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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素描?为什么?”



“因为平吉是画家啊!如果他整天只在画室闲荡而不作画,岂不是令人起疑吗?”



御手洗的态度让我有点火大:“那么,一枝的案子该怎么解释呢?你有更合理的说法吗?竹越先生不也困在这里吗?总之,在你的合理说法出现以前,我这样的假设是最有可能性的。”我是带着嘲讽的口气说的,但御手洗却没有回嘴反驳。看来这位福尔摩斯也跌入五里雾之中了。于是我趁势追击,“看来还是有差距的呀!如果是福尔摩斯的话,一定很快就可以解决问题,然后让华生医生说明下一个事件了。就算一时无法解决,也会展开积极的行动,不会像你一样,只是整天坐在沙发上发呆。”



“福尔摩斯?”御手洗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可是,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就真的让我瞠目结舌了,“那个爱吹牛、没有常识、因为古柯碱毒瘾,而搞不清楚现实与幻觉,却广受世人喜爱的英国人吗?”



听到这样的话,我讶异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他可是一个伟人唷!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敢用那种说法批评传说中的伟人。他哪里吹牛了?哪里没有常识了?人家是饱读大英图书馆藏书,见多识广的名侦探!”



“日本人的缺点,你都有了。完全以政治性的想法,来做价值判断。你真的是错到骨髓里去了。”



“你说够了吧?总之,请你一定要说明福尔摩斯哪里吹牛?哪里没有常识了?”



“那样的例子太多了,一时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唔……该怎么说呢?对了,你喜欢哪一个故事?”



“所有的故事我都喜欢。”



“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我全部都喜欢。”



“那就不知要从何说起了。”



“虽然我无法说出最爱的故事是哪一个,但是作者自认为第一名,也最受读者喜爱的,应该就是<斑纹绳子案>……”



“<斑纹绳子案>吗?那确实是作者最好的杰作,内容和蛇有关吧?一般人都知道养在保险库里的蛇,会窒息而死。就算这是一尾不用呼吸的蛇好了,但是用牛奶喂蛇的点子,可真是太天才了。奶类是哺乳动物的食物,蛇是爬虫类,它是不会喝牛奶的。还有,吹口哨引蛇出来,也是可笑的事。蛇是没有耳朵的,应该听不到口哨的声音;这属于常识范围,一般人在中学的生物或理科课程里,就可以学习到,所以只要认真地用脑筋想一想,就能明白那个故事是行不通的。所以我才会说那位大师没有常识。我认为那种乱七八糟的故事,情节纯粹是幻想出来的。故事里虽然有华生和他一起行动,其实都是福尔摩斯的胡思乱想,再加上一些冒险情节,假推理之名,让华生写出来的小说。有古柯碱瘾头的人,经常会产生和蛇有关的幻想,所以我说他有古柯碱毒瘾,并且胡乱吹牛。”



“不管你怎么说,人家福尔摩斯就是能够一眼看穿一个人的职业与性格,然后一针见血地解决谜团。你呢?你有什么本事?”



“一眼看穿?,他根本都是瞎猜的。举个例子说吧!……对了,记得<黄面人>的故事吗?他是怎么形容那个忘了把烟斗带回去人?你记得吧?那时他说:修复烟斗的价钱,已经足够再买一支新的烟斗了,可见烟斗的主人非常珍惜那支烟斗。而且,从烟斗的右侧焦黄的情况看来,这位主人显然是一位左撇子;并且,他不用火柴点烟,而习惯用油灯点烟。他还特别说明:因为用左手拿烟斗,在油灯上点烟,所以烟斗的右侧就变得焦黄了。就算烟斗的主人,会非常粗心大意地把心爱的烟斗烧成焦黄;但是,左撇子的人用烟斗抽烟时,用的也是左手吗?像我们这种习惯用右手的人,拿烟斗的时候,会用哪一手呢?应该会用左手吧!因为右手要写字,或者做其他事,这样才能一边抽烟,一边做事。因此点烟的时候,通常也会用左手拿着烟斗去点烟。不是吗?他那样的胡猜、吹牛,华生竟然不辩驳。不过,或许华生不能辩驳,他也就经常吹吹牛皮,戏弄纯真的华生,来打发时间得到乐趣。类似这样不用心的事,还有很多。对了,我想起来了,福尔摩斯也是一个变装高手,他会戴上假发,撑着洋伞,假装成老女人,在路上行走吧、你知道福尔摩斯的身高吗?身高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老女人,在街上行走时,应该有人会怀疑那是男人变装的吧!为什么华生会没有注意到这些呢?所以我认为福尔摩斯的推理,是从胡乱猜测开始的;而且他有古柯碱中毒的毛病,病情一发作起来,就像疯子一样,非常可怕。华生不是说过吗?如果福尔摩斯是拳击手,大概没有人可以抵挡得了他的拳头。说不定华生就遇到过他发作的时候,而且被击倒过好几回。可是,他却不敢和福尔摩斯绝交,因为福尔摩斯是他的衣食父母,他是靠写福尔摩斯的破案经过来过日子的人,所以只好忍耐着福尔摩斯的吹牛、幻想,继续和福尔摩斯在一起,即使明明看穿福尔摩斯的伪装,他也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等待福尔摩斯对他说,哈哈哈是我,他才很夸张地表现惊讶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咦?石冈兄?你怎么了?”



“……你……你……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我实在无法相信……你会有这种遭天谴想法!”



“我等着遭天谴。对了,你不是说福尔摩斯能一眼看穿一个人的性格与职业,这一点上我不如福尔摩斯吗?你错了,你应该知道我观察人的性格,是从占星术开始的。面对全然陌生的人时,要推测那个人的性格,恐怕从占星术开始,是最有效的。至于要了解一个人的一般行为,则精神病理学可以派上用场。而天文学,当然也是有用处的。想了解一个人的个性,最快的方法就是问他的生辰。因为从生辰可以推算出星座,从星座的属性,可以知道一个人的性情。你不是见过我与客人的对答吗?那种时候我总是可以从客人的生日,一步步地推测出客人的个性。福尔摩斯先生生于英国,却没有研究占星学,实在太遗憾了。想了解人的问题时,没有比占星学更方便的学问了。我经常遇到一些前来找我解决困难的人,因此,我有时就会想到:如果我不懂占星学的话,一定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



“我知道你对精神医学有研究。但是,你也懂天文学吗?”



“那当然。我是占星师呀!虽然我有望远镜,但是,我并不使用望远镜来了解天文学。我非常注意最新的天文知识。例如:在我们的太阳系里,除了土星有环外,还有哪一个行星有环呢?你知道吗?”



“咦?不是只有土星有环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所知道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的知识;在战争的废墟里编纂的课本,似乎是这么写的。顺便一提,你读的教科书里,不是还写着月亮里有一只兔子在捣米吧!”



“……”



“我冒犯到你了吗?咳,总之,石冈兄,科学时时刻刻在进步,跟不上是不行的,否则我们很快就会被淘汰了。现在这时代,连小学课本里都提到宇宙中充满了电磁波、重力可以扭曲空间,时间若踩了煞车,所有的物体就会接受空间的指令开始运动等理论。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是养老院里还在天动说的古人了。所以别再计较了。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吧!除了土星有环外,天王星也有环,木星的外围也有一道薄薄的环。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天文情报。”



我总觉得御手洗比较像在吹牛:“我现在知道你很了解福尔摩斯,也很懂天文学了。那么,你佩服的人是谁?布朗神父(注:切斯特顿笔下的名探)吗?”



“那是谁?我对教会不太熟悉。”



“菲洛·万斯(注:范达因笔下的名探)?”



“唔?什么饭斯?”



“马格雷探长(注:乔治·奚孟农笔下的名探)?”



“是目黑区的警察吗(注:目黑读音为Meguro,和马格雷Maigret接近)?”



“赫丘里·波洛(注: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名探)?”



“好像是个醉汉的名字。”



“多佛探长(注:乔艾思·波特笔下的名探)?”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搞半天你只知道福尔摩斯啊?你把他说得那么不堪,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啧,难道福尔摩斯的一切,都不能让你感动吗?”



“谁说的?完全没有缺点的电脑,能够让人感动吗?福尔摩斯让我感动的,正是他是人,而不是机器的这一部分。我喜欢他。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他。”



御手洗的这番话,让我意外,也让我有一点点的感动。这个人平常不太夸奖别人,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称赞人。不过,御手洗马上接着说:“可是,他有一件事让我非常反感。福尔摩斯晚年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而他竟然相信逮捕德国间谍是一种正义,并且参与行动,为英国工作。说到间谍,英国人的间谍散布世界各地。你看过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吧?英国人对付阿拉伯人,用的是狡猾奸诈的外交政策;基本上英国就是一个奸诈的国家。且不说他们如何对阿拉伯,就说对中国吧!鸦片战争是怎么一回事?明显的是一种恶意的侵犯,一种犯罪的行为嘛。为这种国家所做的行为怎能说是正义呢?福尔摩斯不该和那种事扯在一起,他应该更超然。因为这一点,我对福尔摩斯的喜爱程度减半了。或许你要说:那只是一种爱国的表现,因为华生说过福尔摩斯对政治几乎完全无知。可是,犯罪和政治是没有关系的。真正的正义意识,是超越国家主义的。所以我认为晚年的福尔摩斯堕落了。不过,也许他那是假的福尔摩斯,因为真正的福尔摩斯已在<最后一案>中,和莫里亚蒂掉落激流而死。也或许是英国利用福尔摩斯的名气,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谁知道呢……咦?”



正在此时,外面却传来急促、具有威胁感的敲门声,而且不待我们回应,就用力推开大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你是御手洗先生吗?”大汉向我问道。



“不是!”



于是他转身面向御手洗走去,然后神气活现地从里面的口袋抽出一个黑色证件,晃了一下,然后说:“我叫竹越!”



“真是稀客!原来是警察先生,有人违规停车吗?”御手洗调侃着,然后又故意靠过去,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警察的证件,可以让我仔细瞧瞧吗?”



“你的口才还不错嘛!最近的年轻人真是不懂规矩,害我们整天忙得团团转!”竹越开始打官腔。



“我们的规矩是先敲门,等对方开门才能进去,下次你可要记住。有话快说吧!”御手洗也不甘示弱。



“好家伙!你对任何人都用这种态度说话吗?”



“不,只有对你这种伟大的人才如此。闲话少说,如果要占卜,就快告诉我你的生辰。”



那个叫竹越的刑警,没想到会碰到个软钉子,似乎有点懊恼,不过还是不愿意向御手洗低头:“我妹妹来过了吧?美沙子来过这里吧?”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这件事感到十分气愤。



“啊!”御手洗提高嗓门说,“原来她就是你妹妹!怎么差别那么大呢?看来环境对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对不对?石冈兄。”



“美沙子真是鬼迷心窍!她一定把爸爸的手稿拿给你了,你可别装蒜!”



“我又没说不知道!”



“今天妹婿才告诉我这件事。那篇手稿对警察而言,是很重要的资料,快还给我。”



“我已经看过了,还你也无所谓。不过。令妹是否会谅解呢?”



“我是她哥哥,她不敢反对。话是我说的,快拿出来。”



“看起来你并没有和她商量过,这就叫我为难了,我怎么知道她是否同意把手稿交给你?最重要的是文次郎先生的意思,不是吗?像你这么不客气来拜托别人,还真是了不起啊。”



“我已经够客气了,要是你再不识好歹。我也有办法对付你的。”



“什么办法?在下一定要见识一下。原来你也是会思考的啊!真是令人钦佩啊。到底是什么办法呀?石冈兄,你看他是不是要亮出手铐逮捕我们?”



“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



御手洗故意打了一个哈欠,说:“我没有你想的年轻吧!”



“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要是爸爸知道那份手稿落在你们这种三流侦探手里,一定死不瞑目。侦查一件犯罪案子,可不像你们想像中那么简单,必须到现场搜证,每天来回奔波,那是得磨破鞋底的辛苦工作!”



“你说的犯罪案子,是指梅泽家的占星术杀人案?”



“占星术杀人案?这是什么玩意儿?简直像漫画的名字。你们这些外行人,以为靠着一张嘴巴,就可以破案,还任意为重要的刑案下名称。我说过了,要侦破一个案子,是要流血流汗,兼磨破鞋底的工作。总之,那份资料对我们十分重要,这点你总该明白吧!”



“照你这么说,当警察的人,家里最好开鞋店。但是,我觉得你说漏了一件事。想破案的条件,除了要流血流汗,兼磨破鞋底外,还需要有脑筋,不是吗?从你刚才出现到现在的种种表现,我实在很难觉得你是个有脑筋的人。既然是这份手稿对你们这么重要,就还给你吧!不过,我敢和你打赌,就算有了它,你还是破不了案,我劝你别白费心机了!不要说手稿,连我都可以跟你去,看看你是如何为这四十年前的血案磨破鞋底。这个案子可是你从来没遇过,非以这手稿为重心的案件,你要搞清楚,可别自取其辱哦!”



“你胡说什么?我们当刑警的,都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而且累积了许多搜查的经验。别小看搜查的动作,那不是你们门外汉想的那么容易。”



“你一直在强调搜查的行动,我有说过搜查不重要吗?”——没有。我很想这么说,但是,我可没有御手洗的胆子。刚才那个人亮出警察证时的威势,还是挺吓人的,此刻我最好少插嘴。——“比起实地的搜查行动,动脑筋是更重要的事。是你小看了动脑筋之事。”御手洗继续说。



“要斗智的话,我绝不会输给你!”竹越不服气地说,“像你这种没有社会地位,只是区区一个占星师,跟那个什么鲁邦三世没两样。靠着一张嘴说东道西的人,竟然也敢自以为是大侦探,真是让我开了眼界。身为警察的人,可和你不一样,我们有责任让社会大众知道案情的真相,不能单靠想象,马马虎虎蒙混过关。那么,我顺便问你,莫非你已想出破案的来龙去脉了?”



御手洗一时哑口无言口——我很了解御手洗刚才的态度绝非虚张声势,因此被人家这么一问,内心一定非常懊恼——“不,还没有!”



竹越不禁露出胜利的笑容:“哈哈哈!所以我说你们对案子只是抱着玩玩的态度嘛!警方是不会对你们这样的人有所期待的。你呀,还差得远呢!”



“你不要得意得太早。像你这样的资质,即使把手稿拿回去看,也是白费力气;就像给黑猩猩电子计算机一样,它仍然不会用。因为无法从手稿里看出什么,所以你一定会很快就拿给局里的同事看,征询他们的意见吧?这些同事如果能帮你解决这个案子,那还算好。但是,恐怕他们也和你一样,脑子里装得都是浆糊,这么一来,不仅案子仍然无法破解,竹越文次郎——也就是你的父亲——一生的名誉,很可能因为手稿被公开而毁了。这种结果你可曾想到?令妹一定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如此不安,不敢将手稿交给你。当真演变成这样,文次郎当日没有烧掉手稿,就变成错事了。如果能利用这份手稿中的线索破案,就算不把手稿交出去,也不算什么大错吧!你不会今天拿回去,明天就向同事公开这份手稿吧?这关系到你父亲的名誉。这样吧,你总还认识字,就让你把手稿拿回去看几天也无所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绝对不公开手稿的内容。你打算借几天呢?”



“嗯,三天可以吧!”



“手稿很长哟,三天大概只够看一遍。”



“那就一星期吧!再久就不行了,因为除了妹婿以外,局里的同事好像也有人隐隐感到有这份手稿的存在,我无法隐瞒太久。”



“一个礼拜吗?我知道了!”



“喂,喂,难道你……”我说。



“我会在这份手稿被公开前,设法解决这个案子。”



“谅你也找不到凶手。”竹越道。



“喂,我没有说要找凶手呀,我只说要‘解决’这个案子。要我把凶手带到你面前,是不可能的事。今天是五号——星期四;你等我到下星期四——十二号吧!”



“那么,十三号我就在警局里公开这篇手稿!”



“既然如此,时间所剩不多了,出去的门和你刚才进来的门是一样的,你可以先请便!对了,你是十一月生的吧?”



“没错。我妹妹告诉你的吗?”



“我自己猜的。顺便告诉你,你应该是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出生的。好了,拿好这份手稿,别弄丢了;下个星期四我要让这份手稿变成灰,免得被人公开。”



竹越匆匆离开,在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之后,我才忧心仲仲地说:“你刚才说的话没问题吗?”



“什么?”



“你不是说下星期四之前要找出凶手是谁吗?”



御手洗故作神秘地笑而不答,更增加我内心的不安。



“我也认为你比那个刑警聪明,可是,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线索了?”



“我第一次听到你说明这个事件时,心里就有一个疑点,只是一直无法清楚地说明那个疑点是什么。我经常会有这种类似的感觉,凡是有类似的事,我都会记得一清二楚。那并不是像猜谜那样直接的事……该怎么说呢……只要想得出来……。不过,也许是我完全搞错了!若是这样,就太糟糕了。算了,反正还有一个礼拜嘛,值得去闯一闯。对了,你有带皮包吗?”



“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里面有没有钱?”



“当然有啦!”



“多吗?够你一个人用四、五天?要是够就好了。我现在就要去京都。你要不要去?”



“京都?现在?那么急?总得先准备一下吧。工作方面必须先做安排才行?说走就走,这样太突然了!”



“那我们就先分手四、五天吧!不便勉强你。”御手洗说完就转过身,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旅行袋。我不得不慌慌张张地大叫:“我去!我也去!”



第十章



御手洗对这件事总算认真起来。这家伙不做则已,一旦采取行动,疾如脱兔。两个人(尤其是我)带着地图和必备的《梅泽家占星杀人案》一书,搭新干线前往目的地。



“竹越刑警怎么会找到你那里呢?”我问。



“饭田美沙子连自己的丈夫都保密,却把笔记给我看,大概因此心有愧疚,终于忍不住将此事泄漏给她先生知道。而她先生饭田刑警是个老实人,想到事态的严重性,觉得必须告诉大舅子,所以……”



“美沙子女士的先生是个很老实的人……”



“或许是那只大猩猩勒住饭田刑警的脖子,逼他说的。”



“那个竹越刑警是个自大狂。”



“那些人都是那样的,以为把警察的证件亮出来,人家就得都听他的。大概是武侠电视剧看太多了,把从前水户黄们那一套,也搬到现实中来,让人怀疑他们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二十世纪。至于手稿的内容,竹越可能早已略知一二,所以一家之耻被一个从未谋面、而且还是个类似鲁邦三世的人看到,难怪会那么气愤。不过,他的话还是得打点折扣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那位先生看来还是不脱战前警察权威至上的观念,真是侮辱了民主时代人民保姆的美名。”



“问题在于日本人总认为警察就必须威风凛凛。希望外国人不会看到现代日本竟然还有那样的警察。”



“其实日本现在还有很多竹越那样的警察,只不过竹越特别嚣张。日本应该把他列为国宝,好让人记住日本人二次大战前的丑陋。”



“难怪竹越文次郎、饭田美沙子都不愿把手稿给他看,他们的心情我能体会。”



御手洗突然看着我,说:“我很想知道美沙子心里的想法。”



“唔?”



“她发现那本手稿时,不知心里有何想法?”



“这还用问。如果她把手稿交给自以为是的哥哥,可想而知父亲的秘密会被暴露。而她来找你谈,就是希望能够暗中解开事情的谜底,洗刷父亲的冤情。”



御手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真的这样认为吗?那她为什么要透露给饭田知道呢?她不让哥哥知道,却告诉她的先生饭田刑警。她应该想到,凭她先生一人之力,是解决不了事情的。她就是认定不管是从能力、个性来说,她先生除了害怕外,根本不可能把这个惊人的证据藏在心里,所以才找上我们,她从朋友那听说我有这方面的癖好,而且人怪朋友少,所以不太可能把她父亲的遭遇到处宣扬。如果运气好、解开了谜底,她可能想一个人居功。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总之,父亲的耻辱不至于公诸于世。而我也不是胆敢这么做的人。如果我成功,那正中她下怀,可以把功劳推给她先生。因为这是个大事件,或许她那没啥本事的先生,因此升为东京警视厅的厅长。我觉得她可能在打如意算盘。”



“你不会是想得太多了吧?她不像……”



“她不像坏人?我并没有说她是坏人,而且我这样讲,也没有什么恶意。女人,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大概都会像她那样。”



“你把女人都看成这样,不是太瞧不起女人了吗?”



“有些男人很病态的把女人一味想成极端顺从、贤淑的娃娃,这不是更失礼!”



“……”



“这个议题就像讨论德川家康和冷气一样无聊。”



“这么说,你觉得女人都像她这样有心机喽?”



“倒也不是。大概一千个当中,会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吧。”



“一千个!”我惊呆了:“一千个太夸张了吧?你不觉得应该把比例提高到十个人?”我说。



御手洗哈哈大笑,毫不犹豫地说:“不觉得。”



话题中断了一下,我一时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御手洗倒是先开口:“关于这个案子,我们真的有把握吗?已经找到所有解决案子的线索了吗?”



“应该还有一些地方需要突破吧?”



“我们已经知道梅泽平吉的第二任老婆昌子,是会津若松人,案发时,父母还健在;有必要进一步了解她跟兄弟、亲戚间的关系吗?大概没必要吧!至于平吉的第一任妻子多惠的出身和家族情况,你了解多少?”



“据我所知,多惠的母姓是藤枝,是京都嵯峨野的落柿舍一带的人。”



“那可真巧,这一趟也可以去那里看看。还有呢?”



“她没有兄弟姊妹,是独生女。长大之后,全家搬到上京区的今出川,家里经营西阵织的布料店。不晓得是运气太坏,或是父母亲不懂做生意,生意一直没有起色。弄到后来,她母亲竟病倒在床,举目无亲,唯一的亲人伯父,当时远在满洲。不久,母亲病逝,店内生意愈来愈难维持,最后逼得父亲上吊,遗言要多惠到满洲投靠伯父、伯母。可怜的多惠,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去满洲,却流浪东京。此时的多惠已经二十岁。二十二或二十三岁那年,多惠在都立大学——当时还叫府立高等学校附近的一家和服店工作,老板供应吃住。合该有缘吧,那家店的老板和吉男认识,请吉男介绍相亲的对象给多惠。老板一方面可能是同情多惠,另一方面,多惠实在是个乖巧、勤劳的女孩。这只是我想象啦。总之老板为二十三岁的多惠拉拢这段姻缘。开始只是说说而已,后来却认真起来。吉男可能觉得平吉适合,便介绍他们认识。”



“照理说来,多惠应该因此时来运转了,为什么后来还会离婚呢?”



“唉,歹命嘛。离婚后,已想通的多惠,便决定在保谷的香烟店度过下半辈子。她的星座位置也不好。”



“按星座的配置,人的命运本来就不平等。除了这些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有一些,但是可能和这个案子没有什么关系。多惠从小喜欢信玄袋——就是布制椭圆底的手提袋、小钱袋之类,袋口可以用绳子缩紧,用来搭配和服,上了年纪后,她更收集了不少这类的袋子。其实,在她的父亲经营西阵织布料店时,她就有自制信玄袋出售的梦想,并且希望小店就开在故乡嵯峨野的落柿舍一带。在保谷的邻居,都曾听过多惠提这件事。”



“案发后,尤其是战后,平吉的画和版税,让多惠获得不少遗产吧?”



“又有什么用!她身体衰弱,每天只是吃饭、睡觉而已。有钱虽然可以托人做事,对善意的邻居表示大方,虽然生活优裕,心里却仍然是无依无靠的。她好像还表示过,如果阿索德真的存在,要悬赏给发现者。”



“既然有钱了,她不是应该回到嵯峨野,去实现开店的梦想吗?”



“话是没错。但是,一方面因为身体不是很好,另一方面则是已跟左右邻居处得很好,可以互相照应,不想到了老年才回到已无旧识的嵯峨野做生意。何况也上了年纪;因此下不了离开的决心。结果还是死在保谷。”



“那多惠的遗产呢?”



“很可观吧。听说多惠一死,就不知从哪里便冒出自称是她侄子的、伯父的媳妇、孙子的人,掌握到最佳时机出现,大言不惭地要来继承遗产;不过,多惠似乎留有遗书,也分些钱给邻居。她死的时候,邻居都哭了。”



“讲了半天,这里面还是没有可疑的人物。好,她的事我知道了。那么,梅迪西的富田安江呢?你对她了不了解?”



“不甚了解。”



“那梅泽吉男的老婆文子呢?”



“文子原姓吉冈,家里只有兄妹两人,生于镰仓。是吉男写作的仲介人,不,应该说是他恩人介绍给他的,他们家好像是类似庙宇或神社。家世需要讲得更详细吗?”



“不用了,她过去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历史吗?”



“没有,她是个很平凡的女人。”



御手洗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不再开口。他托着腮,望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由于车子里面灯光明亮,漆黑的玻璃窗上便反映出车内的景物,窗外向后流逝的夜景,便相对地看不太清楚。脸孔贴向窗户的御手洗,突然冒出一句话:“月亮出来了。”接着又道,“星星也看得比较清楚了。你看在月亮这一边闪亮的,就是木星。你们不懂星座的人,想找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或冥王星等行星,最好是以月亮为准,因为月亮是最明显的目标。今天是四月五号,月亮的位置为巨蟹座,不久后它就会移到狮子座。木星现在是在巨蟹座二十九度角的地方,现在这两颗都很接近巨蟹座。我跟你说过月亮和行星都会通过同一线上吗?我每天就是这样追逐着星星的动向。在这星球上,我们微小的行为中,有多少只是一场虚空?其中最大的,就是会不断增加的‘竞争’。我对竞争是毫无兴趣的,宇宙不停地在缓慢移动,如同一个大钟的内部,我们所住的星,又是微不足道的小齿轮上微小的一齿而已。而我们人更只是齿顶上一个小细菌。可是这些家伙老为一些无聊的事而悲喜,短如瞬间的人生总是要搞得天翻地覆,而且由于自己太渺小,看不到整个时钟,于是还得意的自以为不受该机制的影响,简直是滑稽透顶。我每次想到此总不禁失笑。明明是一个小细菌,贪那一点小财到底有什么用?又不能带进棺材里去,为什么还斤斤计较于这些愚蠢无稽之事呢?”御手洗一边说着,一边不禁笑了起来。



“我看我也是一只斤斤计较于蠢事的细菌。为了对付竹越那个大细菌,竟然急急忙忙地搭新干线,打老远从东京跑到京都来。”我一阵大笑。



“人做尽恶事之后,就该死了。”御手洗说。



“对了,我们干嘛跑来京都?”我自己感到讶异,为什么之前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要跟安川民雄见面啊,你不是很想见他吗?”



“是的,是想见他一面。”



“时间过得真快,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现在有七十岁了吧!”



“时代变了。但是,我们来京都的目的只有这个吗?”



“好啦,别急。反正很久没来京都,顺便来看看朋友,不是很好吗?刚才通过电话,我的朋友会来接我们,我会介绍你们认识,他在南禅寺附近一家名叫顺正的料理店当厨师。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他的公寓。”



“你常来京都?”



“嗯。有时候住在这里。京都常引发我一些不可思议的灵感。”



第十一章



“喂,江本!”一踏上月台,御手洗突然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一个靠着柱子的高个子男人听到叫声,慢慢地起身走向我们。



“好久不见了。”江本先生握住御手洗的手寒暄。



“近来好吗?”御手洗笑着问。



“的确好久没见面了。不过也没什么好的。”说完,江本便自我介绍。他是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出生,今年二十五岁,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因为是日本料理店的厨师,所以留着短短的五分头,看起来很清爽。



“要不要帮忙拿行李?这么少。”



“因为想到就跑来了。”



听我这么说,江本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并问:“来看樱花吗?”



“樱花?”御手洗回答江本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樱花的事。”接着他又说,“不过,或许石冈兄会想看看樱花。”



江本住在西京极,若是以平安时期的京城来说,公寓位在棋盘式街道的西南边。从地图来看,则位于左下角。江本开车,一路上我看着窗外夜景,希望看到京都古老街道的风貌。然而从窗外消逝的景物,基本上和东京差不多,尽是耀眼的霓虹灯和高楼大厦。我是第一次来京都。江本公寓的格局是两房一厅,有一个房间让我跟御手洗睡。这种经历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临睡前御手洗告诉我,明天会很忙,要早一点睡。江本隔着纸门告诉我们,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用他的车;但是御手洗回说“不用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搭阪急电车向四条河原町出发。根据御手洗的说法,竹越文次郎的手稿里,安川民雄住的地方是在四条河原町车站附近。



“你会看京都的地址吗?譬如依着安川民雄的地址——‘中京区富小路路的六角街’——就能找得它的所在。”



“我没办法,京都跟东京不一样吧。”



“当然是不一样。京都的马路是棋盘式的街道,一般来说是可以从街道名称,找出地址所表示的位置,就像座标一样。譬如说这个富小路,一开始这条街名的意思,就表示房子都是南北向,而六角街是指最靠近它的东西方向的街道。”



“噢……”



“我们马上就可以试试看。”车子抵达终点站,我们踏出月台。“这一带叫四条河原,是京都最热闹的地方,相当于东京的银座、八重洲。可是一般的京都人都不予好评。”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像京都。”



果然,走出车站,看不到木造房子,一眼望去尽是水泥建筑,感觉彷佛是涩谷,完全没有古都应有的味道。御手洗快步走在我前面。走过十字路口。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浅溪,溪底白色的石头夹杂着水藻。沿着溪往前走的感觉十分美好。我想这就是京都与东京不同之处。银座或涩谷不太可能有这么美的小溪。上午的阳光照射水面,反映出一片亮丽,非常好看。



“这是高濑川。”御手洗对我说。根据他的说明,这条小河原本是商人为运输货物而开凿的。可是可能淤塞的缘故,河道已经变浅,现在已无法行船。



“到了!”御手洗提高声音叫道。



“什么?这是哪里?”



“是中国馆子呀!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着要和安川民雄见面的事。安川现在已经七十岁,还愿意接受打扰吗?他的脾气虽然古怪,却没犯过什么罪,必定想过安静的晚年。不停思索地脑海,浮出了一个日日唯有酒瓶陪伴的流浪汉影子……说不定抱着《梅泽家占星杀人案》这本书,找上他的我们,是他的第一个访客呢!而他会把我们当成一般客人吗?我们又能从他嘴里挖出多少有关梅泽平吉生平的线索呢?御手洗是否能套出什么?



我们要寻找的住址,就在店的附近。



“这条是富小路,那边即六角街,很快便到了。”御手洗站在大马路上指指点点,“走,再过三条街就是啦。”说着,御手洗即刻前进,“不会错,一定就是这里。这一带看起来像公寓的房子,只有这里了。”御手洗一边说,一边已经踏上金属做的楼梯。公寓的底楼,是家叫“蝶”的酒吧,这个时候还没开张。白色木板门映着中午的阳光。



酒吧旁边是家小酒店。公寓的楼梯窄得可怜,只能够勉强一个人走。楼梯尽头是阳台,一排信箱并排。我跟御手洗迫不及待地寻找“安川”这个名字,结果却令人失望。御手洗露出可能找错地方了的表情,但这个表情一闪即逝。他是一个自信心极强的人,随即敲了身边一户人家的门——没有回答——里面的人或许在午睡吧?御手洗又敲了一下,仍旧没有人应门。



“不是这间吧!”御手洗说,“我们这样沿路敲门,里面的人一定以为我们是推销员,所以才不出来应门。我们去另一侧试试。”御手洗不死心地走到走廊的另一头,敲另外一边的门。果然有了反应,被他敲门的那一家,打开小小的缝,出来应门的,是一位胖胖的女人。



“对不起,我们不是要推销报纸。请问这公寓有一位安川先生吗?”御手洗问道。



“噢,安川先生吗?他早就搬家了。”那位女士非常有耐心地告诉我们。御手洗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接着问,“这样呀!那么,知道搬去哪里吗?”



“不知道耶。已经搬走很久了。你去那边问问看,房东就住在那里,或许他会知道。啊!不过房东现在可能不在,大概在北白川的店那边。”



“北白川?店名叫什么?”



“白蝶。房东通常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道谢之后,御手洗把门关上。然后去敲房东的门,房东果然不在家。



“看来,我们得跑一趟北白川了。房东的名字是……”御手洗看了看门旁的名牌,说,“姓大川吗?好,石冈兄,我们走吧!”



巴士摇摇晃晃。窗外一幢幢房子的屋顶有如寺院建筑,而泥土墙连绵不断。车子终于来到北白川,我们很快便找到那家店。这次运气不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开门。



“你是大川先生吗?”



男人听御手洗这样问,眼神立刻有所警觉,迅速打量我们。于是御手洗简单地说明来意,询问大川是否知道安川搬到哪里去了。听到御手洗那么说之后,大川就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人说他好像搬回河原町了。你们是警察吗?”



除了女人之外,全日本大概就属我们两个人最不像警察了。大川这样问,实在让人觉得他的话里有刺。



“我们像吗?”御手洗神情自若,笑着说。



“有名片吗?可以给我一张吗?”男人说。



我一听,心想完了,御手洗跟我一样,也愣了一下:“这……抱歉,恐怕不方便给你名片。下次有机会的话……你听过内阁公安调查室吗?”



男人听到公安调查室这个名称,立刻脸色大变,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两位的大名……”



“噢,没关系……”御手洗顿了顿,才又接着说:“算了,今天就这样吧!但是,你什么时候可以探听到安川民雄的新住处呢?”



男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又说:“今天晚上……这样,五点,下午五点好了。我现在有急事,必须去高榇。但是我会尽快赶回来,回答你们的问话。你们可以打电话给我吗?”



大川留下电话号码后,我们就走了。现在才中午,还有五个钟头。总之,要立刻得到线索,本来就是不大可能的事。我跟御手洗沿着鸭川走时,故意挖苦地对御手洗说,“你还真是扮什么像什么。”



“我最在行的是骗子。”御手洗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意思,并说,“不过,他也太狡猾了。”他想用一句话替自己开脱。



向河原走去的时候,我一路思索和安川民雄见面的可能情形。今天六号——星期五,像这样进行调查,一个礼拜将很快就会过去。



“你想会顺利进行吗?”我不安地征求御手洗的意见。



“别急。”御手洗回答。



两个人默不吭声,走了很久,看到前面有一座桥,桥上车水马龙。附近的建筑物似乎在哪里看过。想了半天,原来跟早上在四条河原町看到得很像。两个人走得口干舌燥,腿也酸了,便进入茶馆,喝点冷饮止渴。此时御手洗说:“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到底还忽略了什么?那一定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非常微小的事情。这个案件好像一件由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铁屑所组合成的前卫作品,只是其中有一小块铁屑掉了,所以怎么样也组合不出该有的形状。只要能找到遗漏的那一小块,一切就迎刃而解,案情的真相就可以大白了。但是那个被遗漏、忽略的一小块,到底在哪里呢?从一开始的部分就必须认真过滤,才能开始。问题出在后半段吗?一定还有没发现的关键,否则这个案件就不会至今无解。四十多年来,多少日本名侦探苦思不着,被困在那里,现在,我也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第十二章



我们在四条河原町的日式茶馆喝果汁,到快五点时,御手洗才去打电话。电话讲没两句,只听他说“知道了”,便挂掉电话,然后回到桌子旁边,对我说:“快,上路!”



走过马路上,这时已是下班时间,交通出现了拥塞。御手洗穿过人群,但却没去搭早上坐过的阪急电车,而是过了桥朝着京阪电车的车站走去。



“去哪里?”我急着发问。



“大阪府寝屋川市木屋町四之十六,石原庄。从那里的京阪四条站,搭京阪电车,在香里园下。”御手洗一边走过鸭川,一边指着前面的车站说。



“那一站就叫做香里园吗?”



“没错。”



“那个名字很美嘛!”



京阪四条车站就在鸭川畔。我们在等电车时,脚下的鸭川已被夕阳染红。抵达香里园时,天色已近黄昏。但是这地方并不如它的名字“香里园”那样引人绮思,眼前所见的,是灯火处处的餐饮店。而现在正是那些灯开始发挥功能的时候了。步履踉跄的醉汉逐渐出现在道路旁,而那些符合夜里出现的女子,则跨着稳健的步伐追着那些醉汉跑。



好不容易找到石原庄时,天已暗了。敲管理员的房门,并没有人应声。爬到二楼,就近敲一户人家的门,一个中年女子探头出来,问过之后,她说这里并没有安川先生这个人,让我们十分意外。



我们不死心,再敲别家的门。得到的回答是:“安川?好像搬家了,不知道搬到哪里去,问问管理员,或许知道。”



御手洗开始表现出失望的样子,折腾一天,仍是摸不着头绪。下到楼下,这次运气不错,管理员在。问他安川民雄是不是住在这里?他说安川已经不住在这里。再问他搬到哪里呢?



“那老先生老早死了。”



“死了?”我跟御手洗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你是说安川民雄死了吗?”



“没错啊,安川民雄。”



听说安川民雄已死,我差点昏倒。虽然无法想像安川离开柿木坂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更想不到眼前这座破落的灰泥旧公寓,竟是安川一生的终点站。更令人意外的是,管理员告诉我们,安川并非独居,他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儿,那女儿嫁给木匠,生有两个孩子,一个读小学,一个才两岁左右。安川便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



管理员室前的荧光灯似乎已经非常老旧了,不时地闪一下。每当那种时候,管理员就生气地抬头看天花板。



离开公寓前,我又再度回头看了一眼那公寓。有种百感交集的感觉,也令我想起儿时苦涩的回忆。突然觉得一直追逐着一个人的一生,这种行为是一种对人的亵渎。告辞管理员前御手洗又问了安川女儿现在的住处,管理员说:“没有问过他们要搬去哪里。不过,搬家公司或许会知道。他们是上个月才搬的,搬家公司是寝屋川车站前面的寝屋川搬家公司。”



“现在几点?”御手洗看我手上的表问。



“八点十分。”



“还早……走吧,到寝屋川搬家公司。”



回到香里园站,我们搭电车向寝屋川出发。一下车,很快就找到搬家公司。但是这个时间来,已经下班了,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获吧?御手洗站在店前抄写这家公司的电话号码时,发现店里有些微的灯光,便上前敲门。如我们所预料的,搬家公司的老板不能给我们答案,但是他告诉我们,明天早上再来问年轻的搬运工人,或许还记得他们搬去的地方。我们只好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电车又把我们载回西京极。我暗忖,耗费这么大气力,应该也够了吧!六日星期五这一天,就这样白耗了。御手洗的想法应该跟我一样,觉得很无奈吧!



第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打电话的声音把我吵醒。习惯早起的江本已经出门了。我很快地坐起来,离开被窝,进厨房冲泡即溶咖啡。回到房间时,御手洗刚刚放下电话。我把咖啡递到地面前,他说,已经有收获。



“正确的住址虽然不知道,但大概是搬到大阪的东淀川区,就在丰里町站牌附近,丰里町站好像就是个终点站,巴士会在那里转弯之后,照着原路回程。那边有家名叫大道屋,兼卖糖果饼干的小吃店,从这家店旁的小路走进去,就可以看见一栋公寓。他们家的姓名牌已经改成‘加藤’。新搬去的地方好像很靠近淀川的堤防,前往丰里町的巴士,好像是从梅田开出去的,所以或许我们可以在阪急电车的上新庄站换车。你要去吗?”



我们先从西京极搭电车到上新庄,然后改搭巴士,在终点站丰里町下车,远眺架在淀川上的铁桥。这一带还很偏僻,空地到处长满杂草,旧轮胎东一个西一个,我们搭的巴士所走的路,一直下去就会爬上堤防的坡道,往铁桥那里去。路看起来很新,马路边缘的水泥砖好像也才刚铺上去的。四周有些盖了一半就丢弃的旧房子,并不是沿着新路而建的。大道屋也在其中。这些建筑物跟那些废轮胎一样旧。从店旁小路进去,我回头一看,那店的背面竟是铁皮搭的。有几栋并排在一起的公寓,信箱墙上,有一个信箱上面写着“加藤”这个姓氏。



爬上老旧的木板梯,二楼走廊挂满晾晒的衣服。加藤家的门上有一个小玻璃窗。玻璃窗打开了一点点,传出里面洗衣服和小孩子的哭声。御手洗敲门之后,里面便有了回应。但并没有马上出来开门。我可以想像里面的人忙着收东西的景象。



门开了。是一个头发散乱、不施脂粉的女人。可是门一开,她立刻露出后悔的神情。御手洗抢进一步,阻止她关门,并问她可不可以谈谈她的父亲安川民雄。



“没什么好谈的。”女人表情断然,“我跟父亲毫无关系,你们为什么一再找上我?请回去吧。”说完,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留在门外的是她背上小孩的哭声。



御手洗吃了闭门羹,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对我说:“走吧。”



女人说得一口标准东京腔,完全没有关西腔的口音,让我印象深刻。因为来到这里之后,我的耳朵听到的尽是关西口音的日本话,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听到标准的东京腔。



“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御手洗很不甘心似的说,“我想,安川这条线索不用追了。即使安川还活着,大概也不会吐露什么,更何况他那女儿。我会来到这里,只是因为竹越文次郎没有完成访问安川这件事,所以我想代替他走一趟。”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让我想想。”不知道御手洗会想出什么新点子,我们再搭上阪急电车。



“你好像说过,你只在学校旅行时,来过一次京都。”在电车上,御手洗说,“你可以在桂站下车,然后换车到岚山。岚山和嵯峨野是京都的观光胜地,现在正是樱花盛开季节。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你去看看风景,我现在想一个人行动,你知道回到西京极公寓的路吧?”



我在岚山的车站下车,随着赏花的人潮前进,到处都是漂亮的樱花。这里有名的河流桂川,河面相当宽广,架在河上的木桥相形之下也显得相当长。我过桥的时候,和一位舞妓擦身而过,她和一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金发青年在一起。这个舞妓的脚上穿着像是漆木屐一样的鞋子,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叩叩的声音。其他过桥的人的鞋子,都不会发出声音。过了桥,从桥头的介绍看板上,知道原来这条桥就是“渡月桥”。想像夜晚的时候,月亮倒映河面的美景,这条桥的名字确实非常恰当。桥的尽头,有座像是小小地藏庵的木头小屋,却是一座公共电话亭。很想在这里打一通电话,但是,不知道可以打给谁,因为我在京都并没有朋友。离落柿舍还有点距离,所以就在岚山简单吃了午饭,才去搭京福电车。这种路面电车,在东京已经很少见了。



我想起一部我喜欢的推理小说,里面就有这种电车的场景。当年东京的路面电车要绝迹时,我还感伤地觉得:优良的推理小说,恐怕也要绝迹了。不知道这条电车会通到哪里,我就一直坐到像是终点站的地方下车。站名叫做“四条大宫”,一出站,就是一条热闹的马路。我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逛着,渐渐觉得这里有点面熟,原来这里就是观光客必来的地点之一“四条河原町”。



我还去了清水寺,并从“三年坂”附近,循着石板路走下来。这里有非常浓烈的京都气息。两旁有许多土产店,我进去一家茶屋,点了一杯甜酒。穿着和服、送甜酒来的女孩,之后就站在店门前,对着石板路洒水,并且非常小心地不让水溅到对面的土产店。离开清水寺一带,我又回到“四条河原町”,直到好像已经无处可逛了,才筋疲力尽地回西京极。



第十四章



公寓里,只有江本在。



“京都怎么样?”



“好极了。”



“你从哪里回来?”



“岚山,清水寺。”



“御手洗呢?”



‘他在电车上就放我鸽子。”



听我这么说,江本露出同情的表情。我和江本正准备炸天妇罗做晚餐时,御手洗像梦游病人似的回来了。于是三个人围着小餐桌说话。



“喂,你穿的上衣,不是江本的吗?天气这么热,脱掉吧,我看你这么穿都觉得热。”



御手洗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自顾自盯着墙壁。



“喂,御手洗,把上衣脱掉。”我再一次用比较强调的口气说,御手洗才慢吞吞地站起来,然后去换上自己的衣服。天妇罗的味道非常好,江本不愧是一流的厨师,可惜御手洗只顾想心事,似乎没有感受到美食。



江本向御手洗建议:“明天星期天,我也不用上班,可以载石冈去洛北玩。你呢?”我心里大喜。江本接着说,“我已经听石冈兄说你们这次来的目的了。反正是用脑的事情,不是吗?如果你还没有计划要去哪里,那么坐在车子也一样可以动脑筋,就和我们同行如何?”



御手洗很感谢似的点头说:“如果我就坐在后座不用讲话也可以的话。”



江本开车向大原三千院驰去。途中,御手洗果然一言不发,像老僧入定似的,表情木然。



我们在大原吃怀石料理,江本很热心地介绍各种菜色,御手洗仍然沉默。江本人很和气,跟我很投缘。一整天,他带我们从同志社大学逛到京都大学、二条城、平安神宫、京都御苑、太秦电影村等,凡京都的名胜差不多走遍了。最后又要带我们去河原町,我因为昨日已去过,就谢绝了。我们还吃了寿司,并到高濑川的古典茶艺馆饮茶。——快乐的一天,在享受咖啡中结束。今天是八日星期天,眼看这一天又过去了。



翌日起床时,御手洗跟江本都已出去了。我一个人饿着肚皮,到西京极的街上找东西吃,经过车站前的小书店时,也顺便进去逛逛。西京极有座运动公园,以球场为主,几堆人马正在嘶喊。我开始思考整个事件。我自己的思考在和御手洗采取个别行动之后,完全没有任何进展。但是我的脑子里却也时时刻刻都挥不掉这件事。



这个案件,很明显的有股魔力。我看过《梅泽家占星术杀人案》,想起一个颇有资产的人,因为热中解开这个案件的谜底竟把财产赔光,并且受到幻影中女人的魅惑,终至投身日本海。我相信如幻的阿索德,真能令人如此热中。想到这里,我又走到车站。西京极的街道已经被我走完了,干脆再去四条河原町逛逛。昨天那家古典茶艺馆不错,还有那边有家丸善书店,去看看有没有美国插画年鉴之类的书也好。



我坐在西京极的月台椅子上,等待开往河原町的列车。现在已过通勤的时间,月台上没有几个人,有一位老婆婆坐在阳光很好的椅子上,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就抬起头来看,但那是一列快速车,只是从我们的眼前开过去,并没有停下来。列车像一阵风般地过去,被丢弃在月台上的旧报纸杂志,便在阳光下随风起舞。我突然想起丰里町的那个巴士站——淀川堤防的附近还有很多空地,被丢弃在空地上的旧轮胎……这又让我联想到那个一口标准东京腔的女人——安川民雄的女儿。



御手洗果真放弃了安川民雄的女儿这条线索吗?他现在一个人进行得如何?忽然一种莫名的愤怒,使我不假思索地往月台的反方向跑。我决定现在就去上新庄,所以要改搭往梅田的电车。



抵达上新庄,月台上的钟指着快四点。我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搭巴士,但转念又觉得在这个陌生之地散散步也不错。上新庄这里只有车站附近还算热闹,其他地方就显得萧条了。有很多卖章鱼烧、大阪烧的店,令人恍如身在大阪。旧地重游,见过的景物又一一出现,淀川上的铁桥,就在远处。很快就到了巴士站,大道屋就在眼前了。



我没把握一个人去找安川的女儿会见得到她。然而,她应该会关心与父亲有关的梅泽事件吧?或许把竹越文次郎手稿的内容告诉她,可以引起她的兴趣也说不定。



我准备向她撒谎,说我虽然不是警察,但是是竹越文次郎女儿美沙子的老朋友,所以看过那本手稿。如果跟她提竹越的名字,大概不会惹麻烦。她说过她父亲的事已经给她带来不少麻烦,因此,我认为她应该也有权知道竹越手稿的一些内容。不管怎样,我想多多掌握与平吉生死有关的线索。还有,案件发生后,安川民雄怎样过活呢?他和梅泽平吉是否有不为人知的接触呢?



站在门前,我慎重地敲了一下门,这回没有听到洗衣服的声音了。一种紧张的气氛,随着开门声传来。探头出来的女人表情,倏地沉重下来。



“啊……我,”一时手足无措的我,终于鼓足勇气,把喉咙里的话吐出来,“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来。关于战前的那个事件,我得到了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资料,我是来告诉你那些资料的内容的……”



可能因为我的样子太认真了,她忍不住笑出来,下定决心似的,走出门外,然后说:“孩子跑出去玩了,我得去找。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她讲的是标准的东京腔。



今天,她的背后仍背着小孩。她说,小孩大都跑来这里。说着,我们登上淀川的河堤,视野顿时开阔,极目望去,除了宽广的河流,并没有看到半个小孩。她的步伐很小,我把准备好的一番话,一股脑地说出来。还好,她满有兴趣的样子,默默听我讲完后,终于轮到她开口了。



“我在东京长大,住在蒲田附近的莲沼。从蒲田到莲沼,只有一个站牌。为了省钱,我的母亲都是由蒲田走路回家的。”说到这里,她现出一丝苦笑,“关于我父亲的事,因为那时我尚未出生,所以知道的不多,不知是否帮得上忙……那个案件发生时,父亲应该是在服役吧,他的右手就是当兵时受伤的。战争后,他回来跟母亲住在一起,那时他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但后来他却渐渐变了,原来生活不错的家,因为他涉足赛船、赛马,迫使母亲必须工作,挣钱补贴家用。日子一久,母亲开始厌烦这种无止境的辛苦。一家人生活在六席榻榻米的空间,父亲一喝醉,全家人就都束手无策,后来他的脑筋已经不太对劲,还会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应该已经不在的人,却来找他……”



“谁?谁来找他?是梅泽平吉吗?”我不禁激动起来。



“我想他是这样说的。而且确实也听过这个名字。不过,父亲提到梅泽时,已经神志不清。他可能是吃了吗啡或打麻药吧,让人觉得他像是产生幻觉,在说梦话。”



“如果平吉还活着,就有可能是平吉来找他。关于梅泽家的事件,如果平吉真的死了,就有很多事情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我的劲来了,迫不及待地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这个事件我已经反覆地和御手洗讨论过好几次,所以说明起来非常流畅。我的结论是:第一具死亡的尸体上没有胡子,而平吉原本是有胡子的,而一枝之死,是为了让竹越文次郎依凶手的指示行事,还有,只有平吉有制造阿桑德命案的动机。尽管我讲得口沫横飞,她却不是很热中。不时摇动背后的小孩,好像在听我说话,又好像没有在听。从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吹动了她散落在额和颊上的发。



“民雄先生没提过阿索德的事吗?或是看过……”



“好像听他说过。可是我那时候还太小,所以……不过,梅泽平吉的名字,我倒是从小听到大,但是,我根本不关心他,对于这件事,我始终不感兴趣,甚至感到厌恶,因为这个名字会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那个事件最轰动时,我父亲随时都要应付那些来路不明的人。有一阵子,我从学校回来,经常发现家里坐满等候父亲的人。我家那么小,却被搞得乌烟瘴气,实在很讨厌。因此,我们才会搬来京都。”



“是吗……原来你家也遭遇了很多麻烦的事……那些事都是我无法理解的。我今天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真对不起。”



“你母亲去世了?”



“她还没有去世之前,就和我父亲离婚了。晚期父亲的性情让母亲很受不了。虽然母亲要我跟她在一起,可是父亲舍不得我,我也觉得父亲很可怜,就陪在他身边。父亲是个温和的人,从来不打我。却因为一直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心情不好,所以我们过得很惨。这个家……”



“你们没有亲戚、朋友吗?”



“没有。就算有,也只是一些喝酒、赌博的朋友。不过有一个叫吉田秀彩的人,和父亲相当投缘。其实应该说,我父亲非常崇拜这个人。”



“他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专门以四柱推命来帮人算命、占卜的命理专家。比父亲大十岁,以前好像住东京,他们在小酒馆认识的。”



“住东京?”



“是的。”



“民雄先生喜欢算命吗?”



“或许……但也没有特别喜欢。他之所以对吉田先生产生兴趣,是因为他喜欢做人偶。”



‘做人偶?”



“是啊,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谈得来。后来吉田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搬到京都,父亲可能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想来京都。”



吉田秀彩——又出现一条线索。



“你跟警察谈过这件事吗?”



“警察?我不和警察谈我父亲的事。”



“那么警察一定不知道吉田这个人吧?对了,你和那位吉田谈过话吗?你觉得那人怎么样?”



“从来也没有,今天还是我第一次对人提起这件事呢!”



我们并肩走在河堤,太阳渐渐西斜,她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透。我想我该直接进入话题了:“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你认为梅泽平吉真的死了吗?真的有阿索德吗?你父亲对于这点有什么看法?”



“我根本不了解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说根本不想了解。至于父亲,他已经酒精中毒得很严重、头脑不清了,还能想什么呢?不过,他确实曾经数次提到梅泽这个人。如果你要相信父亲的醉话,我也没办法。或许,你看到我父亲当时的样子,就会了解我讲的话。总之,我不会把父亲的醉言醉语当真。不过,他倒是对吉田先生说了不少。”



“吉田的名字怎么写?”



“优秀的‘秀’,色彩的‘彩’。”



“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正确的住址、电话,因为我只见过他一次面。如果我爸爸的话没错,吉田住在京都北区的乌丸车库附近。京都没有人不晓得乌丸车库,就在乌丸路的尽头,他家便靠近车库围墙。”



谢过她之过,我们在河堤上分手。走了几步后,我回头看她,她却只顾哄小孩,头也不回,整个人融入暮色。我走下河堤,想走进河边的芦苇丛。走近才知芦苇比想像得要高,高过了我的个头,大约有两公尺吧。有一条小路将芦苇分成两侧。我向前奋进,但在草丛中,这条路宛如成了一条隧道。地面逐渐变得泥泞,四周充满枯枝的味道。突然间我已到了水边。河水在黑硬的黏土上淙淙流过。左手边,可在夕阳余晕中,看到铁桥的影子,还有往来车辆的灯光。



我开始思考整件事。我想我掌握到一条警察和御手洗都不知道的大线索。这个吉田秀彩和安川民维到底说过什么话?能够从他们的谈话中,找到平吉还活着的线索吗?或许可以,这点谁也不能否定。刚才,她一直向我强调她父亲说的是醉话,但不管怎么说,安川一定认为平吉还活着!而且,我怎么也无法接受那是酒后乱说的。看看手上的表,已经七点五分。今天是九号星期一,离约定的星期四,还有三天。事情不能再拖,否则就无法在星期五之前,阻止竹越刑警将竹越文次郎之耻公诸于世。



我粗暴的踩进芦苇里,大步跑回来时路。决定跑一趟乌丸车库。因此回程没有在西京极下车,直接坐到终点站四条河原町,然后换巴士到目的地。到达乌丸车库这一站时,已经快十点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想问路也没有机会。怎么办?只好有气无力地绕着站牌旁的围墙走,希望吉田就住在围墙的后面。但是绕了一圈后,当然没有在围墙上看到“吉田”的门牌。最后不得已,只好走到警察局去问。



站在吉田家门口,四周一片黑暗,里面的人都睡了,没有电话号码,只有明天再来。巴士电车终于把我载回西京极的公寓。江本和御手洗已经梦周公了。不想打扰他们,我悄悄地钻进被窝。



第十五章



第二天醒来,御手洗和江本早不见人影。真糟糕,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把找到的新线索,跟御手洗说明了。都是昨天晚上太兴奋一直睡不着害的。不过也无妨。那约定又没说不能由我来解决,只要是御手洗的组员解决就行了。盥洗完毕,我马上到西京极车站,搭往四条乌丸的车子。由于昨天晚上已经摸清门路,抵达吉田秀彩家时,才十点多。



玄关的玻璃门开了之后,一个穿和服的太太走出来。我急忙打招呼,问道:“你好,这里是秀彩先生的家吗?是安川民雄的女儿告诉我的。”



那太太很客气地回答:“先生昨天就出去了。”



“去哪里……”



“去名古屋,他说中午回来,但可能傍晚才会到家。”我向她要了电话号码,并且留话:再来之前,会先打电话。事情就是急不得。在等人的时间里,我一边沿着贺茂川往下走,一边想案件。



这条河流叫做贺茂川,下游和东边流过来的高野川,呈Y字形汇流在一起后,就叫做鸭川。两河交集的地方,称今出川。梅泽平吉前任太太多惠的父母,就是在这里经营西阵织失败。御手洗向竹越刑警夸下海口,说一个礼拜内可以解决这个案子,但是何谓解决呢?首先是必须说明凶手犯案的过程(如果有的话),并且说出凶手是谁吧?照现在的情形看来,要完成这两点就不容易,更何况那位竹越刑警的要求,恐怕不止于此。要证明某一个人是凶手,基本上就是一件困难的事。只要是凶手还没死,就得查出凶手现在的住所、甚至确认凶手现在也在该地生活,若不如此就不算找到。



今天是十号星期二。连今天也算进去,我们只有三天时间。如果今天夜里还不能找到凶手,应该就没希望了。凶手在日本国内,不,他不一定在日本。他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即使他在国内,可能在稚内(棒槌学堂注:北海道最北端),也可能在琉球。到后天的两天之内,一定要找出他的踪迹。两天时间实在是太赶了,极有可能需要花上两天以上的时间,更何况这事件发生在四十年前。如果我们真的能在未来的两天内解决案子,赶在星期四回东京,当天就向竹越、饭田说明案由,就可以把竹越文次郎的手稿烧掉了:明天就是星期三。最好能搭星期三晚上的车回东京,所以今天不能有所收获的话,恐怕在期限前解决事件的希望,就渺茫了。现在我要办的,就是向吉田秀彩追出平吉活着的证据,而且证明平吉就是凶手。至于他匿藏的地方,就不容易着手,但少说也要探听出平吉最后现身的场所,然后明天再去那个场所做进一步调查。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捱到两点,打电话去吉田家,秀彩的老婆很客气地说:对不起,人还没回来。我只好决定继续耗到五点。



为了打发时间,我就近在公园旁边的一家茶馆休息。时间慢慢消逝,五点十分,我很快拨通电话。谢天谢地,电话那头说,秀彩刚刚到家。我马上接口就说,请让他等我,我马上就到。话一讲完,我就扔下话筒,飞奔出茶馆。



吉田秀彩在玄关迎接我。照民雄女儿的说法,吉田是六十岁左右的人。可是看他满头白发,七十岁都有了。



等不及进入客厅,在玄关我便开始说明来意。他请我在沙发坐好后,我的话匣子打开,说明因为朋友的父亲去世,整理书房时,找到一本手稿,上面有竹越的名字,内容则三言两语带过。然后,我说,这件事纯粹是帮朋友的忙,关于梅泽平吉的生死问题,我相信他仍活着,否则案件就无法说明等等,一股脑儿的对吉田说了一遍。



“我见过安川民雄的女儿,安川先生似乎认为梅泽平吉没有死,而他似乎告诉过你他的想法,所以我才来找你,希望听听您对这件事的看法。另外,你认为真的有人能做阿索德吗?”



吉田秀彩整个身子几乎埋进暗色调的沙发里,听我叙述完毕,他说:“你的话很有趣。”我重新打量吉田,银发下的五官,鼻子细而高,两颊削瘦,眼光时而锐利,时而温和,是张富有魅力的睑。因为他身材精瘦,个子又高,所以不认识的人可能会说他很孤傲,其实这种说法未必切实际。



“我曾经占卜过这件事。关于平吉的生死,答案是五比五。不过,现在我认为死的成分是四比六。可是,谈到阿索德,我是以创作人偶为兴趣的人,其中的哲理讲不完。如果为做那个而犯下了杀人罪,那我可能真会把它做出来。我这么说好像有点前后矛盾。”



这个时候,吉田太太端着茶、点心,来到客厅。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匆匆跑来,也没有带见面礼:“对不起,太急的缘故,以致空手……”



秀彩笑笑,说不必客气。



这时候我才首次环顾吉川家的客厅。刚进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斗牛场的牛一样,根本没时间注意这些。客厅里占卜之类的书很多。而大大小小的人偶,有木制的,或合成树脂做的,这些作品的风格都相当写实。



由于我的赞美,话题自然转向人偶。



“这是合成树脂吗?”



“那个,是FRP。”



“噢……”我十分惊讶,老人家洋文居然朗朗上口。



“怎么会想到制造人偶呢?”



“嗯,说来话长。我对人本身感到兴趣。乐于制作人偶,个中道理,不是门外汉可以了解的。”



“刚刚您说自己也可能去制造阿索德,制作人偶真的那么有魅力吗?”



“说是魔力也无妨。人偶即是人的化身。当我制作人偶时,聚精会神,手指接触模型,魂魄仿佛就慢慢地进入人偶之中,另一方面,人偶的制作,又好像是在制造尸体,有点恐怖,这种经验,单是魅力二字是不足以形容的。从历史看来,日本是不会制作人偶的民族。虽然日本也有土俑或陶俑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些都是‘代替真正的人’,是象征性的,与雕刻或雕塑人偶的概念,截然不同。日本人的历史里,很少有肖像之类的东西,更别说雕像了。西方的希腊或罗马,每一个时代的执政者或英雄,几乎都留下了肖像画、雕像、浮雕等等肖像,供后人景仰。日本却只见佛像的雕刻作品,却从来没看过为政者的雕像。并不是日本人在这一方面的技术不行,而是害怕魂魄会因此而被摄走,所以即便是人像画,也不多见。因此,在日本制作人偶时,通常是要躲着别人制作的,而且制作者也总是秉持着神圣、严肃、全神贯注的态度,来创作一件作品。这种创作的过程,有如与生命的搏斗。我从昭和开始,便沉迷在这种创作的魔力当中。”



“那么,你认为创作阿索德是……”



“创作阿索德的想法是邪术,做人偶一定要用人体之外的材料,才叫人偶,不可以用人体本身来做。刚才我说过,人偶的制作,从历史来看,是种阴暗、悲惨的精神世界。所以我也能理解为什么会产生那种狂想,毕竟是日本人嘛。不,应该说在我的时代,只要是一度着迷于制作人偶的人,就能了解那种心理。然而自己是否也会去做这件事,又是另一个问题。谈不上道德,根本上那种做人偶的出发点和创作的态度就与我不同。”



“我了解你的意思。不过刚刚你提到你也有可能做出阿索德,及平吉或许死了。那是什么意思?”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认识平吉的安川跟我很熟,而我也对案件中的那个人偶,感到很大的兴趣,但是我对整个案件的情节,实在没多大兴趣,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深入去想那个案件。因此你来追问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我就得再好好想一想。我向来不善与人说理,尤其是对你这种年轻人说明。关于平吉生死的问题:如果他还活着,就不可能不跟别人来往。一个人独自住在深山里头,这并不是像嘴巴上说的那么容易,吃就是个大问题,除非可以过着不吃不喝的神仙生活。若说他还活在人间,太太也不在身边,应该很不方便吧,为了不引人注目,也不能不随着社会的脉动生活。而且太太的娘家也会调查吧。日本这么小,现实问题就不可能解决啦。我想平吉多半死了。但是,如果说他制作了阿索德之后,自杀死了,就应该会留下尸体,被世人发现,当然,如果他死的时候有办法让自己的尸体消失又另当别论。若是如此,一个人恐怕不行,一定要有人帮他处理,若不烧了还是埋了,就一定会被人发现。也说不定他就死在阿索德旁边。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您说的是……安川民雄也谈过这件事吗?”



“是的。”



“他怎么说?”



“不,他的话我完全不相信。他是平吉的狂信者,他对平吉还活着这事深信不疑。”



“那么那个阿索德……”



“他说,阿索德已经做好了,一定藏在日本的某个地方。”



“安川有没有说在哪里?”



“哈,说过了。”



“哪里?”



“明治村。你知不知道?”



“名字听过。”



“那是名古屋铁路局在名古屋犬山营建的村子。凑巧,我刚从明治村回来。”



“噢?在明治村的哪里?埋在某一个地方吗?”



“没有埋。明治村里有个宇治山田邮局,内部就是个博物馆,展出邮票、邮政发展的历史,里面还有江户时代信差的假人、明治时代的邮筒以及大正时代的邮差人偶。不知为何那角落还有一个女人偶。安川认为那就是阿索德。”



“哦,那样的展览品中,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偶呢?而且应该知道是谁把它搬进去的啊?”



“这个嘛……这一直是个谜。因为那些人偶老实说是我做的。那些展览人偶是委托我和名古屋的尾张人偶社制作。我时常在名古屋、京都来回跑,名古屋的同好也经常到我京都的工作室,互相研究制造,完成以后再一个个运到明治村展览。但是开幕那天,我们去看,都吓了一跳,怎么多出一个人偶,问尾张人偶社的人,也说不知道。大家都不记得有做那个女人偶,邮局的历史展览馆也并不需要那样的女人偶。我们想可能是明治村里的有关人员,觉得原本的展览内容太单调了,就放了一个女人偶进去。老实说,那个人偶虽然做得不错,可是跟展览馆不配合。因为这个女人偶的来路不明,显得非常诡异,所以安川民雄就说那个女人偶是阿索德。”



“原来如此。你这次去明治村,就是为了人偶的事去的吗?”



“不,我有朋友在明治村,他跟我一样,从前也是喜爱制造人偶的同好。另外,我喜欢明治村的踏实气氛。我小时候在东京住过,非常怀念过去东京车站的派出所、新桥铁工场,还有隅田川的桥、帝国大饭店。避开假日的时间,那个地方人就不会太多,在那里散步,优游自在。但是像我这种年纪,已经不适合住在现在的东京,最好是住在京都,尤其是明治村,还有那个时代的气氛。”



“明治村真的这么好?”



“或许是我的偏好,你们年轻人我就不知道。”



“我想再回到刚刚的问题,您看安川认为梅泽的想法如何?”



“至少我们不当一回事,那是狂人的妄想。”



“你搬到京都后,安川还来找你吗?”



吉田秀彩现出苦笑:“这……有吧。”



“你们来往密切吗?”



“他常常来,这里也算是工作室。我不是在说死人的坏话,但他在死以前,人已经变得很奇怪……自从他迷上梅泽家的占星术命案后,就变成那个案子的牺牲者。在日本,像他这种人或许很多。那些人相信他们负有上天的使命,要破解那个案子。这简直是病态。安川的口袋经常放着小瓶的威士忌。我好几次告诉他,这种年纪了,不要那样喝酒。还好,他不抽烟。不过,每当他拿起小瓶威士忌喝一点喝一点的时候,到我这里的朋友都劝他,不要喝了。到了后来安川一来,大家便说要回家。有一段期间,因为我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就比较少来。如果来的话,不外是他前天晚上作了什么奇怪的梦,跑来把梦中的情景,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总之,他人已经活在梦和现实混淆不清的日子里。最后,不知道他是不是得到什么启示。有一次他说我的一个朋友就是梅泽平吉,他言之凿凿地说,那个人来的时候,老是客气的跪下行礼,而且还一直说好久不见什么的。而且他眉弯处有火烧的疤痕,那就是他是平吉最好的证据。”



“他为什么说火烧的疤痕,可以证明是平吉呢?”



“我也不知道,那道理只有他本人自己才知道。”



“那个人和您还有联络吗?”



“有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前面我提到,去明治村找的那个友人。”



“他叫什么名字?”



“梅田八郎。”



“梅田?”



“对呀,安川也说,他的名字和梅泽平吉都有一个‘梅’字。可这没什么道理,大阪车站附近一带就叫梅田,这在关西并不稀奇啊。”



我忽然灵光一现。我想的不是“梅田”,而是八郎二字,因为死于梅泽家占星术命案的人,前后加起来不是正好八个吗?



“梅田没有在东京住过,小我几岁。如果他是平吉的话,又太年轻了。”吉田秀彩又说。



“他在明治村做什么工作?”



“明治村有个京都七条派出所,是明治时代的建筑物。梅田八郎留着英国式的胡子、挂着佩刀,在那里做明治时代的警察。’一个念头跑上来,我应该跑一趟明治村。



吉田秀彩似乎看穿我的心事:“你到明治村走走也好。梅田绝不是平吉。一方面年龄不符,我猜安川是把他自己年轻时在东京看到的平吉,想成了梅田,全然忘了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而且平吉个性内向、阴郁,梅田则笑口常开,充满活力。梅泽平吉是左撇子,梅田恰好相反。”



告别时,我一再谢谢吉田秀彩,他太太也出来殷殷致意。吉田秀彩送我到大路上。他告诉我,现在是夏令时间,明治村营业到五点。早上十点开始让人参观,花两个钟头就可以全部看完。此行大有收获。我在暮色中,走向回程的公车站。今天已经十号了,还有最后的两天。回到西京极的公寓时,江本已经回来了,他一个人无聊地在听唱片。我也坐下来,随便跟他聊起来。



“御手洗人呢?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我刚才在门口看到他了。”江本说。



“他还好吧?”



“那家伙……一副拚命的样子,说绝对要找出线索,就跑出去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闷起来。看来,我也必须更加振作才行。我把这几天的情形,大致向江本说明后,请他明天务必把车子借给我。他告诉我,必须走名神高速公路,然后在小牧交流道北上,便可以到明治村,用不着多少时间。



我决定明天六点出发。今天很累,要早一点休息。京都的道路我不太熟悉,在东京,早上过了七点就塞车,京都大概也一样。反正要早点出门。御手洗忙他的,想跟他谈话的机会都没有。明天早上不可能等他起床,只好回来再说。我为自己铺好床后,也为御手洗铺好床,就钻进被窝里睡觉。



第十六章



大概是情绪紧张的关系吧?天一亮,我就自然地张开眼睛。夜里应该是作梦了,但是却不记得梦的内容,只记得确实作梦了。至于是好梦还是坏梦,也说不清楚,因为并没有很不舒服的感觉。虽然有一点点悲伤的情绪,却也不是很深刻。总之,只留下作过梦的感觉。身旁的御手洗还在睡。我要起来时,他发出睡得不太安稳的呻吟声。



走出公寓,将身体投入早晨的空气中,从我嘴巴里呼出来的气,好像一阵白烟。尽管身子和脑筋还没有完全从睡眠中醒来,但这样的感觉却很舒服。昨天足足睡了八个小时,这样的睡眠时间应该很充足了。



车子在名神高速公路上奔驰。走了两个小时左右后,我看到左手边的田地里,竖立着一个大看板,那是一个冰箱的广告,广告内有一个笑吟吟的女人,一头秀发在风中飘扬。



霎时,我想起了早上的梦。



那好像是在海底,一个全身赤裸的长头发女孩,在昏暗中晃呀晃。她的皮肤白皙,乳房的下面及腹部、膝盖等处,都被绳子紧紧地绑住。她张着眼睛看我,但下个瞬间,她的脸上却没了表情,没有开口,仿佛在向我招手,而且往深邃的海底沉下去。现在回想起来,清清楚楚,一种说不出的美和恐怖。这难道是我此行的预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个冷颤。我想起了安川民雄,还有投身日本海的狂热份子。现在我也要去那些人所在的地方了吗?我不由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抵达明治村时,已经十一点了。从京都开到这里,因为途中有点塞车,总共花了五个小时。停好车,才知道这里并非明治村的入口。要去明治村,还得搭专门到那个村子的巴士才行。



巴士沿着坡路爬行。路很窄,旁边的树枝不时和车身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从车窗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潭碧绿的湖水。但严格说来,那只能说是大的水池。走在明治村里,不管人在哪一个角落,好像都可以看到这个“入鹿池”。



整个明治村就像没有顶盖的博物馆。因为时间还早,我便信步游览。这个日本百年前的明治街道,很像现在的美国乡间,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欧美人建造房屋,仍以百年前的样式为基础,但日本人的房屋建造百年前和百年后,却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现在住在贝克街的英国人,应该还住在和福尔摩斯一样的房屋,使用着一样的家具,可是日本人却不同。日本的房舍样式,自明治时代改变以来,几乎已失去了延续传统的空间。日本人的选择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呢?从现在摩登的日本建筑看来,日本人似乎想把自己的生活封锁在灰泥的围墙中。



明治时代人们的直接模仿也有问题吧!在高温多湿的日本,是不可能建造欧美那种重视隐私的楼房的。但是现在空调普及,日本人的房屋看来又将渐渐回到当时的风格。我觉得日本人的房屋建筑、市镇建筑好像都绕了远路。在这里散步最舒服,而且让人感觉和日本街道完全不同的最大原因是,它没有围墙。日本现在富裕了。如果有一天所有家庭都有了空调设备,房屋都回到明治时代的设计,那么围墙就该全都拆除了,走在明治村时,我一边思忖着。



我走过大井牛肉店和圣约翰教堂,站在日本大文豪森鸥外、夏目漱石的日本式房舍前发呆。这房子的名牌上写的是夏自漱石的大作“吾辈是猫”,让人不禁莞尔。走在我前面的四、五个人,像是结伴来玩的,看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十分欢乐。我不禁想到:如果御手洗现在和我在一起的话,应该也像这样妙语如珠吧!然而我现在、心里所想的并不是他开玩笑的事,而是他所写的《草枕》中的一段:



依智而动者为人所弃,依情而行者随潮漂流。总之,人生在世难也。



依智而动便是典型的御手洗型吧。整个地球上,大概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句话了。相反的,依情而行,随潮流漂流的,不就是我吗!而且我们兄弟俩,一天到晚叫穷,生活拮据。所以可以肯定对我们这两种人而言,人生在世真的很难。而那个竹越文次郎,应该是和我一样依情而行,我无法淡然看待他写的手稿。如果我是他,大概也会像他一样,丝毫不差地对自己的人生做那样的决定吧!对他而言,人生并不是一句简单的人世难所能道尽的。



走过漱石的房子,下了石梯,真的就有一只白色的猫躺在眼前。原来那并不是个玩笑。但是,这种没有车子往来的宁静之地,也正是猫儿们喜爱的居所。原来如此,这就是明治村。



走下石梯就来到广场。可以看到代表时代的市区电车噗噗地来回跑着。听到一群小女孩的欢呼声,因而将眼光朝角落望去,原来是一个中年阿伯,穿着侧边镶有金边的黑裤子、嘴上还用胶水黏了英国式的胡子,看起来神气十足。年轻女孩们围着地抢着要合照。他的腰间还垂着一把长刀哩。一时我还没有会意过来,原来他是明治的警察。这么说有点抱歉,不过我真觉得他有点像街头广告艺人。拿相机的人小跑步的又轮流换了两三个,不知何故又涌起了欢呼声。但是穿金边黑裤的男人还是忍耐着。



他可能就是梅田八郎。他的装扮就算在一公里之外也不会看错。反正拍照大概还要花点时间,所以我决定先去绕一圈。头一个就要去看宇治山田邮局。



明治村虽然是观光胜地,但是知道这里的人好像不多,因此没有夏日的轻井泽的热闹。在这里的服务人员,都是老人家,不但态度亲切,而且精神奕奕。刚才我搭旧式的京都市立电车时,司机就是个老先生。他替我剪票时,,特别把明治村的印戳重重盖下去,还叫我拿回去当做纪念品。我很惊讶。在东京,电车人员给我的印象都是冷漠无情的。京都电车上的车掌也是老人,他精神饱满,认真地向乘客介绍左右两旁的景物,暗哑苍劲的声音响彻电车:看,右边是品川灯塔,左边是名作家幸田露伴的房子……他是车掌,但也一路担当导游的工作。这个人对自己的喉咙极有自信,可能以前是个讲师吧!



可惜的是,不久之后,一群不太礼貌的中年妇人团体上了车。她们配合着老人的解说,像水牛群一般在车里到处乱撞,弄得这台珍贵的老电车像火柴盒一样摇晃起来。我对老司机最感惊讶的,倒还不是他的嗓门。当电车到达折返点时,原本老态龙钟的老人,突然宛如脱兔一般跳下了电车。我好奇的把头伸出车窗外,用目光追随着他的去向。电车集电支架那里垂着一根绳子。只见瘦小的老司机跳起来抓住那绳,用全身之力往下扯。而集电支架因老人的体重而被硬拉了下来。老司机手拿着支架沿电车侧啪啪地边跑边画了一个弧,然后再把支架拉往电车前放开。总之,他是在改变集电支架的方向。然后再次跳上电车。随后,电车便在他的手势下,再度以与老司机的卖力完全不搭调的温吞速度,开始前进。



他并不是东京周边路线密度过高的电车司机(根本没有路线可言),而且就算慢一点也没有人会抱怨,但是他所展现的卖力态度、那种认真,令人根本不认为他是个老人。我真是从心底感到佩服。不过,我还是为他感到担忧。若是他的家人看到了,恐怕也跟我有同感吧。像那样的工作方式,或许神经痛可以不药而愈,天天晚上沾枕就睡。但万一在工作中咕咚一声倒下去死了,那可怎么办?他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卖命的呀。换另一个角度想,那岂不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只要工作,人生就是美好的。比起孤独隐居,死了还让子孙伤透脑筋的老人,像这老司机拚老命抓住集电支架地工作,万一死了也死得有价值呀。我懂了,那时吉田秀彩说他羡慕这种人生的意思,我终于悟透了。



在参观铁道寮新桥工场、品川玻璃工厂的路上,我看到了立在路旁的黑色箱子。就是这个——邮筒!我心里面叫了出来,找到了!宇治山田邮局,太好了!跑上小小的阶梯,踏上黑褐色、油污渗透的地板,我的心脏怦怦跳。奇怪,一个人也没有,刚过中午的阳光,照在地板上,光束中,浮尘清晰可见。我的目光移动,先是江户时代的信差人偶进入眼帘,接着是明治时代的邮筒,那是红色的圆柱形筒子。站在筒子旁边的,即是明治时期起的邮差,从大正到昭和,一个个……阿索德呢?我焦急的眼光投向它。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屋子一角有一具女性人偶。她穿着和服,直发覆到额前,静静地立在那里。



这就是阿索德吗?



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那人偶走去。她穿着红色和服,两手垂直,姿势呆板。发长及肩,可以看到身上有薄薄一层灰尘。这人偶大概有四十年历史了,令人有种阴森之感。头发下方张大的玻璃眼珠,空洞地瞪视我,跟我梦境中看到的女孩不一样。



记得小时候,曾经看过跟海洋有关的电影,深海的幽暗中,突然出现鲨鱼眼睛的亮光会吓我一跳。



大白天,我一个人在这明治村的邮局博物馆里,静静地面对人偶,脑海里产生一连串想像。我有一种预感,这无边的寂静将会转变成一股巨大的恐惧。我鼓足勇气继续探索,静止的人偶却蠢蠢欲动似的骇人。



我慢慢地把脸凑近,隔着栏杆,我们的距离,大概相当于我的身高。奇怪,是室内光线的关系吗?我竟然看到她眼睛附近的皮肤有皱纹,但她的眼珠子明明是玻璃做的呀!至于她的手,和真人不一样。虽然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那确实不像真人的手。只是……她的脸……太不可思议,为什么有微妙的皱纹?应该看个究竟。我走到门口向周遭张望,没有人,就这么办吧!我决定跳过栏杆,仔细观察。我正卯足脚力想要跳时,忽然听到“砰”一声,我的心脏险些麻痹。一个女清洁员拿着长柄扫把进来,铁制的箱形簸箕,砰、砰地制造出好大的噪音。她开始清扫地板,把香烟头、小石子集成一堆,胡乱地扫进簸箕。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干脆先出去,回头再进来看。



邮局左手边有间类似茶馆的店,我忽然觉得肚子很饿。明治村中并没有餐厅或茶馆。正门前有一家,但一出去便不能进来了,所以我买瓶牛奶和面包果腹。然后根据吉田秀彩说的,坐在隅田川新大桥旁的长凳上吃面包,看着帝国大饭店的玄关。



这里是明治村的尽头,游客到此参观后,必定折回。我一边吃东西,一边欣赏前面的水池,地上有座桥,叫“天龙眼镜”,水上天鹅优游,池水潺潺流下到入鹿地,是一个静谧的所在。广阔的空地上,空无一人。树丛顶上冒出阵阵白烟,应该是蒸汽火车吧。在远方高处搭建的铁桥上,突然出现三辆火车的踪影。



从常识判断,那个人偶不可能是阿索德。四十年前的人体,被摆在这里当装饰,应该是在众目睽睽下,经过检查后搬进来的。这么多人怎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呢,这一想就知道根本不合常理。但是,那个人偶是从哪里搬来的?是谁做的?怎么搬来的?如果这一连串的流程都没问题,那么这条线索就该放弃,一直把焦点放在这尊人偶上只是浪费时间。



再回到邮局时,清洁工已走了,可是却有几个游客陆陆续续进来,我只好对着人偶干着急。在这样的时间里,我一直觉得那人偶的眼光,越过游人的肩膀,直直看着我。既然不断有游客进来,我只好打消跳过栏杆观察的主意,然后毫不犹疑地离开邮局,赶到京都七条派出所。刚走到派出所前广场,就看到梅田正拿着扫把在石板上扫。有一群女孩子走过,向他说再见,他也回答说再见!并且稍稍做出敬礼的姿势,那样子就像个警察(其实我并没有看过真正的警察敬礼的样子)。



我走近一看,发现他是个眉目慈祥的人,好像很容易攀谈。所以我很轻松地向前问道:“您是梅田八郎吗?”



“是的。”



我直呼他的姓名,他一点也不惊讶,想必他在这里相当有名。



“是吉田秀彩先生介绍我来的,我叫石冈,住在东京。”听到吉田秀彩的名字,梅田八郎略显诧异。我已经习惯自我推销,就像业务员似的,快快地把安川的女儿加藤和吉田秀彩的话,叙述一遍。



他两手握住扫把,倾听我讲完一段,便邀请我进入派出所坐。



他请我坐下,自己推了张有滚轮的公务椅过来坐下,然后说道:“你刚才说的安川那个人,我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生前也来过这里,他就是爱喝酒,不然,可以活得更久。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小时候,我想成为乐队中的一员。结果,干过司机、车掌,最后竟然在这里当警察。”



听他说话,我失望透了。因为他跟我想像中的梅田八郎相差太远。他一派认真,完全不像在演戏。如此纯真、善良的人,怎会是计划一连串血腥事件,并且行动冷静的杀人者?而且,他看起来才六十出头。不过,或许是这里的生活太好了,让他看起来年轻。我只好试着向他提起梅泽平吉的事。



“梅泽平吉?噢……那个酒鬼准是发酒疯,竟然把我跟梅泽平吉扯在一起。不要听他的。可能是长得真有点像吧!不过,那人那么坏,像他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若是说我像乃木大将或是明治天皇,那我会很高兴的!哈……”



“昭和四十一年左右,大约是四十年前,那时你住在哪里呢?”



“你问我?这叫什么……不在……不在……?”



“什么?”



“我是说那个叫什么不在的证明的啦!”



“喔!你是说不在场证明啊!我没有那个意思啦!只是随便问问。”



“四十年前我才二十岁。战前……那时我还住在四国的高松,在一家酒屋当学徒。”



“噢……”为了追踪线索,我竟然像警察似的侦讯嫌犯的不在场证明,若是再问下去就太不礼貌了。



“你是高松人?”



“是的。”



“但是你说话的声音有大阪腔。”



“因为我在大阪待了很久。我从军队退伍后,就留在大阪谋生,在很多家酒屋工作过,也换了很多工作,甚至摆过面摊,也做过橱窗模特儿工人。”



“你和吉田先生是在那里认识的?”



“不,不,跟他认识,是后来的事,大概在十年……二十年前吧。我在难波的一栋大楼当警卫的时候,那栋大楼有雕刻人偶的艺术家工作室,因此经常有艺术家出入。我因为曾经在制作橱窗人偶的地方工作过,很怀念做人偶的那种感觉,所以也很想尝试那些艺术家们的工作,便透过京都爱好此道的朋友,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去那样的工作室碰碰运气,而那个工作室的主持人,就是秀彩先生。于是我转到京都的大楼当警卫,同时兼秀彩先生的助手。虽然秀彩总是说自己只是因为兴趣才做人偶,并不是专业的人偶师,但是事实上他制作人偶的境界很高。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有名的大师给他的评语;尤其是他做的西式脸孔的人偶,全日本无人能出其右。我就是这个时候认识吉田的。当时他也是刚从东京搬来。多少我也可以帮他一点忙。但是我和他特别亲近的原因,是一起合作万国博览会的工作,那时我们两个人几乎天天熬夜地工作了一年。”



安川民维也是这个时候,因为仰慕吉田秀彩,和梅田八郎一样,迁移到京都。昨天我也跟吉田秀彩谈过话,他确实很有个人风格、魅力。梅田八郎有没有太太呢?他看起来生活得挺逍遥自在的。



“我有太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起来是很遥远、也很感伤。由于战争的关系,她死于空袭。当时我去南方,后来虽然活着回来,却看不到太太了。从此,我一个人生活,现在我已经习惯这种无拘无束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是单身,也不会到明治村工作,可能早就在四国当祖父了。”



梅田八郎的人生理论到底对不对,不是我这一辈的人可以批评的。



“吉田秀彩昨天才来过吗?”



“对,他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他喜欢这里,所以常常来,而我若一个月没看到他,也会觉得怪怪的。”



吉田秀彩的魅力,到底从何而来的呢?虽然他的职业是命理师,但好像也是个艺术家。而他制作人偶的本事,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从梅田八郎的谈话看来,他们并不是老早就认识的朋友。



“我不是很清楚秀彩先生的事,我想其他会员们也不清楚。只听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很年轻就拥有个人工作室,他的确是东京人。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秀彩先生最让人服气的地方,是他有一代教祖的气派,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每次见到他之后,就有一种放心的感觉。这一点其他的会员们也颇有同感。他无所不知,经验丰富,对于很多尚未发生的事,他也经常预测得很准确,可以说是未卜先知。”



未卜先知……一个灵感突然涌上来。我真是后知后觉,事情早就很明显,我却怀疑到梅田八郎身上。拥有像神一样的魅力,又见识丰富,做事果断,精于制作人偶、占卜等……



这个吉田秀彩到底是何方神圣?



事情愈想愈有可能。虽然是六十左右的人,看起来却像八十出头。而且秀彩说过:“平吉是左撇子,梅田刚好相反。”



我所熟读的<梅泽家占星术杀人案>这一本书上,并没有写到平吉是左撇子的事,吉田秀彩怎么会知道平吉是左撇子呢?他预测平吉死了,但是又表示平吉可能还平静地活着。这是否是他的亲身体验呢?和他谈话时,他还稍微地把人偶制造和日本历史扯在一起。但平吉的手记里,却没有写到这一点,为什么呢?还有,安川民雄为什么要老远从东京搬到京都追随秀彩?除了秀彩的个人魅力外,没有其他原因吗?



这样一想,我忍不住兴奋起来,胃也因此起了一阵翻腾,并且心脏收缩加快,喉头也紧了起来。



梅田八郎并没发现我的情绪激动,还不断地赞美秀彩。现在我已经知道梅田八郎绝不是凶手,但是我还想弄清楚宇治山田邮局里那个人偶,是怎么来的。于是,等梅田八郎讲到一个段落,我立刻插嘴,提起那个人偶的事。



“宇治山田邮局的人偶?那些都是秀彩先生和尾张人偶社的人……唔?这些你都知道了?什么?你说那里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偶?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一回事。秀彩先生也不知道那个人偶是从哪里来的吗?或许你可以去入口的办事处问问看。我们馆长就在那里,他叫室冈,他应该最清楚。”



我十分感谢梅田八郎,他比我想像的还善良、淳朴。向他告别时,我竟然心生依依不舍的感情。或许我们再也不会碰头了。看他的样子,未来的日子他都会在明治村当警员,无怨无悔的度过余生。



来到了事务所,我说要见室冈馆长,有人去通报。馆长一定觉得很纳闷,我既不递上名片,又不是来访问,也不是对制造人偶有兴趣的人,找他有什么事?我试着把从秀彩那边听来的,跟室冈大谈人偶的神秘性。



馆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就是为这个来的?”接着解释道,“因为展览品太单调,陪我巡视的人就说,他的百货店里有多余的人偶,需要的话,可以送我一个当摆设。我接受他的好意,第二天,人偶便放在那里,直到今天。”我问他那个人的名字。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人?答案是在名古屋车站附近可找到,不过今天可能碰不到。



离开明治村时,刚好是明治村打烊的时间。车子往名神高速公路的方向奔驰。我一路盘算,明天见得到室冈馆长所说的,叫杉下的人吗?明天是最后一天,也就是十二号星期四,如果再不能和御手洗碰头,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自从四月七日星期五,在阪急电车分手后,我和御手洗虽然同房共眠,却互不通消息,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上。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应该把掌握到的线索互相交换一下。明天最紧要关头了,还是由我一个人在名古屋奔走的话,恐怕办不了什么大事。或许应该放弃找杉下,这个人身上应该没有什么有趣的线索了。应该是和室冈馆长差不多的人物。倒是吉田秀彩值得再去探访。看来他是个不简单的人,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力量。



一辆卡车跑在我前面,陷入思考的我无暇超车,专心想问题。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找出一个方法,逼他不小心说出只有凶手才晓得的事。只要他一泄底,不但能证明他本人就是凶手,而且之后他无论怎么辩解,也无法开脱。但这个方法在哪儿呢?



平吉之死,可以说是自我消失的诡计。假如秀彩是平吉的话,相信他的确有办法使用这个诡计。他的诡计一定完美而吸引人。如果御手洗此刻仍无进展的话,我就可以邀请他一起想办法,引诱秀彩露出马脚。御手洗也是演戏的一流人才。对付秀彩,说不定他有更好的点子。不过,万一御手洗不能配合,只好我自己一个人干了。假如明天能确定吉田秀彩是凶手,调查宇治山田邮局人偶来历之事,就可以不必太急了。



如此说来,今天的明治村之行,就可以说是没有意义的事了。如果我昨天晚上就想到这一点,今天的行程一定就是再去找吉田秀彩,那就可以省一天的时间了。不过事情往往这样,当初把希望都放在安川民雄身上,结果还不是落空。话又说回来,当初是因为找安川民雄,才会找到吉田秀彩,并从秀彩口中,得知安川说阿索德在明治村。因此才怀疑梅田八郎身上,以为梅田可能就是平吉。等见到梅田,和梅田说过话了,才更清楚地感觉到吉田秀彩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所以说这趟明治村之行,并没有徒劳往返,总比不来却后悔好。



梅田八郎的话,让我有一个灵感,也许秀彩就是平吉。秀彩的出身,没有人知道。如果有人能证明案发当时,吉田秀彩有不在场证明,那么我的猜想就不成立。可是若不能确定周遭的亲友都不知道昭和十一年左右秀彩的情形,也就不能将他列为嫌疑者。但我从今天梅田八郎的口中证实了这件事,所以这趟明治村之行也不算白搭。



高速公路上挤满下班的车子。为了避免塞车,我到休息站吃点东西。星期三的太阳就要下山了。



要从吉田秀彩的嘴里套出话来,绝对是困难的事,他似乎是个难缠的人物。和他谈话时,可不能像今天对待梅田八郎时一样,一定得更谨慎才行。如果我要当面拆穿他说的话只有凶手本人才知道的话,就必须先去证明某些事是除了凶手之外没有人知道。不过,安川是他的朋友,而安川也认识平吉,如果到时候他说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安川告诉他的,那我也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安川民雄确实可以成为吉田秀彩的挡箭牌。



回到西京极的公寓时,十点已过。御手洗还没回来,江本一个人在看电视。我拿出从明治村买回来的土产,当作借车子的谢礼。两个人谈了一下明治村,我就被睡魔击倒,铺好我和御手洗两个人的床后,就进被窝里梦周公去了。



第十七章



因为前一天六点起床,所以第二天早上六点一到,我的眼睛就自然睁开,脑子里浮现昨天的决定——再度拜访吉田秀彩。待会儿御手洗起来,应该好好讨论彼此的发展。可是下一秒钟我完全清醒了,因为,御手洗的棉被下空空的。



他一早就出去行动了吗?正觉得他了不起的时候,却又发现棉被的样子,好像和我昨天晚上刚铺好的时候一样。他昨晚没有回来吗?会不会在紧追凶手的时候,遭遇不测了?或是被人监禁?可是我不相信在我的世界中有小说或电影里的情节。很可能他的行动已进展到某种程度,如果毫无所获,一定会回来。今天已经是最后期限了,他必须分秒掌握。说不定,他现在人不在京都,所以无法回来。这样一想,安心了不少。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希望能够尽早向他报告我的情形。累积在心里的话,恨不得一股脑儿丢进他耳朵里。我认为昨天的行动应该不会没有用,就算御手洗调查的内容和我不同,应该也和我调查的事实有些关联。若是他今天还没有得到任何结论,只要和我的调查结果核对一下,说不定答案就会出现在眼前了。不管怎样,这家伙总该打个电话回来才对。暂且等等看吧。于是我躺在床上不动,但也睡不着。左思右想,还是坐了起来。



江本还在睡,再一个钟头,他才会起床。为了不吵醒他,我轻手轻脚地起来,出门去散步。万一御手洗这个时间内打电话回来,江本应该可以支援。我现在对西京极的街道已经摸熟了,便一个人散步到运动公园。衡量时间,在江本大概起床了的时间,才悠哉游哉地走回公寓。进门时江本正在刷牙,御手洗并没有打电话回来。



快八点时,江本将要出门,跑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



“不,我想等御手洗的电话,他应该会打电话回来。”



“好吧。那我先出去了。”



门开了又关,江本下楼梯的脚步声刚消失,电话铃声突然大作。我有种不安的感觉,赶紧拿起电话筒。



“石冈……”



不像御手洗平常的声音。平常的他,一定会说个冷笑话当开场的。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微弱、沉重,几乎听不清楚地在讲什么。不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非常紧张:“怎么了?你在哪里?有危险吗?什么事呢?不要紧吧?”



电话中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啊……痛苦死了……我快死了,快,你来……”



情况好像相当严重,御洗手一定是身处困境了。“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可他的声音逐渐转弱到几乎听不见,倒是听到车子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嚷嚷声。这个电话可能在孩子上学的路上打的,而不是在室内打的。



“我的状况……现在不能详细说明……”



“我懂,我懂!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赶去。”



“在哲学之道……入口,不是银阁寺这边,是另一头的……入口……”



哲学之道在哪里?听都没听过,会不会是他一时混乱,说错地方:“哲学之道是路的名字吗?确定?计程车司机知道吗?”



“知道。来的时候,帮我买……面包和牛奶。”



“面包、牛奶?没问题,要这些做什么?”



“面包、牛奶……我要吃,其他的……还有什么?”御手洗就是这副德行,在这个节骨眼还反问我。



“你受伤了吗?”



“没……有……”



“好,我现在就去,等我。”放下电话筒,我奔出公寓,赶到车站。御手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真的面临生死关头吗?他是个无药可救的人,但他只有我这个朋友。但是他还会说些气死人的话,表示情况不致太恶劣。御手洗这个人,就算是死到临头也没一句好话。



我在四条河原町买好牛奶、面包后,便招呼计程车,告诉司机目的地。不久,车子抵达一块刻有“哲学之道”字样的大石头前。我下了车,环顾四周,发现那里有一座小公园,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穿过公园,沿着小河,才是哲学之道。走没多久,看到凳子上躺着一个流浪汉,旁边有条黑狗对着他猛摇尾巴。这不可能是御手洗。



可是刚要走过去,流浪汉却勉强坐起来,叫声“石冈”——竟然是御手洗,他显得有气无力的,亏我将他扶好。坐在凳子上,我端详御手洗的脸,吓了一跳。他睡眼惺松,才四、五天没见面,怎么变得这样?无精打采,头发凌乱,双眼通红,眼眶下陷,两颊削瘦,脸色苍白,好像一个染病的游民。



“有没有买面包?”御手洗大概饿坏了,第一句话先问吃的,“能不吃多好。做人真麻烦,要吃、要睡,其实都是浪费时间。如果把这些时间节省起来,人类一定可以有更大的成就。”说归说,他仍旧打开纸袋,拿出面包,狼吞虎咽起来。从御手洗现在的样子看来,一定是被逼到了绝路,因为当他顺利地做好事的时候,总是能表现得一派轻松。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掠过,好不容易才打消这念头。没有这回事!相信他绝对是饿坏了,所以才猛啃面包。看他好像逃难儿童般啃着面包,我突然同情起他来。



“你这几天都没吃东西吗?”



“嗯,我忘了吃。从前天开始……不,是大前天开始……唉,总之,我是暂时忘了人生还有吃东西这件事。”



看来御手洗只是饿过头,我之前的担心,算是白担心了。但是,像他这样没有生活常识的人,若身旁没有一个人随时提醒他该吃饭了、该睡觉了,恐怕不会活得太长久。



本来我急着想告诉他我的发展情形,现在看来似乎得先听他的。但是要发问,也得等他吃完东西,才好问他进展得如何。为了不刺激他,我显得十分小心。御手洗不作答,一个人喃喃自语,然后突然大叫:“那个叫朝的小子,昨天……渣滓!”御手洗怒不可遏,眼露凶光,样子变得很可怕。他继续乱嚷嚷道,“骗子!我虽然像个病蝗虫一样跑遍了东海道,还几天没睡,为什么大家在说早安的时候都把昨天的事抛到脑后了?几夜没睡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抵抗力很差,可是该看的我也看到了。那是一大片菜花田啊!啊!那条路就像是铺满了书。是煞车的声音!到处都是!你听到了没?为什么?你怎么受得了!不对.那是大波斯菊园……对,是波斯菊田。那个拿木刀砍去花茎的混蛋,我把刀子丢了。现在一点危险都没有了。没有刺、没有爪也没有牙。我连木刀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是苔藓,苔藓黏在我身上,好像长了霉……风景很棒吧!要不要拍一张留念?怏,鼬鼠……鼬鼠!赶快抓!你要帮忙我。不快点挖洞,就再也抓不到了!”



完全不知道他在嚷嚷什么。大概只有“疯了”两个字,可以形容御手洗现在的样子。我慌忙站起来制止御手洗。我不断向御手洗说,你太疲倦了。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筋疲力尽。我想办法让他慢慢躺在冷硬的凳子上。绝望自脚边升起,我感到眼前是一片黑暗。不只是他所说的话,而是实际上发生的事,我可以断言,御手洗是毫无进展了。



御手洗的忧郁症或许又发作了。他实在不应该跟竹越赌气,发下那样的豪语,结果变成要和竹越竞争(事实上,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眼前的情况看来,御手洗是要输了。



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没有胜算的竞争。因为对方什么都不用做,而御手洗却必须挑战经历了四十年,却仍然无人能解开谜底的命案。而且,就算最后御手洗能解开谜底,知道凶手是谁,也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天内,找到凶手,将这个凶手送到竹越的面前。御手洗输定了。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看我调查的结果了。如果我能证明吉田秀彩就是梅泽平吉,那么这场比赛未必是输。只是,虽然我对自己的调查有信心,吉田秀彩那老人一定隐藏着什么。但我担心时间不够。照现在的情形,我就算是得扔下他不管,也必须去调查吉田秀彩。还有,如果我现在把我调查的结果告诉他,恐怕也会刺激到他,加重他的“病情”。昨晚,他大概就是睡在这冷板凳上的吧!真是的,即使自责,也不用这样处罚自己呀!若是下雨的话,怎么办呢?



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不能再拖了,看来,我还是得一个人去找秀彩。御手洗可以打电话请江本照顾。正作如此考虑时,御手洗却讲话了,这回总算说得还像人话。



“以前我批评福尔摩斯的时候,你说我一定会受报应,果然说中了。我真的是个不自量力的人。原本我以为谜底很快能揭晓,事实上,也正在解开当中。但是,就差那么一点点,明明觉得已经快摸到边了,却老是摸不到。结果,太认真的去追根究底,却发现根本什么都没解开,好像有个重点没抓到,我想了又想,就是想不透那一点。哎呀,好痛呀!果然被你说中了,我的嘴巴肿起来了,一讲话就痛,我真的是受到报应了。我不行了,但是你好像进展得不错。你能告诉我你的进展吗?”



此刻御手洗讲话不像平常那样拐弯抹角了。可见人有时候还是应该要遇到些挫折,受点教训才行。但是我认为他这回的挫折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竟然得向竹越刑警那种人承认失败。还好有我,他可以暂时回避,让我一个人去和那个刑警对决。



于是,我把再访安川民雄的女儿,找到吉田秀彩,再去找梅田八郎的经过,和我心中的想法,一字不漏地说给他听。但是他头枕在右胳臂上,目光茫然,显然对我的话不感兴趣。看来他的心思都还放在别处。看御手洗兴味索然的样子,令我打从心底感到失望。御手洗的情绪似乎比较平稳,让他独自一个人没关系了。我决定还是要一个人去找吉田秀彩,不管结果如何,总要放手一搏。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不去也不行了。



“若王子应该开了吧……”御手洗突然从长椅上坐起来不清不楚地说。



“什么若王子?是庙吗?”



“唔,是神社……啊,不是啦,是那个!”随着御手洗指的方向看去,在小径的下方,有一栋西式洋房般的小钟塔,塔尖凸出于丛树中。我们所在的哲学之道,其实是沿着小河的堤防小径。御手洗指的房子,位于小径下方四、五公尺处。



“是间茶馆嘛!”



“嗯,我想喝点热的东西。”御手洗身体虚弱,想喝点热的东西,我当然不能反对。走进入口,下几层石阶,才踏入室内。



茶馆老板是位名艺人,把出口宅庭院的一部分,拿来开店。阳光照到了我们的桌子。除了我跟御手洗,没有其他客人,这地方感觉不错。庭院摆设了雕刻作品,还有一口西班牙式的石井,庭院和玻璃的日光屋相通。



“这里很不错。”我的心情一下子觉得轻松不少。



‘嗯。”御手洗仍然表情茫然。



“我想去找刚才提到的,叫吉田秀彩的人,你有什么意见?要不要一起去?”



“好,不过……”御手洗沉默思考了很久才说道。



“没有时间了,无论如河,今天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我喝完杯中的咖啡,便抓起帐单,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就在我站起来时,原本透过大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却突然被云层遮住。恐怕是要变天了吧!御手洗也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我拿出钱包准备付钱。因为小钞用完了,只好拿出一张一万圆大钞。因为时间还早,刚开店而已,店里没有足够的零钱找给我,店里的人只好拿着钞票去换小钞。御手洗就站在外面多等了一会儿。



我一把抓着找回的九千圆钞票,按我的习惯,将每一张钱的正反面与方向都摆成一致,一边和御手洗踏上通往哲学之道的石阶。九张钞票,有一张中间用胶带黏接。胶带刚好贴到钞票上伊藤博文的半边脸。御手洗又坐回原来的凳子,那只黑狗也跟着跑来。御手洗好像很有狗缘似的。我心里急得不得了,只想早点去找吉田秀彩。于是便催他一起去乌丸仓库。



当我要把九张钞票放进钱包的时候,对御手洗说:“看,还找了一张用胶带黏起来的钞票。”并把那一张贴着胶带的钞票,给御手洗看。



“嘿,不会是不透明的胶带吧?”御手洗说,“嗯,是用透明胶带呀,那就没有问题了。”



“什么没有问题?”



“啊,我是说万圆大钞用不透明胶带贴的话,就有是假钞票的可能性。一千圆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为什么用不透明胶带贴,就可能是假钞票?”



“哎呀,告诉你你也听不懂……说明起来很麻烦的,总之是……用假钞来形容也不正确啦。总之是一种诈欺……那是……哎呀……”御手洗好像根本就不想说明,他愈说愈小声,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了。又来了,大概是忧郁症又要发作了。御手洗变得全身紧绷,眼睛眯得很小,身上的血管微凸,嘴巴无力地松开,一副疯病即将爆发的样子。我被他这个样子吓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我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心里一片混乱,只能等待着他下一秒绝望的瞬间。



“噢噢噢……”御手洗突然大叫出声。握紧拳头,向前挥出。



一对男女与我们擦肩而过,还回头看,一旁的黑狗也看傻了眼。虽然以前我对他有种种数不尽的怨言,可是我从未怀疑过他的聪明过人,也很佩服他的思虑精密。然而这项长处,反而也害他陷入崩溃的边缘。我顿时陷入绝望的悲凄中,仿佛已看到他即将步向疯狂,也意味着他的脑死。



“怎么了?御手洗,冷静一点!”我不能袖手旁观。抓住他的肩膀,拚命摇他。但是当我注视他的睑,很奇怪,我被他的人感动了。虽然他双颊凹陷,身体瘦弱,却使尽全力大声叫喊,彷佛一只自尊心强烈、张嘴怒吼的瘦狮。



忽然,他不再做狮子吼,却开始跑起来。



人一旦疯狂起来,谁也抵挡不住。他在前面跑,我则是虚弱地在后面追。我一面追,一面想,是不是他看到小孩子快要掉进河里打算去救他,所以才狂奔起来呢,一定是的。不,非得是这样不可。我一面跑一面转头张望。想起来还真奇妙,因为自己用眼睛看就知道,根本没有人跌落河里。他跑了三十公尺,却猛然停下来,转过头又往反方向跑,差点就和我相撞。刚才就站定的那对男女正用全速躲开他,我则拚命地再追下去。突然间他又停下来,抱着头蹲下来。那只黑狗很聪明,早就不知跑哪儿避难去了。我气喘吁吁的跑近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吓坏的男女用责备的眼光交互望向我和危险的御手洗。御手洗蹲下的地方就是他刚才狂喊之处。早知道我就在这里等他就行了。



我走近他。御手洗抬起头,一脸恶作剧的表情,就像他平常一派优闲的样子。



“石冈,我们要去哪里?”



看御手洗的样子,似乎一切恢复了正常了。但是我不敢大意,担心还会有其他的事发生。我正想说“你跑得真快”时,他却很快地又开口:“我真笨啊!”——对呀,我也有同感——“实在太愚蠢了!我就像把眼镜架在自己的头上,却还拚命在房间里找戴眼镜的人一样。不过,虽然浪费了很多力气,从现在开始我要从头一步步认真检视。虽然开始迷了路,但没有造成牺牲,真是太好了。”



“到底是什么事太好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呀!”



“我想通了,就是那一点,石冈,我终于想通了!完全就是我所想的。等着瞧吧,凶手就要现身了。这个凶手真的太厉害了,我甘拜下风。不过,我也实在太糊涂了,竟然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其实早在你对我说明这个案子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的。这根本是件简单不过的凶杀案。我们在搞什么!明明打算要偷萝卜,却竟然从地球的另一边开始挖洞。石冈,你应该笑我,大家应该都来嘲笑我,我太可笑了,简直是个小丑。这才是本事件中最令人惊讶的事。这种谜题,小孩子都猜得到。既然如此,我们得赶快,现在几点?”



“嗯?”



“不要嗯啊,你没戴表吗?”



“十一点。”



“啧!快没时间了。快,告诉我,往东京的新干线,最晚一班是几点?”



“晚上八点二十九分……”



“好,我们就坐这一班回东京。你现在回西京极去等我的电话。没时间多说,再见!”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御手洗早跑远了,我只好大声吼。



“这还用问,去凶嫌那里!”



“什么?你的毛病不会又发作吧?你没事吧?还有力气吗?先告诉我,凶嫌在哪里……”



“我现在就是要去找。放心,傍晚前一定可以找到。”



“傍晚!你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吗?可不是雨伞之类的东西哟。还有,吉田秀彩的事怎么办呢?不去找他了吗?’“吉田?哪一个吉田?哦哦!是你刚刚提到的吉田秀彩吗?不必去找他了。’“为什么?”



“他不是凶手。”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我话还没讲完,御手洗已经消失在右转角的地方。



我是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有这种朋友!才两、三个钟头,就快把我累死。现在他走了,我又是自己一个人了,吉田秀彩的事到底要怎么办呢?御手洗说不用去找吉田秀彩了,可是,我能相信他的话吗?他还宣称这个案件再简单不过。真有这么简单吗?到底哪里简单了?天底下有简单又复杂的案件吗?他还说,这个谜底连小孩子都可以猜出来。如果他疯了,那倒是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是“真的”发现破案的关键了吗?从他的表现看来,我只能觉得他是疯病又发作了。会不会是他的一时妄想,以为自己已破解那个命案了?还有,就算他是真的发现了命案的重要关键,也不可能在黄昏以前找到凶手吧!四十多年来,多少人将心血投注在这件事上,至今没有一个人能明确地指出凶手是谁,他却说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找到凶手。如果他能像把雨伞忘在公共电话亭,突然想起来了,又返回去拿一样的把凶手找出来,要我在京都倒着走都可以。关于这一句话,我可以肯定的断言,这绝对是疯子的疯话,而且疯的程度已经很重了。我这么说,十个人听了应该都会点头称是。



首先,御手洗所得知的情报应该和我相同。不对,吉田秀彩、梅田八郎的事他不知道,所以知道的比我还少。这样竟然还要在本日内找出凶手?他叫我回去公寓,等他的电话。如果我那么做,就代表我有那么一丝丝的相信,一个严重的病人要在今天内找出凶手的白日梦。这事的可能性,以常识来说,根本绝对是信不过的。但是将错就错吧,反正那个末期症状的病人已经“跑”了。我非帮他这次不可,而且也有必要回去交代。这,这什么跟什么嘛!



约定的时间就在今天。如果御手洗那边失败的话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先做点什么呢?总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御手洗才会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而我再怎么烦恼也没有用,如果我能稍微了解一点他那混乱的思考,那么我便能乖乖地回去房子里,等待他的电话。可是照这样子下去……唉,想到这里,我只能仰天长叹了。抬头一看,天空是一片厚厚的云层,和我的心里一样。



对了,刚才他是看到贴胶带的钞票之后,好像想通了什么事情,才突然发飙,认定自己有答案了。钞票上的胶带和这个案件有关系吗?我急忙拿出钱包,把贴着胶带的那张钞票抽出来看,但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是胶带贴在钞票上而已,能从这个想到什么呢?我还把钞票翻过来看,背面也同样贴着胶带。御手洗并没有看背面。钞票上写了什么字吗?仔细看,什么也没有。色彩呢?和一般的钞票一样,并没有任何异状。那么是钞票上伊藤博文的签名有什么机关吗?还是“千”这个数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钞票,就是钱。这个事件和钱有什么关联吗?但是,这是以前就讨论过的问题了。假钞!他说过假钞这两个字,这个事件和假钞有关吗?平吉是个艺术家,会和制造假钞的犯罪行为有关吗?可是,截至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线索里,都和假钞的犯罪行为扯不上任何关系呀!



那么,这和至今的所有线索有什么关联呢?我现在想到的,就只是它有假钞犯罪的嫌疑,或者完全没有,可是御手洗那种夸张的表现应该和假钞脱离不了关系,可见假钞这个字眼,隐藏了破案的关键。这么说,它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除了假钞之外,他还提到了用不透明胶带贴的话,就有是假钞票的可能性。又说一千圆的不可能,一万圆的才可以……为什么?是不是一万圆的纸质比较好?我明白了,制造一千圆的假钞票,利润不大,而制作一万圆的假钞。可以获利十倍。一定是这样。可是,为什么必须用不透明胶带,不能用透明胶带?假钞票都是新印好的纸币,没有必要贴胶带啊。他说的话莫名其妙。



一路想这些问题,终于回到西京极公寓。他说傍晚跟我联络。万一他失败了,我也来不及去找吉田秀彩谈了。天才与白痴,不过隔着一层纸,现在我就赌那层纸,看着办。



◇◇◇



因为期待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所以我的这封挑战信,或许来得有点迟了。总之,我是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揭开谜底。



现在,找鼓起勇气,想在这里写下一句名言:



〈我要向读者挑战〉



不必多说,所有的资料早就全部呈现给读者诸君了。请读者诸君别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解谜的关键事实上就在你的眼前。



第十八章



我的思考活动处于停止的状态了。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案件现在已经进入结束的阶段,如果我的思考还在活动的话,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吉田秀彩。眼睛只能盯着电话,我的心情当然不会轻松。不过,原本像泄了气的气球的御手洗,现在已经恢复活力,这点身为朋友的我是很为他高兴。



在傍晚以前,御手洗还没有打电话回来之前,我可以做什么事呢?我不知道,我只能在电话前来回走动吧!为了打发时间,我还提前吃午饭。这样穷担心,其实无济于事。回到房间里,我在电话旁躺下,不到二十分钟,铃声便大作。因为电话来得比想像中的早,所以我认为不会是御手洗。我拿起电话说:“这里是江本。”



“你是石冈吗?”是御手洗那嘲弄的口气。



“这么早就打来,是不是忘了东西?”



“我现在在岚山。”



“好啊,那地方不错,你讨厌的樱花正开放。情况怎么样?”



“从我出生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你知不知道渡月桥?岚山的渡月桥。过了桥,有个地藏庵似的电话亭,你知道吗?”——我记得很清楚——“你现在过来。电话亭的另外一头,有一家‘琴听茶馆’,我在那里等你。那儿卖的樱花饼好吃极了,快来尝尝,顺便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好。谁?”



“见了就知道。”御手洗绝对不会现在就告诉我对方是谁,“你一定也很想见见那个人。让我一个独占这个碰面的机会,你会遗憾终生的。要快,那个人很有名、很忙,你不快来的话,对方就回去了。”



“明星吗?”



“哎呀,快来就是。天气怪怪的,正在台风,可能会下雨,记得带伞。玄关有一把是江本的伞,另外一把便宜货是上次下雨我买的,把那两支伞带来,快!”



匆匆穿好上衣,又在玄关的鞋柜下找到一白一黑两把伞,然后连走带跑赶至车站。还好自己体力还不错,可以这样随传随到。不过,御手洗搞啥把戏,这种时候要我去见什么明星?难道这个大明星和案件有关?



走出岚山车站时,虽然还是下午的时刻,但是天上有云在飘动,因此天空蒙着一层浅灰色,天色也就有点像夕阳要西下时的时间。一阵阵的强风吹动树梢,我小跑步经过渡月桥时,以为要闪电了,抬头看,却不见闪光,是春雷吗?“琴听茶馆”的客人不多,御手洗坐在挂着红色布帘的靠窗的位子上。一看到我,御手洗略略举手,要我过去。他面前坐着一位穿着和服的女人,那个女人背对着我。我拿着两把伞,在御手洗旁边的位置坐下,从御手洗的位置看出去,正好是渡月桥。“请问要点什么?”女侍跟在我身边,轻声问道。



“樱花饼。”御手洗熟练地说,并拿了几枚百圆硬币给女侍,替我先付帐。



隔着桌子,我可以很清楚地看着对面的和服女人。她眼睑低垂,给人的感觉、气质都很好,且面貌姣好,年轻时候,想必是个美人。她的年纪介于四、五十岁间。如果以五十岁来算,发生案件的当时,她应是十岁。这么大的孩子,能提供什么意见?御手洗可以从她口中问出什么呢?



妇人完全没有去动摆在面前的饼和茶,茶恐怕已经冷掉了。我很奇怪她为什么老是低着头?我对这女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管在电视或电影里,我都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按照常理,御手洗应该会替我们介绍彼此,可是气氛出乎意外地沉闷,大家都没有说话。虽然我曾暗示御手洗为我们做介绍,但他仍然不为所动,只说:等你的饼来了再说。然后又陷入沉默。



果然,等女待拿着托盘,端来小碟子和茶,摆在我面前后,御手洗终于开口:“他是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叫做石冈和己。”



妇人总算抬起头来看我,并且微微一笑。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令人一时难忘。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脸上会有这种笑颜,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微笑,羞怯中带点幽怨。



御手洗面向我,以梦中人物即将出场的口气说道:“石冈,这位须藤妙子,就是梅泽家占星术杀人事件中,我们所敬佩的凶手。”



霎时,我觉得头昏目眩,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三人面面相觑。或者这才是足以与四十年匹敌的东西。



时间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突然之间春雷轰隆轰隆地响,电光闪过时,微暗的室内便乍放光明,房里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叫声夹在轰隆的雷鸣声中。那个惊叫声好像是信号般,大雨开始落下,河和桥都笼罩在一片烟雾中,雨打在屋顶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若不大声说话,根本听不见,所以我们都沉默不语。雨势渐猛,打在玻璃窗上,彷佛成了一幅泼墨山水,游人落荒而逃。有几个慌乱地打开店门,冲了进来,大声交谈。我好像听到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



我开始想:是不是御手洗又在开玩笑了?偷看御手洗一眼,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再看看那位女性,她仍然正襟危坐,一副很正经的样子。为什么她就是凶手呢?我左猜右想,心里渐渐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须藤妙子——这名字是第一次听说,但是,她真的是我们全然不知道的人物吗?看她的样子,大概是五十岁左右,那么昭和十一年时,她才十岁。就算她现在已经五十五岁了,当时也不过十五岁,也还是一个小孩子,会做出什么呢?谋杀了平吉、杀死了一枝和阿索德,干下一连串命案的,不仅是个女的,竟然还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吗?还有,写信去威胁竹越文次郎的,也是这个女人吗?当年的她,能够一口气切割六个女体,完成阿桑德吗?凶手不是吉男、安川,也不是文子、平吉,真是这个女人吗?那么她的动机何在?跟梅泽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们手中现有的资料里,出现的人物中并没有小孩子呀!当时她隐藏在哪里了?难道说我们,甚至所有关心这个案子的人,都疏忽了这个线索?但是一个小孩子为何要杀害六个大人?她是在哪里下毒手的?她所使用的毒剂,是从哪里来的?除了以上这些疑问外,我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如果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就是凶手,御手洗是怎么、从哪里把她找出来的?这个女人能够像一阵烟一样地躲藏了四十年而不被发现,御手洗是怎么发现她?并且在这个时候找到她?我和御手洗在哲学之道分手到现在,不过是一顿饭的时间呀!我跑到哲学之道见御手洗时,谜仍然是谜,和昭和十一年命案刚刚发生时,没有什么两样,为何一从“若王子”出来后,御手洗就灵光一闪,谜就不再是谜了?我实在不懂。



外面雨势仍然强劲,不时闪电打雷,屋子里充满午后雷雨特有的沉闷。我们像化石般坐着不动。雨势渐趋平稳、缓和,狂风骤雨慢慢停歇。



“我一直在想,不知道谁会发现这件事。”妇人突然冒出这句话,害我比先前更紧张。可是,随即,妇人沙哑的声音令我感到意外,那声音很难跟这张脸孔连想在一起,声音给人的感觉比脸孔的年纪大得多,“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个谜底竟然在四十年后才被解开。不过我却想过,找上我的,一定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我想请问一件事。”御手洗说,“你为什么要待在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地方?其实你可以住到别的地方。以你的聪明和流利的外语,住在外国也不是很困难的事。”



窗外的天空依旧灰云覆盖,雨静静地下着,闪电时而划破天空。



“这……我很难详细说明,简单说明的话……或许是……我心里一直在等待别人找到我吧!我是个孤独的人,就算有人怀疑,可能也找不到我身上。我认为能够找到的人,想必是跟我同类。像我这样的人,绝对不多……啊,我所说的同类,并不是说像我一样的坏人。”



“当然,我了解。”御手洗认真地点点头,表示颇有同感。



“我很高兴和你见面。”那妇人说。



“我更高兴。”



“你能力很强,将来一定可以担当大任。”



“过奖了。大概很难遇到比这件事更大的考验了。”



“我的事算不了什么。你还年轻,人生才要开始,一定会遇到很多事。你有很了不起的才华,不过,不要因为能解决我这个案件而自满。”



“哈,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你都没看到我们狼狈的样子呢!虽然我也会因为成功而自我陶醉,但是,这样的心情绝对不会在我的心里停留太久的,该清醒的时候,就应该清醒。今天晚上,我就要回东京,明天就必须把你的事情告诉警察。你知道竹越刑警吧,他是竹越文次郎的儿子,长得虎背熊腰,一周前我因为某个理由而和他约定,必须在明天以前解决这个案子,并把谜底告诉他。我如果告诉你那理由,你应该不会反对才是。如果你不同意,我在此别过回去东京之后,也就只是从头把我搁下的工作继续做下去,至于今天与你会面的的事,在这事件就当作不曾发生过。总之,明天我去找竹越刑警,他大概会在明天傍晚的时候,就带着同事来这里找你,在那个时间之前,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一切悉听尊便。”



“你这话的含意,有点想帮我逃亡的意思唷。”



御手洗闻言,转过脸笑了笑,说:“哈哈哈!我的人生虽然也有许多经验,不过就是还没有进过拘留所,不知道那里面的情形。因此,每当遇到可能会进入那种地方的人来问我问题时,我总是很为难。”



“你还很年轻,所以一无所惧。虽然我是女流之辈,但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和你一样,不懂得什么叫害怕。”



“本以为是阵雨,一下子就会过去了,但是看情形可能一时还不会停。请带着这把伞,不要淋湿了。”御手洗拿出那把白伞。



“但是,这把伞可能还不了了。”



“没关系,反正是便宜货。”我们三个人同时从椅子里站起来。



须藤妙子打开手上的皮包,左手伸进皮包里。我心里有许多话准备问她,但话到喉咙,却因为气氛不对,讲不出来。此刻的我,就像小学都没有毕业,却被迫在大学里听课的人,完全不懂别人说的是什么。



“没有什么答谢的,请收下这个。”说着,须藤妙子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袋子,放到御手洗手上。那个布袋子非常华丽,有红白丝线缠绕。



御手洗说声谢谢,便很自然地把小袋子放到左手掌上瞧。



步出茶馆后,我和御手洗同撑黑伞,向桥走去。妇人则撑着白伞,往相反的方向走。分手时,妇人一再向御手洗和我致意,我也只好连忙欠身。



两个人挤在同一把伞下,勉强走到桥上。我下意识地回过头,那妇人正好也朝这边看。她离去时,仍不时向我们表示谢意。我和御手洗一齐答礼。包括我在内的日本人,大概都万万想不到,那个逐渐去远、变小的纤弱影子,就是轰动一时的案件的首谋。她看起来是那么平凡,和她错身而过的人,谁也不会特别注意到她。



打雷、闪电都停了,戏剧性的时刻已经过去。在走向岚山车站的途中,我向御手洗提出问题。



“你会好好地说给我听吧?”



“当然。只要你想听。”



“你认为我会不想听吗?”



“不,不,我只是认为你不会承认脑筋不如我吧?”



我无话可说了。



第十九章



回到西京极的公寓。御手洗打长途电话到东京,好像是跟饭田美沙子说话。



“嗯……解决了……没问题。还活着,我们今天才碰面。你想知道是谁吗?噢……要知道的话,请明天下午到我的占星教室一趟。对了,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文彦?是文彦吗?咦,原来如此,很不错的名字。那么请他也一起来。还有,请他千万记住,把令尊的手稿带来。没有看到那份手稿的话,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是的,我明天整天都在,随时候教。不过,来之前,还是请先打个电话。就这样了……”挂断这个电话后,御手洗又拨了一个电话。这次好像是打给江本的。



我在厨房找出扫把,开始打扫这间住了一个星期的房间。打完电话的御手洗回到房间后,就坐在房间的中间,气定神闲地动也不动,干扰到我的清扫工作。



窗外的雨已经变小,小得像在下雾一样,即使打开窗户,也不怕雨水会打进来。我们提着简单行李,到达京都车站的月台。江本已经在等我们了,他还为我们准备了两个便当。



雨已经完全停了。



“这是土产,欢迎再来。”江本对我们说。



“打搅了,谢谢你这几天来的照顾,我们过得很愉快。下次请你一定要来东京玩。”



“不要客气,没什么,住得惯就好,随时欢迎再来。事情能够解决,再好不过。”



“托福、托福。其实还没有完全解决,真相只有我们这位不剃胡子的先生才知道。”



“哈,他还没告诉你?”



“是啊。”



“这位先生向来如此。他自己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自己都不清楚。大扫除的时候,才发现一屋子破铜烂铁。”我叹了一口气,说,“唉,反正……他与众不同就是了。或许他也已经忘了要向我说明案情的事。”



“可能是还没时间说吧?而且,这位先生一向喜欢故弄玄虚。”



“为什么帮人算命的人都有这么多毛病?”



“因为算命的,是别扭的老头子的工作嘛。”



“他还年轻,就这么别扭……”



“真是辛苦你了……”



“两位,送别的话说完了吗?让我们长久别离、开往五百年后的夜快车,已经进站。”



“他就是这副德行。”



“和这样一个人交往,真的很累。”



“清楚事情的全盘后,我会写封长信告诉你的。”



“祝你快乐。近期内请你一定要再来,京都夏天的大文字祭晚上很热闹。”



新干线驰出月台,不断摇手的江本已经看不到了。傍晚的原野,暮色未暗,我逼向御手洗。



“喂,无论如何都不能提示一点吗?好心有好报噢。”



解决完事情后,因为御手洗一时睡不着,他说要尽快回到自己家里的被窝睡,所以我们搭了比预定还早的车。



“提示吗?……就是透明胶带啦。”



“钞票上的透明胶带吗?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那透明胶带岂止是提示,它简直可以说就是本案的全部。”



“……”真拿他没办法,“那么,大阪的加藤、安川民雄,还有吉田秀彩、梅田八郎,都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吗?”



“这,说没关系也没关系,说有关系也有关系。”



“破解命案的所有资料,我们已经都得到了吗?”



“已经不缺什么资料了。”



“但是,但是……你说凶手是那位须藤女士吗?你怎么知道她住哪里?”



“我当然知道。”



“只靠我们之前得到的那一点点资料,你就知道了?”



“不错,就靠那一点点资料。”



“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线索?我去大阪、名古屋之间,你忙些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呀,我过得很轻松,这段期间我都在鸭川的岸边睡觉和思考。事实上,我们来京都之前,就已经掌握所有的线索了。而且,我一踏上京都的月台,就知道须藤妙子的住处。只是有点不相信而已。”



“那个须藤妙子到底是谁?她的本名是什么?”



“当然是假名啦!”



“那,她是我之前就知道的人吗?可能吗?她到底是谁?案件发生时,她的名字是什么?御手洗先生,请告诉我!阿索德是怎么回事?真的有人完成了阿索德吗?”



御手洗不耐烦地说:“阿索德……嗯……确实存在,她是活的还会动呢,而且就是她完成的。”



我大吃一惊:“真的?那么那个阿索德是有生命的?是活着的?”



“那是一种魔法。”



“真有这回事!不是开玩笑吧。我不懂……她在现代,又是谁?”



御手洗闭目,自顾自发笑。



“告诉我!你真的搞清楚了?我受不了,我痛苦死了,我的胸口就要爆炸了。你快点告诉我吧!”



“让我睡一下嘛!别担心,你好好想一想。”御手洗把头靠在玻璃窗,认真地说着。



“御手洗……”我叹了一口气,说,“或许你觉得无所谓,可是这种情况下却让我觉得很痛苦。我觉得你有义务透露一点案情给你的忠实朋友,毕竟我们一直一起追查这个事件,不是吗?看来,我们的友谊要到此为止了。”



“驴!胡说什么?不要威胁我。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等我整理出脉络,自然会详细解释给你听。再说,我累得要死,身心俱疲,你却一下子问这个,一下子问那个,非要我回答不可,难道这就是友情的表现?而且我要告诉你的,跟明天向竹越文彦说明的内容一样,我何必重复?何况这里没有黑板可以画图,明天你来我住的地方,再听我解说,不是也很好吗?休息一下吧,今天真的够辛苦了。”



“可是我睡不着呀。”



“睡眠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我啊,三天没睡了,应该非常想睡才是,但是一看到车窗上面满脸胡茬的自己时,竟然让我睡不着。我真的想早点刮掉我脸上的胡子。男人呀!为什么会长胡子呢?……好吧,既然你那么渴望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一点。你说,须藤妙子几岁了?”



“五十左右吧?”



“哪里,六十六啦!”



“六十六!那四十年前是二十六岁……”



“是四十三年前。”



“四十三年前的话……就是二十三岁。我懂了。她是六个女儿的其中一个。她故意把尸体埋得很深,令其腐败,实际上尸体并不是她,对吗?”



御手洗打了个呵欠:“今天的预演到此为止吧!那些跳芭蕾的少女的年龄都相当,她们的尸体可以做很好的安排。”



“什么?不会吧?骗人……真的会那样吗……以前我也想过……啧。今天晚上我肯定睡不着了。”



“你不过一晚睡不着而已,小意思。明天你就可以听到答案了。一个晚上不睡陪陪我也无妨吧!”御手洗心情愉快,说完即闭目养神。



“你很快乐吧?”



“没有,只想睡。”御手洗虽然这么说,却又睁开眼睛,悄悄拿出须藤妙子给他的小袋子,放在手掌上,仔细端详。



窗外缓缓移动的地平线,在夜幕中跟着车子跑。我回想自己这一个礼拜来在京都的遭遇。先是去大阪找安川民雄的女儿加藤,和她在淀川岸边谈话;然后到乌丸车库拜访吉田秀彩,又赶到明治村寻找梅田八郎,那七天的日子过得紧凑又匆忙。但是最后却在岚山与须藤妙子碰面,一切的发展都超乎想象。



“我去大阪和明治村的行动,简直是白跑了。”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挫折感,但御手洗一边把玩小袋子,一边轻轻地说:“不见得……”



莫非我的调查,对御手洗的判断,有参考价值或帮助吗?我问他道:“怎么说?”



“这……好歹你也参观了明治村。”



御手洗把袋子翻转过来,有两粒骰子掉入他左手掌上。他用右手指玩弄骰子:“她认为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才找得到她?”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又点了点头,然后又自问自答道:“不错,就是要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御手洗一直在玩那两粒骰子。夕阳下山了。



“戏法落幕了。”御手洗说。



◇◇◇



〈第二封挑战信〉



御手洗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在他们两人到京都车站的月台时,我就写好了第一封给读者的挑战信。但是,我认为还是有太多疑点了,所以一直等到那个重大的提示出现后,才把那封挑战信,呈现到读者面前。



提示如果太露骨了,等于是让凶手提前出场,那样的话,恐怕还是有很多读者无法解释案情的经过。(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历经了四十余年,全日本无人能解的重大谜题呀!)现在,且让我大胆地向读者提出第二封挑战信。



须藤妙子是谁?她当然是读者诸君们所知道的人物。还有她的犯罪手法是什么?相信读者诸君中,已经有人有答案了吧……



第二十章



——须藤妙子将有何下场?——我缺乏法律常识,不太了解。但根据御手洗的说法,公诉时效为十五年,也就是说,她不可能被判死刑。但英国和美国对于谋杀罪(有计划的杀人行为),并没有规定追诉时效,另外,奥斯威辛的纳粹党徒的追诉时效,则是永远有效。她是个日本人。但不管怎么说,今后她的日子难望安宁。



第二天是十三日。星期五。我在纲岛车站下车,穿过街道,因为还早,所以旅馆街仍静悄悄地。



昨晚,正如我所预料的一夜睡不着。一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件事,对于突然冒出来的须藤妙子,到底是怎样的女人,我的疑问实在太多。比以前读《梅泽家占星术杀人案》时,更是如坠五里雾中,而且还觉得那时候比现在更了解事件的真相。我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头脑的确是普通而已。



前面的茶馆老板正走出来,把营业中的牌子挂在入口处。我进去吃早餐,为待会儿的紧张时刻养精蓄锐。



到达御手洗的事务所时,他还在睡。我坐在沙发上等,无聊的时间让我坐立难安。今天应该至少会来两个客人,所以我便先将咖啡杯洗好,准备给客人用。因为御手洗尚未起床,我便放了张唱片,躺在长沙发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等待。好不容易,终于听到御手洗卧室的门打开的声音。他站在门口,边打哈欠边摇头。胡子已经刮得清洁溜溜。昨天晚上他一定洗了澡,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爽。



“还累不累?”我问。



“干嘛这么早,你昨晚没睡吗?”御手洗答非所问地说。



“因为今天有好戏看啊。”



“好戏?什么好戏?”



“四十年的谜底就要揭晓了,不是吗?我马上就可以欣赏到你的得意演讲了。”



“对付那只大猩猩用不着准备。对我来说,紧张刺激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今天就好像节庆结束第二天的大扫除。我觉得必须向你说明经过,这也算相当有意义的事。”



“但是,今天也算是一种正式的作业吧?”



“正式的大整理。”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今天就算只来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你的麦克风,他们会将你说的话,传出去给一亿个人听。”



“说得也是,他们还真是麦克风。我得去刷牙了。”



御手洗洗完脸后,就悠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完全看不出即将面对历史时刻的紧张。或许因为凶手是一位女性,又曾经和他见过面,所以他有一种不愿让警方知道凶手的矛盾心情吧!



“御手洗,今天你是英雄喔。”我说。



“什么英雄?我没兴趣。我有兴趣的只是解谜。既然我已经解开谜底了,照理说我的工作就做完了,如果凶手是个冷酷非常的杀人狂,未来还有可能再杀人,那倒还另当别论。可是这案子跟刚才所说的根本不同。例如你画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之后,下一步会怎么样?一个好画家只要画出一幅好画,他的工作就完了。至于如何定价钱,如何跟爱画的有钱人讨价还价,那是画商的责任。我不稀罕奖章,太重的话,戴在身上也麻烦。就好像一幅好画,不必配太花哨的画框。如果没有这件事,我根本不想帮那只大猩猩的忙。只是答应人家了,不得不尽力而为。”



十二点刚过,饭田美沙子打电话来,御手洗回答她“没有关系”后,就把电话挂断了。在等待客人到达的一个小时里,御手洗埋头在一张纸上画东西,也不知道在画什么。



终于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了。



“欢迎,欢迎,请进!”御手洗愉快地招呼饭田美沙子,并且亲切地招呼她入座。然后才一脸讶异地问:“咦?文彦兄怎么了?”



和饭田美沙子一起来的,并不是大块头的竹越文彦,而是一位和竹越刑警比起来显得瘦小的男子。



“抱歉,抱歉,家兄就是那种个性,对不起的地方,请多多包涵……今天他临时有事,走不开,所以由我先生代替他来,他也是一位刑警,应该足以代替家兄。”



我对眼前这位饭田刑警的印象不坏,但从他的外貌看来,与其说他是刑警,不如说是西装店的老板。



御手洗略表遗憾地打起精神说道:“是,是,我如果失败了,或许也会临时有事而走不开。总之,大人物总是非常忙碌的,不能要求太多。对了,石冈,你不是要泡咖啡吗?”



我立刻站起来。



“今天各位来的目的,主要是……”说着,御手洗走向黑板的方向,“梅泽家占星术命案,是四十三年前的老案子,现在就是要向各位报告关于凶手的事情。噢,差点忘了,令尊的手稿带来了吗?好极了,请给我吧。”



御手洗嘴巴说得毫不在乎似的,其实脑海里天天想着那本手稿。看他紧紧握住手稿的手,青筋浮现,唯恐有人抢走。为了笔记本,御手洗可说绞尽脑汁,成了拚命三郎。



“现在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凶手。凶手的名字叫须藤妙子,在京都经营一家小小的皮包店。地址是新丸太町路清泷街道上,靠近嵯峨野的清凉寺。店名为‘惠屋’,据目前了解,嵯峨野并没有其他同名同号的店,店东即须藤妙子。以上我所说的,各位有没有什么问题?接下来我还会大致说明的,请各位稍安勿躁。什么?不行吗?好吧,那么我的说明可能会变得长一点,请你要有耐性听。等石冈兄的咖啡泡好以后,我们就正式进入主题吧!”



御手洗抬头挺胸,滔滔不绝的说明,好像面对千人听众的大型演讲。这间小教室是教授占星术用的,小黑板、凳子一应俱全,可惜连我仅三名听众。端起咖啡,我一边啜饮,一边注意听。



“案件再单纯不过。听了之后大家都会大感意外。凶嫌须藤妙子虽然是名女性,却陆陆续续地杀了梅泽一家人。奇怪的是,如此单纯的命案,为什么四十年来都破不了?这是因为须藤妙子这个女人就像是隐形人,大家都没看到。不过就像石冈曾用过的一个形容,她使用了某种戏法,使得这个案子历经四十年而无人能破。她的戏法不是使梅泽平吉自我消失,而是使须藤妙子这个女人消失。如石冈兄所说,这一连串凶案找不到凶嫌,不只是他,全日本都被她骗了四十年。这并不无道理。而凶嫌所使用的隐形戏法,即西洋占星术中的魔术!



“关于这个魔术的机关,也就是整个案件的关键所在,我会在下面慢慢说明。首先我们要了解的,是平吉在密室被谋杀的这一条,然后再一路说明下去。现场的天窗以及所有窗户都装了铁条、框架,血肉之躯无法穿越。至于门户是否严紧,那就更不用说了,因为连门栓也都上锁了。而户外又有三十年仅见的大雪,来访者不可能不留下足迹。被害者平吉在被杀之前,吃过安眠药,并且用剪刀剪短胡子。为什么要剪掉胡子呢?工作室里好像没有剪刀呀!



“另外,外边的雪地上留下的两个鞋印,一男一女,先出现女鞋印,再出现男的。雪是在夜间十一点半左右停止的,而平吉的死亡时间推测为零时左右。因此平吉被杀的时间带,大约其间前后的一个钟头内。当时平吉所画的模特儿,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是谁。由于雪上男鞋、女鞋来时的足迹已经不见了,由此可以猜测那两个人来的时间相当久,并且可能在平吉的工作室见过面。



“平吉这个命案,如果将脚印的因素也考虑进去,会出现什么样的推测呢?第一种,平吉死亡的推测时间是从十一点开始的,十一点一分凶手得逞以后,匆匆逃走。十一点一分到十一点三十分之间,下了将近二十九分钟的大雪,或许已经足够将凶手来去的脚印全部覆盖住了。第二种,凶手可能是穿女鞋的模特儿,可能是穿男鞋的人。或者,凶案是以上两人共同犯下的。还有另一种推测,鞋印只是一种诡计,事实上只有一个人去过平吉的工作室,那个人故布疑阵,在离去时,同时留下男鞋与女鞋的脚印。是模特儿的女鞋主人留下男女两种鞋印的?还是模特儿离开之后,后来的男鞋主人留下两种脚印的?



“后面还有吊床说,但这并非一般常识,所以先排除。那么,以上,就出现了六种推测。神秘的脚印确实很有趣,但并不是按理论去推就可以得到解答的猜谜游戏。原因有好几个。但这六种推测让日本的名侦探就像走入迷宫般,四十多年来,都解不开凶嫌的障眼法。这是因为凶手在引导人走进迷宫的地方设了一个机关。但相反的,它却也成为指示出答案的线索。现在我们就来一一检视。



“第一种是凶手于十一点一分杀人。这个推测应该不成立,但有些微妙之处。为什么呢?就表示凶手是在现场——在平吉陈尸的地方除了凶手之外,还有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男鞋与女鞋或是只有一个人看到这件事。但是却没有这种目击者出现的事实。这个人为什么一直没有现身呢?他或许有难言之隐,无法出面证明自己的清白,但他(或她)可以投书或采取别的行为,来证明鞋印的主人没有杀人呀!由此可证这第一种推侧很难成立。



“第二种推侧,即女鞋脚印的主人模特儿,就是凶手。这种推测也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从雪停的时间判断,男鞋和女鞋的主人应该曾经在平吉的工作室见过面。如此一来这个命案就存在着所谓的目击者。但是命案发生至今,并没有任何目击者出面指认凶手。所以,这个推测可以说是在缺乏人证的情况下,而被视为不可能。



“第三种推测的结论和第二种一样,如果男鞋印的主人是凶手,那么女鞋印的主人就应该是所谓的目击者。但是和前面推测一样,这个推测也会因为缺少目击者的指认,而无法继续讨论,因此也被视为不可能。



“第四种推测,即是两人共谋的说法。这个推测的可能性一般认为比前两种更高一点。但最问题是:平吉生前曾经吃了安眠药。不论凶手是男是女,在他们两人在场的情况下,平吉到底是因为来者是熟人,他是在自然的情况下,吃下安眠药呢?还是被强迫吃下安眠药的呢?若是如此,凶手为什么要让死者吃下安眠药?安眠药正好是床被吊起来的说法的根据。



“但是若是如此,一枝的死或阿索德命案,似乎凶手人数是两个人以上的可能性极强。若是两个人以上露出马脚的机会也大。这不是无情冷酷的人所犯下的案子,一个人犯案的嫌疑很大。如果凶案是两个人所为,一枝和阿索德的杀人方式也应不同。也不用拖竹越文次郎下水。第五种推测,是女鞋印的主人故布疑阵。但是这个推测有说不通之处。那就是女鞋印应该是在二十五日午后二时开始下雪之前,就已经进入工作室的。当天东京下的雪,是三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她如何能事先预测会下大雪,并准备了男鞋,去故布疑阵呢?



“虽然也有可能利用平吉的鞋子,来制造男鞋的脚印;但是平吉的鞋子只有两双,那两双鞋都放得好好的。而且不管怎么设计,都不可能把平吉的鞋子再放回原处。也就是说,虽然可以从画室的入口穿自己的鞋子,走到后面的栅门,然后再以用脚尖走的方式折返,然后换上平吉的鞋子走路,盖掉用脚尖走的痕迹,虽然这样印下男鞋的脚印,掩盖掉用脚尖走的痕迹,可是男鞋怎么放回去呢?



“还有一点也很头痛,为什么要放意留下两种脚印呢?何不留下男鞋的鞋印就好了呢?实在让人想不透。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只有:凶手故意扰乱调查的方向。凶手扰乱警方调查方向的做法,除了把床吊起来的说法,还有杀害一枝的凶手被误判凶手为男人的部分。警方根据死者身上留有精液这一点,推测杀害一枝的凶手是男性。那么就该与这个想法呼应之。可是凶手不应该用男,女两鞋印来误导,只要用一双男鞋就够了“第六种推测则是认为男鞋的主人是凶手,而女鞋的脚印是他故意留下来的;而且,他是雪已经开始下了以后,才来到平吉的工作室。因此,他确实可以事先准备好女鞋,然后在雪地留下女鞋的脚印。但是,如果想要嫁祸,凶手大可留下女鞋的脚印就好了呀,这种方法比第五种推测更有可能,留下女鞋就会让人想到模特儿。留下男鞋的脚印,不是更让人怀疑男鞋是凶手吗?还有,并没有哪一位男性,可以让平吉在他的视线下,毫不掩饰地吃下安眠药,这个事实让这个推测也遇到了阻碍“就这样,这六种推测都有不可能之处。但是,若再进一步研究,会发现只有第五种推测才是答案。刚才所列举的六种推测若是同时思考则有以下六个步骤:第一种推测不成立的话,结论是事实上那两种脚印中,至少有一个一定是凶嫌的。各位觉得呢?第四种推测,男鞋女鞋共谋说不成立的话,则表示凶嫌即单独行凶。这个条件是一大加分。第二、第三种推测,两人在画室碰头并不成立的话,因此两种脚印中,必定有一种是为了故布疑阵,而特地加上去的。因此很自然地会有第五、第六种推测的想法。



“在说明第六种推测时,如果女鞋是故布疑阵的做法,凶手还留下男鞋的鞋印的做法,就显得太奇怪了。因此,我认为第五种推测比较有可能。刚才否定五种推测的理由是:平吉的鞋子不可能放回去,和雪地上遗留下女鞋的痕迹的问题。而反过来说,这些都是解开谜底的关键所在。第五种推测认为行凶者是穿女鞋的人,鞋印只是一种障眼法。这种看法基本上正确,只是这时有一个问题,就是女鞋印的主人,是平吉画作的模特儿吗?这个模特儿迄今仍未现身,她到底是谁呢?有人猜测可能是梅迪西的富田安江,但是她有不在场证明,并且没有动机杀人。除了富田这一点之外,把模特儿和女鞋联想在一起,确实并无不妥。



“平吉如果会当着模特儿的面吃安眠药,表示这个模特儿必定跟他极热,就是因为很熟悉平吉的一切,所以这位模特儿才能故布疑阵,利用平吉的鞋子再折回工作室,这是很重要的有限条件。没错,这位模特儿,就是须藤妙子。当她摆着姿势让平吉画时,没想到外面开始下雪了,而且雪下得意外的大。她虽然懊恼,却临时起意,决定借用平吉的鞋子。不管如何,她有足够时间去计划。而嫁祸于昌子及少女们的诡计,也是事先筹划的预谋,为了达到目的,她故意割破工作室上面天窗的玻璃,换上新的,做好了完善的准备。由于突然下雪是在预计之外,她难免心生恐慌,不过,她却仍然一边摆着姿势,一边冷静思考着:将床吊上去之后,那些女人们接下来的行动是什么呢?不可能让她们的脚印都留在雪地上吧?于是——



“因为凶手早就计划好杀害一枝的事,并且决定要让人误以为凶手是男子,所以就干脆利用男鞋制造平吉命案的障眼法。对凶嫌来说,虽然缺乏一贯性,但只要让人家不知道她的底细就可以了。另外,为了制造平吉头撞击到地板而死的假象,她应该事先便准备了平板状的凶器,这点并没有因下雪而改变。至于为什么要用剪刀剪平吉的胡子,就不得而知了。如果要勉强推测,是否因为她知道弟弟吉男和平吉长相极相似,所以故意使用这种障眼法?不过,可能让众人推测平吉仍存活的说法,也在凶手的预谋之中,所以才有此行动。不过这想法也暴露出凶手似乎是很年轻。



“由于凶手思虑周密,并且十分冷静的完成,才让此案如同迷宫一般。一般人或许会这么想,但其实并非如此。其中仍然有不够周详的小瑕疵。例如一枝命案,看起来似乎是男犯的暴行,但仔细思考之后,从一枝陈尸时,身上的衣服并没有特别凌乱的情形看来,就可以发现那是年轻女犯的败笔。而故意制造鞋印的之举,老实说,更是败笔之最。很明显的凶手是第一次杀人,一时慌乱,想得太多了,反而做出的错误的行为。例如脚印之事,其实根本无须制造男、女两种脚印,只要制造男性的脚印,就可以把调查引入男性凶手的方向了。这还不如吊床的障眼法比较高明。因为这会让人联想到一定是模特儿走了之后床才吊上去,而非模特儿还在时。很具说服力。



“雪停时,平吉或许已经睡着了,所以模特儿在雪仍下的时候就离开的。人们会这样想是很自然的。不过,由于鞋印的事,让我很大胆地推翻床被吊起来的说法。然而,凶嫌还是没有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平吉竟然会在她面前吃安眠药。这件事或许曾经干扰了凶手的情绪,但她仍然照计划采取行动。至于刚才提到的鞋子如何放回去,以及密室如何做等问题,当然也是这个案子里的大疑问。但与其现在浪费太多时间来说明,不如让我们进一步了解凶手的进展。其实这里的密室问题并不难;从窗户外的鞋印看来,一根绳子就可以解决密室的问题了。事后再抽回绳子,不就解决了。



“关于杀害一枝后的移尸,也不是一件难事。对凶手来说,所有罪行都轻而易举,但我却拉拉杂杂地讲了一大堆,实在很抱歉。对我来说,繁琐的部分也须一一交代,也的确麻烦,但唯有这样,才有办法作结论。文次郎在七点半到一枝家,八点五十分以前出去。而推测一枝死亡时间,是七点到九点,这似乎不可思议,但其实,文次郎在一枝家时,一枝已死在隔壁房间。如果文次郎曾经打开隔扇门,将可看到和警察验尸时完全一样的现场。凶手先杀害一枝,再引诱文次郎,然后把两件事串连在一起。



“其实,和文次郎做爱的人,并不是一枝,而是须藤妙子。她杀死一枝的目的,就是胁迫文次郎,要文次郎将那几具尸体运至全国。而她和文次郎做爱的理由,就是为了取得文次郎的精液,制造杀害一枝的凶嫌是男性的假象。因为平吉受害时,雪地上留有男鞋痕迹,为了呼应这一点,最好之后的命案,也都是男性凶手所做,这样就更能保护自己了。



“我最初是在想这精液是从哪里运来的,但是应该是将射入自己体内的再移到隔壁的尸体上,所以精液才会是新鲜的。恐怕这是为了看起来像“奸尸”所做的安排。这正好可以用来说明女人的怨恨之深。竹越文次郎明明和活女人做爱,却被判定为奸尸,其分歧的理由就在此。”



“既然她的用意只是让人误以为凶手是男人,那么制造成路过者劫财杀人的情况,不是比较好吗?”我提出质疑。



“不对,如果不是路过者的劫财案,警察就会考虑到可能与平吉的命案有关,而仔细地搜索一枝家。这么一来,放在仓库的尸体,恐怕就会被发现了。凶手连这一点都计算进去了。而且,她之所以要设计成都是男性凶手所为,是为了万一昌子能证明自己清白时,警方不至于怀疑到凶手的身上。只是,就算是布局成路过者的劫财行为,这个案子毕竟牵涉到人命,难道警方就不会深入调查陈尸的现场吗?这一点倒是值得怀疑。而且她拚命把竹越先生诱入房子,这一步棋还是满冒险的。可能是当时上野毛是偏僻的乡下,她认为当地的警察比较马虎,所以冒险一试吧!



“话说回来,如果用现在的检调方法,恐怕最骗不过的。光是报纸的印刷,现在就清晰得多,看到报纸上一枝的照片,文次郎应会发现不对,但是,即使是现在,报上的照片通常会用年轻时候,或加以修整过的。新闻照片现在仍是这样啊。这样想过之后,命案中的许多疑点,便豁然开朗了。而擦去玻璃花瓶的血液,应该为了让文次郎看到没有沾血的状态;反正后来可以再把血涂上去,但最重要的是之前让文次郎看到有这个花瓶,其目的就是为了让文次郎产生恐惧感。总之,不能让文次郎有一枝在文次郎来之前,就已经被杀死的想法。



“另外,从一枝是在镜子前被杀这件事来看,一枝和须藤妙子一定相当熟。但是为了隐瞒这个事实,妙子神经质地擦掉镜子上的血,并且试图将尸体搬离镜前。这也是一个大漏洞;在选择杀人地点的这件事上,她做得不算好。事实上,她在其他地方下手,会比较好。只是,一般说来,女人在照镜子的时候,对周遭环境的注意力就会减弱;须藤妙子自己也是女人,一定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才会选择那样的杀人地点。至于杀害一枝的理由,除了前面所说的之外,还有两点补充。一者是对一枝的怀恨,这一点可以说是一连串杀人的动机,后面我会再说;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为阿索德命案铺线。



“一枝的家,应该就是杀害那些少女的现场,总之,这个毒杀少女的地点,提供了聚集少女的理由,进而成为暂时藏匿少女们尸体的最佳场所,也是分尸的最佳场所,其场所所具备的条件,和前述的种种理由,都是这次杀人计划所要兼顾的。好了……”



御手洗停下来,吸了一口气。我们则屏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要讲的,就是阿索德命案。这案子从一开始就是凶手拿着一条白手帕正反不断翻弄,把大家弄得头昏脑胀的魔术。我刚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直觉,觉得其中必定有诈。但又想不出到底诈在何处,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所幸在眼看要冲不过去的时候,我仍然要求自己要在最快时间内冲过去。我不断地奋斗、挣扎。直到昨天,我才冲破难关,终于解开谜题。这完全是因为我解出了和它相似的一个问题之故。一旦想通后,就一切顺利。所以我只花了两个钟头,便出现在凶嫌面前。老实说,凶嫌的诡计其实很单纯。各位或许不同意我这样的说法,但事实的确如此。



“在说明阿索德以前,我想先说刚才那个类似的问题,或许大家就可以很快了解何谓阿索德命案的诡计所在。大概在三、四年前,关西附近,曾经流行过万圆钞票的诈欺事件。听说这件事时,我正好在一家馆子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现在我就记忆所及,把电视上播报员说过的话,简单复述一下。



“播报员是这么说的:‘本日,在某区某町,发现中间部分被裁割过的万圆大钞。由于中间部分被割掉了,所以长度略短于完好的钞票。而裁切的部位,则用透明胶带黏起来。’然后画面上就出现完整的钞票与被裁割过的钞票的照片,被裁割过的钞票和普通钞票一比较,自然短了一点。播报员接着说:‘歹徒利用被取走的部分,再做一张新的。这种诈欺事件起源于关西一带,现在关东也发现同样的骗案。这种钞票的特点是,钞票左右的号码不一样。’这样的报导,让人有点似懂非懂。当时,坐在我邻桌的学生,听完新闻就说:‘把切割下来的部分接在一起,变成一张新钞票吗?一张像手风琴一样,用透明胶带连接起来的钞票,能用吗?’他们的疑问非常有道理,因为万圆钞票的诈骗手法,当然不是那样。电视上的报导,实在很难让人了解歹徒的诈骗手法。可是,我一时也想不通,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手法,回到住处后,才慢慢想通那是怎么一回事。”?御手洗说着,便走到黑板旁,在黑板上面画了很多像钞票一样的长方形。(图6)



“要用嘴巴来说明这种手法,实在很困难;用图来解说的话,就容易多了。若手法说得不太正确,很容易似是而非,反而会得不到解答。但只要将伪造和真钞放在一起就可以判别得出。”



御手洗指着黑板,说:“我因为左右的号码不同,所以想法不像刚才那些学生,但也无法马上解开它的骗局。回到家后,我试想了一下。画成图就简单多了。饭田先生应该知道这案子。石冈兄和美沙子女士可能不太清楚,我在此说明一下。这里是二十张并排的钞票。虽然用十张钞票也可以制作,但是缺损的面积太大,很容易被发现,用三十张来制作的话,很安全但利润太少;十五张到二十张最恰当。



“如黑板所画,按照上面的线割开后。切线共有二十条,所以就是将钞票平均分成二十一段,每一段画一条切割线。这样二十张的切线便会由左至右移动。懂了吗?总之二十张纸钞都切成两半变成四十张。然后把这分成小张的四十张,再按照所标示数字,2和2、3和3、4和4……用不透明胶带拼起来。当然也可以用透明胶带,但这样就必须把两半密合在一起,于是左右长短就会变短。而用不透明胶带,两半钞可以稍微放开一点,恰好可以弥补缺点。



“现在各位懂了吗?经过这样变造,1仍是1,但2与2连,3与3连,结果多出了第二十一张。如何?难以想像吧?原本二十张钞票,用剪刀和胶带,仅仅三十分钟,就可以赚到一万圆,好玩吧!1和21的钞票虽然短了一边,可是褶起来使用时,并不容易被发现。我小时候,常常可以看到用和纸贴上的破纸钞哩!好了,回到主题,这些钞票使用的时候是二十一张,但其实只有二十张。讲了半天,各位懂了吗?这个钞票的诈骗手法,只是让我想通此案本质的一个启示。本质上它和阿索德命案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处。也就是说,阿索德的杀人方法和钞票的分割再组合是一样的,我们所看到的六具尸体,实际上是由五具尸体组成的!”



第二十一章



“啊!”我不禁轻叫了出来,这简直像海市蜃楼般的奇妙。不只是我,饭田夫妇也很兴奋,真相终告明朗!简直太神奇!我心里面叫。我不由佩服御手洗。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项背猛起鸡皮疙瘩。



“可是,尸体毕竟不是钞票,不能用胶带接合。”御手洗不理会我们的惊讶,继续讲下去,“要接合尸体,当然需要更强力的‘接合剂’。在这种情况下,能取代不透明胶带功能的,无疑的就是人们对阿索德的幻想。这个理论或幻想因为太强烈、太诡异,就会愈忽略现实的情况,我们一直深信那六具尸体各自缺少的部位,已经被凶手拿去组合阿索德了。其实呢?没错!根本就没有什么阿索德,因为凶手一开始就没有制作阿索德的计划。我说到这里,想必在场的各位,都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需要我再多作说明了。那就……”



“这样就说完了吗?不再说清楚点吗?”我不禁脱口问道。我们三人个个张着嘴巴,充满期待地看着御手洗。我们的心脏好像要从喉咙跳出来般地紧张、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听下去。而御手洗脸上的表情却似笑非笑,还有一点点嫌麻烦的样子。



这时,我的脑海里居然浮现出“远近法”这三个字。并且,这三个字就如同平交道的红灯一般,闪个不停,又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我的太阳穴的血管,也随之鼓动着。这幅像文艺复兴时代大师作品的阿索德大画,竟然是一幅并不是真正存在的“假画”,可笑的是,人们竟被这幅不存在的画作上的微笑迷惑了四十年。



远近法之所谓的“焦点透视”宛如是一个讽刺。阿索德以这种方法绘成,而我们眼睛被强迫注视的地方,正是那画中所有线条凝聚成的“消失点”——阿索德的消失点。此时,阿索德所相关的种种伪造的风景,正以炫目的气势,在我眼前远去,缩小成一个针头,然后消失。



可是,我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我像站在疑问森林之中,从我耳边飞逝的风,都是问号。



那么凶手——为什么有的尸体埋得深?有的埋得浅?将尸体运至全国埋葬,不是基于占星术的理论吗?是根据什么理由,将尸体埋藏或放置于青森、奈良……等等地方?东经一百三十八度四十八分又是怎么一回事?早发现的尸体跟晚发现的尸体,有何意义上的差别?那么动机又是什么呢?自我消失后,凶手隐匿在哪里?还有,平吉的手稿是怎么一回事?那不是平吉写的吗?否则是谁写的?



“你好像很感兴趣嘛。”御手洗打趣我,“平常我说的话,比现在说的有价值多了,你却都当成耳边风。不过,今天我比较像是赞扬凶手的演讲会。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由凶嫌来说明会更好。如果我是须藤妙子,绝对不希望由别人来解开自己设下的谜底。你们真的想听我说吗?”



饭田刑警点头,我更不用说,美沙子更是睁大眼睛,猛点头不已。



御手洗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叹口气说:“好吧!那我就服务到家,继续说喽。”



“这是按照发现尸体的先后次序,所画下的图。”说着,御手洗把那张图递给我们。



“不过,这图很难懂。我们不如说,这是凶手特意设计的顺序,为的就是让人摸不着头绪。为了让你们容易了解,我想从支解尸体部位的顺序,由头、胸部、腹部等,一个个讲下来。也就是说它的顺序为:牡羊座的时子、巨蟹座的雪子、处女座的礼子。”御手洗一边说,一边把刚才画在黑板上的钞票擦掉,再依序画出人体。



“那些少女的尸体被找到之后,是如何辨认身分的呢?四号、五号、六号的尸体依次为雪子、信代、礼子。三人的尸体因为将近一年才被发现,尸体腐烂,脸部已经无法辨认。其地尸体在二到三个月就被发现,还可以从脸、头部和衣服来辨认,像礼子这样几乎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尸体,只能靠手记里所描述的,来确认身分了。现在我在尸体的上半部跟下半部标上名字



,并且用斜线箭头表示,其各部分各别所属的尸体。只要和刚才钞票的切割法联想在一起,就是用这种方式切割了五具尸体,然后再加以分开并列。



“这里也有个盲点,各位知道凶手是一名女性时,都觉得非常讶异吧?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一直认为凶手必须处理六具尸体,要在其中的四具尸体上做出两个切口,两具尸体做出一个切口,总共是十个切口;而且,还要把被切割下来的六个部位,运到某个地方去组合。这些都是费时、费力气的工作,恐怕如果不是男性,就很难办到吧?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真正需要凶手用到力气的地方并不多,将尸体运送到各地掩埋的人,并不是凶手本人;而且事实上处理的尸体只有五具,每一具尸体上也只有一个切口;比较费事的工作,只是将尸块组合替换,以及替他们换衣服而已。不过,一个女人做这类事,应该还应付得来。



“就这样,五个死人,被组合成六组尸体了。可是,如果这六组尸体被找到,并且被并排在一起时,就算有阿索德的传说,还是有可能被发现其实只是五个人吧?这就是凶手为什么要分散弃置这些尸体的真正原因。



“基本上凶手在配置这些尸体的位置时,主要的考虑因素应该和星象、咒术无关,而是避免这几组尸体被集中在一起,尤且是相邻替换的尸块一定要分埋在关东和关西。头部和脸部无法伪造,因此没有头、没有脸的那一具女尸,即凶嫌本人。刚才各位也看过,被认为是时子的那具尸体,是没有头部的,所以凶手就是时子。”



御手洗讲到这里,我们三人都不作声。隔了一会儿,我才开口问:“那么,那个须藤妙子是……”



“她就是时子。”



我们三个人又沉默了,头脑好像也都有点混乱。隔了一会儿,御手洗问:“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除我之外,另外两个人和御手洗都不熟,饭田刑警和御手洗更是初次见面,当然多所顾虑。所以此时只好由我来应付御手洗的质问:“四号到六号雪子、信子、礼子的尸体,是案发后隔了半年才发现,为什么这三具尸体要埋深?”



“问得好。请看这张图(图7)。因为每具尸体都要和旁边的尸体做组合,例如知子和信代,所以必须避免不同的尸体在接近的时间内被发现。因为不论尸体分埋得有多远,也都有可能同时被运回东京或其他地方并列,只要一并列就危险了。因为切口一旦符合,相邻替换的把戏就会被拆穿。不过她们都穿着衣服,所以很难往这边想。



“互相借用肢体的尸体,在不同的时间带被发现时,早被发现的尸体可能已经火化了,这一点非常高明。最早被发现的三具尸体,都是在春天被发现的,一旦到了夏天,尸体会腐烂得更快,因此到了夏天,就先火化。若是在时兴土葬的欧洲,可能就很危险了。知子的尸体是故意让人最先发现的,因为她的尸体没有借用别人肢体,无论解剖或血液检验,都不会出纰漏。而被认为是时子的尸体,同样也没有借用别人的肢体,但是这具尸体没有头,实际上也不是时子,所以凶手不敢让她最先被发现。



“按照凶手原先计划,尸体被发现的前后顺序为知子,然后是秋子、雪子,这是第一组尸体;信代、礼子、时子等第二组的尸体,则愈晚被发现愈好,最好是已经腐化成白骨的阶段了,才被发现,那样一来,就没有比对刀口,而露出破绽的可能性。这样前半组发现后被并列时,也不用担心会被发现有组合替换的情形。为了这个理由,所以后半组都要理得比较深。



“现在大致清楚了吧。不过时子被发现时,埋得并不深,而雪子却理得比较深,这是为什么呢?应该是时子对代替自己的尸体,有潜在的不安感吧!虽然从脚和趾甲的变形可以知道她是芭蕾伶娜,但是还是不够充分。毕竟是没有头的尸体,比较容易引人怀疑是否为替身。就算没有这层顾虑,也由于她没有脸,可能也会被追查下去。



“要辨认是否是时子的尸体,还有一个依据,那就是平吉手记里曾经提到过的‘痣’。手记里说:时子的腹侧有颗痣。被认为是时子尸体的,实际上是雪子的身体,但时子却在偶然中得知雪子身上有痣,便利用了这一点。如果尸体埋得太深、太晚被发现,尸体完全腐化了,这个可以当作辨识线索的‘痣’,恐怕也会消失了,所以这具被用来代替时子的尸体,就不能太晚被发现。



“尽管凶手如此防患,但仍然暴露若干危险。第一,时子可能和雪子被同时起出并列。虽然群马和秋田两地相距甚远,但也不能过分乐观,万一两个尸体被发现后,凑巧被放在一起,雪子的头被移到时子身上,雪子的尸体便完整出现了。其实,从痣来判断的话,也是相当冒险的。因为雪于是昌子的亲生女儿,母亲当然知道女儿的腰上有没有痣。必须安排不让昌子去认时子的尸体,而去认雪子腐烂后的尸体。而时子的尸体则是由多惠来确认。所以时子必须让多惠看到自己腰上有颗后天的痣。



“这样一来,问题点一一出现了,但是时子也都想到了。对时子来说,可以避免前述的危险点的方法,就是深埋‘雪子’,浅埋‘时子’;还有为了要让人知道‘时子的腰上有痣’。因此掉换了雪子和时子掩埋时的深度组别。但掉换了雪子和时子的组别后,又产生新的危险。万一前半组前三具尸体发现后,万一被摆放在一起时,就会有相邻的尸体在一起。



“但是最高明的是,这问题并未出现在前半组,而是后半组。而秋子和时子就不是相邻组。后半组尸体被发现时,又都已腐化,就更没有这个问题了。凶手有意让后半组的信代、礼子、雪子腐烂后才被发现,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以嫌疑犯名义被捕的昌子,在精神状态异常下,更难从尸体上发现有何不对,就算她发现有异,但说的话已不足为警方所采信。还有,因为尸体已经腐化到至亲难以确认的程度,警察可能不会带案发即拘留的嫌犯前去指认。所以雪子很可能在母亲尚未指认前,就先行火化了。



“至于梅泽吉男的老婆文子又另当别论。她毫无涉嫌因素,女儿的尸体一被发现,便会被要求立即前往指认。由于指认者是死者母亲,就算有疏忽的地方,警察也会认真考虑。因此有必要让她的女儿相当腐烂,甚至化成一堆白骨。基于上述种种理由,时子将尸体分为深埋组和浅埋组了,而雪子的尸体被深埋了。”



听完御手洗的这段解说,我不禁咋舌。没有想到这个案子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原来如此……实在太令人讶异了。可是,若是如此,虽然把时子和雪子的组别对调也没什么不对,但是为什么不让被当作时子的雪子尸体那一整组放在浅埋组也就是前半组呢?如果这样的话……”



“哎呀,我不是说过了吗?时子也怕警察看到第一个后大感惊骇,然后就再往下追查呀。比如说若是她故意将时子藉由浅埋而被第二或第三个发现,那么信代或礼子中,有一个一定得当第一个。但这两人尸体的上下两部分,都分别为两个人的,不论是谁当第一个,当她被像知子那样丢弃不埋的话,肯定做母亲的文子一定会发现异状。我敢跟你赌,做母亲的在这方面的敏感度可是很强的。时子在计划时最警戒的是她们的母亲,而非警察。



“而且,在未腐败的状态下,看到这样的组合尸体,再单纯的警察可能也会觉得有异,至少会尽全力动脑筋去想。好,那如果是把无头尸当作第一号呢?这尸体虽然只缺一部分。可是凶手会很不安,这我刚才说过了。所以,要拿来当作第一号任意弃置的,再怎么想,都只有知子最合适。”



“那么,如果一律……”



“你是说一律都深埋好吗?若是如此,就失了与阿索德相关的契机。警察可能花上十年时间才起出所有的尸体,于是就不会和平吉的手记联想在一起。而且那些尸体上,别说看不到痣,恐怕连芭蕾伶娜的特征——脚骨和趾甲变形都看不到了。与其这样,还不如都被发现。万一弄不好,可能六具尸体都永远找不到,或是刚好没找到无头的那具。这种事不能说绝对不可能。而且这种‘巧合’便会很乌龙的成为指出凶手的证据。这样一来,辛辛苦苦预备自己尸体,以及其他所有的事不都白做了?以时子来说,这六具尸体一旦被发现,自己就安全了。而且这期间不能太久。不只是为了看到芭蕾伶娜的特征,而且因为她已设计成找不到凶手的悬案,所以找不到尸体的人就等于是凶手,这风险很高。而且在六具尸体被找齐之前,她必须隐身躲藏,若是时间太长,对时子来说也不是愉快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还有一个问题。死者几乎都不是全尸,难道警察没有从血型找出疑点吗?”



“很凑巧,她们的血型都是A型,这方面饭田先生算是行家。据我所知,现在血型不只ABO,还有MN型、Q型、RH型。最主要是抗体的不同,但要排列分类,那么人类的血液型又可细分为一千多种。不仅血型,上下分割的尸体,如果详细做染色体、骨骼组织分析,这件命案还是骗不了警方。”



“是不是乡下警察的关系,疏忽了这方面?”



“撇开乡下警察不说,即使是现在的日本,一条街有大医院的,也几乎少之又少。命案发生之时,血液方面的检验,大概只有ABO三种血型吧,这一方面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MN型、O型的发现,是战后的事。饭田先生应该知道这些吧?那就没错,昭和十一年的时候,一般人只知道ABO血型。”



“染色体是从血液中抽离的吗?”



“可以从血液、唾液、精液、皮肤以及骨头抽离。但是这宗命案发生在昭和十一年,尸体现在已经变成一堆残骸、粉末,早已不可能利用血液、染色体、骨骼组织等判案方法。现在都是用显微镜在办案,由此点上,现代对犯罪者来说已经不再是个天堂了。”



“你现在所讲的,我都明白了。难怪你那天发狂大叫哩。不过,光凭这些资料,你怎么知道须藤妙子,不,时子住的地方?”



“哈!这还不简单吗?只要从动机这一点去想,就能够明白了。”



“对了,说起动机,她杀人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你那本《梅泽家占星术杀人案》借一下。唔……你看看这张家谱图表,时子的母亲多惠可说是这家人中最悲剧的人物。时子杀人的动机,应该就是为了替母报仇。如果我的想像没错,平吉并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所以当昌子介入他的婚姻时,他就随随便便抛弃了温顺的多患。跟后母及异母姊妹生活的时子,内心一定十分痛苦。对时子来说,礼子、信代、雪子,虽然都和自己有亲戚关系,但也是经由让母亲受苦的平吉才有的血缘。这六个人,不,再加上昌子、时子,总共八个人生活在一起,时子介入她们中间,自然有无法打成一片的感觉。但她杀人直接动机,是什么呢?



“之前,关于这点我一直想不透,后来我当面问她,她花了几十分钟告诉我。其实并不单纯。总之,时子对她们虽积怨已久,但最主要的还是为苦命的母亲出一口气。多惠是个苦命的女人,父母经商失败,好不容易嫁个有钱先生,却因为昌子的夺爱,落得一无所有。像她那种消极、保守的女性,遇到这种事情,又无能为自己争取权益,非常可怜。所以时子想再怎么样,至少帮母亲争取到一笔钱吧。这就是犯罪的动机。



“我还可以补充一点,说明时子杀人的动机,最基于对母亲强烈的同情与爱。多惠在京都嵯峨野开过皮包店,嵯峨野是她最怀念的地方,结果却死在保谷。时子那个时候或许有完成母亲梦想的念头。果然四十年后的今天,时子便隐居在那个地方。我猜她可能会以母亲的名字取店名,于是便到派出所打听这一带有没有叫妙屋或惠屋的皮包店。真的就找到一家惠屋,而且时子连自己的名字也改了。”



“这么说,梅泽平吉的手稿不是平吉本人写的?”



“当然是时子写的。”



“二月二十五号下雪那一天,平吉的模特儿就是时子吗?”



“是。”



“原来平吉以自己的女儿做模特儿……关于密室的问题,你能说明一下吗?”



“那其实没有什么。这个问题和平吉鞋子的问题一样,我不觉得有说明的必要,但是你既然问了,我就说吧!我前面就已经说过,时子在充当父亲的模特儿时,外面开始下雪了,于是她便思考出脚印的障眼法。平吉平日最信赖的人,就是时子,因此当然可能当着她的面吃下安眠药。那时,时子正打算要回去。



“之后,时子冷不防杀害了父亲,并且把床挪斜,让床看起来好像被吊起来一样,又让平吉的一只脚垂到床外,还剪短了平吉的胡子,才离开工作室,从有凌乱足迹的窗户边拉动绳子,把门闩带上。这个时候,门上的皮包锁还没有挂上去。接着,她穿着女鞋,走到栅门,再利用芭蕾舞者的踮脚尖走法回到工作室的入口,换上平吉的男鞋,故意在窗户的下面弄出混乱的脚印,然后踩过刚才踮脚尖走路的痕迹,把脚尖的印子除掉,来到外面的马路上。



“至于接下来她去了哪里?就不清楚了。她可以去保谷找她的母亲,但是时间已经晚了,没有巴士,也没有电车,叫计程车的话,可能会被发现,所以她大概就随便找个地方躲到天亮才回去,凶器应该也在那个时候处理掉了。第二天早上她回到梅泽家时,身上一定有包包之类的东西。因为包包里放着平吉的鞋子。



“然后,她做了早餐,前往平吉的工作室,先假装在窗口探视里面的情形,并且趁机把平吉的鞋子从窗户丢入室内的地上。那样丢进去的鞋子,当然是有点乱的,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待会儿一家人会破门进去,一定会把地上的鞋子弄乱的,所以谁也不会起疑。接下来她把大家叫来,众人破门而入,时子便利用一阵乱的时候,独自把门扶好,挂下皮包锁。就这样,皮包锁和鞋子的问题,都解决了。在撞门进入之前,如果大家先到窗口去看看里面的情形,或许会有人注意到门上没有挂皮包锁。但是时子一定会以不要弄乱脚印,影响破案为由,说服大家不要靠近窗户。”



“那……警察问起皮包锁的问题时,时子只要回答说‘有’就好啊,因为第一个发现的就是时子啊。”



“没错。”



“保谷的多惠为时子做的不在场证明,是骗人的吗?”



“对。”



“杀一枝和陷害竹越文次郎的也是时子吗?”



“梅泽家一连串的命案都是她做的,文次郎完全是无辜的受害者。这是这件案子里最令人讨厌的一点。他因为被卷入命案,后半辈子都很难过。案情现在才真相大白,对他而言是有点晚了,但总算还他清白了,相信他死后有知,应该安心了。石冈,请你去把房子里冬天用剩的煤油拿来好吗?”



我拿着只剩下一点点的煤油桶来时,御手洗已站在磁砖的流理台前等我。水槽里放着文次郎的手稿,御手洗将一点点煤油浇在手稿上。“美沙子夫人,有没有火柴或打火机?有吗!太好了,借我一下。”御手洗点着火,浇上煤油的手稿很快烧起来。



四个人围着流理台,看着流理台里燃烧的手稿,好象围着小小的营火。御手洗不时用小棍子拨弄,烧成黑灰的纸,一片、两片、三片,飞舞到空中。我发现美沙子喃喃自语道:这样太好了。



第二十二章



案件到此已告侦破,但是我却还有许多疑问。御手洗的讲解太让人惊奇了,使人来不及提出问题。现在一个人冷静下来,逐渐清明的混浊头脑,便浮现出若干疑问。



最大的疑点是,当时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到哪里去收集砒霜、氧化铅以及氢氧化铁等毒品?水银的话,打破几支温度计,就可以得到,并不困难,但是硝酸银或锡之类的东西,若不是从药科大学里取得,一般是很难拿到的。还有,她自我消失后,藏匿在何处?虽然四十年后,御手洗在嵯峨野找到她,但是案发后,如果她随即改名,并且开始在嵯峨野过新的生活,难道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就像吉田秀彩对我说过的话:人死了,谁也不会注意,但想一个人偷偷过日子,却不是容易的事。还有,时子担任父亲的模特儿,说不定那些姊妹们会突然跑来探视。她不担心在自己下手时,被人发现吗?不过,这个问题或许因为平吉个性的关系,让时子没有这一层忧虑。平吉以自己的女儿为模特儿,应该是瞒着所有人的行为,而且,他平日作风神秘,作画时也都拉下窗帘,此时被发现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另外,整个计划是多惠与时子母女两人的共谋?或是多惠授意的结果?如果是这样,那么多惠为时子做不在场证明的伪证,和见到被指为是时子的雪子尸体时,毫无异议的情形,就很容易被理解了。还有,平吉被杀之夜,时子明明有地方可以去,何必要忍着低温在外面等到天明?此外,吉田秀彩为什么知道平吉是左撇子?我对这件事一直不能释怀,最后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吉田。结果他告诉我:是听安川讲的。



饭田夫妇走出御手洗的教室,准备将这桩惊世骇俗的命案真相,告诉世人。而御手洗则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立即恢复到平日的神情和态度。我则回到自己的住处后,脑子里还拚命想着和这桩命案有关的事,一时之间、心情实在无法平静下来。



这件从昭和十一年开始,中间经过战争,一直到昭和五十四年才被破解的案子,还差最后的一幕,才算真正的完结。听完御手洗解说的第二天早上,我带着紧张的心情,打开报纸看,结果却让我相当失望。历经四十余年才被解决的“梅泽家占星术杀人案”,并没有如我所预期的攻占报纸的版面,却让我受到了深刻的痛击。因为报纸第四版的某一个角落,报导了须藤妙子自杀的事。不知道御手洗知道这消息后,有什么感想?虽然我的内心深处,似乎早已知道会出现这种结局,但是,真正面对这样的结局时,我还是觉得深受刺激。



那一行的内容大致是:接到饭田刑警的联络后,当地的警方在十三日星期五的晚上,发现须藤妙子陈尸于“惠屋”中。死因与阿索德杀人事件一样,她吞下砒霜,中毒死亡。这个报导很短,只简单提到可能与所谓的梅泽家占星术杀人事件有关。报导中还提到,死者留有遗书,主要的内容是向在她那边工作的两个女孩致歉,害她们没有工作了,因此有一笔钱要给她们。我卷起报纸,拿在手上,决定去找御手洗。



刚刚看报纸的时候,我想到一件事:那些砒霜或许是从前毒害那些少女时所剩下来的东西。四十年来,她一直把那样的东西放在身边吗?我多少有些了解须藤妙子的孤独感了。只是,她为什么不作任何告白,就自杀了呢?



走出车站,我才知道,我所买的报纸大概是世界上最打混的报社出的。因为商店前写着偌大的字——占星术杀人命案破了,凶嫌为一名女性。报纸十分畅销,赶在卖完之前,我买了一份。这一份报纸的报导里,也没有加入图片来说明凶手分尸的方法,只是把昭和十一年发生的案件,再次概要地叙述一下,结论时说道,这是警察四十年来锲而不舍的辛苦收获,御手洗的名字完全被抹煞了。



御手洗还是老样子,还在睡。我直闯他的卧室,告诉他须藤妙子死了。“是吗?”他立刻睁开眼睛,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手臂放在枕头上,似乎要我暂时别说话。我已经不知道该讲什么,内心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御手洗又开口了:“来杯咖啡好吗?”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认真地读我买来的报纸。读完,往桌上一放,微笑箸说:“看到了吗?警方稳健踏实的办案精神,终于获得最后胜利……”



“凭竹越那家伙,再稳健踏实一百年,也不会有收获!不过,我看他去卖鞋,可能会赚点钱。”趁这个机会,我提出心中的疑问——那些毒品的来源,向他请教。



“那个呀!她到底是怎么拿到手的呢?我也不知道。”



“在我去岚山和你们见面时,你不是有时间和她说话吗?”



“嗯,是有时间,但是没有多说话。”



“为什么?凶手好不容易出现在眼前了,你为什么不问她?”



“问了几句之后,就觉得她亲切起来。而且,我又不是一步一步追查才好不容易找到她的。那天须藤妙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没有什么辛苦的感慨,更没有‘终于可以问她’的想法。”



“骗人!”我心里这么想着。当时苦思不解破案的关键,而陷入半疯狂状态模样的人,是谁呀?御手洗这个男人,明明苦得要命,累得要死,在别人面前却要摆出气定神闲,一副“我是天才,什么也难不倒我”的样子。



“对我而言,那件案子已经没有什么非明白不可的重要部分;而一些小细节,知不知道都一样,没有什么意义。”



“那你就告诉我,那些药从哪里来的?”



“你好像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行的样子。不管是毒药,还是什么东京一百三十八度四十八分,都像是装饰在柱子上的浮雕,她的本领真是了得,所以那些装饰品,才做得那么精巧,充满生命力,让人看不到建筑物的整体。但是,任何华美的建筑物,最重要的都是结构,这才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只在意那些装饰、专心分析那些装饰的结果,往往无法把握建筑物的结构。知道那些药品是怎么来的,有那么重要吗?她只要随便去哪个医药大学,做清洁妇的工作,就可以偷到那些药品了吧?”



“那……命案可能不是时子一人的计划。她的母亲多惠会不会是同谋?或者更大胆地说,是多惠唆使她去做的。你认为呢?”



“不可能。”



“全部是时子一个人的计谋?”



“当然。”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你的这个问题不能用理性来分析,我是从她们的感情来推测的。时子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以妙子的名字在嵯峨野经营‘惠屋’皮包店时,已经有必死的心情。她难道会不知道开店就是公开自己的行踪?她毫不隐瞒地让自己出现,怀抱的就是一种‘殉情’的情结。我之所以肯定她们并非共谋,还有一个因素,这个因素和钱有关。如果是多惠和时子共谋,当多惠获得遗产时,时子必定也会分到一些,甚至一半吧?但实际上,那笔钱到了多惠那边后,一直没有消失掉。还有,如果她们是共谋,计划成功,拿到钱后,时子也回到多惠身边了,多惠应该会立刻搬到亦都的嵯峨野,开一家店,实现她多年来的梦想。可是,孤独的多惠即使拿到钱,仍然守在原地,过她孤独的一生。这样的结果,一定让时子感到遗憾,所以时子才会在明了危险的状况下,去实现母亲的梦想。这就是我所说的‘殉情’。”



“是这样的吗……”



“当然,我这两个没有证据的论调,你也可以完全推翻,但是凶手既然死了,你的怀疑永远无法求证。”



“太可惜了。失去千载难逢向她求证的机会。”



“是吗?我倒觉得这样很好。”



“那……这两、三天内,你没有接到她写给你的,类似遗书之类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呢?第一,她不知道我的住址,而且,她也不知道我的姓名。我不觉得我的名字适合在那样的时候说出来,而且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字。”



“唔……还有,案发后,须藤妙子,不,应该说时子,藏匿在哪里?”



“关于这一点,我倒是稍微问过她了。’



“在哪里?”



“好像是中国大陆。”



“满洲吗?很有可能,就像英国的犯人大都喜欢往美国逃。”



“她说她回到日本时,从火车看到窗外的群山,好像涌进了自己的怀里一般,日本虽然小,但是充满诗意,这话让我印象深刻。”



“嗯……”



“那段时间一定很美好吧。现在的日本人恐怕有不少连地平线都没看过就死了。”



“她胆大、心细,是很难得一见的犯人。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竟做得出这样的案子。”



御手洗的表情似乎在看很遥远的地方。说:“是啊!她实在是很了不起,一个弱女子就犯下四十年来日本所有人都破不了的案子,史无前例,可佩。”



“还有……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我了解是那张钞票刺激你,但只是这样而已吗?你是怎么发现这么庞大的过程的?再怎么说,你也不可能只从我的说明,就突然联想到尸体骗局的关键吧!”



“这个答案,要从阿索德说起。因为我怎么想,都找不出制作阿索德的地点和时间。不过那也不打紧,更重要的是平吉的手记。当初我在研判案情时,就发现平吉的手记疑点很多,可能是别人伪造的。”



“请举例说明。”我说。



“疑点真的很多。那……就从最根本的说起吧!手记里先说:手记可视为阿索德的附属品,应该放在日本的中心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却又说如果有钱的话,就要给多惠。所以很明显的,这本手记是有意写给人家看的。



“而且,凶手应该拿走手稿,却没有拿走,仍然留在平吉的尸体旁,所以只有凶手自己写的,才不用时时阅读地完成手记内容所指示的,那么繁琐而细微埋尸的行为。若是别人或平吉所写,不带一份拷贝一定会忘记其中的细节。而且那手记并不是在杀平吉时才第一次看到的,一定是之前就反覆阅读过,就算如此,把那手记带在身上,还是比较妥当,所以摆明是要给别人看的。可见手记不是平吉所写的可能性大增。



“手记的开头就有这样一段话:在我死后,我的创作可以和梵谷的遗作一样带来可观的财富……这段话也很奇怪,为什么为了拯救大日本帝国的阿索德画作,会成为‘财富’?这绝对是筹画整个计划的人才会说的话。而且还说这些财富要给多惠。不过,从这一点,正好可以看出凶手的企图。还有,手记里曾经说过‘我不喜欢烟雾迷蒙的地方……很少涉足酒店’,但你也曾说过平吉是个老烟枪之类的话。手记里的那一段话,其实是时子在说自己。



“总之,疑点真的太多了,还有……对了,音乐。手记里平吉说喜欢‘卡布里岛’和‘月光小夜曲’。这些都是昭和九年到十年流行的曲子。我以前曾经研究过那个时期的音乐,知道那两首都是很好的曲子。但是对平吉来说,那段时期他一直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过着类似隐居般的生活,工作室并没有收音机之类的音响,他怎么会知道那些曲子呢?而时子的话,当然听过那些曲子吧。昌子喜欢音乐,梅泽家的主屋里,应该随时可以听到音乐。”



“说得有理……”



御手洗这么一说,确实为我解开不少疑问。不过,他始终没有谈起须藤妙子自杀的事。



“须藤妙子的自杀……”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提起,“她为什么不愿对自己的死做一些说明?她一手完成的梅泽家命案,实在太轰动了,她应该或多或少地做一点说明吧。”



“要她做什么说明呢?她要怎么说明,你才会觉得满意呢?”御手洗接着又说,“你看看报纸怎么说的!说她是畏罪自杀。这么简单的下定论了。考生自杀是受不了考试的痛苦,不管这个自杀的考生原本的成绩是好的,还是坏的,或是中等的,一律冠以同样的原因。真的那么单纯吗?真是狗屁不通!把所有事都压挤成大众可以接受的层次。根本就是想籍由大众的这种暴力的行为,来解除自己平庸愚蠢的劣等感和危机感!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后,一旦决心弃世,一定有很多原因,多说明又有何用?世界上默默无闻死去的人太多了,或许你例外,对于死有独特见解。懂了吗?”



“……”



第二十三章



御手洗始终避谈自己对须藤妙子之死的想法。但是,我认为他一定在发现真相时,了解到什么绝对不能说的。那到底是什么事呢?我怎么猜也猜不到。虽然我有机会问他,但他总是推诿地笑说:那就像掷骰子一样。他不肯吐露出来。



我想他的意思是——梅泽家占星术杀人案——就象小孩子在过年时掷骰子玩一样,会赢也会输,有好也有坏。不管是床吊起来的障眼法,还是东京一百三十八度四十八分,还是四、六、三的中心,或是什么阿索德及其他种种,都是凶手分散人们注意力的陷阱;我和御手洗就像掷骰子的人,一掷下去,一喜一忧,有赢有输,有调查方向正确的时候,也有错误的时候。总之,这一件事,让我们都有收获,虽然我的调查方向偏差了,但也独闯了名古屋与明治村,见到了一些人。



但这件事当中我们毫无不快的回忆,我们见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唯一令人讨厌的就是竹越刑警那样的人。讽刺的是,命案的凶手,竟是让我们印象最好的人。我很难形容这个事件带给我的教训。若要说有什么不愉快,就是最后所体验到的种种情绪,可以就这么封存在心中,不去理会吗?



这案子果然不出所料,引起世人的骚动,街头巷尾仍然在传说着命案的种种。原本只有小幅报导的报纸,立即做了连续一个礼拜的相关报导,杂志也竞相出专辑,电视台还做了特别节目。谨慎的饭田刑警上了电视,连竹越都在荧光屏上猛抢镜头,让人很不舒服。以前出版过这个事件与人吃人的人种有关,或与UFO有关的出版社,现在更是抢搭列车,紧急出版了相关书籍,捞最后一笔。



不过,不管是哪一家媒体的报导,都把破案的功劳放在饭田刑警头上,于是美沙子女士寄来了一张写和没写都一样的感谢明信片。由于没有任何媒体提到御手洗的名字,我的心里很不平衡,觉得自己的朋友被忽视,因此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然而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只要御手洗的名字没有出现,这个案子就是稳健、踏实的警方所破的,竹越文次郎名字和文次郎的手槁,也就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这件事能有这样的结果,让我很满意,觉得总算没有白费力气了,我想御手洗一定和我一样高兴。不,他一定比我高兴。因为我心里有世人忽视了我的朋友的不愉快感觉,所以喜悦程度大大的减半了。但御手洗却安然自若,对于大众的骚动,他似乎视而不见。



“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这件案子明明是你破的,却好像与你无关似的。其实上,上电视的人应该是你,这样你或许可以一举成名,财源滚滚了。啊,我知道你不是会有这种想法的人,可是世人就是这样呀!只要出了名,做什么事都容易了,对你的工作也会有帮助的。有了钱,你就可以搬到更好的建筑物里,并且在室内摆上舒服的沙发,来找你的客人当然也会愈来愈多。不是吗?”



“不必了,我不希望我住的地方一天到晚挤满没头脑的人。但每当我回到家,你就必须大声呼叫才找得到我。或许你无法想像,现在这种日子最适合我。我才不像让那些把脑袋忘在别处的家伙破坏我的生活步调。逍遥自在,想睡就睡,想好好研究就做研究,碰到有趣味的事才出门,还可以想讨厌谁就讨厌谁。白就说白,黑就说黑,不用看谁脸色。这些都是我的财富啊,都是我用被某警员奚落成鲁邦三世换来的呀。我可不想失掉它。何况,觉得寂寞的时候,还有你来作伴,这样就够了。”



听到御手洗这一番话,我的心头一热。实在太感动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重视我。既然他这么重视我们的友情,我更应该好好表现。于是我压抑着内心的笑意,说道:“那么,御手洗兄,如果我把我们办案的经过,原原本本写给出版社,你反对吗?”



“得了,别开这种令人心脏麻痹的玩笑。哎呀,石冈兄,已经这么晚了。”御手洗像是遇到鬼似的,狠狠地对我说。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机会变成印刷品,但你不觉得有让世人了解的价值吗?”



“别的都好说,这件事免谈。”御手洗这回的态度非常认真了。



“为什么这样坚持拒绝呢?说个理由吧。”



“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像没听懂。除了我刚才说的理由外,当然还有别的理由。”



“愿闻其一详。”



“我不想说。”



我是画插画的,跟出版界很熟,只要写成,一定可以出版,而且我想,这样也可以给在京都照顾我们的江本最完整的情节。到时候御手洗恐怕会成为最后一个读者。



“你大概很难想像,当我报上姓名时,对方问我名字怎么写的那种恐怖(棒槌学堂注:御手洗在日文中是‘厕所’的意思。)”御手洗像个老头子一样,沉坐在沙发里虚弱地说道,“你的作品里非写我不可吗?”



“当然,像你这种与众不同的人物,我的作品里如果没有你,就无法成为伟大的作品。”



“那你帮我取个酷一点的名字吧!像月影星之介什么的。”



“当然。只要你同意让我玩个小把戏。”



“占星术师的魔法吗?”



事情并非如此就全部结束,最后还有一件意外的发展等着我们。



须藤妙子还是留下相当于遗书的东西给御手洗。案子结束之后约半年,遗书的复本终于被送到御手洗的手中,而送这份遗书来的人,竟然就是那位竹越刑警。



十月的某个午后,有人敲了御手洗事务所的门。从敲门声听来,敲门的人似乎很谨慎。御手洗应了一声“请进”,但是可能是离门的位置太远了,对方没有听到,所以没有立即推门进来。隔了一会儿,又传来像女人敲门的声音。



“请进!”这回御手洗大声说了。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我们曾经见过的大个子男人——竹越刑警。



“哎呀,哎呀!看看是谁来了。”御手洗像是看到十年不见的老朋友,很高兴地起身相迎,“稀客,稀客。石冈,快倒茶来。”



“不打扰,很快就走。”说着,竹越从公事包里拿大一叠影印的纸,“这是要给你的。对不起,这是影印的东西……”竹越又说,“对我们来说,这是很重要的资料,而且……因为没有写收信人的姓名,一时也不知道要送给谁,需要时间推测,所以……”



我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好了。这个东西现在已经确实交给你了。”竹越说完掉头就走。



“哎呀,好不容易来,聊聊再走嘛。”



御手洗的口气有故意调侃的意思,竹越当然没有留步。但是,走出门外时,他又转身,像在喃喃自语一样地说道:“如果我不说的话,就不是男子汉。”然后,他垂着眼睛,视线盯住我们的鞋子,为难地继续说下去,“这次非常谢谢你们,我父亲在的话,也一样会感谢你们。谢谢,谢谢,过去失礼的地方,请原谅……”说完,竹越迅速但很小心地把门关上,走了。



御手洗歪歪嘴巴,静静地笑了。



“他还不坏。”



“是不坏。”我说:“起码这次他从你那里学到不少事情。”



“哈,是吗?”御手洗说:“学会了敲门的方法吧!”



竹越刑警留下来的,就是须藤妙子给御手洗的遗书。遗书的内容详细地交代了那个事件的细节。我决定把遗书的全文公开出来,做为这本小说的结束。



第二十四章



给在岚山见面的年轻朋友:



我一直在等你。我这样讲,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但以我的心情而言,我真的只能这么说。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变得很奇怪了。做了那么大坏事的人,内心经常处在不安当中,人自然而然就变得奇怪了。



当我在母亲喜爱的地方偷生时,好几次梦见非常可怕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前面,凶狠地斥责我,并且硬把我拉入牢房。梦里的我,是年轻时命案发生当时的我。我每日惶恐不安,几乎到了腿都会发抖的地步。知道梦境终有一天会出现在现实中。说起来,我也是在等待这一天。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年轻、优雅、不盘问我任何事情的你,所以我很谢谢你。我做了惊世骇俗、十恶不赦的事,你却和颜以待。为了感谢你的善良,我才提笔写下这封信。



想起来,这事件轰动了整个社会,可是因为你的善良,命案里的某些细节一直没有解开。因此,现在我想做的,就是稍微说明命案的来龙去脉,并且写出我心里的忏悔。



跟后母昌子和她那群女儿的生活,简直像在地狱里度日一样。即使我的罪孽深重,但是讲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一点都不后悔。后来我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也遭遇到种种痛苦,但是一想到那一段日子,我就能一一忍受下来。



我母亲被父亲抛弃时,我才一岁。母亲抵死要把我带走,父亲却以她身体虚弱为理由,加以拒绝。但却让她一个柔弱女子从此孤独地在香烟摊度其余生。



后母抚养我长大,她给我的是一个痛苦的童年。现在再来说故人的是非,似乎有些不知感恩,或是过于为自己脱罪。在我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给我零用钱,别说零用钱,连洋娃娃都没买过一个给我。我从来没穿过新衣服,都是捡知子或秋子不要的。我跟雪子上同一个学校,我虽然比她大一年级,但我们是同年的姊妹,她每天穿新衣,我穿的却是旧的衣服,真是让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唯一不输给她的,就是优异的成绩,但是她们母女却会联合起来,不让我好好读书。



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昌子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到保谷我母亲那里?大概是畏惧邻居的流言,和这么大的一个房子需要有人帮忙吧!我从小就很会做家事,对她而言,我是很好的佣人,所以每当我想去保谷,和我的亲生母亲生活时,她就有许多理由不让我走。我的这些遭遇,不管是亲戚朋友、邻居或同学都不知道。因为梅泽家的大围墙,把我们从世界孤立起来。



每次我去保谷探望母亲,回来之后,昌子母女就故意造谣,说我不知跟母亲诉苦什么。但是不管她们怎么说,我还是非去母亲那里不可。



虽然外人总以为我常常回去看母亲,其实不是,是在工作。这有几点原因:第一,母亲卖香烟,收入有限,我必须给她一点生活费,再加上母亲身体虚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生病,因此,我得存钱,以防万一。另外一点,以我的情形,没有钱的话,在梅泽家的生活就会有更多的困难。昌子是绝对不会给我钱的,但是却让她自己的女儿在金钱上过得很自由,让世人以为梅泽家的女儿都是那样的。总之,为了自谋财路,我不得不出外工作。母亲非常了解我的情形,所以梅泽家的人打电话到她那里去的时候,她就替我说谎,说我在她那里。如果昌子她们知道我在工作的话,不知道又会说些什么。



那时候的我,身体还算结实。那时代,一个女孩子是不可能到酒吧里工作的。透过一位熟人的帮助和介绍,我每个星期去一家大学的医院工作一天。为了不给介绍我去那里工作的人增加麻烦,请容许我不说出那所大学的名字。我之所以了解人体的解剖,就是在那个大学医院学来的。可是这件事让我变得虚无。我开始想,人的生命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生命不过是寄居在肉体死了以后就离开。而这些都和好运、坏运和周围人的想法有关联。



曾经一度,我想自杀。现在想起来,虽然没什么道理,可是在我那个时代,对死的想法单纯,甚至有种向往,感觉它是生命的一种诱惑。在那所大学的同一栋大楼,同时还有药学系和理科的学生上课。我站在砒霜的药瓶前,下定求死的决心。我偷了一点点砒霜,放在化妆品的小瓶子里,来到保谷的母亲住处。母亲蹲在火盆前,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小。



那一天,我是带着告别的心情,去看母亲的。母亲看着我,从腋下拿出今川烧红豆饼的纸袋子给我看。她知道我今天要去,特地买回来给我吃的。我们母女吃着今川烧红豆饼时,我突然想到我不能就这样独自去死。我仔细的想着:自己在这世上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活着虽然不快乐,也找不到任何意义,但是,如果我现在就死了,我的母亲该怎么办?不管我何时来看母亲,母亲都像一团被遗忘的废纸般,无精打采地坐在香烟店的摊子前,好像除了那个姿势外,她没有别的姿势了。我想母亲的一生,大概就一直坐在这个小香烟摊的榻榻米上,到死为止了。她的人生是多么无趣呀!这个念头一起,我就更加不能原谅梅泽家的那些人。



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杀死那一家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件,让我勃然产生杀机,而是经年累月堆积的不满,终于让我下手杀人。



后母喜欢热闹,梅泽家经常洋溢音乐和笑声,对照之下,保谷的母亲家则死气沉沉,完全不同。这种人间的差别待遇,寒透了我的背,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对了,如果硬要找出是什么事,种下我杀人的动机,或许是这一件事:记得有一次,一枝跑到梅泽家的餐厅,发现只有一张坏椅子可以坐,便大发牢骚(这个人原本就很爱发牢骚)。后母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小袋子说:把它套在椅子的一只脚上,再坐看看。那是母亲用心的收集,离开梅泽家时,忘记带走的小布袋。当时我真是忍无可忍,真想和她们拚命。我想到:反正我已决心一死,不如利用我的死,让母亲得到幸福。



想起我的杀人计划,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虽然我觉得自己长得还可以,却对自己的身材没信心。可是那份自卑感,却是让我想到这计划的原因。请勿见笑。在实行计划之前,我不断的演练,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因此注意到竹越先生这个人。我很后悔自己对竹越先生所做的,好几次都想走到他面前,向他认罪。但是,要我自首的话,我宁愿自杀,所以直到他死了,我都没有机会当面向他道歉。



利用工作上的方便,我花了一年时间搜集毒药。昭和十年的岁暮,我不动声色地辞去工作。之前我去工作时所留下的身分与地址,都是假的,所以并不担心会被找到;而且,我偷的药剂分量非常少,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药剂失窃的事。还有,每回我去工作的时候,因为担心被昌子她们发现,所以工作时都戴着眼镜,发型也和平时不一样。很幸运的,果然没有人发现到这一件事。



老实说,我并不怨恨父亲,只觉得他是个任性的人。



杀害父亲的凶器,是医学院常常丢掉的一种装药物瓶的木箱子。那种箱子没有空隙,非常牢固,我把从医学院偷出来的石膏混上稻草,这是因我以前听说,加了稻草就会变得更牢固。然后在箱子上加上木棍,做成坚固的把手。这支把手虽然很牢靠,但在杀害父亲时,还是弄坏了。



要下手的那一刻,真的是很困难的。虽说父亲是一个任性的人,但是从来没有对我不好过。杀人那天的前几天,我告诉父亲,愿意当他的模特儿,但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父亲很高兴的同意了,他就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那一天,我在当父亲的模特儿,让父亲作画时,雪也开始下了。雪很大,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大雪,现在想起那场大雪,我还会心有余悸。是不是神叫我不能动手杀人,才下这样的大雪,来警惕我呢?我很犹豫,心想:今天就算了吧。又看到父亲在我面前服用安眠药,我更想:那就明天再动手好了。



可是,明天也不行呀!父亲已在画布上用炭笔打上线条和基本的轮廓,明天就要勾出我的五官,再不下手,人家就会认出模特儿是谁。而且,明天二十六日是星期三,我答应后母昌子要上芭蕾舞课。这个行动不能延到明天,不能拖了!下定决心,我终于把父亲杀了。并且用剪刀剪他的胡子,别人一定想不透这是为什么,其实我本来是想用刮胡刀的。但是在使用刮胡刀时,父亲的鼻子,嘴巴突然流血了,让我十分害怕,不得不停手。后来我使用剪刀时,虽然我留心不让剪下来的胡碴掉在地上,但还是掉了。然后我走出工作室,利用绳子从旁边的窗户拉上门闩,穿着自己的鞋子,走到栅门。因为怕被别人发现,当时有一种想退回工作室的冲动。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一件恐怖的事。能想到这一点,算是我的幸运吧!



到了外面的马路,我先试着用脚尖走,再尝试用脚跟踏,果然如我所想,鞋印中间有一点凹陷。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的计谋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了。



这个时候,我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便慌忙地尽量抓了满手的雪,再踮着脚尖,走回画室的门口。我把雪装进皮包里,不够,我又在门槛附近,尽量不留痕迹地再拿一些雪,放进皮包。这些雪是用来灭迹的。先抓一把雪放在刚才踮着脚尖的印子上,再用爸爸的鞋子踏上去,踮着脚尖走的印子,就消失了。除去印子完毕,我走到马路,扔掉皮包内剩下的雪,再把爸爸的鞋子放进皮包里。要不是清晨又再度下了一点雪,可能会留下画室旁我掏雪的痕迹。



为了怕撞到人,我跑到离家不太远的驹泽森林。因为夜深了,一路上虽然偶尔有车子从我旁边经过,却没有碰到任何人。我很幸运。驹泽有一条极小的河流,我喜欢那里的河边,长满一望无际的杂草,藏身其中的话,很难被发现。假使我想死,一定选择这个地方。



我之前便在岸边一处挖好洞,然后用木板和草盖起来。于是,我把自己做的凶器、刮胡刀、爸爸的胡碴等等东西,一起埋进洞里。直到天亮,我都待在森林里,轻举妄动的话,只会为我制造出目击者。除了躲在这里外,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



很冷,我觉得自己快被冷死了,无限的后悔与不安浮现脑海。下雪的时候,我考虑着要不要回去,但又怕一走到外面的马路,就会被人看到。



父亲是个粗心的人,连叮咛我该早点回主屋,要不然会被锁在门外的话都不会说。我之前已向昌子说会去母亲那里,如果她打电话去问,母亲也会依惯例骗他们吧。我把自己创作的手稿,留在父亲的工作室里。它的内容,如今想起来,真令我感到不安,虽然那是经过仔细思考,才写下的东西,但是我的思考或许也有不周的地方。我也想过:如果我的计划不那么大,或许比较好,或许我只要把他们毒死就好了……然而最让我担忧的,却是万一警察抓到我时,我该如何面对母亲?她一定会遭受比现在更大的痛苦。我真的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愿意看见她痛苦。至于后母,我觉得一下子就让她死了,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一点都不担心笔迹的问题。因为父亲从二十岁开始,几乎就不动笔写字,跟朋友之间更无书信往来,所以应该很难找到父亲写过的字,来和我写的手记做笔迹比较。而且,我曾经在父亲留学欧洲时的素描簿上,看过他写的几个字,觉得跟我的字很像;当时我的心里还想着:我们不愧是父女呀!但是,因为别人很容易看到我写的东西,所以也不能完全用我自己的笔迹,去写那一份手记。于是我找到一封中年男子写的信,并且模仿上面的笔迹……拉拉杂杂想了很多。每次一想起父亲曾经对我好,我就觉得自己罪恶深重。回想起来,在几个女儿当中,父亲最信赖我,最常和我说话,所以我才有本事写了那样的手记。我跟梅迪西的富田女士,似乎是他少数谈得来的人。然而,被他深深信任的我,竟然对他下了毒手。



从深夜到黎明的时间,长得超乎我的想像。冬夜实在漫长呀!天色终于泛白,但是新的恐惧又爬上我的心头。万一梅泽家中的其他女儿们,有人在我之前发现父亲受害,那我就无法把鞋子放回去了。工作室里有两双鞋子,这一点后母她们都知道,其中一双不见,并且被发现,我就大大不妙。可是我若是太早回去,又显得奇怪。而且,在送饭去之前去画室的话,会留下脚印。我的心七上八下的。



关于鞋子的问题,因为是匆匆忙忙间想到的方法,所以设想得并不周全,才会有这么多的担忧。我愈来愈忧心我把鞋子放回去是好主意吗?鞋子有一点湿,但这不是大问题,因为谁也不敢断言父亲不会在下雪时走出工作室,但是警察看到被我丢在工作室门口的鞋子时,难道不会想到要对照脚印是不是父亲的鞋子?虽然这是一双非常常见的鞋子,万一断定的结果和鞋印是一样的,总是一件麻烦的事。不过,如果鞋子不见了,麻烦会更大吧?



想来想去的结果,我还是把鞋子拿回去了。很幸运,并没有断定那个鞋印与父亲的鞋子有关,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早上又下了点雪,鞋印变得不吻合了,或是警察根本没想到要拿父亲的鞋子来对照脚印吧?



警察来我家调查父亲的死时,态度非常严厉。我是早有准备的,当然不会被盘问出什么问题。看到其他姊妹哭泣时,我一点也不同情,内心反而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只是昨天晚上在雪中站立一晚,可能感冒了,觉得非常不舒服,显得有气无力的,看起来反而更像遭遇丧父之痛的女儿。母亲知道命案当时我不在梅泽家,也没有去她那里时,便以为我是巧合因为工作的关系,而留在工作的地方过夜了;为了不让梅泽家的人知道我在工作,所以她便坚称我在她那里——母亲就是这样单纯的人。



现在我想谈谈一枝的命案。



杀害一枝当天,我是第二次独自去一枝家。前一次是去了解地形,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并不长。间隔的时间如果长了,难免让一枝有机会和昌子闲聊,说起我去她家的事。那就容易被怀疑了。我本来准备穿上和她身上一样的和服,但是时间不充裕,不得不把死去的一枝衣服脱下来穿。



我照原先计划在等竹越时,发现衣领上有血迹,便紧张地往暗的地方走。一想到这个计划,我就心跳加速,十分害怕。任谁也想不到一个年轻的少女,会干出这种事。杀父亲是如此,杀一枝时也一样。



我在黑暗的路上,一边慢慢徘徊,一边担心:万一那个人正好今天不像平日一样的在这个时候经过这里,那可怎么辨?为了配合这个时间,我已经杀死一枝了。万一他今天比平日早,已经离开这里了……想到这里,我竟然双脚无力,整个人就要晕倒。所幸,他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



当我和竹越先生一起进入一枝家时,一股说不出来的血腥味也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全身无力。但是,竹越先生好像没有感觉到。因为担心衣领上的血迹被发现,我慌慌张张地请他关掉电灯。



后来我才知道一枝死亡的时间,警方推测是七点到九点,我实在太幸运了。实际时间是七点多一点。警方可能是因为这案子是偷窃导致杀人,所以才将时间带拉得这么长吧!



竹越并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一枝的葬礼之后,我故意弄脏几张坐垫。清洗坐垫的工作当然是我的,洗好了的坐垫,就晾在屋里风干。我这么做,是做为弥彦旅行回来时邀那些姊妹们来一枝家的理由。这时的我,似乎已经对杀人这事渐渐习惯,把这种事当作一个游戏了。并且对即将来到的旅行,充满了期待。



杀害父亲和一枝时,充满了变数,我的心情也很不安。但是这趟旅行几乎一切都在我的计划当中。我提起父亲在手记里说过的事(我们都有被告知一点点手记的内容),酝酿去弥彦旅行的气氛,结果后母她们都同意了。当我和雪子她们请求后母在岩室温泉多停留一天时,没想到后母竟然说她要独自回会津若松。一切都如我所愿。我早就想过:非常在意世人眼光的后母,一定不会带女儿们一起回娘家,因为这几个女儿早因父亲的命案而出名了,回到娘家后,她应该也会一直待在屋子里,不会外出。我唯一担心的事,就是她会叫我和文子婶婶的两个女儿先回去。还好她没有。那一段时间里,我特别注意和她们相处,避免不愉快的情形。



回家的列车上,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很自然地分成了两组,分别是知子、秋子、雪子以及信代、礼子、我。我在火车里提到今天要回一枝家收拾坐垫的事,知子和秋子立刻反对,并说,要去你自己去就好了,我们已经很累了。这种话是很无情的,怎么说一枝和她们都是亲姊妹,和我则是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人。她们就是这样欺负人,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数也数不完。例如说跳芭蕾舞的事,知子和雪子非常迟钝,老是跳不好,而我却表现得很好,于是后母就趁我去保谷的母亲家时,给她们特别指导,到时候再来奚落我。



因为她们不想去,我便努力示好,表示会弄果汁给她们喝,并且说我一个人会害怕,请求她们一定要陪我去。好不容易她们才答应。



我们是在三月三十一日下午四点左右到达一枝家。抵达后,我立刻到厨房弄果汁,杀了五个人。当时太阳还没有下山,天色还亮,用不着开灯。虽然是独立的房子,但是有灯光露出的话,远处还是会注意到这房子里有人,那样就有危险了。



我知道砒霜的解毒剂。但是,我并没有拿到。不过因为厨房的事向来都是我在做,所以我一个人在厨房,她们也不疑有诈,我也不必多费手脚。我就把她们的尸体搬到浴室,然后独自回到目黑的梅泽家。



回到梅泽家的原因,除了是要把亚砷酸的瓶子和附了钥匙的绳子偷偷地放在后母的房间外,也是因为当晚我无处可睡。至于晾在家里的衣物,就让它继续晾着,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来收拾了。



第二天晚上,尸体已经僵硬了,我就在窗下就着月光,进行切割尸体的工作。



将尸体放在浴室里一整晚,让我感到很不安。可是,浴室是切割尸体最理想的场所,而且,如果先把五具尸体都放在储物柜里,隔天再搬到浴室处理,这样沉重的工作,恐怕不是我一个女子所能负荷的。我也想过,万一因为放在浴室里被发现了,我就立刻在那房子的附近,服下同样的毒剂,假装成被同一人所杀。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母亲,免得她背负凶手母亲的恶名。而这么一来,就可营造出虚构的凶手为了完成“阿索德”,杀害我们六名少女,但是还没有分解就被发现等云云。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尸体并没有被发现。我处理完五具尸体,分配成六组后,再用事先准备好的油纸包好,搬到储藏室,用布盖起来。这个储藏室已经在处理一枝丧礼的时候,被我打扫干净了。这是为了防止尸体上有可能沾到稻草或关东土壤等一切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恰好我们六人血型都是A型。这是有一次我们一同去捐血,我无意中知道的。



如何处理六个人的旅行袋,倒是我分尸结束的一大难题。旅行袋虽然小,但是有六个之多,又不能和尸体一起埋掉。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只好每个旅行袋内都放入秤锤,让它们沉入多摩川。切割尸体时所使用的锯子,也如法炮制,沉入河里。



写给竹越先生的信,我早就写好。在目黑的梅泽家休息一个晚上后,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一日,就立刻投寄了,接着我才到一枝家处理尸体。这样做,是为了让尸体在还没有开始腐烂以前,就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而且也让竹越没有思考的时间。



我的身上没有痣,这点母亲多惠很清楚。为了利用痣做为辨认我的证物。我行凶相当久以前,就用铁棒打自己的腹部,再告诉母亲,这颗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母亲惊讶的程度超出我的想像,她一再的用手抚摸那颗痣。我不禁庆幸还好没用化妆品来画。



结束了一连串的罪行之后,我暂且投宿在川崎或浅草一带的小旅馆。我改变发型和服装,假装成在找工作的样子,心里却十分挂念母亲,想必她一定哀伤得不得了。由于我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闲,手边有点积蓄,所以暂时之间并无生活上的问题,但是,继续留在日本的话,绝对比较危险。幸好当时日本已经有海外的殖民地,所以早在计划之初,我就想过:如果计划能顺利进行,我就逃到中国大陆去躲起来。虽然我很挂念母亲,可是我却不能让母亲知道我没有死的事情,因为她是个不会说谎的女人。我连母亲都得隐瞒,总觉有点残忍。但是万一母亲暴露真相,她所受到的痛苦,相信大于以为我已经死了。因此,我忍受着椎心刺骨的哀痛,离开了日本。



说来幸运,我投宿在某个旅馆时,认识了一个女服务生,她正好要举家加入一个满洲移民团;在我百般央求之下,她愿意让我加入他们家,一起到中国大陆。可是大陆并不是别人口中的天堂,土地虽然广大,但是冬天气温却常在零下四十度。做了一阵子的田里工作后,我便去“北安”服务。当时实在不是一个女人单独出来打天下的时代。不用说,日子极其艰辛,我不想浪费笔墨描述那些事情,只觉得那些是神对我的惩罚。我终于能够体会母亲当年所以没有来满洲的难处。



败战后,我回到日本,一直住在九州。经过昭和二十年代,到了昭和三十年代,梅泽家的事件更加被炒得沸沸扬扬,我间接听说保谷的母亲由于命案的发生,获得大笔遗产,这让我非常满足。昭和三十年左右,我理所当然地猜想母亲一定会搬到京都,经营她梦想的皮包店。



昭和三十八年的夏天,我终于忍耐不住,来到京都的嵯峨野,想见母亲一面。孰料,从落柿舍到岚山以及大觉寺、大泽地附近,我整整打听两天,都找不到母亲的店。



找不到母亲,让我非常气馁,当时的心情真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无可奈何之下,我便前往东京。但是东京完全变了,车辆数倍于过去,高速道路纵璜,到处可见和奥运有关的标语。到了东京,我最想看的地方是目黑。我从远处眺望梅泽家的旧址,从建筑基地的树林缝隙,看到了一栋新起的大厦。



第二个想去看看的地方,是驹泽的森林。之前我就听说过,驹泽已经变成高尔夫球场了。想去驹泽的原因,是想再看看我喜欢的小河、原野,还有杀害父亲时掩埋凶器的地方。但是,当我站在驹泽的土地上时,我非常的震惊。眼前尽是推土机、大卡车,根本看不到森林或小河。我沿着路走,在原本是小河的位置处,看到了许多大大的水泥管。该不会那些水泥管已经取代了小河,河水是从水泥管的中间流出去的吧?我当年埋凶器的地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我问路人,才知道这里是明年奥运的竞技场或运动公园的预定地。



太阳很大,我虽然拿着洋伞,仍然觉得汗水直流。赤裸着上半身工作的男人们,在太阳底下奋斗着。这和当日埋凶器的下雪夜晚,差别是何其大……



离开驹泽,我去保谷。此时我已经想到,母亲应该是不会离开保谷的。仔细想想,她现在的确实年龄,已有七十五了,昭和三十年左右,我以为她会在京都开店时,她也六十好几,不可能在那个年纪还独自开新店。认为她在京都开店,只是我一厢情愿、自我满足的想法。我实在太愚蠢了。到了保谷一带,往母亲的店走去时,我的双脚颤抖。前面转个弯,就可以看见母亲的店了,我所思念的母亲,今天也像往日一样,坐在她的店门口吧?



转弯了,但是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母亲的房子脏乱又老旧,周围的房子则是全变了。其他面对马路的店家,店面都已换成铝制的玻璃门,只有母亲的房子,仍旧是黑黑脏脏木框玻璃门,显得特别醒目。店前没有摆香烟,母亲好像已经不做生意了。我打开玻璃门询问,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我上前自我介绍,说是多惠的亲戚,从大陆回来,想探望多惠。



母亲在里面的房间睡着。她毕竟老了,完全像个病人。我坐在她旁边。母女俩终于见面了。



母亲的眼睛差不多失明了,看不到我是谁,一直向我说谢谢——我泪流不断。



此时,我的心里开始有了后悔的念头,后悔自己犯下那么重的罪。我想:我到底做了什么呀?母亲并没有变得比较幸福呀!我错了。一连几天,我强忍悲情,向母亲解释,我就是时子。过了四、五天,母亲总算弄清楚我是时子,喜极而泣,高兴地叫着时子。不过母亲已经不能了解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我还能要求什么?她能知道我是时子,我便心满意足。



第二年,东京举行奥运,我为母亲买了一架当时刚上市的彩色电视,其实母亲视力几乎等于零,什么也看不见了。当时彩色电视相当稀罕,附近的人都来看。奥运开幕典礼那天,电视机播放五架喷射机在天空画出奥运标志的五个圆圈的镜头时,母亲去世了。



我想替母亲做的事很多。到嵯峨野开店,是我为母亲实现梦想,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固然说过我有后悔的心情,但不是一般世俗的忏悔。既然自已做的事,是再三思考过的事,就不必后悔,否则一开始就不该做。我的心情,希望你会了解。



在京都开店的日子里,我认真回顾我的一生,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虫。和三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起经营生意的日子,虽然平淡,但也有一些小小的乐趣。因此我下了一个赌注。对研究西洋占星术的你来说,我的一生或许可以从星座看出端倪。我于大正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早上九点四十一分,在东京出生。象征转世、不吉、死的冥王星(Б),就在我的第一宫里。我怪异,喜欢异常事物的个性,跟冥王星有关系。但是这里又有金星(♀)、木星(Ч)及月亮(Э)形成幸运的大三角,表示我的运势很强。我的计划能够顺利完成,也许得助于这个幸运三角。而象征子女及恋爱的第五官,与表示交友、愿望的第十一宫,都很不好,所以我这一辈子,可以说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当然也没有子女。若说我对人生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并不是拥有金钱、房子、名声,而是拥有一个真心相爱的男人。如果有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为他过活,对别的事物不屑一顾。



我一直住在嵯峨野,一心等待能够破解那个命案的人出现在我眼前。我把自己的未来全部赌在他身上。现在想来,我的这个念头实在可笑,但是到了中年以后,我就对我那个被命运封锁的恋爱运死心,期待的并不是一个爱我的男人,而是能“找到我”的人。不管这个人是怎么样的人,能够破解那个命案,一定是个聪明的人,一定可以让我爱上他,就算对方是个有妻室的人,也没有关系。而且,因为他握有我的把柄,我也只能给他绝对的自由,不会约束他。我相信这就是我的命运。



时间过去,我一天天老了,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但是一定是一个比我年轻很多的人。我那个杀人计划太完美了,使得我的赌注落空,这真是我人生的讽刺,我所期待的男人迟迟不能出现,这应该就是上苍给我的最大惩罚。不过,我一点也不怨你,遇见你,至少显示我下的赌注,并没有完全落空,只是丢的骰子没有嬴而已。我早已决定一件事,那就是当我被找到的时候,就是我死的时候。我的星座命盘上,司死亡、遗产继承的第八宫里,有象征幸运的木星(Ч),所以我想我的死,并不会给我带来痛苦,我可以死得干净利落。



最后祝你健康,这是我今世未了的执笔。我会在看不到的世界里,祝福你今后活跃、发展。



四月十三日星期五时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