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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2 / 2)


我蹲在课长身边,静静地开口:



「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我们去休息室吧。」



课长仍然动也不动地将脸埋在双膝之间。我轻拉课长的手臂,结果课长奋力地不断摇头。膝盖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片水渍。



「都怪我不好。」



球球低声开口,她的眼角噙著泪水。我从未见过她露出这副模样。



「其实当时我已经打算修理那只水沟老鼠了。你明明劝我一定要冷静,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动手。结果权田课长代替我揍了他。」



「……等一下再说吧。」



现在收拾眼下状况才是当务之急。这段期间行经会议室门口的其他同事,无不露出讶异的神情,我不能让课长成为他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在大妈的协助下,我半强迫地拖著课长到公司设置的休息室,再将几个主要职员都找来中心负责人室,试著厘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对照渡良濑与球球的说法,事情的经过大致如下。







下午一点多左右,趁著我外出拜访代理店的空档,水沟老鼠出现在八王子中心。



当时各部门的课长以及指导员正在第二会议室开会。水沟老鼠闯了进来,以「公司里面出现了坐领乾薪却不做事的米虫」为题,发表了一场尖酸刻薄的演说。



而他这次的目标其实是球球。



她以冷静的态度提出反驳。



「我们正在开会,麻烦等会议结束,请您先出去。」



球球的要求很合理,水沟老鼠却用极其恶劣下流的手段反击。他拿出球球前几天为了住院的父亲临时请半天假这点大肆批评。



「藤井寺,听说你前几天迟到非常久才进公司是吧?在教训别人之前,先检讨一下自己的工作态度如何?像你这副德行,怎么能带领其他的兼职人员!」



「……那天是因为家父身体不适。」



听到双目低垂的球球如此表示,水沟老鼠骂人的声音瞬间提高八度。



「父亲身体不适?你想说他病危吗?应该不是吧!你们这些年轻人欠缺的就是牺牲奉献的精神。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是每天都抱著无法赶回去见父母最后一面的觉悟拚命工作,结果你刚刚说什么?『父亲身体不适』?笑死人了,真是笑死人了。藤井寺啊,八王子中心的风气就是被你这种人败坏的,难怪你会被列入裁员名单!」



根据渡良濑的证词,当时她清楚听见球球太阳穴附近青筋爆裂的声音。



水沟老鼠继续发表嗜虐的演说,最后终于说出让球球失去理智的关键字串。



「真是,所谓的有其父必有其女。既然教育出你这种废渣,想必他也是个没啥路用的父亲吧!」



球球深吸了一口气,纤细的后背瞬间撑起。会议室响起运动鞋踩在地上的声音,球球高高举起手臂,彷佛是个准备将击球快传本垒的投手。眼看硬得跟石块一样的拳头就要落在高谈阔论的水沟老鼠脸上──



就在那瞬间,有一道瘦小的背影闯入两人之间。



球球的拳头被背影所阻,她的动作只能停留在半空中。



众人的惊呼声之中,小小的拳头从阴暗处窜了出来。力道虽然远不及球球,却不偏不倚地命中水沟老鼠的左脸。



现场传出细微的撞击声。



打人的跟被打的扭成一团,双双倒在地上。桌子横七竖八、资料散落一地。尖叫声与怒吼声此起彼落,会议室笼罩在异样的气氛之中。



「只有这种话,你再怎么样都不能说!!」



彷佛哭泣的嘶吼传进众人耳中。



一段时间之后,大家才意识到声音来自权田公太郎课长。



「不可以这样说别人的父亲!根津先生,唯有这件事绝对不能说!所谓的上班族也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他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家人!你绝对不可以这么说!」







听完众人的报告之后,我有好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处理,老实说我真的毫无头绪。



哈姆太郎的惩处恐怕已经无法避免了,毕竟他殴打上级。这样一来甚至不用搬出我的事情,法令遵循管理室向来是强者的战友。



若真的被惩戒解雇,不管是退休金还是其他福利都没有了。正如水沟老鼠所言,还不如一开始就接受公司裁员。



课长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然而他还是无法控制对水沟老鼠的怒意。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中心负责人。」



球球严肃地说:



「都是我失去理智,才会害权田课长背负罪名。一开始打算修理根津部长的是我,权田课长只是想要阻止我而已。真要开除的话,也应该先开除我才对。请务必如实呈报六本木,拜托了!」



球球愤怒地探出上半身,于是我回望她的脸。



「冷静一点,藤井寺指导员。」



球球用鞋底使力踏著地板。



「这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权田课长还有两个女儿吧!?课长比我更不能被公司开除!」



我暂时假装没听到球球的要求。



然后将话锋转移到焦急不安的渡良濑身上。



「我只是姑且问问,你有没有把这次根津部长羞辱球球的声音录下来?」



我的专属秘书这才倒抽一口气,以右手摀住张大的嘴巴。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



「不不,没关系。」



若有明确的录音档作为根津职权骚扰的证据,多少对课长比较有利,不过这也没办法。渡良濑虽然优秀,但她还太年轻了,要她在仓促之间想到要录音也不太容易。



「我要写关于这次事件的报告书。渡良濑,还有藤井寺指导员,请详细写下根津部长职权骚扰的细节。」



两人以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



虽然下了命令,不过这可能没什么意义。除非握有职权骚扰的确实证据,否则对方很有可能不会采信加害人的意见。



在上班族的社会当中,「使用暴力」的后果就是这么沉重。







事件发生后大约一个小时,课长出现在中心负责人室。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十分灰败。看起来虽然很憔悴,表情却彷佛拨云见日一般,就像是想通了什么──或者是放弃了什么。



「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



课长在我和渡良瀬的面前躬身致歉,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做了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情。身为一个社会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使用暴力。对此我深感懊悔,痛切感受到一切责任都在我。」



简直是政治家在记者会上公开道歉的制式说词。



「课长,您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直接提出内心的疑问。



「您之前不是一直在忍耐吗?即使根津要您下跪,课长也咬牙忍过去了不是吗?为什么今天偏偏这么做了!」



我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没错,我生气了。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生气。



「请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了球球吗?」



课长伸出左手轻轻摸了摸右手。揍了对方的拳头应该也满痛的。



「……不是。不是为了藤井寺,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



「见到为了生病的父亲不得不请假的藤井寺被百般羞辱,我一时之间把她跟自己重合了。我无法原谅根津部长这样侮辱一个孝顺父亲的女儿,毕竟家人是我最后的心灵支柱。」



课长低头俯视地面的某一处,没有与我对上眼。但我确信他已经有所觉悟了。



课长从西装内袋拿出一只信封。而那正是我所预想的东西。



辞呈。



「我已经很累了。」



课长摇了好几次头,这么对我说。



他递上白色的信封,并于今天第一次直视我的双眼。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就做到今天为止。」



我很想把辞呈撕成碎片,我不想从课长的口中听到这种话。



对我来说,他一直是个惹人厌的主管。对六本木极尽谄媚,却又对我万般严格,是个爱拍马屁的家伙。「喂,枪羽!快点给我做事!」「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进入公司之后,类似的喝斥我听了好几百遍。



这种人最后说出来的话却是「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



「我真的累了……」



课长又重复一次。我累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该对一个疲惫不堪的人说些什么?「不要放弃」,还是「加油」?这种鼓励毫无意义,我只能选择默默接受。



「打扰了。」课长低头致意之后,转身离去。



他离开的背影,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渺小。







结束所有的善后工作之后离开公司,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过去我曾经处理过各式各样的客诉案件,却不曾像今天这么疲惫。就算被客户痛骂保费太高,或者是因为用字遣词遭客户斥责,只要工作结束,我还是可以保持积极正向的心态。可是我今天离开公司的时候却一直低著头,肩头的重担压得我无法乐观起来。



我无论如何都想拯救课长。



我从各个角度斟酌报告书的文字。在渡良濑与球球的协助之下,我将当时的对话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尽可能地突显出水沟老鼠的职权骚扰。然而这些努力应该只会白忙一场吧。相较于我的报告书,法令遵循管理室想必会偏向相信身为被害者的水沟老鼠证言,更何况课长本人都已经提出辞呈了。



无计可施,走投无路。



就算知道自己的努力终究是徒劳,但我还是非做不可。这种无力的感觉,真的会磨耗人心。



中心负责人算什么啊。



八王子的王牌又如何?「能干的枪男」很了不起吗?



连一个同伴都救不了的人,到底又有什么价值……?



在寒冷的空气中,我踩出一道一道脚步声。如此行走于寒冬的夜晚,有种在冷冻库深处徘徊的感觉。我顶著壮观的冬季星空昂首阔步,渺小的我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家。我实在不愿意让老妹见到我这副筋疲力竭的模样。



我面无表情地抵达公寓楼下的时候,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她就跟上星期一样,宛如辟邪的石敢当般蹲在大楼门口。真是世界第一美少女石敢当。



「……晚安。」



少女──夏川真织微微点头,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抬起头,之后又低下头去,任凭一头长发掩住脸颊。



「哈啰,我们最近很常碰面呢。」



真织低著头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应该说是有点像笑的表情。



我们移动到附近的儿童公园,一路上彼此都没说话。我可以听见她的脚步声紧紧跟在我身后,听起来跟我刚刚的脚步一样沉重。



我们跟先前一样并肩坐在秋千上。



她握著生锈的铁炼,同时主动开口:



「抱歉,我食言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那张侧脸浮现出不符合十六岁少女的悲痛神情。我沉默地静待她继续说话。



「我想去上学。所以我在早上七点半背起书包,穿上鞋子,准备走出家门,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是就在我穿上鞋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不起来,双腿完全使不上力。连我都不断问自己『为什么?』。然后我的膝盖开始颤抖。一想到要去上学,就一直抖个不停。因为我已经跟你约好了,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鼓励自己站起来,可是后来却全身都在发抖,彷佛得了什么怪病。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身体会变得这么沉重。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妈妈已经站在我身边了,一向严厉的她竟然露出哀怜的表情对我说『不要勉强自己』。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我静静地聆听真织的长篇告白,同时暗自思考该对她说些什么。但就算绞尽脑汁,我都说不出任何鼓励真织的言语。



结果脱口而出的是丧气话。



「我也搞砸了……」



「你也是?」



真织看似意外地抬起头。



「嗯。我中了敌人的圈套,失去重要的伙伴。这已经不是联合客服中心的问题了,我甚至连凝聚公司内众人的心都办不到。你说的没错,我们只是在狭窄的世界里互争优越感,最后失败并落魄离去而已。我没有资格对你说教。」



「妈妈倒觉得你是非常有才能的人呢。」



「没这回事,我只是个社畜罢了。只是被主管和部下夹在中间,动辄得咎的上班族。令堂之所以会觉得我是个人才,都是因为我有一群伙伴的帮助。如今我却连这些伙伴都保护不了……」



真织的视线往斜下方看去,目不转睛地注视地面。只见她以鞋尖轻触地面的小石子,好一段时间后才露出尴尬的笑容。



「高中生和上班族的人生,真的都很不顺利耶。」



「就是说啊。」



我对她回以微笑的瞬间,紧绷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些。彷佛寒冬的夜里突然洒落一缕阳光。这般平静的气氛围绕著我和真织。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跟和花恋在一起时不一样,也跟与渡良濑以及沙树相处时有所不同。如果要以言语形容,大概就是同病相怜的感觉吧。



接下来我和真织开始互相倾吐彼此的遭遇。即使冷到必须对著冻僵的双手呵气、在冰冷的地面上踱步,我们依然不断向对方倾吐对事态毫无帮助的软弱言语。仔细想想,我好像没有可以展示出自己软弱一面的对象,长年以来都没有。学生时代其实是有的,有时候是沙树,有时候是剑野。但进入社会之后,我就失去了这样的对象。



话题终于说得差不多了。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真的太晚了。



「不妙,居然这么晚了,你又要被你妈妈训话了。」



「没关系啦,我会叫计程车回去。」



真织从秋千站起身,拍了拍裙子。脸上的表情比刚刚开朗了几分。



「你要马上回家喔。」



「……不要,我要到家附近的麦当劳念书。」



「笨蛋,你以为现在几点了?你不怕跟上次一样招惹到奇怪的人吗?」



真织皱起形状细致的眉头。



「那间麦当劳离我家只有两分钟的路程啦。就算真的被缠上,我只要马上跑回家就好。」



透过手机APP叫来的计程车在几分钟后出现了。



真织坐上后座,我趁机询问:



「花恋的巧克力香蕉派很好吃吧?」



真织露出腼腆的微笑。



「嗯,非常好吃……不过对我来说有点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