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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1 / 2)



渡过海峡



「有些人真的很难叫醒……」



我用跟千果借来的梳子梳理睡乱的头发,叹着气抱怨。



「谁?你的男朋友?」



「我说过我没男朋友了!我是在谈普遍的现象。」



我虽然憧憬像千果这样清爽的短发,不过小时候妈妈称赞我头发的记忆多少形成阻碍,让我无法下定决心剪头发。



「这种时候啊──」在一旁刷牙的千果咕噜咕噜地漱口,然后得意地说:「亲一下就会醒来了!」不论什么状况,她都能扯到自己的恋爱,让我不禁感到有些佩服。



千果对我说:「我得准备去上学,要先冲澡才行。铃芽,你赶快去吃早餐!」于是我到餐厅,享用又是非常丰盛的早餐。用餐时,同桌的千果弟弟突然惊讶地喊:



「你们看!这家伙实在是太强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转向电视上的晨间报导节目,然后在吞下饭的同时倒抽一口气。画面上是白色的巨大吊桥,跑马灯写着:「明石海峡大桥上出现一只猫!」摄影机聚焦这座桥放大,可以看到一只白色小猫轻快地走在大桥的粗缆线上。播报员以报导无害温馨新闻的语调说:



『这只小猫不知道是从哪里上桥的,大大方方地走在吊桥上,网路上也有人上传行车记录器拍到的影像,引起很多人讨论──』



「草太,你快看,是大臣!」



我跑回房间,拿起儿童椅上下摇动。



「喂,拜托,你该起床了吧!」



今天早上也跟昨天一样,不论我叫几次,都只得到体温和细微的睡眠呼吸声的反应,草太完全不肯起床。我不断摇他、敲他,放在榻榻米上松开手。椅子就像无生命物质般「喀哒」一声倒在地上。这样不行。



「可恶!」



亲一下就会醒来了──我忽然想起千果得意的声音。我心想,或许那不是炫耀,而是某种提示吧?或许只有无知的我不知道,其实那是叫人起床的实用小技巧?我用双手抓住椅子的座面,将嘴唇接近草太的脸(当作是脸的椅背)。我一边接近,一边想到这是第一次。我缓缓闭上眼睛。这是我的初吻──



「……等等,他又没嘴巴。」



我张开眼睛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是实用技巧!



「铃芽?」



草太突然说话。我把脸移开,草太也倒退两步。



「早安……怎么了?」



听到他以平淡的声音询问,我忽然好像被热风吹拂般双颊发烫。



「……你还问怎么了!」



我粗暴地操作手机。



「你看这个!大臣出现了!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好不容易叫醒的儿童椅,盯着以轻盈步伐走在吊桥上的猫。一大早就让我看到什么怪现象!草太像是要安抚我的怒火般,以冷静的声音说:



「反覆无常是神的本质──」



「神?」



「渡过明石海峡大桥,就是神户了。我们也得赶快──」



『铃芽,你差不多要出门了吧?』



千果敲门,在房间外面呼唤。



『你已经换衣服了吗?』



「嗯,比我穿更适合!」千果说完,像我们刚见面的时候那样,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我穿着米色的裤裙,上半身是白色T恤和宽松的牛仔外套。儿童椅跟洗好的制服一起放在大型肩背运动包中。顺带一提,睡乱的头发怎么样都无法弄得服贴,于是我就绑成一条麻花辫,垂在一边的肩膀上。千果很满意地点头,说:



「穿着制服手里只拿着椅子,一定会很引人注目。衣服和包包都送给你。」



「千果……」面对她极为自然的体贴心意,我不禁感到鼻子酸酸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不用谢了,一定要再来见我喔。」



穿着水手服的千果这么说,然后在民宿的门口拥抱我。



「嗯……我一定会再来!」



我吸着鼻涕,同样地用力拥抱已经成为挚友的她。在跟她道别之后,我走了快一个小时,忽然闻到衣服上飘散的柑橘类清爽香气,想到这是千果的气味,内心便有些感伤。



* * *



「不能搭公车去吗?」草太抬起头,用相当担心的声音问。



「……下一班公车要等到六小时之后。」我看着贴在墙上的褪色时刻表回答。「哗啦啦!」我听到很大的水声抬头一看,原本应该是堆积在铁皮屋顶上的树叶被水冲下来。我们被浓密的雨水气味包围,在幽暗狭小的候车亭,以绝望的心情望着外面的雨。



我们和千果道别后下了山,来到车流还算多的路上,首先尝试搭便车。我用手机确认过,这里距离电车车站很远,而且要前往目的地的神户,最短的路线还是开车。我站在红色彼岸花丛生的田地旁的道路,朝着驶来的汽车战战兢兢地竖起大拇指。被五台左右的汽车忽视之后,草太从包包里对我说:「铃芽,你要表现出更强烈的意愿才行,像是大动作挥手之类的。」我回嘴说:「如果椅子来挥手的话,大家一定会吓得停下来吧?」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有人看到像我这种怎么看都是十几岁的女生而停车,那或许是不应该搭的车吧?我正开始这么想,天空突然出现闪电并下起大雨,我们便冲进附近的公车候车亭。



「──铃芽。」



当我在候车亭的长椅上昏昏欲睡,想着雨蛙的合唱好像真的在为下雨感到高兴,草太突然以平静的声音对我开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彷佛是顾虑到雨声。



「什么事?」



「……这张椅子是你妈妈的遗物吗?」



「啊……嗯。」



雨蛙的叫声当中,穿插着汽车驶过湿湿的道路发出的「唰~」的声音。公车站前方的县道虽然不时有汽车经过,不过完全没有路过的行人。



「为什么只有三支脚?」



「喔……那是小时候的事情,所以我不太记得了。」我忽然想到,探索遥远的记忆,感觉就好像在某个人的梦里;世界被稍微不一样的规则支配,无法顺利前进。



「以前我大概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弄丢过这张椅子。我当时到处找,找到的时候……好像就缺了一支脚。」



「那是──」



这时突然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盖过草太的声音。这是刚刚经过的汽车沿着同一车道倒车回来的奇妙声响。我连忙抓起想要从小屋探出身体的儿童椅,看到一台蓝色休旅车真的倒车回来,打着方向灯停在我们面前。映着下雨天空的侧面车窗发出细微声响降下来。



「你要去哪里?」



在驾驶座说话的,是个戴着浅色太阳眼镜、一头微卷栗棕色头发的女人。「坐在那里,公车也不会来唷。」



汽车内部会带有各个家庭的气味。自称「琉美」的这个人车上,带有些许令人联想到夜晚城市灯光的成熟香水气味,以及烘焙点心般令人怀念的甜味。我感觉好像突然闯入陌生人家里般不自在,望着微微发光的雨天风景,望着滑落挡风玻璃的雨滴,偷偷望着握住方向盘的白皙丰满的手指,然后再度把视线移回挡风玻璃的雨滴。女人对我说:



「我看到你坐在早就停驶的公车站候车亭,当然会在意啰。话说回来,真羡慕你,可以一个人旅行。到神户之后,载你到市区就行了吗?」



「啊,是的!」我紧张到声音不自然地拉高。



「你说你叫铃芽吧?」



「是的!」



「我刚刚带这些小鬼去见住在松山的外婆──」



她说完瞥了一眼安装在后照镜旁边的宝宝后视镜。镜中映着后座的两张儿童安全座椅,以及坐在各自椅子上的两个小孩子。两人看上去的年龄和脸蛋都一模一样,以格外认真的表情在睡觉。



「他们是双胞胎,四岁,叫小花和小空。」



「哇……是双胞胎呀。」



「他们很调皮,每天都像是在打仗一样。」女人笑着说,「我们也刚好要回神户,所以说你很幸运。」



「是的!多亏您的帮忙!」



我深深低头,女人便发出愉快的呵呵笑声,说:



「你不用这么紧张,放轻松吧。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我看到在浅色太阳眼睛后方温柔地眯起来的眼睛,暗中松了一口气。我重新偷偷瞥了一眼开车的人。她穿着宽松的芥末色上衣,从荷叶袖露出来的肌肤白皙到好像没晒过太阳,全身带有柔软的圆润度。戴在脖子和手腕上的细细的金色首饰,和她的白皙与圆润度很相衬。我在心里想,这个人感觉满性感的。她的年纪大概比环阿姨小一点,虽然很美艳,但也给人沉稳可靠的感觉──我想到这里时,听见后方传来「滋──」的声音,便回头看。



「啊!」



两个双胞胎不知何时睡醒了,正缓缓打开我放在儿童安全座椅之间的包包拉炼(琉美要我把它放在后座)。包包完全打开,露出椅子毫无防备的脸。



「妈妈,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



双胞胎从两侧不停摸着草太的脸喊。哇──我在内心发出叫声。草太任凭他们摆布,左右摇晃。



「住手!」琉美瞪着宝宝后视镜怒吼。「不要乱动姊姊的东西!」



「好~」两人宛如条件反射般回答。琉美对我说「真抱歉」,我便挤出僵硬的笑容说「啊,不会,没关系」。我回头看后面,看到双胞胎几乎要把脸贴在椅子上,凝视着草太。哇~



「……真是的,两个小鬼一直在看。」



「那个……那只是很普通的儿童椅……」



「这样啊……」琉美看了我一眼,又注视后视镜。「他们还在看。」



忍耐点,草太──我看着果不其然又在乱摸椅子的双胞胎,只能在内心声援他。



车子不停地行驶在山间的高速公路,穿过好几条隧道,过了好几座桥。天空逐渐变得明亮,接着又暗下来;雨势时而变成毛毛雨,时而变大。过了一阵子,双胞胎再度沉睡。我一再搜寻社群网站,但是没有看到有人上传大臣后来的行踪。不久之后,吊桥型的大鸣门桥宛若切开绿色风景般出现在前方。海面被白雾笼罩,让桥看起来好像架在空中一般。车子宛若滑行般行驶在桥上,进入淡路岛,接着又再度回到山峦与隧道持续出现的景象。不久之后,从云层间透出好几道光线,使周围的绿叶闪闪发光。最后车子总算开上今天早上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座大桥。明石海峡大桥的巨大尖塔沐浴在阳光之下,让我看呆了片刻。海面也反射着大量阳光,看起来就好像无限延伸的蔚蓝地毯。我打开地图。我们过了四国,眼前就是神户市。我打开从昨天到现在的轨迹纪录,把地图缩小到显示三分之一的日本列岛,得出距离家里有五百八十八公里。离家越来越远带给我无所依靠的不安,但也因为自己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而兴奋;两种心情掺杂在一起,使我的心跳加速。就如在游戏中进入新的阶段,过桥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被密集的建筑覆盖的土地。



「小心点!不要洒出来!」



我们在市区买了得来速的汉堡,在停在停车场的车内吃迟来的午餐。



「你们不要把椅子弄脏!」



「知道了!」「我知道!」



对于琉美的责骂,后座的双胞胎总是不等她说完就抢先回应。我在前座一边咬着汉堡,一边提心吊胆地观望。草太已经被拿来当成双胞胎的桌子,而双胞胎不意外地掉下许多面包屑、沾了美乃滋的生菜、散落的油腻薯条。姊姊几乎是用丢的,把装满柳橙汁的纸杯放到椅子上。哇,会倒下来!──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儿童椅「喀哒」一声自己取得平衡,使纸杯稳住没有泼出果汁。



「啊……」



草太,你在做什么!──我不禁在心中大喊。双胞胎疑惑地注视着椅子,接着弟弟同样地把装了柳橙汁的纸杯丢下去。椅子又跳动了一下。纸杯轻轻弹起,画了半圆,没有倒下,安稳地落在椅子上。双胞胎以更加诧异的表情看着椅子。草太若无其事地沉默不语。哇~这个人根本就在玩!



「咦?我以前都没有发现。」



旁边驾驶座上的琉美突然说。



「什么?」



「原来从这边可以看到那间游乐园。」



「游乐园?」



「嗯,在那座山那边。」



我往她的视线方向看过去,看到在大楼与电线杆后方的山上,有一个小小的摩天轮剪影。小小的曲线和神户华丽而洗炼的街景感觉很相衬。



「那里刚开幕的时候真的很热闹。我小时候也常常跟着大人一起去──」



琉美咬了一口汉堡,眯起眼睛说。



「后来游客越来越少,游乐园就在十年前左右结束营业了,可是因为连撤走的钱都没有,现在那些设施就荒废在那里。从市区的很多地方,都可以像这样远远看到,每次看到都会觉得有些感伤。」



琉美说完,喝了纸杯中的可乐,接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低声说,最近像那样冷清的地方增加了。冷清的地方──我重复念了一次,忽然想到,在这六百公里的路上,我看到的不都是这样的地方吗?



「叮咚」──手机响了。我反射性地想到「糟糕,是环阿姨」,不过响起的却是琉美的手机。她操作固定在方向盘旁边支架上的手机,无奈地喊:「什么?真糟糕!」



「怎么了?」



「原本要带他们去的托儿所因为临时有人发烧,今天没有开──喂!」



琉美突然朝着宝宝后视镜怒吼。



「哇!」



双胞胎原本在草太身上叠起汉堡空盒、纸杯、塑胶容器等,像是在玩叠叠乐,听到吼声连忙正襟危坐。「真是的!」琉美边叹气边重新检视手机。



「……我得去顾店,必须找人来帮忙带这两个小孩……啊!」



琉美以灵机一动的表情看着我。



「咦?──不会吧!」



我指着自己喊。



四个人的回忆



「呃~那么,要玩什么呢?」



「做菜!」



「我要煮咖喱!」



双胞胎──姊姊小花和弟弟小空──不等我说完就立刻回答,彷佛在宣告:我们知道所有好玩的事情,接下来就要逐一执行。琉美的家在老旧的拱廊商店街角落,我们此刻在二楼的儿童房,而琉美则在楼下的店里准备开店。双胞胎以熟练的动作把塑胶蔬菜一一放在桌上,握起塑胶菜刀。小花喊:



「预备──开始!」



咚咚咚咚咚!两人以惊人的气势切蔬菜。玩具蔬菜的剖面是魔鬼毡,每当被菜刀切开就会弹出去,不停地打在我的脸上。「哇~」我只能努力防御。「咖喱做好了!」小空喊。



「开动!」



两人不约而同地「喀兹」咬下塑胶蔬菜。「哇啊啊!不能吃!」我拼命阻止他们。



「接下来是这个!」先前的游戏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小花迅速地把盒装面纸递给我。



「啊?」



「先抽完的人赢!预备──开始!」



姊姊喊完,双胞胎各自「咻咻咻咻」地抽出盒子里的面纸。白色的面纸在房间里四处飘舞,宛若从巨大拉炮射出来的纸片。哇~



「不、不行这样喔!」我拼命阻止他们。



我收拾散落在房间里的未使用面纸,为了恢复原状正在一张张折起来时,小花又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说:



「姊姊当富士山!」



「什么?」我被安排站在房间中央。小空喊:「预备──」我产生不好的预感。



「开始!」



两人朝我猛奔过来,把我的身体当成山爬上来。小花踩在我的腰骨,小空抓住我的右肩,接着小花又不服输地把脚跨在我的左肩,两人同时抓住我的头。哇~我为了避免跌倒努力稳住下盘,两人则得意洋洋地站在我的双肩。



「呼,呼,呼……」



当我气喘吁吁地双手双脚贴在地上,双胞胎仍旧像永动机般在我周围绕圈圈,嘴里喊着:「等一下!等一下!」



「我大概不适合带小孩吧……」



我不禁喃喃自语,这时其中一人把我的背当跳箱跳过去,另一人追过来,把我的背当跳板踩上来。我发出被压扁的「呜」的声音。



「──看不下去了。」



我听见上方传来声音,惊讶地抬起头,看到放在桌上的运动包在蠕动,接着儿童椅就跳到地板上。



「咦?」



双胞胎停止动作,瞪大眼睛盯着直立在地板上的儿童椅。



「等……!草、你──」



我想说「等等!草太,你想干什么?」,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顺利发声。草太在我眼前缓缓地开始走动。



「你……你们看,很厉害吧!这是做得很棒的玩具喔!」



我豁出去喊。草太停在小花面前,宛若童话故事中的忠实白马,默默地弯下脚倾斜座面。小花像是被吸过去般坐上椅子。接着儿童椅像马一样夸张地抬起前脚,彷佛在嘶嘶叫,然后载着小花开始前进。很快地,双胞胎就发出「哇哈哈哈」的欢笑声。



「接下来轮我!我也要!」



小空追着小花喊。儿童椅轮流载着双胞胎,在房间里不停地绕圈圈。两人不断发出高兴的叫声,彷佛没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事情。我心想,草太该不会喜欢小孩子吧?我看着椅子有节奏的行进姿态,内心也跟着兴奋起来。



「草太,接下来轮我!」



「你不行!」



「椅子说话了!」



糟糕──我们都沉默不语。椅子停下来,小花战战兢兢地起身。糟糕,我拼命思索该说什么。



「呃,很厉害吧?这是搭载最新AI科技的椅子型机器人……吧?」



不对,这个说法太牵强了。我越说越没自信,句尾变得含糊不清。不过──



「它叫什么名字?」



小花以兴奋的眼神问我。



「啊?呃,草、草太……」



「草太!哇啊!」



双胞胎似乎也听过AI,趴在地上爬到椅子前面。



「草太,明天的天气怎样?」



「草太,你可以放音乐吗?」



「草太,你会玩接龙吗?」



「草太,今天的股市怎么样?」



双胞胎就像在对Siri说话般,争先恐后地提出要求。我连忙说:



「呃,草太没那么聪明!」



「铃芽,你说什么!」



草太喀哒喀哒地走向我质问。双胞胎喊:「它又说话了!」不知不觉中,儿童房的窗外已经完全天黑了。我看着在房间里滚来滚去嬉戏的双胞胎和椅子,不禁想到,再过几年,当两个孩子长大之后,他们记忆中的这一天会是什么样子?当他们到我的年纪,会怎么回忆起这一天?是儿童时期常出现的幻想,或是到现在已经无法说明的奇妙现象?幼年的记忆,有一天或许会变换为褪色而模糊的梦。但不论那是什么样的形态──我希望这一天在他们的记忆中,是「四个人」一起玩的回忆。



◆ ◆ ◆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环阿姨决定到神户(最后是到东京)来找我,刚好就是在我照顾双胞胎的时候。



「……离家出走?」这天在拜访过值班渔民的家、回到渔会办公室的车上,驾驶座的阿稔喃喃地说。他斜眼瞥了从两天前就没有精神的环阿姨,似乎想要为她打气,便以开朗的口吻说:



「不过我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那个年纪的小孩,都会觉得镇上和家里很拘束吧?所以──」



「不要跟你相提并论好吗?」



环阿姨用冷淡的声音打断阿稔的话。阿稔的笑容僵在周围长出胡渣的嘴巴上,带着歉意小声地说:「也对……」真可怜,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跟环阿姨相处。尤其是在跟我的关系方面,很容易踩到环阿姨的地雷。「唉!」环阿姨很大声地叹气。她寄给我的LINE讯息迟迟没有出现已读标记。「那孩子究竟打算要去哪里?有什么不满?我问了好几次,她都只是回避话题……连今晚要住在哪里都不肯告诉我!」环阿姨这段话如果是自言自语未免太大声,如果是发牢骚又未免不够体谅对方。



「那个……你检查过手机GPS吗?」



「什么?」



「呃,比如说年轻情侣常常用的那种、可以掌握彼此在哪里的APP之类的。」



「我没有下载那种东西。」



「这样的话──」阿稔思索各种点子。他对环阿姨的心意,除了环阿姨以外大部分的人都能察觉。「啊!可以检查户头吗?就是铃芽行动支付绑的帐户……现在应该都用行动支付吧?」



阿稔把车开进港口的停车场,拉起手刹车,然后询问一直在滑手机的环阿姨:



「……怎么样?」



「她跑到神户去了。」



环阿姨盯着发光的萤幕回答。萤幕上显示我这三天使用的金钱明细:渡轮的票、在自动贩卖机买的面包、在爱媛各地车站买的车票、神户市区的汉堡。因为阿稔多事的一句话,害我的行动履历完全被环阿姨掌握。



「神户!那还真远……」



「我不能让她继续一个人乱跑。」



环阿姨斩钉截铁地说。港口路灯蓝白色的光线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轮廓。阿稔怀着决定告白的心情(明明就是白费工夫),开口说:



「那、那个,如果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阿稔。」



「在!」



「我明天开始要请几天假。很抱歉在这么忙的时期请假,不过可以请你帮我顾两、三天的工作吗?」



「啊……那要不要我也一起请假……」



「为什么?」环阿姨总算把视线从手机移开,瞪着阿稔说:



「这样根本就失去意义,你必须上班才行。」



「也对……」阿稔沮丧地回答。对我来说,此时的阿稔是个空忙一场又只会妨碍我的没用欧吉桑(他还喜孜孜地说「被那么漂亮的人瞪,让我害怕到全身颤抖」,感觉好危险),不过光是凭他不论何时何地都希望环阿姨幸福这一点,我还是会想要支持他。



◆ ◆ ◆



「铃芽,你可以来一下吗?」



琉美大声呼唤我。我下楼看到她在后场狭小的厨房等我。她穿着鲜红色洋装,头发烫卷,露出脖子,脸上的彩妆宛若在白皙的肌肤上绽放花朵,睫毛往上翘起来,嘴唇上涂满光泽亮丽的深色唇釉。



「哇,琉美好漂亮!」



我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呵呵,好像变了一个人吧?」琉美高兴地笑了,接着又指着楼上问:「小鬼他们不要紧吧?」



「嗯,他们玩得很开心,现在已经累到睡着了。」



双胞胎从两侧紧紧抱住草太,在儿童房睡得很熟。



「那么你可以来这边帮忙一下吗?店里难得会来这么多客人。」



琉美边说边回到帘子的另一边。我连忙追上去。



「──哇啊!」



大约二十个榻榻米大的店内已经坐满了客人。吧台有一群中年欧吉桑在聊天,两张餐桌的座位上则有大概刚下班的男女热闹地干杯,在店中央沙发座位的一群人当中,松开领带、喝到脸红的欧吉桑正在唱卡拉OK。天花板上亮晶晶的玻璃球在旋转,将色彩缤纷的轨迹投射到四面八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所谓的小酒馆。琉美是商店街角落的这家小酒馆店主兼妈妈桑。



「咦?这个女生就是来帮忙的吗?」



「没错!」琉美回答。



「什么?」



琉美不负责任地兴冲冲跑到客人那里,留下一名黑长发蓝色洋装的大姊姊待在吧台,以不安的眼神看着我。我当然没有化妆,身上穿着千果给我的裤裙和褪色牛仔夹克,一副十几岁女生放假时的打扮。



「……你不用去招呼客人。」



「……好的。」



她虽然这么说,不过对于没有打工经验的我来说,接下来的工作简直就要忙翻了。在客人一再轮替、并且持续客满的店内,工作人员只有琉美、黑发姊姊和我三人。我拼命地洗很快就不够用的杯盘,不停地把下酒菜套餐的鲔鱼糖放到盘子里,从毛巾加热箱拿出湿毛巾时差点被烫到,被命令「去拿葡萄酒杯」的时候也无法分辨玻璃杯的种类,在距离三公尺的后场与吧台之间来回无数次几乎快要哭出来。我觉得自己就好像突然被丢进洗衣机不停旋转。在这段期间,有许多客人唱了许多歌,其中没有一首是我听过的。他们唱的似乎都是昭和歌谣,听到「彼此相视产生的雷射光,在夜空中画出恋爱的图案(注10)」这样的歌词,我会惊讶地想「这是什么恋爱?」,听到「俺讨厌这样的村子,俺要去东京,到东京养牛」,我会不解地思索「这是什么意思?」,听到「都是你害我喝太多」的歌词,就会觉得未免太欠缺自我防卫意识了。基本上,我并不是很清楚小酒馆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来到琉美的店里大声唱歌说笑的客人,每个看起来都打心底感到开心。



「唉呀,哪里来的年轻女生!」



当我在吧台角落忙着折湿毛巾时,一名穿着豹纹衬衫的欧巴桑对我说话。



「跟阿姨一起喝吧!」



「还是跟叔叔一起唱歌吧!」



一名理平头的欧吉桑从旁边插嘴。欧巴桑说:「你又想对年轻女生出手!」欧吉桑就回她:「别这么说嘛,嘿嘿。」两人的对话好像夫妇相声。我心想好像有点麻烦,正不知该怎么回答,黑发姊姊便大步走过来,一手拿着酒杯说「唉呀好开心,请我喝一杯吧」,然后和欧巴桑互敲酒杯。



「哇,美纪,你好强硬。真拿你没办法!」



「算了,美纪也可以。」



「什么叫『也可以』?我要点一整瓶喔!」



这家店唯一的女服务生美纪笑着回答,并对我眨了眨眼。过了片刻,我才理解到她是在替我解除危机。我开始看出大人交际时的宽松规则。喝醉、唱歌、大声发牢骚、装出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态度,不过还是存在着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我慢慢觉得,也许我满喜欢这个地方的。



「唷,大爷!」



店内的沙发座位突然涌起鼓掌声。「谢谢大爷请客!」男男女女的欢呼声此起彼落。我不经意地往那边看,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大爷真慷慨!」「不愧是大爷,谢谢大爷请客!」



端坐在众人围绕欢呼的场子中央的,正是大臣──那只小白猫。大家纷纷对猫说话:「大爷不喝吗?」「不愧是大老板,最近赚很多吧?」我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不会吧?」



「呃,那个,抱歉。」我走近坐在吧台的美纪,把嘴巴凑到她耳边说:「美纪,坐在那个座位上的──」我想要说「是猫吧」。



「嗯?」美纪回头,跟着我往那边看。



「哦,他是第一次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