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面具人(1 / 2)
在漆黑的空间里,浮现小小的灯火,我终于知道是谁坐在我的对面了。是面具人。虽然看不清楚表情,但总之是面具人。戴着面具、穿着高中制服的她,端坐着盯着我这边看。我也抱膝坐着,看着她隐藏在面具背后的温柔眼神。
这里是哪里呢?
不知不觉地环绕着我们的黑暗,并没有将要侵吞我们的不祥感受,而是有种温柔、光是坐在这里就能感到安心的感觉。处于这不可思议的安全感中,我吐了一口气,等到习惯这片黑暗之后开口向她说道。
“姐姐。”
声音没有反弹回来,被黑暗吸收后暧昧地消失了。
“你是——姐姐吧。”
戴着面具的她,慢慢地摇头。
我的声音激烈起来。
“你骗人。姐姐、你是姐姐吧!让我看你的脸!”
【……我不是。】
她低声地说。
【……我,是你。】
面具人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指着我。
我不能理解地皱着眉头说。
“那么,那张脸是怎么回事?你的脸就是姐姐的脸。你就是姐姐吧。是姐姐的幽魂。你一直、一直在我的身边。从你死后,就一直在我的身边守护我。你如果不是姐姐的话,那你到底是谁呢?姐姐,别再说谎了,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不可思议地诚实起来。
黑暗中,只有我和姐姐两人。这样的话就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我想看看姐姐的脸、我想听你的声音、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叫我辉夜。我还想跟你住在一起、希望你在我的身边笑着、希望你活着。”
【……那样的、心情。】
面具人依然端坐着。
【……那样的伤,是我造成的。】
铿的一声,她拿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是我看惯了的,像玻璃工艺品一样美的姐姐的脸。
“姐姐。”
身体无法动弹。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自由移动。
真令人不耐烦,我明明想在姐姐身旁的。
出现姐姐的脸的面具人,脸上没有表情。
【……竹宫玻璃已经死了。她被太多人伤害、最后因为被那个凶猛的男人毁了,所以绝望而死。但是——你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一直自觉是自己害死姐姐的,并且不自觉地责怪自己。】
黑暗中,只暧昧地传来面具人的声音。
【……然后我才由此而生。我是罪恶的化身、面具人。我是你的影子。对了——只是这样而已。我不是幽灵、不是妄想。】
她慢慢地抱紧自己。
【这就是——你心中的自己,你的自画像。】
自画像——
【……你认为自己是骗子。这张面具,就是你这种意识的象征。你的真心永远在其他地方、你永远像戴着面具一样,只蒙蔽住表面。你认为自己正在蒙蔽。】
说谎,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觉。
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然后,恐怕认为自己的真心是污秽的。
所以一直戴着面具,隐藏起来。
【……我,是你。】
面具人淡淡地说着。
【……当我觉得郁闷的时候,就是你自己正觉得郁闷。打人的时候就是你想打人。你一直借由我这个媒体,看着自己的内心,与自己的心战斗着。】
我说不出话。
原来如此啊,我想。
但是——
“那么,为什么你会是我姐姐的样子呢?”
我讨厌的姐姐。
我喜欢的姐姐。
玻璃工艺品般的姐姐。
然后——那张脸。
面具人寂寞地笑了。然后想要蒙混般地换了话题。
【……你啊,害怕谈恋爱吧。】
“……”
【自己好像变得不是自己了。喜欢上谁之后,你怀疑那样的心情是否是真的、自己是否会碎成一片一片,好害怕。而若是太爱了的话——会变得像竹宫玻璃一样,连心都碎了。】
姐姐的话。
——啊啊,好像要毁了。
那就是我的心理创伤吗?
【……所以,你找了种种的理由,结果,讨厌川岛修一、讨厌海藤贝、讨厌山野幸夫、讨厌秋叶烈,全都是因为害怕恋爱。你只是害怕爱这种感情而已,只是这样。】
害怕。
没错——就是害怕。
【……与小岛唯争夺川岛修一——你没办法忍受这样的事。既麻烦,又害怕在争夺的过程中会渐渐失去自己的心、渐渐沉溺在恋爱这个谎言中,害怕在不了解自己的心情下,就这样误会下去。】
害怕。
这就是理由。
【海藤贝和山野幸夫,他们俩认真的心情让你害怕。因为无法理解而接近之后,光只是接近就让你胆怯,所以才逃走。与输赢的结果无关,从双方中间同时逃走。因为你害怕被独占的深厚关系、暴露出爱恋的心,你害怕那种不明所以的感情支配自己。】
害怕。
心好像会变成不一样的东西。
【然后是秋叶烈。你也无法忍耐他的——他那只强调着欲望的爱。你想要的只是可以安心的地方。就算是热烈的追求,也会让你感到害怕。你害怕的、讨厌的是没把你当成一个人,只把你当作是‘女人’的秋叶。】
我讨厌。
我讨厌那样。
所有人,都毫无疑惑地坦率说出爱啊感情啊的,好可怕。当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同时也要我交出来时,我只觉得很困扰。
“姐姐。”
我说道。
面具人的表情有点疑惑。
【……我。】
无视于她的话,继续问道。
“关于爱啊感情啊,你不怕吗?”
【……】
面具人在短暂沉默后,终于微笑了。
【……虽然害怕,但还是想要。】
她说。
【所以我才会寻求。你也是这样对吧。】
对了。
不论多么可怕、不论多莫名其妙。
我一直寻求着它。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样。
【……辉夜,忘了我吧。】
这个声音。
这个表情。
果然是姐姐。是姐姐吧?
【我——是已经不存在的人了。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给你的伤可以治好,因为我不恨你。】
抚摸伤口的不只是妈妈而已。
我也是,为了不要忘记姐姐,所以转换成赎罪的型态。
那就是——面具人。
【嗨,一点也不可怕喔。】
面具人微笑着。
【不用害怕。因为——他很温柔,不会改变你,也会把你当成一个完整的人。】
她说的是谁?
我装做没听到。
不行。我知道的,即使是我也知道的。困扰的时候,我总是依赖着他;难过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傻话。总是希望能在我身边的人、即使在身边也不觉得害怕的人。
但是,这是不行的。
他——
【辉夜,别顾虑我。】
——顾虑?
“姐姐?”
【要幸福喔。】
面具人的身影,咻——一下就消散了。
啊啊。
别走啊,姐姐。我还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留在我身边。我好寂寞,别留我一个人。
“姐姐!我不要!别消失!”
最后,面具人的残骸——轻轻地抚摸着我。
【要连我的份一起幸福喔。】
“姐姐——!”
那是像她所说的一样,是由我寂寞的内心产生的妄想吗?
还是说她是真正的幽魂,一直守护着我呢?
我不知道。
我——好寂寞。
我好寂寞喔,姐姐。
姐姐是笨蛋。
【谢谢。】
“姐姐!”
【永别了。】
姐姐的碎片好像是被黑暗给吞噬了,最后终于消失了。
“姐姐别走!”
我喊着。
黑暗中,我不断地喊着。
——————————
“别走……”
我喃喃说着,接着慢慢睁开眼睛。
我听到鸟雀的鸣叫声。
因为一阵炫目,我眯起眼睛,虽然感觉到身体变沉重的异样感,还是坐了起来。定睛一看,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射了进来。
这是个简洁素雅的房间,好像完全没花心思在装潢上。这应该是工作室吧,书架上摆放了大量汉字书名的书。虽然房间里没点灯,但因为朝阳的关系所以看得很清楚。窗边摆的是观叶植物。
“……”
……咦。
怎么了?这是哪里?
好像是做梦一样。
我躺在床上。这是间除了床、书架和桌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房间。这里虽然应该不是监狱,但也应该不是自家吧。
忽地,我的背脊一阵发冷。
对了,我……
我打开窗。
反射性地看了一眼。
“……天月,老师。”
站在那里的,是天月史马。
温和的微笑、系在背后的长发、隐约半透明的眼镜。
他是一个看了就会让人感到安心的成熟男人。
他是我——最后的“恋人”,而且也是最能让我安心的人。天月老师是我就读的县立香奈菱高中的日本史老师。在被对日本史感兴趣的我询问了诸多问题、我也帮忙处理许多工作之间,我们开始交往了。虽然说是交往,但对天月老师而言,或许只是年龄有差距的朋友般的感觉。穿越了年龄和性别的距离,我和老师是常常聊天的好朋友。
这里是老师的家。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变成这样啊。
“你起来了啊,竹宫辉夜。”
不知为何,老师直接叫我的全名。
明明年纪就比我大,却对我说敬语。
“那个——老师。”
“先吃早餐吧。这里是衣服。这衣服是——”
老师轻轻地皱了眉头。
“——你换一下衣服比较好。”
我重新看着自己的衣服。
上面都是血。
干透了之后让人觉得恶心的血液。这是——
“没事的。”
对于因未知的恐惧遍布全身而发抖的我,天月老师微笑着。
“你没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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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天月老师借了盥洗室,我清洗了肮脏的头发和肌肤,穿上老师特地为我买来的内衣和衣服。虽然尺寸有些许的不同,但我很感谢他这若无其事的关心。混乱的心受到了一些抚慰。
冬天的清晨冷得噬人。
暖气地毯让人觉得舒服。
餐厅里准备了面包卷和荷包蛋这类美国电视剧中出现的早餐。天月老师像是在读着经济新闻,但发现我在看他时,就以温和的表情看着我。
“不冷吗?”
“不会。那个,谢谢。”
对于你的衣服和温柔。
天月老师温和地微笑着。
“嗯,你坐吧。肚子饿不饿?”
“嗯。”
其实我并不太饿,但也不好意思辜负他的好意,所以就坐下了。天月老师帮我把眼前的杯子倒满牛奶。
因为喉咙很渴,所以觉得格外好喝。
“好了——”
老师把报纸折好,接着盯着我看。
我的手不断抖着,连筷子都没能拿好。
“我简单地说明情况。”
我点头。老师以认真的表情说道。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大部份的经过是警察告诉我的。那些警察也不是来找你的。你在我家的事,我已经跟你的家人联络过了。”
家人。
妈妈——她会关心我吗?
我不禁这么想。随着筷子震动,荷包蛋也慢慢碎裂开来。
“我说——因为看你睡着了,把你吵醒太可怜,所以就让你在这里住一晚,我什么事也不会做的,请放心。”
我知道。
因为天月老师没有以“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有些害怕地问道。
“那警察是?”
“对了,警察。你记得自己做的事吗?”
我做的事。
我记得。那样凶暴的感情。
暴力的感觉。血花。
我讨厌那样。
“啊——”
铿地一声,我把牛奶打翻了。还好里面没剩什么。
“啊——啊。”
“放心吧,竹宫辉夜。”
天月老师用面纸擦去牛奶。
“我知道的。你打了秋叶烈同学。”
“我、我打了他。我想杀了他的。”
我想——想杀了他。
我想。我想!
真可怕。
天月老师静静地看着我。
“为什么——”
“呜、呃。”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不,我不是要责备你。只是,你不是那种会没理由就杀了谁的女孩子。”
没这回事喔。
我的心中有无可救药的凶猛部份。
只要被解放片刻——就能毫无困难地杀死人的肉食兽。
“我——”
我说了。尽可能忠实地说出昨天发生的事。
我与秋叶的关系,还有秋叶让我看的相簿。
姐姐也在里面的事,还有我确实存在的杀意。
“竹宫辉夜。”
天月老师以真挚的表情对着苍白的我说。
“打人是不对的。”
“嗯。”
“想要杀人更是不对的。”
“嗯——”
我知道。
但是。但是——
“不过,我懂你的恐惧与哀伤。”
天月老师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微笑。
“你一定很难过吧。真可怜。”
“天月老师——”
我哭了。虽然很丢脸,但我没办法不哭。
好怕。好难过。又好痛。心好像死了一样。
“我好难过、我好难过喔。”
“好,我知道。哭吧,竹宫辉夜。”
经过允许之后,我开始掉下眼泪,呜咽得像个小孩一样。放任着不明所以的感情狠狠地哭泣、咬着牙哭着。
天月老师温柔地看着这样的我。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就是事实吧。但是,警方并不这么认为。你应该不会被问罪的。”
“嗯——”
怎么会这样。
我是怀抱着杀人的意图下手打人的。
这样不可能不被问罪,即使对方是个恶魔。
“你应该也知道,秋叶烈同学是香奈菱高中三年级的学生。”
“……”
“他成绩优异、运动全能,不论老师或学生都喜欢他。很在乎家人,是双亲引以为豪的孩子。他一点缺点也没有,是个好学生。”
但是,那都是——
“但是,那只是一时的。”
天月老师以悲痛的表情说着。
“被你打的伤并不严重,只有撞伤和流血,头颅和脑部都没发现异常。但是,救护车载走他之后,警察搜查了现场,也发现了他一直隐藏的黑暗部份。”
原来如此。
那个酒店是秋叶烈的势力范围。
他所有恶劣的部份,全都安放在那个地方。
可以成为他作恶证据的相簿也在那里。
还有知道他的恶行的不良同伙们。
所以——所有的事都被警察发现了。
“警察正等他的治疗结束之后再对他进行调查。昨晚已经向本校的教职员联络了这件事。唉,可以算是丑闻吧。学校的风云人物竟然犯下那么可怕的罪行——”
天月老师突然回头看着我。
“抱歉,你姐姐也是受害者吧,也许不要谈到这个话题会比较好。”
“不会。”
我摇头。
“继续吧。”
我已经不哭了。他是姐姐的仇人,我想知道那个叫秋叶的男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制裁。
天月老师应该是懂了吧,他叹了口气。
“他的罪状是强暴、恐吓、伤害、窃盗——还有其他多不胜数的罪行。作为证据的照片也放在店里,所以立刻就可以判断秋叶同学就是犯人了。然后在调查的过程中,其他的罪行也一一明朗。”
老师看起来很困扰,但明明他什么坏事也没做。
“他也很巧妙地隐藏住另一个脸孔。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或许不过是借口,但没想到那个秋叶同学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天月老师补充说明道。
“也许是因为他的不良同伙都躲在自己的背后,所以一被警察讯问后,他们就立刻招供作证了。”
不良少年的关系不过这样而已。
秋叶——已经完蛋了。
他自作自受。
毁掉姐姐的男人,就让他坠落谷底吧。
“学校应该会把他退学吧。秋叶同学的家人在知道自己一直被骗、又被媒体批评之后,以后也不会把他当儿子看了吧。而不良同伙们也会因为他的失败而无法接受他。世界、社会、法律、道德都会将他以各种方法、从各种角度为他断罪的。”
“……”
“所以,你也就原谅他吧。”
我盯着荷包蛋看。
低着头,思考。
“你应该被解放了。被他解放、也被你姐姐解放。”
我低声地说着。
“我不会忘记的。”
“别忘掉也没关系。但是——别再憎恨或后悔了。要知道积极地往前看,才是对你姐姐最大的安慰。秋叶同学会由警察裁决,你不需要弄脏自己的手。竹宫辉夜,已经够了。”
“已经——”
够了吗?
不是遗忘,而是毫无憎恨后悔地活着。
这就是姐姐的希望吗?
所以——姐姐才走掉的吗?
才把我的人生还给我吗?
一直守护着我、喜爱着我的姐姐。
姐姐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
我闭上眼。
从闭起的眼中,最后一滴眼泪滑落脸颊。
然后。
被我当作自己的影子束缚住的姐姐,也真的能成佛了吧。因为我的寂寞而将你卷入,真的很抱歉。希望你静静地安息吧。
我很喜欢你。
姐姐,永别了。
谢谢。
天月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
“顺便告诉你,我在开车去事件现场向警察询问一些事情的时候,在途中发现了摇摇晃晃的你。我吓了一跳。你一看见我就立刻失去意识了,但我想也许是跟什么事有关,所以就带着昏迷的你前往事件现场。”
这些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默默地听着。
“然后听着警察们的话,知道大概的情况之后,知道你打了秋叶同学的事。但是警察似乎不打算要以伤害或其他理由对你加以辅导,而认为是秋叶同学强迫你、要侵犯你,所以你才在正当防卫下打了他——他们是这么解释的。”
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老是被解读成好人。
明明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警察完全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只是想跟你讯问一些事,你只要这样想就行了。但是——我想你没有被逮捕的必要。你也已经十分后悔了吧。”
后悔——吧。
跟天月老师谈过之后,我知道暴力的严重性。
我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