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 重回往日的每一天(2 / 2)
那无非是手段。这件事,她自己都没看出来。她被憎恨所吞噬,蒙蔽了双眼。对最憎恨的真央感到恐惧,又亲身经历了自己原本彻底否定的难以置信的世界,心中的憎恶剥落殆尽,最终才察觉到。
茜。
美南海。
她们是性格不善交际而且身份复杂的和歌为数不多的朋友。
这次一定别再被自己扭曲的思想所蒙蔽,要去拯救她们。
她已抛弃『揭露迷信并予以否定才是正确的第一步』这个想法,决定和她们好好谈谈。如果真的有必要找真央咨询,那就老实接受。
去见她们。
想见她们。
想找到她们,和她们说话。
找到那两位珍视的朋友。
和歌的心里此刻只有这一个想法,她死死依赖着这份感情来驱动绵软的脚,走过昏暗的走廊,走下楼梯,到达位于楼下的女子网球社的活动室——————
然后……
她看到了……
茜
美南海
女子网球社的成员们
所有人整整齐齐在自己的橱柜前面上吊的情景。
「————————————————————————————————!!」
嘴夸张地张开,发出惨叫。
这次的叫声,是她自己的声音。
Ⅱ
————从结论来说,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人丧命。
所有人的命都保住了。这是女子网球社全体成员的集体上吊自杀事件。发现情况时,已有几人呼吸停止,但幸好发现及时,急救处理也十分妥当,再加上从上吊绳索选材到打结方法都非常随意,尽管看上去非常吓人,实际却并没有结结实实地勒紧脖子。
话虽如此,这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顾问毫无疑问被问及重大责任。顾问梶老师尽管有实际成绩抵消他扭曲的职教过程,家里还有人当理事,本是能将大部分不利抹消掉的身份,然而这也存在极限。
只不过可思议的是,关于为什么所有人集体那么做的理由和经过,没有人讲得出来,都困惑地回答说「记不清了」,而且所有人口风一致。可是,事件发生当天自当不论,从很久之前开始女子网球社就经常被施以超出常理的严厉知道。这件事非常出名,甚至到了体育系社团中无人不知的程度,所以不论谁都会将事件原因联系到这一点上。
……这应该是残酷的待遇加上巨大的精神压力所导致的类似于集体歇斯底里的状态。
这般得出的结论,所有人对此信服。他们觉得,社员们之所以不记得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来,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也就是,她们当时处于异常精神状态。于是便这样盖棺定论,作为理由也合情合理。
茜和美南海————都得救了……与和歌那个时候,那一刻的绝望,并未应证。
茜的情况较轻,不过美南海尽管同样从呼吸停止的状态恢复了呼吸,却没有醒过来。
她成了这起事件中病情最重的人。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三天过去。
她……
还是没有苏醒
………………
…………
「——————?」
首先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还有窗帘。
——这是,医院?
一睁开因分泌物导致强烈异物感的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如上情景。这里是哪里?自己怎么了?仍处在模糊状态的意识还没理解这些,突然一个像是尖叫的巨大声音闯进了朦胧的耳朵与意识中,美南海不禁皱紧眉头。
「美南海!!」
「美南海!?」
「……!?」
耳朵和脑袋好痛。不知为什么被人急迫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对此感到困扰的美南海,此时总算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而当她意识到这些时,又感觉到自己胸口好像放着一堆稀碎的纸,随后纸又从身上抽走,意识这才清晰起来。
「咦……」
「美南海!」
一转动目光,便看到茜跟和歌正看着自己,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两张脸非常熟悉,但却奇妙地让人感到怀念。然后,在对面还有一个将长长的头发束在身后的,身着银铃制服的曼妙系少女。她正把用白纸剪成人形与穗子状的东西系在杨桐枝上的,散发着巫术味道的东西用报纸包起来。
那大概就是刚刚放在胸口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发生了什么?意识虽然变得清晰,但还是不明白情况。
美南海茫然地,将心里的疑问直接问了出来。
「咦……怎么回事……?」
「我把遗落物还回去,把凭依的东西转移到这边来了,大概这样就没事了」
回答她的人既不是茜也不是和歌,是那个陌生的长发少女。
「就这样吧,这东西由这边处理掉。之后你爱咋滴就咋滴吧」
「咦……」
美南海还没能理解情况,那个少女便把抱着杨桐枝的纸包塞进了运动包,直接打开门出去了。
离开了医院的,病房。
啪嘡,门关上了。之后只留下了美南海,还有泫然欲泣地在美南海躺着的床上探着身子的茜与和歌。
「这……个……?」
「美南海,你都昏迷四天了啊」
「……」
听茜这么这一说,美南海开始思考,追朔自己的记忆。但是,不论自己住院的事,还是住院来龙去脉,她都想不起来。
可她正要回想更早之前的事情时……
她感觉就像自己脑袋底的盖子打开了似的,总算全都想起来了。
†
「……呃,这样就算是……解决了?」
「唔。据我看来,算是终于告一段落,了吧」
芙美终于从医院出来了。在美南海住院的医院门口,与真央和那琴一起等待芙美的瞳佳,看着芙美的包向她这么问道。芙美一副习惯了的样子,这样答道
「凭依在她身上的『东西』已经转移到这个纸替身上了,再把这东西处理掉,暂时应该能放心了。忽悠家长说『朋友去探望跟她说说话,说不定能成为苏醒的契机』,还真是个好点子呢。托你的福潜了进去,早早就搞定了。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不用多久就会醒来,但这也说不准,毕竟长期卧床总归不好呢」
芙美滔滔不绝的这番话中,流露出作为决心以此为业之人的机灵。得知美南海没醒的消息时,就料到可能须要『祓除』,但病情毕竟很重,探视被拒绝无法靠近。而这个打破僵局的点子,是瞳佳想出来的。
「嗯,能顺利真是太好了」
「这边的『祓除』也是呢。嘛,因为已经先把作为『原因』的淤积起来的脏东西清除掉了,感觉也不算什么难事」
芙美拍了拍包。里面装着从美南海身上驱除并转移出来的,之前附在她身上的『东西』。
平时就很可靠的芙美,这次更是大显身手。她清除了美南海家后院里聚集起来的脏东西,今天又祓除了附在美南海身上的东西。虽然没能赶上阻止集体上吊,但她在那之后回到学校,让抱腿状态的那琴恢复了正常。本人明明是巫女,却不知怎的念起了圣经。
「这个嘛,我们可是有八百万神明的流派呢。不管哪里的神,只要能用的,管他哪路神明都会拜来用喔」
芙美是这么说的。
不过,即便是如此精明的芙美,对美南海家后院还是感到有些棘手。
「他们把后院整个弄得好像邪恶祭坛一样。后院风水本来就不好,还用混凝土覆盖住,让树根都窒息了,就更糟糕了。让青春期少女从早到晚在被那些让自己痛苦的东西包围着生活,负面感情不断堆积,并不断引来脏东西————最终把自己献祭了,于是祭坛就完成了。幸好只是碰巧,要是以充分的知识和严格的步骤来实施,就算我做好万全准备可能也得缴械投降了」
芙美说的话好像有点谦虚的感觉,但明显一副得意的态度。她说过要将『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来帮助别人』当做义务,这番话并不是大话。瞳佳对这样的她,稍稍有些尊敬。
那琴酸了一句
「……得意忘形」
「才没得意!」
芙美生气了。但实际上,瞳佳也觉得她有些得意。当然,芙美是真的付出了努力,于是也就没有说破了。
「……无非对症疗法见效罢了,反正很快又会复原」
那琴泼了盆冷水。尽管乍看之下很难分辨,那琴将目光从芙美身上移开后说的这番话,与其是说是对芙美的责备,其实更是在说美南海的环境。
「……哎,这话不错」
芙美接受那琴的说法,略微沉下语调说道
「那糟糕的院子并没有根本上得到解决,回到从前的生活后可能又会发生相同的事。其实的话,应该劝他们改建或者搬家,但毕竟不是家长提出的委托,也不便涉事过深呢」
「……」
原来如此,告一段落原来是这个意思。这次的事件解决了,但根本原因并未去除。
还会演变成相同的状况也说不定。
虽说实在不想去想象,美南海都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还会再用上吊来尝试交灵。
「那个……话说,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瞳佳突然想到,向芙美提问
「嗯?什么事?」
「结果那个……是什么?吉野同学是被什么附身了?」
瞳佳指着芙美手里的包说道。
「叫做附身狐什么的,动物灵?或者是经常说的钱仙啥的,浮游灵?」
「……啊」
芙美一副不知该怎么解释的样子,手指戳着脸颊。一时半会没有得到回答,于是瞳佳继续等着,随后真央接过话题开口道
「以我的看法,或许和鹿岛的说法不一样,我认为不是那类东西。所谓的『浮游灵』是不存在的」
「咦?」
「『灵总是在自由浮游』的这个思维,其实是到了最近才传播开的,类似于一种风潮。譬如说英国是欧洲的幽灵的发源地,也是灵异研究的发源地,存有海量的有关幽灵的记录,但至少在十八世纪前的幽灵目击记述中,应该是没有关于目击到素不相识之人的幽灵的记录」
突然被讲了想都没有想象过的事情,瞳佳下意识向真央看去。
「这与我所支持的『灵是烙印于地点、物品或人身上的信息』这一假说相吻合。所以按照这个假说,人所遇到的灵,只能是与出现在那里的人、物品或地点本身之间存在某种因缘的东西。『灵媒』或『盒』确实会积攒激发那些信息所需的能量并因而引发的现象或变形意识中,但其中基本不具备人格。人格要么是存在于那里的『信息』被重现了,不然就是出现在那里的人自身塑造出来的」
「塑造?」
瞳佳反问。
「对,是塑造的。单独的『灵媒』汇集灵能进入忘我状态后,理性、身体能力以及感知能力的限制会松脱。由于自我弱化,周围人喊作『狐』,那就会受到影响变成狐狸。只要有人随便想到说个什么,就会变成『那个』,要是周围没有任何人来决定,那么自身潜意识下的人格或愿望就会显现」
「啊……这么说……」
听到这里,瞳佳明白了。
「那个是————美南海本人?」
「正是如此」
真央点点头。
「那不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部附身,是上吊的临死体验令自我弱化,与后院中构筑的负面的『盒』连在一起,于是吉野美南海自身潜在的愿望显现,被牵引出来。鹿岛只是在那东西崩溃了无法行动后,,把它剔除掉罢了」
………………
†
首先,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醒来后的美南海,是性情大变前的美南海。
美南海全部想起来之后,在茜与和歌面愣了一会儿后,双手捂住脸哭着趴在了床上。
「美、美南海……?」
「对不起。对不起,小茜……」
美南海哭着说道
「让你担心了,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小茜,和歌,你们想要帮我对不对。谢谢你们,但是——————
我,可以的话其实不想回来的啊……!」
「美南海……」
对于美南海随着恸哭吐露出的这句话,茜什么也说不出口。床周围摆着很多网球用品。被母亲在昏迷不醒的女儿的病房搬进来的这些东西围着,美南海倒头哭泣的样子,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悲剧。
「对不起。可是我还是就那么死掉才好……」
「…………」
「我,本来很高兴的。虽然自己变得不是自己,但我本身就讨厌自己,我就那样才好。打网球头一次被夸奖,能和大伙开开心心说话,大家跟我说话时也是从未见过的开心。与其像原来那样,被不想打,打不好的网球压垮,遍体鳞伤的死掉,我宁可选择就那样轻轻松松和大家一起去死……」
这是段算得上非常过分的,自私的告白。只是,茜无法责备美南海发自真心的告白。
「死后能变成灵的话,我,想死……」
美南海说道
「我害怕我会消失,但能变成灵的话,我觉得死不可怕……只要还有这具身体,我就逃离不了网球,逃离不了家人。但变成灵的话,就全都能逃掉了。我想和那样的自由世界连在一起」
美南海被母亲带来的网球用品包围着说出的这番话,有着无以复加的说服力。这里,就是一座无法逃离的牢狱。
「真的好高兴。我变得不再是我,还被大家夸奖了……」
「……」
「我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也能做到了……我好想狠你,小茜。只有你跟和歌没有认同我,没有认同改变之后的我。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在被重新拖回的牢笼之中,美南海把脸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将逃避的乐园从美南海身边夺走的人,正是茜与和歌。美南海从未活得那么精彩,然而将那精彩夺走的人,正是茜与和歌。
听着美南海吐露的这番心声。
首先开口的,是和歌。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和歌说道
「不希望朋友死掉,朋友痴迷古怪东西了会担心,这哪里需要理由!?」
和歌一开始还在呢喃,可讲着讲着渐渐激动起来,抓住一脸茫然的美南海的肩膀,像怒吼一样说道
「要是讨厌得恨不得寻死,那就说出来啊!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会来帮你的!」
小小的身体腾起滚滚怒气,眼眶盈着泪放声怒吼。听到动静的护士准备提醒她们,但看到床上的美南海苏醒了,又连忙叫主治医生去了。
「………………!」
这时,笨拙而不太会说话的和歌,话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光顾着边发出生气似的低吼边擦掉眼泪。茜抱紧和歌的肩膀,温柔地将她从美南海身上拉开,并对美南海说道
「……我也是,因为是朋友」
这,便是理由。
「因为是朋友,所以你人变了之后,我很受打击。虽然你说讨厌自己,但你就是跟我一直在一起的美南海啊」
「…………」
茜对默默垂下目光的美南海说道。她也不善言辞,尽量小心地遣词造句。
「那个啊,虽然你或许讨厌,但你现在的身体,现在的心,充满着我们之间的回忆喔。现在的美南海全部,全~部都是和我一起积累起来的,你知道嘛?我是知道的喔。所以你的声音、表情、动作,哪怕有点点改变我也有自信发现喔。因为我跟你是一直连在一起的嘛,变了马上就能知道,我很清楚,即便如此我们也是连着的。你就算变了也还是美南海,那就是我的美南海。
……可是啊,在彻底变了之后的美南海身上就感觉不到了。从那个彻底改变的美南海身上,我们一起积累的回忆,与我之间的联系,完全都看不到了。虽然那个美南海也知道只有我们知道的事情,但就像是陌生人偷听到讲出来似的,感觉好恶心。讲着那些话的美南海,身上根本没有我们一起积累起来的东西,所以很恶心,很可怕,不是本人。就算其他的人讲出只有我和美南海知道的回忆,我也只会感到可怕。我和美南海明明应该是一样的,却变成了不同的东西。所以我无法认同,我要把我的美南海夺回来」
「…………」
「呐,美南海」
茜说道
「虽然可能会很难过,但拜托了。继续做我的美南海吧?」
「…………」
「继续跟我累积着相同的东西,继续做我的美南海吧?不要抛弃我的美南海,不要抛弃我。然后,下次我们一起寻找不那么让人难过的东西,一起积累吧」
茜,请求。
然后……
「…………」
「我,喜欢现在的美南海啊」
「…………」
这样说道……发自肺腑地。
片刻的沉默后,美南海抽泣。护士去叫的医生和美南海的母亲进入病房,茜与和歌马上要被赶出去。
「我们继续一起吧,不论干什么!没有美南海,我会寂寞的……!」
跟和歌一起正被赶出的茜,最后这样说道。
这是她的由衷之言。她需要美南海。只有自己一个废物的状态,她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希望能做回来
——做回跟我一样废物的,我的美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