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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她大笑起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对斯科贝尔的指责会使她觉得如此有趣。

  但那也是亨莉埃塔时不时会使他感到惊讶的地方。他突然发现,她能够嘲笑他,这一发现使他感到难堪。

  他对此很不习惯。格尔达对他只有一片至忠至诚的热心,而薇罗尼卡则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从不关心任何事。但亨莉埃塔却会使那么一个小把戏,头往后仰起,半眯着眼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点点突然而温柔的、半嘲讽意味的微笑,好像在说:“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可笑的名叫约翰的人……让我拉远了距离再看看他……”

  他想,这就同她半眯起眼睛打量她的作品——或者一幅画时一模一样。那是——见鬼!——那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他想让亨莉埃塔只想着他一个人,永远不让她的思想游离于他之外。

  (“实际上,这正是你讨厌格尔达的特点。”他内心的小恶魔又一次跳出来说道。)

  事实是,这完全不合逻辑。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回家。”多么荒谬,多么可笑的一句话。它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如何,再过一个来小时,他就将开车驶离伦敦——忘记那些带着淡淡的酸臭气味的病人……呼吸着木柴燃烧的青烟、松树,以及柔软湿润的秋叶气息……一想到汽车的运行,就能令人心神舒畅——那种平稳而轻松的加速感。

  但他突然想起,事情完全不会是那样的,由于他的手腕轻微扭伤,将不得不由格尔达来开车。而格尔达,愿上帝保佑她,完全不会开车!每次她换挡的时候,他都必须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要开口说话。因为从过往痛苦的经验中他了解到,只要他一说话,格尔达的状况立刻就会变糟。真奇怪,没人能够教会格尔达如何换挡——甚至亨莉埃塔也不行。他曾请亨莉埃塔帮忙教她,希望亨莉埃塔的热情也许会比他易怒的脾气更容易起些作用。

  亨莉埃塔极爱车。她一谈到车,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热情,就好像别人谈论起春天或初雪一样。

  “他难道不是个帅小伙吗,约翰?瞧他的引擎一路轰鸣的样子。”(对亨莉埃塔而言,车总是男性的。)“他用三挡就能爬上贝尔山——一点儿也不费劲——相当轻而易举。听,他空挡慢转得多么均匀。”

  直到他突然猛烈地爆发。

  “亨莉埃塔,能不能请你稍微多注意我一些,暂时忘掉那些该死的车一小会儿啊!”

  他总是对自己的这种突然爆发感到羞愧。

  他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毫无缘由地发生。

  对她的作品也是一样。他意识到她的作品是很出色的。他非常喜爱她的作品——同时又痛恨它们。

  他和她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因为这一点。

  有一天格尔达对他说:“亨莉埃塔邀请我去做模特。”

  “什么?”仔细想来,他的震惊至今还没有平息,“你?”

  “是的,我明天就去工作室。”

  “她究竟为什么要请你?”

  是的,他当时非常不礼貌。但幸运的是,格尔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看上去对此十分高兴。他怀疑亨莉埃塔像往常一样,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好意相邀——也许是因为格尔达曾暗示过她希望能被塑成雕像,诸如此类的事情。

  接着,大约十天后,格尔达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一尊小石膏像。

  那件作品十分可爱——技巧相当娴熟,就像亨莉埃塔所有的作品一样。作品对格尔达进行了美化——格尔达显然对此非常满意。

  “我认为它太迷人了,约翰。”

  “那是亨莉埃塔的作品吗?它毫无意义——完全没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这么个玩意儿。”

  “当然,这与她那些抽象的作品不同——但是我认为它很好,约翰,真的。”

  他没有再说话——毕竟,他不想毁掉格尔达的欢乐。但他此后一有机会遇到亨莉埃塔,就向她质问此事。

  “你到底为什么要为格尔达塑那个愚蠢的雕像?你这么做完全不值得。毕竟,你通常创作的都还是些像样的东西。”

  亨莉埃塔慢慢地说:“我并不认为它有多糟糕,格尔达看起来十分满意。”

  “格尔达是很高兴,那是当然的。她根本就不懂艺术。”

  “那并不是件糟糕的艺术品,约翰。它只不过是一座小肖像——没有任何害处,也毫无矫饰之意。”

  “你平时并不会经常浪费时间做这种东西——”

  他戛然而止,死死盯着一座大约五英尺高的木雕人像。

  “喂,这是什么?”

  “这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梨木的,名叫‘崇拜者’。”

  她望着他。他紧紧地盯着它看,接着——突然地,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狂怒地质问她。

  “这么说,这就是你邀请格尔达的原因了?你好大的胆子!”

  “我一开始还不能肯定你是否能看出……”

  “看出来?当然能看出来啦。就是这里。”他将一根指头点在了那宽阔粗厚的颈部肌肉上。

  亨莉埃塔点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颈部和肩膀——还有那厚重前倾的斜面——那种屈从感——那恭顺的目光。出色极了!”

  “出色?你听着,亨莉埃塔,我不能接受这种事。你给我离格尔达远点儿。”

  “格尔达不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你很清楚,格尔达绝不会从这件作品中认出自己——别人也不会的。况且这也并不是格尔达,这不是任何人。”

  “我认出来了,不是吗?”

  “你不同,约翰。你——能够洞察事物。”

  “这是她该死的颈部!我无法接受,亨莉埃塔!我决不能接受。你难道不明白吗?这是完全不可原谅的。”

  “是吗?”

  “你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你那平常所具有的敏感到哪儿去了?”

  亨莉埃塔缓慢地说:“你不明白,约翰。我想也许我也无法使你明白……你不了解渴望某种东西是什么样的感觉——日复一日地看着它——那颈部的线条——那些肌肉——头部向前倾的角度——下巴周围的沉重感。我曾那么看着它们,渴望着它们——每次我看到格尔达……归根到底,我必须拥有它们!”

  “可耻!”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但当你那样渴望某些东西的时候,你就必须得到它们。”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你不在乎格尔达——”

  “别傻了,约翰。那就是我要塑那座小肖像的原因。用来取悦格尔达,使她高兴。我不是没有人性的!”

  “你恰恰就是没有人性。”

  “你真的认为——坦白地说——格尔达会从这座雕像中认出自己吗?”

  约翰不情不愿地看着它。生平第一次,他的怒火与怨恨让位于他的兴趣了。一座奇怪的谦顺的肖像,向看不见的神祉奉献出自己的崇拜——脸扬起——茫然,麻木,全心奉献——极为强大,极为狂热……他说:“你创作的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东西,亨莉埃塔!”

  亨莉埃塔微微颤抖着。

  她说:“是的——我原本以为……”

  约翰尖锐地问:“她在看什么——看着谁?她前面的人是谁?”

  亨莉埃塔迟疑了一下。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古怪的语气。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她看着的一定是你,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