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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话(1 / 2)



1



曾经装着母亲的那个花瓶,如今摇月也装在了里面。



摇月的父母在花瓶前潸然泪下。兰子小姐脸上的憔悴已经达到了顶点,她用手帕捂住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落下。



「呜呜呜呜……对不起,摇月……妈妈对不起你啊……」



兰子小姐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可是看着二老悲痛的模样,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我的眼泪早已哭干。



「摇月给你们留下了一句话。——她说她原谅你们了。她爱你们」



我传达完这句话之后,兰子小姐瘫坐在地板上,哭成了泪人。



——来帮忙料理摇月后事的人,好像是父亲。



我和摇月的父母都已经因为过度悲伤而失去了行动能力。



同学和朋友们好像也全都过来了,但我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我空空如也,勉勉强强残留下来的某种系统驱动着我的身体半自动地运作着。



回过神来,我已经抱着装有摇月的花瓶来到了那辆废弃公交车里。



时值深夜。冬日的月光携着丝丝寒意,照亮了车厢内部。



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胡子已然乱糟糟的。



我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心里好像被一层淡淡的灰色乌云所笼罩。我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无法感受——就像是一座被火山灰逐渐吞噬的古城,悲伤而又安详——可是只要一想到摇月的死,那阴暗的天空便顿时有如黑云压城、电闪雷鸣,大海低吟、火山灰遮天蔽日,吞噬了整座城市。失去摇月的空白化作剧烈的疼痛向我袭来。这份痛苦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所以,我放弃了思考。



从生之苦痛中逃之夭夭,在死之安详中乞求救赎。



我像是做工粗劣的人偶一般呆坐着,时不时又像是漏水的水管一般落泪。我倏忽望向身旁,那里早已没有了摇月的模样——



一些我没能捡起来的盐粒在月夜里闪耀光辉。



我以一个小时一粒的速度捡拾那些白色的结晶。



那化作了我赖以生存的全部节奏。



天亮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沉沉睡去,夜幕降临后我一下子醒了过来。黑暗实在是太过可怕,使我坐立难安。我把装着摇月的花瓶紧紧地抱在怀里,逃到了那辆废弃的公交车里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已然身处终末世界。它是母亲去世那天落下了一颗巨大炸弹的安达太良山彼岸。它是地震那天那个寒冷刺骨、暗无天日、下着冰冷的雪的世界。



我在这里要做些什么呢。



做什么都徒留空虚与悲伤,今后我要怎样活下去呢。



……我迷失了所有。只是以一个小时一粒的速度捡拾盐粒。



当盐晶体落入瓶中时,我听到了些许微弱的声响。那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小小铃声。为了发出这小小的声音,我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沙漏、一件破烂的乐器。



我经常在公交车里睡觉。每当沉沉睡去,我都必然会在梦中与摇月相见。那是无比幸福的美梦。我们在暖阳普照的车厢里喝茶、一起看漫画,共同度过迷迷糊糊的安稳时日。当我说想要接吻的时候,摇月都会红着脸把头摇成一个拨浪鼓,当我用法语说要接吻的时候,摇月则会面露难色,当我说想要亲亲的时候,摇月便很是高兴地来和我亲嘴。我的梦便是如此的幸福,幸福到让人面红耳赤。



然而,当我醒来想起这世上早已没有摇月存在时,我便陷入深深的绝望。被独留于世上的悲伤与孤寂让我泪流满面。



即便如此,为了能继续做那样幸福的美梦,我在公交车里一遍又一遍地入睡。



无论今后会有多少艰难和痛苦都好,我也想在梦中与摇月一遍又一遍地相见。



2



粗鲁的声响把我吵醒了。



我的大脑尚未清醒,如同一团浆糊,我在恍恍惚惚中和一个男人对上了视线。



对方穿着蓝色的工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留着像是小偷一般的胡子。



他惊呼了一声,转过身去朝自己的同伴高喊着「这里有个流浪汉——!」



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依旧是一脸茫然。男人穿着工靴走了进来,「奇怪,这么年轻啊……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随随便便睡觉呢——!出去出去!」



我很快就被赶出了公交车。外边还站着好几名工人。工厂锈迹斑斑的大门敞开着,铺满碎石的广场上还停着一台大型运输车和吊车。运输车的门上涂着公司名字“OMOYA建设”。



吊车是用来吊起重型物件的大型器械,然而当时的我完全不懂这些东西,只是在离得稍远的地方茫然地望着男人们工作。



留着小偷胡子的男人走到我旁边,驱逐般地朝我摆了摆手,



「很危险的,你走开点——!」



我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几步——吊车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声。随着一阵金属被撕扯的声音,公交车被轻轻地吊了起来——事已至此,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在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焦虑中向男人问道。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那,那个,我想问一下,你、你们要拿公交车做什么!」



「看了还不知道吗?肯定是要带走啊——!」



「要,要带到哪里去?带去之后又要干嘛?」



「交给市里的其他同事吧——至于干嘛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销毁吧?」



销毁……?这台早已充满了和摇月之间美好回忆的公交车……要被销毁……?



我光是想象,眼泪就已经流得停不下来了。



「不要……!我求你们了……!不要销毁它……!」



男人看着突然间大哭起来的我,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虽然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啊——但你本来就是非法占有哦——!」



他以为我是一个流浪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求你了……!」



我要怎么样做才能把那如此漫长的故事和复杂的心情传达给他呢?



我不由得哀求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之后,男人很是嫌弃地喊了一声,甩开了我的手。然后,他怒骂道。



「都说了不行了啊!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很多,所以多少能体会一点你的心情,你不想工作是你的自由,但你可别来干扰我们的工作啊!」



公交车被吊起、离地。影子也被从公交车上撕裂开来,掉落在远处。



「求你了……不要带走它……不要带走它……」



我的大脑迟钝得像一团浆糊,除了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不停地流眼泪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运输车载着那台公交车离去了。



公交车消失后残留的大片空白使我痛不欲生。



3



我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世上一切都变得如此的令人痛苦。



我隔绝网络,不再看电视。手机关机、取下门铃,拒绝一切来客,用胶带在邮箱上贴出“我搬家了”。我囤积了巨量的干货食物,紧闭窗帘,一直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时间不分昼夜、无论季节、被无限地拉长了。



我一直躺在床上,大概三日一餐。口渴得受不了了就去喝自来水喝到作呕。我甚至已经错乱到不渴也觉得自己渴了。



为了能再多一点与摇月在梦中相见,我用铆钉在床头钉了好几张秘密基地的画。我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做下一个梦而醒来。



每当我拉开窗帘,窗外的季节都早已变换。四季在我的窗框里交替,宛若一场栩栩如生的魔术。我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像是一个不解风情的观众,即便看到魔术师以精彩的手法让花束开在空中,脑子里也只是想着以一定的节奏吃爆米花。不对,也许窗外的四季才是观众,“唰”地一声拉开窗帘之后,我已经不在了,这个魔术叫“大变死人”。



世间万物,都在我面前、或者说是在我心中空虚地掠过。



宛如身体的某处开了一个致命性的空洞一般。无论我看什么、吃什么、想什么,都会从那个空洞里尽数流失。我渐渐地枯萎了。



我在睡觉的时候转向右边。于是我看见了房间的角落。房间应该是完全密闭的才对,可还是有细细的沙砾在角落里缓缓掉落、堆积。



我想这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沙漠。沙漠会以这种方式在房间的角落里产生,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渐渐扩张,最终覆盖整个房间,吞噬一切。而我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大概就会变成一片没有月亮的沙漠。



我是一个迷失了所有方向的遇难者。夜空里没有星星,也不会有包着头巾的沙漠居民经过,甚至就连骆驼的粪便都找不到。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着自己逐渐干涸。



我打开MacBook的频率就和拉开窗帘的频率差不多。



而每次打开MacBook,我都会收到古田一封接一封的邮件。



“你还好吗?”



“还有在写小说吗?”



“我好想看八云你的新书啊~”



“你没有写小说吗?”



“你该不会已经放弃写小说了吧?”



“你不能放弃的啊!不行不行不行~!”



“八云你是有着写作才能的!快去写小说!!哪怕是为了我也好!!!”



我搞不懂这个人,他究竟是漠不关心,还是倾注爱情,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自作主张。



4



蓦然回首,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的流逝快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的年龄白白增长,可是却没能积累下任何东西,一屋子的垃圾除外。



我时隔两年打开了手机。各种联络如洪水般涌了进来。给我打电话的人只有古田和清水,比例大概是一比九。我看了看信息,得知清水非常担心我。他几乎每天都会给我发“还好吗?”“没事吧?”之类的短句。连续写了两年无法传达到的信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其中的一条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要和小林暦结婚了!”



时间是一年前。清水给我发了很多条信息,希望我能出席他的婚礼,可是我却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们的婚礼在四个月前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是清水打来的。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信息被标上了已读,便急急忙忙地打来了电话。



听着这持续鸣响的铃声……我的心脏在砰砰直跳。拿着手机的手也在不停颤抖。



两年——这两年里,我孑然一身,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我早已忘记了怎么说话。



怀着对清水的歉意和愧疚,我关掉了手机。



房间重归平静,静得让人害怕——



5



屯的那些东西全都吃完了。我神志模糊地躺在床上,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想要生存,就必须要出门才行。可是,我已经没法离开家门了。这两年里,失去摇月的悲痛没有得到丝毫痊愈,反而让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外面活下去。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活着呢?



迄今为止,都是因为有摇月在,所以我才能活下去的。摇月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为我弹奏着钢琴——即便仅此而已,她也已经将我拯救,使我感受到了生存的意义。



可既然摇月已经不在了,那我也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



——于是,我动了寻死的念头。



我心中完全没有什么恐惧之类的感情。仿佛这世间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生与死的界限。



我尝试着用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疼痛如同被打了麻药一般很是迟钝。血液的味道蔓延在口腔中——还真出了挺多血的。



我站起身来,走到洗手间。偷偷地看了眼镜子,我发现里面倒映着一个毛骨悚然的男人。



我不由得惊讶这个丑陋的生物真的是自己吗。我的头发长得不得了,胡须也乱得不像话,皮肤如死人般苍白,尽管我在床上睡到醉生梦死,可我眼袋上的黑眼圈却依旧浓厚,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脸颊枯黄干瘦,仿佛能隐隐看到头盖骨的轮廓。我伸出舌头,舌尖伤口处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在白色的洗手台上。



我在心里朝自己说道“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加丑陋的人了……”



为了芸芸众生,还是一死了之更好……



我从抽屉里取出美工刀,攥在右手,用左手揪出了自己的舌头。



把冷冰冰的刀刃抵在舌头上,然后用力地——



就在这个时候,我产生了幻听。



“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



我一下子就失去了自杀的动力。我想起了太宰治的文章。



“想要自杀,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



不知为何,在产生了这样的幻听之后,我便会像小说里的人物一般失去动力。这相当不合理——可我真的丧失了所有的动力。在无可奈何之下,我又躺回到床上,等着饿死。就在与被窝同样温暖的黑暗正要将我逐渐吞噬之时——



“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



什么?就连饿死都不行吗?连等死都没有动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很是疑惑,缓缓地支起身子,思考着应该要怎么办才好。



我突然间想起了给摇月拍的视频。真要死的话,还是先把那个看了再去死吧——



我把那台被收纳在衣柜里的摄像机取了出来,然后为了把它给连接到家里那台大到离谱的液晶电视上而陷入了一番恶战。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因为大脑萎缩,就连单纯地把电线给接上我都做不好,饱受挫折的我咬牙切齿地躺在床上,我越想越气,便又一次起身去重新捣鼓那玩意。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在我研究怎么接电线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听到那种“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幻听。



我终于把电线给接好了。



视频开始在电视屏幕里播放。



——摇月笑了。她在屏幕里微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她坐在客厅的桌前。背景是一扇大大的窗户、冬日的蓝天、纯白的墙壁以及如同橙子切面一般的壁挂时钟。拍摄时间是米勒导演造访后的一段日子,十二月初的米兰。“……还挺难的呢,我好像有点手抖”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摇月轻轻地笑了。



“那今天就当是练习吧”



随后,摇月往装在马克杯里的咖啡倒入了砂糖和牛奶,用勺子不断地搅拌着。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多余的艺术细胞作祟,镜头是从上往下拍的——旋即,摇月的笑脸再次出现了。她啜饮着咖啡。我微微地转动着摄像机,拍下摇月的绝美侧脸。



我很喜欢摇月的侧脸。



场景突然间切换了,变成了摇月的背影。她穿着一条蓝色的围裙,系带是蝴蝶结模样。摇月手上的菜刀依旧以令人无比怀念的节奏切着菜。我用鬼鬼祟祟的脚步悄悄靠近摇月,反应过来的摇月朝我转过半边身子,笑道“真是的——你在干嘛呀——?”。我从被切开的蔬菜里莫名其妙地发现了美,在我拍摄的途中,摇月又一次出现在了镜头里,她永远都保持着笑容。



场景又一次切换了,变成了漫步街头的摇月。她步履轻快地穿过米兰的大街小巷。阳光反射在鳞次栉比的房屋窗户上,熠熠生辉。摇月柔顺秀丽的黑发在风中轻轻地飘舞。即便只是漫步街头,却依旧美得像是一部电影——



——不对,实际上那就是一部电影。



导演并不是我,我只是区区的摄影师,真正的导演是——摇月。



视频从被拍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剪辑好了。



尽管摇月看起来只是随意地出现在我的镜头里,但实际上,她心中有着一本明确的剧本。



剧本简单易懂,无论是谁都能心领神会。每当我的镜头对准摇月,她都一定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每当摇月出现在画面中,她的嘴角都必然携着温柔的微笑。从一而终。即便日月飞逝,以后没有了手指、没有了手、没有了脚也好,唯独那灿烂的笑容永远都不会从画面中消失。



“我很幸福哦”——



而这,就是摇月想在这部电影里表达出来的东西。从拍摄开始的那一刻起,摇月便已经从远方将那深切的思绪投向了此刻在看视频的我。



正如我和摇月一起看的那部《天堂电影院》,电影的最后一幕里吻戏镜头如同雨点般密集,这部电影里面,摇月的笑容也宛如温柔的细雨蒙蒙,延绵不绝。



我哭了。我明明已经哭了,可是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的身躯已然干涸到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房间变成了沙漠,我也行将就木,宛如木乃伊一般。



电影逐渐接近了尾声——



那是我们婚礼上的录像。是清水给我们拍的。交换戒指、誓约之吻、切蛋糕、大家都成为了出色的大人,穿着西装出席了我们的婚礼……



喜悦欢庆的婚礼转瞬即逝。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用摄像机拍过东西的记忆了。我沉浸在快乐的新婚生活中,可是在不久之后,摇月就住进了临终关怀医院。



画面一片漆黑。



快乐的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电影院马上就要关门了——



我甚至产生了这种如同影院广播声一般的幻听。



这时,空无一物的屏幕中央突然间亮了起来。



身穿睡衣的摇月出现在了画面里。轮椅上的她端庄地坐在电子琴前面,手上还拿着我们房间的灯光遥控。金色的婚戒闪闪发亮。摇月开口了。



“晚上好,八云。然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好久不见——”



我从电视上移开视线,望向房间右侧。熟悉的电子琴还在那里,可是摇月已经不在那里了。橙子切面一般的时钟依旧孤零零地挂在墙上。我再次望向了电视。



“因为有八云你在,我现在非常幸福哦——”摇月露出了轻柔的微笑,如小鸟一般微微歪着脑袋,问道。“那八云,你呢——?”



我呆呆地凝望着屏幕,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画面里的橙子时钟所指向的时间和现在截然不同……



“如果八云你现在很幸福的话,那就马上把电视关掉。然后下一秒就把我给忘得干干净净的。像是一只可爱的鸡先生,迈出三步之后就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注:出自日本谚语“鶏は三歩歩けば忘れる”,形容人记性很差)……然后,永远、永永远远地微笑着活下去。好了,你可以关掉电视了,请吧——”



摇月依旧美丽地端坐在屏幕里,一动不动。等着我把电视给关掉。



然而我却动弹不得。我现在一点都不幸福,我甚至已经遗忘了幸福是为何物。



摇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如果,你还在继续看下去的话,那就说明八云你现在过得并不幸福呢……你知道吗,我这个时日无多的人,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幸福哦。真是的,好可惜……”



摇月垂下了头。我难过极了。对不起,摇月……



“八云,我能看得见你哦。你孤零零地待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饭也不好好吃、消瘦得不得了、连背都驼了对吧?”



摇月的视线笔直地凝望着我。我那丑陋不堪的模样仿佛完全被她所看穿,我羞愧难堪地扭动着身子。



摇月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了起来。那是些许悲伤、些许怜爱的表情。



“果然八云你没有我就不行呢……老实说我还挺高兴的,虽然有点狡猾——不过,我不能再这样说了。我已经无法继续陪伴在你身旁了。可是,八云你还是必须要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一个人活下去才行。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好好地道过别呢?……搞不好真的没有呢。那接下来,我们就来好好地道个别吧——”



我在摇月的指示下暂停了播放,更换了电视机的位置,坐得稍远一点,然后把装着摇月的花瓶给放到手边。——我对摇月言听计从。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我将为你创造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仅此一次。然后我和你就永远地告别了。所以,请你全神贯注地去看,去感受”



摇月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想,对八云你而言,这一定是人生中最为艰难的时刻。你一定孤零零地身处在那个最为可怕的黑夜里。所以,我想把你从那绝望的黑夜中拯救出来。把你带回到阳光普照的世界。所以,我来了,我穿越时空来拯救你了”



光亮倏忽消失,屏幕重归黑暗。



然后,一道橙色的圆型灯光缓缓亮起。



我屏住了呼吸。



摇月真的出现在了房间里。



她坐在钢琴前面,小小台灯的聚焦照亮了她的身影,摇月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微笑。



“八云,我来拯救你了”



旋即,摇月浮现出了如少年般的爽朗笑容。



「摇月——」我不由得朝着她伸出了手。可摇月阻止了我。



“你乖乖地坐在那里,不准乱动哦,不然魔法会被解除的——”



魔法会被解除——确实如此。摇月不过是把灯光拧成了圆形,让四四方方的电视与黑暗融为一体,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屏幕里而已,仅此而已。



非常简单的小把戏——只不过,对我而言这毫无疑问就是魔法。



摇月真的穿越时空来拯救我了。



“——我想,接下来就是我最后的一次演奏了。在最后的最后,这是仅仅为了八云你一个人的演奏。我已经没法很好地操控银臂了,大概也弹不出什么优美的音乐了。——所以,接下来我要弹的这首曲子,是一首开开心心、能让八云你打起精神、重新迈步向前的曲子。其实,这首曲子是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写出来的。虽然从音乐评论家的角度上看,这首曲子真的是糟糕不堪,但我还是很喜欢这首糟糕的曲子,喜欢得不得了。正如同我如此深爱那个如此不堪的你——”



摇月开始了演奏。欢快激昂的音乐流淌而出。



这首曲子非常怪异。可却是那么的欢快,仿佛能让人迸发出力量,朝着天涯海角一往无前——



银臂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动作,在曲中混入了些许杂音。可是摇月却毫不费力地把杂音给融进了音乐里,让欢快的旋律更上一层楼。就像是把孤零零地蜷缩在教室角落里的孩子也拉拢进来,成为自己重要的伙伴。



摇月仿佛在弹一台玩具钢琴。没有任何晦涩难懂之物。有的不过是令人怀念般的清澈透亮,能飞向天堂的音乐——



——就在这一刻,我的脑海中闪过了不久前那个怪异荒诞的梦。



我在窗帘紧闭的漆黑房间里看着电视。



屏幕里的人是清水,他穿着我们婚宴上的那套西装,“唔哈哈哈”地笑着。紧接着出现的人是相田,他同样也穿着婚宴上的那套西装,把大拇指塞进耳朵里,不停地扇动手掌,“哔哔哔”地吹着那个破玩具。随后,摇月的经纪人北条崇也出现了,他疯狂地笑着,不停地按着相机的快门,闪光灯闪个不停。



我终于想起了那个梦的后续。



我进入了电视里。成为了手持那台摄像机的人。



我们身处一望无际的花田,天空是草莓牛奶一般不可思议的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