格飞死亡。



【第二次高楼层化的时代,和装饰艺术样式的时代】



一九二五年



巴黎世界博览会。这次博览会所呈现的装饰艺术设计,得到美国建筑师们的共鸣,从此,装饰艺术的设计在美国大流行。



从二〇年代后期到三〇年代初期,曼哈顿街头出现了许多装饰艺术风格的大楼建筑。



一九二九年



旧曼哈顿银行大楼落成,现在称为华尔街四十号大楼。它有七十一层楼,两百八十二公尺高,高度超过了伍尔沃斯大楼,坐上世界第一的宝座。



一九三〇年



建筑师威廉·凡艾伦(WilliamVanAlen)设计的克莱斯勒大厦落成。



这栋大楼原本的设计是七十七层楼,两百八十二公尺高,但是在建造的过程中,因为比旧曼哈顿银行大楼低了六十公分,所以在顶楼加上一座尖塔,全高变成三百一十九公尺,比下了曼哈顿银行,也比艾菲尔铁塔高,成为世界最高的建筑。



一九三一年



帝国大厦落成。由谢里夫·蓝柏·哈蒙建筑事务所(Shreeve,Lamb,andHarmon)设计完成。最初设计的高度是三百二十公尺。



但是,因为和附近建造中的克莱斯勒大厦的塔尖只有六十公分的差距,所以在顶楼盖了全高六十公尺的飞艇碇泊塔。全栋大楼完成时的高度是三百八十一公尺,确定取得了世界第一的宝座。



在一九七四年世界贸易中心(WorldTradeCenter)落成前,帝国大厦以世界最高之名,在曼哈顿称霸三十四年。



【现代建筑的时代】



一九四一年



爆发珍珠港事件,开始了太平洋战争。



一九四五年



太平洋战争结束。



一九五一年



二月四日到五日,发生乔蒂·沙利纳斯的疯狂戏迷闯入沙利纳斯家,挟持乔蒂的事件。



一九五二年



联合国总部大楼落成。建筑师哈里森(WallaceHarrison)的设计团队,反应了代表那个时代的主张,把联合国总部设计成箱形的大楼。



一九五六年



中央公园内设置了安徒生塑像。



一九五八年



西格兰姆大楼(SeagramBuilding)落成。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与飞利普·强生(PhilipJohnson)共同设计,以钢铁和玻璃为建材的直线性高楼建筑,终于出现在曼哈顿。这栋大楼彻底排除装饰性的设计,又有相当高的隐密性,简单又原始的设计,带给世人很大的冲击。因为大楼只用了全部建筑用地的四分之一面积,所以大楼前有一片无阻碍空间,这个空间也就成为市民活动的都市广场。



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的名言“Lessismore”(少即是多)、“Godisinthedetails”(上帝就在细节里),给纽约的建筑界带来大革命。



一九五九年



“爱丽丝梦游仙境”塑像在中央公园内落成。



一九六一年



纽约市废除“城市规划法”的形态法规,鼓励业者在大楼前增设广场,进而建设出绿洲般的小公园;或在室内的大空间里,创造出可以采到自然光的天井。



从一九五〇年代末期到六〇年代,用钢铁和玻璃组成,外型简洁的高楼层建筑,取代装饰艺术风的建筑,在曼哈顿大量出现。



越战爆发。



一九六九年



十月三日,乔蒂·沙利纳斯长眠。



十月六日,亚当·卡里耶夫斯基医生死于家中。



后记



我不是特别喜欢写后记的人,但是,在写这本《摩天楼的怪人》的过程中,我的周围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偶发事情,又得到了许多人善意的支持,因此,我觉得我有必要在这本书的最后写一些话。



有很长一段时间,《摩天楼的怪人》是以《狮子大道》这个标题,在我的脑子里酝酿的。有些读者应该记得吧!我也有好几次在网路的世界里,以《狮子大道》这个标题,来讨论我的这个作品。为了不被误解为这是两部作品,我要在此再一次说明,以这两个标题发表的作品,其实是同一部。



这个作品曾经在东京创元社的推理专门志《mysteries》上连载。当我把第一回合的内容,以e-mail传给负责的编辑后,编辑很高兴地以《摩天楼的怪人》的标题回信给我,我因此得到灵感,决定改变这个作品的标题。



其实我之前也想过要用《摩天楼的怪人》这个标题。因为如果要找一个明确的标题的话,《摩天楼的怪人》确实比《狮子大道》更适合。但是,《摩天楼的怪人》这个名字似乎太过直接地呼应这个作品的结构,而且好像是照着文字在作文,让我觉得有点对不起读者,因此抗拒使用《摩天楼的怪人》这个标题。



可是,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如果用《摩天楼的怪人》这个名字作为标题,那么我就必须更挖空心思写出更精采的内容。那样一来,为了让这个作品更有宽度,或许我能写出更吸引人的情节。而透过一定的解说,也更能呈现曼哈顿这个地方的特色与魅力。



二〇〇三年四月,我去“东京车站艺廊”,参观了在那里举办的“安藤忠雄建筑展”。因为这个展览,《摩天楼的怪人》的写作计划,终于在我的心中成型。我在这个展览会场,获得了许多灵感,在安藤先生的诸多作品中,曼哈顿阁楼的创意,最吸引我的目光。我站在这个可以表现我的计划的模型前,足足有三十分钟之久。



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把整个展览看过一遍,然后再度回到这个有着一张玻璃片的大楼模型前面。我反覆地、来回地看着这个模型,怎么看都看不腻。在二〇年代的装饰艺术风的高楼层建筑上,插入一片从东洋飞来的水晶——我被呈现在我的构思里的“诗”感动了。



我常有“心中的那首诗”从日语的世界来回一趟的感觉,也常有“诗跑到哪里去了”的问题。这时我觉得诗像在空中飞翔的隼的鸟巢,被筑在曼哈顿岛的摩天楼上。许多影像不断地飞过来,在我的脑袋四周盘旋。诗和推理是性格相容的组合,这种话我以前就说过很多次了。



这个高楼层阁楼的模型被放在展览会场的走廊上。我坐在模型旁边的椅子上,一边看着模型,一边思考。就这样,我渐渐感觉到以前一直在构思,却总觉得构思中的某些地方有不合情理之处的情节,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最后也有了答案。我的这个构思,就是二〇〇三年的四月午后,在外面下着大雨的东京车站红砖建筑里完成的。



从日本回到美国后,我完成了《螺丝人偶》(即将于今年年底出版),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就是在东京创元社的《mysteries》杂志上连载《狮子大道》。为了这个新作品,我认为我有必要走访一趟曼哈顿,去那里寻找写作的材料。其实以前我也去过一次纽约,但是那时停留的时间短暂,只能说是走马看花地到过纽约。这一次,我在纽约停留了数日,并且好好地在中央公园内散步,也充分地欣赏了我所喜欢的建筑物。



这一次纽约之行的取材成果,和在那里思考的问题,很多都反映在这个作品里。然而这次的取材之行,最让我感到震撼的事情,就是我在时代广场的美琪戏院看到的“歌剧魅影”舞台剧。



因为以前看过电影,所以早就很清楚“歌剧魅影”的故事情节了。但是看完舞台剧后,这出可以长期在舞台上演出的“歌剧魅影”,还是让我感到非常的惊讶。这出戏不仅细腻地表现出细微的情节,也把不同于一般舞台的非安全性布景效果做得非常完美,让我很感动。



在看“歌剧魅影”的舞台剧之前,我一直很担心《狮子大道》的表现方法会类似“歌剧魅影”,那样会让我有自卑感。因为害怕受到“歌剧魅影”的影响,所以我希望《狮子大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可以给人不同于“歌剧魅影”的印象,我就是因为有这种逃避性的想法,所以一直抗拒使用《摩天楼的怪人》这个标题。



可是,在美琪戏院看看了“歌剧魅影”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我的作品与“歌剧魅影”相似的地方,其实只有美丽的女演员与外貌丑陋的男子这种表层的部分,两者的情节与背景的部分,根本完全不同。“歌剧魅影”要表现的是爱情故事,但我的故事想表现的,却是二十世纪型的机械构造体,及那样的机械里出人意表的结构。所以就算我的作品与“歌剧魅影”有相似的部分,也可以堂堂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在二十世纪初是最新的机械,到了六九年左右,却变成了骨董。以“这是当时划时代创新的机器”,而想要将机器完全地保存起来的文明论思想,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歌剧魅影”。忘了“歌剧魅影”的存在,全心展开自己的创作,或许再回头看时,会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作品和“歌剧魅影”有相似之处,但那样正好可以期待这种“歌剧魅影”型的故事内容,可以产生误导读者的作用。



曼哈顿的建筑历史非常有意思,也是我一直很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当那些摩天楼实际就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我心里的感动不是笔墨能够形容的。关于这一点,请容我在别的地方谈论。另外,我在曼哈顿的那一段时间里,还经历了一件难得的事件,那就是“NewYorkBlackout”,也就是纽约历史性的大停电。



非常偶然地来到纽约,又非常偶然地遇到大停电。大停电让我觉得很惊奇。那时所有窗户的灯光全消失了,每一栋大楼都像是高耸入云的黑色长箱子,而走在那些长箱子脚下的经验,也运用到这个作品里,增加这个故事的谜样气氛。



为了帮助我完成这个作品,负责这个作品的编辑和安藤忠雄先生取得联络,请他同意让我在作品中使用曼哈顿阁楼的创意。老实说我很担心不被同意,没想到安藤先生很爽快地同意了,并要我出书的时候送他一本当作纪念。



我在感谢安藤先生的好意之时,也应该以作者的立场,在此做严正的声明——在我的作品中出现的玻璃露台,和安藤先生的阁楼,不仅在用途上有若干差异,在力学的计算上恐怕也有很多不及格的地方。所以我的玻璃露台绝对不等同于安藤先生的阁楼。出现在我作品中的东西,是对建筑外行的作家的妄想,不是安藤先生监督下的作品。我再一次严正的声明——安藤先生与本书的内容,并没有任何关系。



然后,我想说说这本书制作上的事情。这本书和一般的书有一点点的突破之处,那就是内文中插入很多3D的彩色插图。这些图多亏熟悉建筑图面的电脑绘图师友田星儿先生的帮忙,才得以完整地呈现出来。



我还从他细腻的制图过程中,学到了很多事情。例如大楼的大时钟通常短针在靠墙的那一边,因为有橡皮垫圈之类的东西做阻隔,所以长针通常离墙壁比较远。另外,在楼顶上堆积大量的泥土,会造成建筑物构造上的危险,所以必须在设计阶段时,就考虑到这一点,然后在结构上做相当程度的补强工作,并且一定要彻底执行等等。



还有一件事是我想说的。我在写这本小说时,尽量以真实的历史做基础,目的就是希望能提供最基本的情报,给想到曼哈顿探访的人。我文中提到的中央公园的历史、摩天楼群的发展过程、爱利夏·葛瑞夫·欧提司发明电梯的经纬、早期的建筑师们、纽约市民认为公共交通工具有一天会在天上飞的想法等等,都是依据历史资料,加入这个作品里的。不过,这里还是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小说里提到的中央公园里面的塑像群中,有一座塑像是我虚构的。我在文中写到——大湖的旁边,沿着东大道的岩石上,有一座模仿哥本哈根公园的美人鱼塑像。只有这个塑像是虚构的。请各位去中央公园时,不要因为没有看到这座塑像,而去询问公园内的职员,塑像是不是被撤掉了。中央公园里面原本就没有那样的塑像。



我在写这个作品时,承蒙住在纽约的小品作家竹内玲子小姐的特别关照,提供我纽约市内的咖啡馆、餐厅的详细资料,并告诉我同志街在哪里,那里的气氛如何等等;我也多次传e-mail给她,请她帮我到中央公园,询问设立贝多芬像的年月日等等事情。但是,她的询问动作却引来警方的注意,对她做了诸多查问,我要在此致上我的歉意,并且特地写出她的名字,表示我的感谢之情。



讲谈社的森泽编辑,他提供了许多资料给我;负责这本书的井垣编辑也同样尽力为我寻找资料。因为有这么多人的支持,所以我敢很自负地说,这本《摩天楼的怪人》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容。我想对各位帮助我完成这本书的人,奉上我最真诚的谢意。



二〇〇五年九月十日



岛田庄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