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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1 / 2)



1



我们过上了一段安稳平和的日子。我升上了初二,而六本木前辈毕业了。到头来,自从那一次的采女祭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六本木前辈和摇月走在一起了。



自从在棒球上击败了前辈,倍感兴奋的我击球能力有所提升,成为了棒球部的正式队员。但其实比起击球,我更擅长的是盗垒。不知为何我能看穿投手的犹豫和对方意识中的死角。清水自不用说,就连相田也作为一名优秀的击球手加入了正式队员的行列。



而我和摇月依旧保持着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我们仿佛走在一条被高高的栅栏一分为二的漫长道路上,我们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只是并不牵手。唯独在弹钢琴的时候,摇月会躲起来,曲终之时她便继续和我一起漫步人生路……



这种关系,应该怎样去定义才好呢。



——然而,这种不温不热的日子也在不久后迎来了终结。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下一段时日的温度。



那是在我即将升上初三、三月份的事情。



屋子摇晃了起来。



所有放在架子上的东西都掉了下来,花瓶被打碎。书籍在天上飞舞。灯光顿时熄灭。衣柜在地板上滑行。整栋公寓都吱吱作响着扭曲了。人们的惨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天是3月11日。东日本大地震的日子。



何止是屋子,整个日本都在摇晃。



等到地震终于平息之后,我从床底下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愣了一会儿,我急匆匆地给摇月发去了一封确认安全的邮件。当时我用的还是所谓的“翻盖机”。



墙壁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宛如一条黑色的河流从西边墙壁的正中央奔腾直下。我无法从那道裂痕中移开视线。因为那些早已忘却了的阴暗情绪仿佛正从缝隙中流淌而出。



我收到了一封邮件。——然而,那不是摇月发来的。而是父亲。



“没事吧”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有个父亲。



我合上手机,思索片刻,这样回复道。



“没事”



和父亲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而摇月的邮件也终于发来了。她的演奏会貌似是在东京举行。她非常担心我,于是我又一次这样回复道。



“没事”



下午三点,我走出了家门。公寓的楼梯四处布满全新的裂痕。混乱的人们在路上左冲右突。不久前还是死寂般的阴天,可是在地震之后却刮起了暴风雪。



我想起了小学三年级时母亲变成盐的那个夏天。安达太良山对岸那厚重的乌云如同一枚巨大的炸弹,让世界都走向终结的那个炎热夏天。



也许我已然来到了那座山的对岸。



那里寒冷刺骨、暗无天日,下着冰冷的雪。



2



群山市的受灾情况和沿岸地区相比已经算是轻的。



我所住的樱之下区网络和电话通讯都暂时中断了。即便同样是在群山市内,不同地区的受灾情况也是各不相同,有些地区的基础设施已经停摆,有些地区的生活却依旧与地震前无异。只是由于商品流通出现了阻滞,店里货架上的食物都被一扫而空了。医院成为了避难所,人满为患。



而另一边,电视上报道的光景则相当凄惨,宛如人间炼狱。



汹涌的海啸主要袭击了岩手·宫城·福岛的沿岸地区,造成了巨大损失。不仅如此,福岛县第一核电站遭到海啸袭击,核反应堆停电之后失去了冷却手段,导致一二三号机组发生了堆芯熔毁,大量的放射性物质泄露。



我一边和朋友以及摇月保持着联系,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的报道。



网络恢复之后,我看到了普通民众上传的影像。浑浊的褐色海水涌进了城市,建筑物和车辆都被洪水冲走。拍摄者的惊呼声和人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我冲进了厕所——狂吐不止。



冷冻食品融化成糊状后的酸性呕吐物灼烧着我的喉咙。眼泪流得停不下来。大脑也变得乱糟糟的,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稳。



和我一样看了受灾地的视频而导致身体状况出问题的人在全国范围内大有人在。这种情况貌似被称之为是“共感疲劳”。对于他人的苦难和悲伤过分共情,导致自己疲惫不堪。



而我的这种情况,还附加上了某种特殊的幻肢痛。被海啸摧毁殆尽、仅剩残垣断壁的悲惨土地上是巨大的空白。而且那是我迄今为止从未感受过的、过分巨大的空白……等我把胃全部排空之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都变得透明了。我浑身使不上劲,只能茫然地瘫坐在满是呕吐物的马桶前。



3



地震后的第三天,我家的门铃响了。



一如母亲去世的那个时候,卧床不起的我在迷迷糊糊间打开了家门。



站在我家门前的是——影子。



上一次见他,还是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夏天,我跟他说“你还是下地狱去吧”的那天……直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五年。父亲的模样未曾有任何改变,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黑站在门口。



「小子,你还挺精神的嘛」



父亲这样说道,狡黠一笑。我的心情很是复杂。好比如是重新发现了自己那早已忘却的丑陋旧伤。



我既没有欢迎他进来,也没有赶走他,只是呆呆地站着。



「我要进来了」



影子自作主张地走进了我家。他放下了手里提着的食品袋,又走下公寓的楼梯去取其他东西。我躺回到床上,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着他的脚步声。



——在那之后,我和影子一起住了三天。



我的生活不分昼夜,在清醒和入睡中辗转反复,每一天基本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醒来就会发现父亲在家里。他几乎都是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一直在写小说。父亲看穿了我只要一看新闻,身体状况就会恶化,于是他便拔掉了电视的天线。与此同时,他没完没了地在放自己最喜欢的迪士尼电影。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对话,只是一边吃着杯面,一边看维尼熊或者是阿拉丁。那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一个很久以前梦到过的奇妙梦境中。



父亲依旧是那个影子——只是,我隐隐约约地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亲切和安心。



可是,影子又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4



即便到了夏天,我的身体状况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我开始经常性地请假。尽管清水对我很是担心,但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解释我身体不舒服的原因。



福岛县第一核电站里泄露的放射性物质已经成为了全国性的问题。农作物遭到污染的农民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前往其他地区避难的孩子在避难所遭到欺凌,诸如此类的负面新闻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风评被害”这个词的知名度也开始越来越高。福岛的农作物、水产、畜牧即便经过放射性检测被证明是安全的,也会因为产地是福岛而滞销。流言蜚语满天飞。人们已经失去了辨别是非真假的能力。



我又重新开始了摘花。一如母亲失去四肢的那个时候。



只是这一次,空白实在是太过庞大。无论摘多少花都不足以填补。



走投无路的我逃进了游戏的世界里。那是一个网络游戏,只要把敌人打倒,就会有“花”掉落,我没完没了地收集着那些花儿。只要我“砰砰砰”地攻击敌人,花儿便会“刷拉拉”地掉落。仿佛是在敲击一个歪斜又可爱的太鼓,我无限地重复着这富有节奏感的单调作业。然而,我的疼痛却不可思议地平息了下来。



即便不是真正的花也没有关系,因为说到底,摘花本身就是一种概念性的行为。



而另一边,自从地震之后,摇月一直心神不宁。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实在太多。



我们经常在大半夜溜出家门去散步。深夜的街道万籁俱寂,处处流露着和平与宁静。公园里的娱乐设施看起来像是一头头香甜酣睡中的庞然大物。然而在现实中,空气里飘扬着放射性物质,如同慢性中毒一般持续地污染着这里……这极其不可思议,也让人极其心烦意乱。



——为什么那一天,摇月会如此的愤怒呢。



我记得,当时好像是某个名人公开表示“现在还住在福岛的人相当怠慢”。



“马上逃跑”



“深知辐射的危害居然还敢心安理得地住在福岛”



“父母是希望凭着自己的一意孤行让孩子患上甲状腺癌吗?”



摇月非常难得地骂了脏话“就你有嘴啊蠢货!一大把年纪都还没法冷静地分析问题,任由自己情绪化地去瞎胡说一些徒增更多灾情的屁话。你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才能说出这些话来的啊。这一切明明就不是福岛人民的过错,大家都已经隐忍着继续生活了,为什么还要被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乱泼脏水啊。福岛人民都是抱着无法与福岛割舍的思绪活下去的,为什么就连一丁点儿的想象力都没有呢……”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摇月已然泪流满面。那段日子里,摇月时常落泪。她和兰子小姐的唇枪舌剑如同家常便饭,情感无比高亢。



我抬头仰望着夏日夜空。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美丽非凡的夜晚。我叹了口气,说道。



「……这种事情也是无可奈何的。世上就是有这么多缺乏想象力的人。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想象力」



「可是八云你有在担心不是吗,你会担心自己想象力的匮乏会不会伤害到别人不是吗」



我们在阿武隈河的河畔席地而坐。我突然想到,今年还能看到烟花吗。



「我还要不要继续弹钢琴呢——」摇月的语气很是不安。「就算我钢琴弹得再好,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不是吗。既不能填饱大家的肚子,也无法拯救他人的性命,我谁都救不了……」



我没法简简单单地安慰她说“不会的”。摇月的烦恼是发自内心的。而我也和她一起由衷地烦恼。可是到最后,我也没能很好地表达出什么。



「……一定有人会被摇月你的钢琴所拯救的」



「……但愿如此吧」



我听摇月抱怨过,由于她的人气异常之高,甚至有些观众把演奏会误认成了偶像的演唱会。这样的事情大概也让摇月的内心愈发脆弱。



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了。阿武隈河的潺潺流水此刻听起来莫名寂寥。摇月突然问道。



「八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