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逝者召唤死亡(2 / 2)
“是啊。所以才突然订婚,但是没有入籍。”
神狩屋说道。也许是无法忍受话题的沉重吧,苍衣也就此沉默,沉重的氛围降临在充满榻榻米气味的客房里。
片刻之间,没有人说话。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幸三慢慢地张开嘴巴说道。
“……如果是因为疾病而死,我或许还能谅解。”
“…………对此我也无话可说。”
神狩屋的表情笼罩着一层阴影。
苍衣的表情也紧张起来,就连雪乃都感到话题发展到了不好的方向。
幸三说道。
“如果不是那样的死法就好了。”
“………………”
接着,他继续说着。
“自杀。”
在那之后,他就一句话也没有说了。
3
结果,在无比尴尬的氛围中,他们结束了与海部野幸三的当面谈话。
过了一会,太阳彻底失去了光照的能量。苍衣一个人走出客房,一边注视着变得昏暗的走廊,一边在海部野家的走廊里闲逛。
苍衣在客房里坐立难安,所以才一个人来到了走廊。幸三起身离开之后,顾虑到陷入消沉状态,几乎不再开口说话的神狩屋,苍衣一边想着会不会对这家人有些失礼,一边还是决定擅自在家中转一转。
他担心他们失去了立足之地。
苍衣走在通往后院的走廊中,把手贴在重叠映出昏暗庭院景色和自己身影的窗玻璃上,看向窗外的场景。
与残留着强烈和风的家中不同,庭院还添加了一些生活感,看起来就像是占地宽广的普通民家庭院。发生事件的草坪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如果只有草坪,这里就是普通的庭院了,但是这种本来用于排走雨水、围在房子周围的沟渠完全被泡沫覆盖,不断溢出肥皂泡的场景显然不能称之为普通。
苍衣观察着这副场景,在走廊中漫步。
这是他纯粹的——换句话说,就是俗话所说的兴趣爱好。
不过,在这期间,他偶尔会碰到像是家中亲戚的人,双方会在点头和打招呼后各自走开。对于自认为有正常社交能力的苍衣来说,这样做也会泛起些许冷汗。
因为他无法否认自己是不合时宜的客人。
“一个人还是有点寂寞呢……”
偷偷摸摸地经过可以听到几位客人谈笑声的房间拉门后,苍衣露出了淡淡的苦笑,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在初次到来,而且是相当于初次见面的人家中擅自地独自走动,比他想象中还要耗费勇气。如果和雪乃一起应该会有所不同,但是在幸三离开之后,雪乃像是在说跟她没有关系一样,把自己关在了她的房间里。
没错。除了为神狩屋和苍衣准备的客房,幸三还为雪乃分配了一个旁边的房间。
从外面看来十分巨大的海部野家,内侧也也和外观一样宽敞。
即使住下了好几位为了法事从远方赶来的亲戚,对于突然到来的客人——苍衣他们还是能准备挨在一起的两间房,家中房间的数量可想而知。这根本已经超出了苍衣狭隘的常识范围。据他目测,这里大概有二十几个房间吧。
听说海部野家曾是这一带的渔霸,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风光,成为了普通的家庭,但是以前建在这块土地上的房子依然很大。
直到前代人为止,他们似乎都在把这里当成旅馆使用。
难怪刚才在走廊中行走的时候,他会联想到旅馆。苍衣边走边想,虽然这里给人以强烈的古老印象,但是走廊里几乎没有“咯吱咯吱”的碾压声。
如果他们现在继续经营旅馆,庭院里一定会很漂亮吧。
苍衣靠近窗户,隔着玻璃眺望夜幕降临的庭院。看着现在已经很少照料,所以任其发展,成为了曾经的庭院遗迹的茂密草木,苍衣不由得想到。
接着映入眼中的是从房中流出的白色泡沫。
不,再怎么说这满是泡沫的场景就会让旅馆经营变得不可能实现。苍衣转念想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窗边移开。
他只是觉得这样有些浪费。
苍衣平凡的感性让他很向往宽广的庭院。
但是,这大概也只停留在向往的程度上吧。憧憬宽广庭院的想法很普通,但是实现它就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了。
“……”
于是,苍衣边想边再次在走廊中迈起步子。当他来到走廊拐角时——
————唰啦。
走廊对面忽然响起像是在淋浴的模糊水声。
他抬眼望去,只见走廊拐角对面有一扇打开的房门,里面溢出了电灯泡特有的黄色光芒。刚才听到的水声和人的气息从门内一起飘向走廊。
还有从远处都能闻到的强烈的洗涤剂气味。
“……啊啊。”
苍衣立刻想到了里面的人会是谁。
随着靠近那个房间,苍衣很快明白了那里是洗澡间的更衣室兼盥洗间。打开的房门内有用三面镜子围成的洗面台,在顶上电灯泡的照射下,一个披着黑发、身穿牛仔裤的熟悉背影像是在窥探流水一般使用着自来水。
不会错的,是千惠。
相互摩擦的手扰乱了从淋浴喷头溅在洗面台上的水珠声。
苍衣注视着这副场景,没再靠近敞开的房门。他看着千惠的手掌。洗面台上安装着可以扭转的水龙头,自来水不断流出,从远处就能看到有大量的泡沫在洗面台中膨胀。
她的侧脸看上去十分严肃,像是正在生气一样。
千惠手边放着装有专业药用洗手液的瓶子,他从未见过那个牌子。
看来她是不满意洗手的效果,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肘以下的部位。于是,从瓶子里流出的液体化作了大量的肥皂泡,流向洗面台,最后就连外面的排水沟都被泡沫逐渐覆盖了。
这时,千惠再次用淋浴喷头喷出的水清洗着覆盖在手上的泡沫。
这种情况已经算是疾病了,本人即使想要停下也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苍衣本来打算不要插嘴,但是看到千惠洗掉泡沫后露出的沾有淡淡血迹的双手,便不得不张开了口。
千惠盯着自己因为洗手过度而渗血的手,仿佛看到了弑亲仇人一样,还是不肯满足地继续洗手。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苍衣畏畏缩缩地开口说道。
“那个……”
在苍衣发出声音的瞬间,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看她的千惠以明显的惊愕表情,转头看向苍衣。
“!”
“啊,呃……对不起。让你吓了一跳吧?”
“……有一点。”
千惠有些尴尬地说道。她像是要接近洗面台一样,转身面向苍衣。
接着,她把双手背向后方。也许是他多想了吧,苍衣不禁认为她的动作像是在隐藏满是泡沫的洗面台和双手一样。
“你是……”
“啊,我叫白野。”
“好像是啊。”
千惠点了点头。
“然后呢,你有什么事?”
听到她的提问,苍衣为不知道说些什么而犹豫了片刻,最后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向千惠提出了一个问题。
“呃……你的洁癖症是由什么契机造成的吗?”
“哎?”
对他的问题,千惠一瞬间露出惊愕的表情,接着噗嗤一声笑了。
就连自己都认为这个问题有些唐突的苍衣也露出害羞的笑容,向嗤嗤偷笑的千惠补上一句。
“……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唐突了。”
“不。你站在那个漂亮女孩身边的时候形象很淡薄,没想到说起话来倒是挺有趣的。”
千惠说道。她的笑容中混杂着一丝苦笑。
“大家看到我这样做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强硬地说着‘住手’或‘你做得太过火了’之类的话。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就忍不住笑了。你这人还真奇怪呢。”
“哎……”
被千惠说成是奇怪的人,这让苍衣有点受到打击。
“不……我也认为你做过头了。”
“差不多吧。”
苍衣姑且还是说出了跟大家相同的想法,但是他的话好像没有影响到千惠的心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背后的手关掉了自来水。
接着,她说道。
“我也明白的啊,但是这件事我也无可奈何。而且,就算不提什么洁癖症,爸爸那样做也太过分了。”
千惠说着,有些不愉快地皱起眉头。她看向跟更衣室一样敞开大门的洗澡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他在洗澡间里洗掉了太郎的血,明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病原菌。应该在外面的水龙头清洗才对吧?”
“哎……”
“而且,他还把没有洗过,沾满了血污的衬衫直接丢进洗衣机。我很怕受到污染,刚才一直都在清洗。”
“……”
自己可能也会这么做。想到这里,苍衣的内心冒出了冷汗。
但是,千惠没有敏锐到看穿苍衣内心的想法,长叹了一口气。她后仰着靠在洗面台上,看向了天花板,又皱着眉头低喃。
“真是的,大家都这样……”
“……抱歉。”
“没关系的。反正我知道是我比较异常。”
“不,那个……”
“不过,恶心的东西就是很恶心。我也没有办法。医生吃了东西,在工作前也会洗手杀菌的吧?不管怎么说,我认为这种事根本不能若无其事地对待。”
“……”
说到这里,千惠仰望着天花板,暂时不再言语,又茫然地嘟囔道。
“…………让我来回答你最初的问题吧?”
“哎?”
“契机。”
“啊……拜托你了。”
苍衣答道。千惠收回了仰望天花板的视线。
“我变成这样的契机已经非常清楚了。那是在我还是小学生时,姐姐做了手术而入院的时候。她在美国做了心脏手术,由于药物的作用,抵抗力下降得很严重,于是她住进了有好多道大门的病室。我去探望姐姐的时候,为了早一点见到她,没有洗手就向里面走去……这件事把一个陌生的医生惹怒了。因为对方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我害怕极了,就大哭了一场。
那一天,我没有见到姐姐就离开了医院。那时我不懂英语,所以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在说‘你想杀了你姐姐吗’。第二天,我终于见到姐姐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医生并没有夸大其词。那件事造成了我的精神创伤。然后呢,我一心一意地不想让姐姐死掉,所以还是个孩子的我就拼命地洗手。
在家里是,在学校也是。离开姐姐的集中治疗室后,即使没有必要也会洗手。不过,就算是在姐姐死后,这种行为也没有停止。不知从何时起,担心是我害死姐姐的不安已转变为自己无法忍耐的不安。”
千惠自嘲般地哈哈笑了两声。
“嗯……所以,我才得了这么夸张的洁癖症。”
“……原来如此。”
“我们家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姐姐的死所束缚。发现姐姐的病之后,我们也很辛苦。虽然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但是我们从未那么团结过。大家都在支持着姐姐。我们姐妹的年龄差了很多,但我也很喜欢那个温柔的姐姐。
还是个孩子的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为了代替无法出门的姐姐,我会把在外面遇到的事讲给姐姐听。姐姐很喜欢山啊海啊花啊鸟啊之类的话题,而我也想看到姐姐开心的表情,于是就像个男孩子一样东奔西跑。至于现在,因为洁癖症,我已经不再去那种地方了,也不再触碰花或虫。自从姐姐死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千惠闭着眼睛说道。
“已经回不来了。”
像是有些怀念的样子。
“不会回来了。”
这样说道的千惠忽然降下了声调。
“没错。过去的时光和死去的人类都不会回来。但是,如果————如果那些不能回来的事物真的回来,你怎么认为?”
“哎?”
苍衣惊讶地注视着千惠的脸庞。对此,千惠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移开视线看向走廊方向。
“姐夫会不会也是‘被叫来’的呢……”
“咦?”
“是啊……我本来就想找别人商谈一下,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千惠突然说道。苍衣满心疑惑,但千惠毫不在意地垂下视线,简直像是要贴上来一样把脸靠近苍衣,轻声低语。
“你很有趣,所以我就把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告诉你吧。”
“……!”
苍衣不由得缩了缩身体。
“其实呢,姐姐现在已经回到了这座房子。”
“什么……!?”
接下来千惠说出的话让苍衣不禁语塞。
“我看到了。姐姐的脸映在泡沫之中。”
“………………!”
“一定是幽灵吧。也许跟姐夫————雅孝哥哥说一声比较好呢。”
说到这里,千惠的嘴角忽然露出了深深的扭曲笑意。
苍衣感到背部嗖地一下冒起了寒气,他想要向后退却一步。但是,千惠忽然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搭在苍衣的肩膀上,用力地抓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好痛……!”
隔着长袖衬衫的制服布料,不,是透过布料,传来了粗糙手掌的皮肤质感。那是如同手掌被茧子覆盖,根本不像是同年龄的女生会有的皮肤。
失去油脂而变形,扭曲到不像是正常形状的指甲陷入了他的肩膀。
如果要举个例子来说——那就是出现在童话里的“魔女之手”的感觉。
“听我说!”
千惠抓着苍衣的肩膀,用力地圆睁着眼睛,在可以触及呼吸的近处说道。
“如果姐姐在六年后的今天回来,说不定会带走所有她喜欢的事物哦。”
“什么…………!?”
她在说什么啊!?苍衣这样想到,却没有说出口。
“太郎吐着泡沫死去,也一定是因为这样。本来太郎就是姐姐还有精神的时候养的狗。”
“…………”
“姐姐很喜欢这个家。这座房子、庭院、家人、太郎,她都很喜欢。所以她才让这个家被泡沫覆盖,也用泡沫带走了太郎。”
“唔……”
苍衣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那么,下一次会是什么呢?或者是谁呢?”
千惠的声音有些颤抖。
“还是说……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人?”
千惠说完,直勾勾地盯着苍衣的眼睛。
“你也要小心一点比较好哦?”
苍衣面带着痉挛的表情回望着她的视线。
在可怕的沉默之中,现场的氛围凝固了。仿佛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降临在四周。
千惠嘶的一声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开口说道。
“————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哎……?”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因为你实在是太有趣了,我就忍不住戏弄你一下而已。”
苍衣愣住了。千惠松开了苍衣,哈哈地笑了两声。接着,她从洗面台上拿起药用洗手液的瓶子,从苍衣的身旁经过。
“不好意思,你不必当真。”
千惠背对着苍衣说道,又伸出一只手说了声“再见”。
然后,千惠再也没有回头看向苍衣,就像是逃跑一般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啊………………”
在残留着浓烈肥皂味味的更衣室里,只留下苍衣孤零零的一个人。
眺望着她离开的走廊,苍衣暂时没有动作。
苍衣的心中涌起了一件“确信”的事,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心情”。
首先是“确信”的事。那就是千惠的话并不是开玩笑————而另一种“心情”,则是他不能放着千惠不管。这是他也有无论如何都很在意有心病的女孩的“疾病”。
抓住他肩膀的“手”,在苍衣眼中看来,不知道为什么像是SOS的求救信号。
“……”
于是,苍衣在走廊里伫立良久,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了人的气息。
苍衣回过头去,只见雪乃面带严肃的表情站在他刚刚走来的走廊拐角。
他忽然觉得很狼狈。冷静地想来,这种事应该不至于造成误会,但是苍衣心中涌起的“疾病”促使他对千惠产生了一种责任感般的感情,心生内疚的苍衣便没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雪、雪乃同学……”
“什么?”
雪乃以火大的表情回答。
苍衣不知道雪乃有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谈话。
“……刚才的话你听到了?”
“嗯。”
听到这个答案,苍衣反而松了一口气。
“呃……怎么办啊?”
“谁知道呢?现在做决定会不会有点太早?”
对于苍衣的提问,雪乃用一只手叉着腰,以像是在怒视般的眼神眺望着苍衣背后的走廊,不知为何有些不愉快地说道。
“唔、嗯……也是。”
苍衣点了点头。
“不过,确实很奇怪就是了。”
“嗯……”
“不管怎么说,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要保护她的事实不会变。”
“是啊。”
“所以说,不管她接下来会怎么样,我都不感兴趣。”
雪乃说完,就迅速地回过头去,返回刚才走来的那条走廊。
苍衣慌忙追在她的身后。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觉得雪乃似乎在生气。
他边追边问。
“……怎么感觉你在生气?”
“没有。”
雪乃还是像往常一样冷淡地答道。
“看起来不像……”
“我说啊。”
苍衣说完,雪乃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边猛地转过身来,把没有拨出刀刃的红柄小刀指向苍衣的面前。
“!”
“让我生气的原因是你太不小心了。”
雪乃说道。
“你一旦被人袭击,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吧。”
“哎……”
“至今为止说给你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现在可是无论何时何地发生‘泡祸’都不足为奇的情况啊?”
“………………”
“这里是敌人的地盘,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被面前的敌人杀死!即使如此,你还是一直一直一个人到处闲逛……”
雪乃举着小刀,从正面怒视着苍衣说道。
按照正常的方式来考虑,雪乃这么做是在威胁苍衣,警告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但是,对于苍衣来说,他产生了另一种感情。
从手指的缝隙间仔细地看来,雪乃握住小刀的手心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水。还有手心的柄痕。看来雪乃刚才听了好一会苍衣和千惠的对话,在那期间还一直用力地握着小刀。
在苍衣的视线前端,雪乃黑色蕾丝的蝴蝶结不悦地摇晃着。
那是象征着雪乃的“噩梦”与“断章”的服装的一部分。那个蝴蝶结,和红柄的小刀。
锐利的视线。
战斗态势。
苍衣说道。
“……难道你在担心我?”
“杀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