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远方的落日(1 / 2)
「原来如此……」
夕凪独自伫立在黑暗之中。这里曾经是她的故乡。如今却掩没在荒草之中。
『置身异邦的我,万万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过去的熟人罢了。』
流的肺腑之言让她选择了回到这里。
峻岭重山之中的小小谷地,也是她长眠数百年之久的地点。她也跟流一样,以方术冻结了自己的时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从封印中苏醒之后,强大的憎恨让她无暇细想自己所处的环境。
她的故乡,已经化作一片废墟了。
简朴却温暖的家、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些过去熟悉的景象已不复见。一起长大的族人、以及谆谆教诲的长者,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夕凪无法想象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她的故乡已经毁灭了。四百年的漫长岁月非但夺走了流的一切,也并未对她手下留情。
「可是我的穿越时空,并不是漫无目的的。」
遥遥无期的封印解除让夕凪失去了耐性,为了确保复仇的可能性,夕凪决定以封印之术将自己封印起来。当时夕凪并不知道流何时才会苏醒,因此她早已做好了沉睡数百年之久的心理准备。
夕凪与流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个时代对她而言仍有意义。相较于流的无所适从,来到现代的夕凪有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为父报仇。也正因为如此,夕凪所受到的震撼并不如流来得强大。
「……不过实际目睹眼前的景象,还真是令人不胜晞嘘。」
夕凪漫步在无人的废墟之中,过去的片段回忆浮现脑海,旋即消失。
挨家挨户串门子的日子、跟着大人一起下田的日子、代替父亲领导族人的日子。
对于夕凪而言,这些都只是几天前的记忆罢了。眼前的废墟以及荒废的田地着实令她难以接受。
「……不要想那么多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亲手了结流的生命,替父亲大人报仇,」
夕凪替自己打气。
——为了为父亲大人报仇,我抛弃了一切,等到亲手了结流的生命之后,再来思考往后将何去何从吧。这不就是我穿越时空的目的吗?为了不让我的牺牲付诸东流,我一定要亲手将流大卸八块,这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
夕凪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还是难掩内心的不安。
——杀了流之后,我还剩下什么?
◇
清晨睁开双眼之后,流立刻从被窝钻了出来。意识十分清醒,身体也相当轻盈。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伸个懒腰之后,流拎着神剑与短刀走出门外。
基本上流还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代人,早起向来是他的好习惯。这几个月的混乱虽然扰乱了他的生理时钟。但如今的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作息。
早上的训练一直是从舒活筋骨开始。流是实战派的剑客,即使是在伸展四肢的时候,也不忘将武器插在腰间,基本上这也是让身体习惯刀剑重量的训练课程之一。
做完现代人所谓的伸展运动之后,流绕过大殿,来到神社的后院,然后直接穿过后院进入后山,进行接下来的路跑训练,跑步向来是所有武术的基础。
「好久没有长跑了。」
奔驰于山中小径的流喃喃自语。
他的速度相当快。四百年前没什么交通工具,到哪里都得靠自己的双脚,时人的腿力自然不是现代人所能相比的。而且流经过特殊的锻炼,腿力更比同时代的人高出许多,即使每天跑上五十公里的路程,也是脸不红气不喘。
「不妙。开始喘气了,体能真是大不如前。」
流的速度虽然比一开始慢了少许,还是有相当程度的水平。不过他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大为不满。
——夕凪大人说的没错,现在的我的确没资格当她的对手。
日复一日的自我锻炼已经荒废了好几个月。其实流现在的体能还是大幅领先现代人,不过跟以往的水平比较起来,确实是差了许多。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夕凪大人失望。
一定要尽快恢复原先的水平,与夕凪展开一场了无憾恨的决斗。流伸手按住刀鞘上的饰带,再度加快了步伐。
夕凪大人。
即使早已成为敌人,流依然维持过去的称呼,就好像把夕凪当成多年好友似的。
不管是敌是友,夕凪依旧是流心中的『夕凪大人』。
纵横山野一个小时之后,再度回到神社的流远远看见正在扫地的春乃。
「早啊,春乃大人。」
「……流先生?」
眼前的流让春乃大吃一惊。流身穿短衣、脚踏草鞋,腰间还插着两把武士刀,模样甚是怪异。不过这并不是让春乃大吃一惊的原因。
「今天起得真早,流先生。」
六点不到就起床的流,才是让春乃瞪大了双眼的原因。
过去流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身,而且刚睡醒的他总是带着疲惫不堪的神情;可是现在的流跟过去完全不同,双眸绽放出坚强的意志以及充沛的活力。
「嗯,今天起得比较早。最近手脚有些迟钝,所以到外面跑了一圈才回来。」
「原、原来如此……」
面对精神抖擞的流,春乃反而害臊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春乃大人,待会儿我想练剑,如果有人接近的话,请提醒我一声。」
练剑需要宽广的空间,流担心会误伤旁人。
「好、好的!」
在流的感染之下,春乃也不禁提高了音量。
「……你在做什么?」
春乃停下手边的工作,打量着流的背影。
先前流表示要练剑,却只见到他从地上拾起一根细长的木棒,长度约一米五左右。刻意与春乃保持一段距离之后,流将木棒竖立在石板之上。或许是刚好抓到平衡点吧,没有任何支撑的木棒就这样直直地立在地上。
「好。」
流点点头,似乎相当满意。接着看到他往后退了几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地上的木棒。
「……来吧。」
在春乃的注视之下,流缓缓地握住腰间的刀柄。
流与木棒的距离大约为五公尺,即使是不谙剑术的春乃,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居合斩。流打算从相距五公尺之遥的地点,将木棒砍成两段。
「这……不太可能吧?」
春乃明白其中的困难度,这跟砍断固定在地面的草人大不相同。木棒比草人来得细,而且没有任何支撑,碰到刀刃的瞬间就会失去平衡,非但不会被砍成两段,反而还会被弹得老远。
可是流聚精会神的模样,却让春乃感到他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能力。
「春乃姊姊,那个人在做什么啊?」
一名少年突然出现。少年剃个大光头,脖子上挂着一张晨间早操的名牌,年纪大约五、六岁左右。
通常小学在暑假期间,都会借用水际神社的大院让学生做早操。每逢晨间早操的日子,这名少年总是第一个报到,久而久之就跟负责打扫的春乃混熟了。
「我也——」
锵——
「——不太清楚。」
春乃一句话还没说完,流就展开了行动。严格说来,是「应该」展开了行动才对,可是春乃却完全看不到他的动作。
春乃只看见流朝着木棒走了几步,以及收刀的动作而已。整个过程就像是少了几张画片的影片,从拔刀到出手的动作整个都被抽掉了。
叽叽叽,沙。
接着只见流若无其事地收刀入鞘。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竖立在流面前的木棒被吹得摇摇晃晃。
喀啦,喀啦啦。
「咦……!」
凝视着木棒的春乃惊呼一声,频频擦拭双眼。可是她并末眼花,跌落石板之上的木棒整整齐齐地被砍成了四段。
「好、好厉害,大哥哥,再表演一次好吗?」
少年发出一声欢呼,惊喜莫名地跑到流的身旁。
春乃惊讶得合不拢嘴。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砍断木棒的威力以及技术、再加上瞬间挥出三刀的功力,在在都令人瞠目结舌。
——真不愧是传说中的英雄……
先前的流总给人落落寡欢的感觉。直到现在,春乃才亲眼目睹他真正的一面。
「大哥哥,这次砍树干好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请你先退开一点。」
「嗯,没问题!」
兴高采烈的少年让流感到有些困惑。不过嘴角泛起笑意的他遗是轻抚少年的头顶。
春乃记忆中的流,是个阴沉灰暗的人,总是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可是眼前的流却截然不同,活脱便是她暗恋许久的『英雄』。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大哥哥是武士吗?」
「没错。」
「每个武士都跟大哥哥一样厉害吗?」
「武士并不以斩人为目的,不过每个武士都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厉害。」
以笑容回答问题的流,让春乃在自己的心中打了一个大问号。
◇
自从流走出阴霾之后,每天拎着武士刀爬上神社的后山就成为他固定的训练课程。爬上山顶之后,俯视山脚的街景,一如四百年前的习惯。
历经四百年的洗礼之后,山顶当然不再是熟悉的山顶,山脚的街景也不复昔日的风貌。植被大幅改变,放眼望去尽是现代化之后的街景。
不过现在的流并未将丕变的风景放在心上。看在知情者的眼中,流的改变着实令人讶异,毕竟几天前的他还对物换星移的景色产生沧海桑田的感慨。
「今天还是碰不到她……」
夕阳即将沉入对面的山头,金黄色的彩霞铺洒在流的身上。
——也罢。毕竟重拾武器之日尚浅,现在也还没有恢复昔日的功力。
于是流拾起神剑和短刀,从地上起身。
周围已经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吹过树梢的晚风,更加深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血红的世界之中,出现了一名熟悉的少女。准备下山的流转过身来,刚好与少女打个照面。
「……夕凪大人。」
夕凪的大耳与尾巴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动,静静地站在数十步之遥的地方。
「既然来了,怎么不出声?」
「水际流,你退步了。过去的你应该早就察觉我的存在。」
「……见笑了。」
流擅长察觉敌人的气息,尤其是杀气。可是缺乏实战的刺激之后,敏锐的第六感显然迟钝了许多。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强的杀气,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
流突然察觉不对。几天前再度重逢的时候,她的杀气十分凌厉,如今却衰退了不少。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流才会对她的出现一无所知吧。
「也罢,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而已。功力尚未恢复的你不值得我亲自动手。唯有亲手杀死准备万全的你,才叫作真正的复仇。」
夕凪将右手伸至前胸,锐利的爪子在夕阳的映照之下一片火红,杀气也在瞬间急速攀升。目睹夕凪的变化之后,流停止思考杀气为何衰退的原因。
「希望我的表现不会让妳失望。」
锵。
流也握住腰间的刀柄,展开防御态势,静待夕凪发动攻击。超常生物的腿力和跳跃能力不是人类昕能相比的。
「这才象话。」
夕凪嫣然一笑,战斗就此展开。
夕凪的笑容还残留在流的眼帘,她的气息却已经从左方逼近。
——哼!
来不及拔刀的流,只好以左手提起刀鞘。
啪。
刀鞘与夕凪的利爪猛烈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流立刻以右手拔出短刀,朝着夕凪所在的空间猛力挥去。
「哦,真吓人。」
流才刚转头,夕凪就已经退得老远了。短刀捕捉不到夕凪的身影,甚至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夕凪大人,这也是我的感言。」
流的上衣反而出现了一道淡淡的抓痕。刀鞘虽然挡住了第一波攻势,却挡不住第二波的杀招,要不是流及时拔出短刀,现在恐怕早已倒卧在血泊之中。
「……不要叫我夕凪。」
浮现嘴角的笑容消失,夕凪瞇起了双眼。
「有资格称呼我为夕凪的男子,已经跟父亲大人同时死去了。」
夕凪的父亲,是人称「旋风白狐」的妖狐族族长。旋风白狐死于流之手,即使是误中好计,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夕凪大人依然是我的夕凪大人。」
对流而言,夕凪就是夕凪,仍旧是他从小仰慕的姊姊。现在虽然刀剑相向,却难以改变流对夕凪的情感。
「你以为动之以情,我就会心软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就算夕凪手下留情,流也不认为自己能侥幸获胜。
如果是在四百年前,流确实有十足的胜算,因为神剑的力量正处于巅峰。众人对神剑的强大信仰,帮助他多次击退了夕凪的袭击。
「你应该在封印之前杀了我才对。」
夕凪当然也感受到神剑已大不如前。过去神剑所产生的力量强化了流的战力,更轻易地化解了夕凪的攻击;不过现在的神剑,却只剩下防御的力量。
这不是训练不足造成的结果。神剑的力量大幅衰落,即使流再怎么自我锻炼,也无法超越夕凪。无论是反射神经、臂力、身体的灵巧度,都随着神剑的衰落不复以往。
「不,我很高兴妳还活着。」
「一派胡言!」
这是流的直心话,夕凪却不相信,只觉得流是在戏弄自己。神剑的力量大不如前,毫无胜算的流在无奈之余,只好展开温情攻势。这就是夕凪对那句话的解读。
流的真心话激怒了夕凪,强大的气流逐渐朝着她的双臂集结。旋风,父亲的别名。身为父亲的女儿,夕凪也拥有同样的能力。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有别于人类的方术,不需要咏唱、不需要结印。逐渐增强的旋风,象征着激昂的情感所产生的破坏力。
「接招吧!」
夕凪的双臂猛力一挥,强大的旋风直扑向前。脱离夕凪的双臂之后,旋风的威力愈发增强,宛如一把锐利的镰刀,触脸生疼。
「放马过来!」
流立刻竖起了神剑,采取防御态势,内心却对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感到不可思议。
——我居然有战胜夕凪大人的念头?
可是现实的状况不允许流继续反问自己。旋风已经逼近眼前,万一被卷入暴风圈之内,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喔喔喔喔!」
手中的神剑在一瞬间进射出耀眼的光芒。感受到流的战意之后,神剑也提升了力量。
于是流挥动手中的神剑,企图以神剑将旋风砍成两半。
随着刺耳的呼啸,神剑与旋风展开接触,光芒怱明怱暗,随时都可能熄灭。
「呜喔喔喔喔!」
耗尽力量之前,神剑终于将旋风一分为二。然而现在不是喘息的时候,流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夕凪的第二波攻势。
然而夕凪却解除了攻击态势,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站在原地。神色自若的她,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激昂。
「夕凪大人……?」
流重新举起神剑,一脸狐疑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为什么不发动第二波攻势?
也难怪流感到大惑不解。夕凪的旋风攻势完全不需要前置动作,连续攻击向来是夕凪的惯用战术。
「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天只是来侦查敌情而已。」
说话的同时,夕凪也摇摇头顶的耳朵。
「夕凪大人……」
眼见夕凪的嘴角漾起笑意,流也解除了警戒,放下手中的神剑。夕凪的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到底要我提醒多少次,你才肯改掉这个称呼……也罢,你就好好地找回原先的感觉吧。我从最后的斩击嗅出你过去的味道,这次的敌情侦查总算是有所收获。」
夕凪摇摇尾巴,笑着转过身去。
「后会有期,水际的剑客。下次见面,就是生死相搏的时刻。」
「夕凪大人,请留步!」
流连忙开口呼唤夕凪的名字,试图阻止逐渐渺小的背影,然而她却没有止步的意思。
沙。
夕凪的背影随着西沉的夕阳消失无踪,仿佛融入了赤色的光芒之中。
——夕凪大人到底要去何方……
根据春乃以及孝治的说法,这一带并没有超常生物的踪迹,夕凪也是异乡天空之下的孤独客。
流突然十分同情夕凪的处境。
即使对方是欲致自己于死地的敌人。
◇
离开山顶之后,夕凪奔驰于深山之中。除了她之外,四周看不到其它的人影。
日已西沉,周围笼罩在阴暗的夜色之中,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无损于她的视力。拔足狂奔的她从未被脚边的树根绊倒,遇到障碍物也是轻松闪过。夕凪的各项能力远超乎人类,区区夜色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流居然退化到这种程度……」
喃喃自语的夕凪不禁紧咬下唇。
流失去了过去的力量,疏于锻炼的结果。连身手也不见往日的敏捷。
「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夕凪急于手刃的杀父仇人,不应该是那么脆弱的生物。
她脸色一沉,继续狂奔。
「流……」
或许在夕凪的心中,也为流的退化感到悲伤吧。
拔足狂奔的夕凪突然停下脚步。
沙。
「嗯……?」
头顶的一双大耳微微颤动,夕凪慢慢地环视四周。
「怪了……」
夕凪的大耳捕捉到某种气息。
「相当孰一悉的感觉……是我想太多了吗?」
夕凪侧头思索,她总觉得这股气息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会是什么呢……」
气息十分微弱。不管是什么。八成只是小动物之类的东西。
——大概是野兽吧。
归纳出这个结论之后,夕凪顿时对微弱的气息失去兴趣,再度奔驰于黑暗之中。故乡的废墟就在眼前。
◇
神秘的物体在黑暗之中蠢动。『它』是不到二十公分的肉块。
夕凪强大的灵力让『它』产生了戒心,等到夕凪离去之后,隐身洞穴的『它』才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散发着浓浓尸臭的『它』在黑暗的森林中匍匐爬行,凄凄惶惶地寻找食物。
『它』的第一个食物,是死亡已久的松鼠,现在的『它』还没有捕食活体的能力。接触松鼠的尸体之后,『它』将食物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松鼠的尸体让『它』获得某种程度的力量,体积比原先胀大了许多,行动力也增强了不少。爬上树梢的『它』袭击啄木鸟的巢穴,只要以身体挡住洞口,啄木鸟自然无处可逃。于是『它』便好整以暇地享用了一顿啄木鸟大餐。
第二次的进食又让『它』的身体膨胀了少许,不过依然是个不起眼的肉块。无妨,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对『它』而言,现在正是累积力量的时期。
肉块在啄木鸟的巢穴中微微颤抖之后,就此平静下来。
进食之后的睡眠是放诸所有生物皆准的成长以及复原的法则。
◇
一日清晨,春乃一如往常地在打扫石阶,却有一个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人沿着石阶跑了上来。
「哈啰,春乃!」
「早啊,圭介,难得在这种时间看到你。」
「嗯,早。听说师父开始练剑,所以我想重新拜托他指导剑术,不知道可不可以?」
师父,这就是圭介这阵子对流的称呼。即使吃了闭门羹,依然不能改变圭介拜师学艺的决心。
「……」
春乃凝视着站上同一阶的圭介,陷入了沉思。圭介抓住春乃的扫把,忧心仲忡地探出上半身。
「师、师父的心情不好吗?」
「倒也不是。」
春乃摇摇头。
「……圭介,说不定可行喔。」
「啊?」
圭介眨眨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那里。」
「嗯。」
在春乃的带领之下,圭介走进神社的大院。宽阔的广场、办公室以及正殿顿时映入眼帘,不过这些都不是圭介的目标。
『大哥哥真是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骑竹马的技术比我更好的大人呢!』
『事在人为,努力就会进步。』
『流哥哥,也敦敦我嘛,我要比权太更厉害!』
『我也要!』
『好好好。』
院子里面多了好几个小孩,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晨间早操的名牌。早操结束之后,舍不得回家的他们留在神社嬉戏。
众多孩童之中,出现了一个意外的人物。
水际流。
他在一群孩子里面骑着竹马,这幅画面着实出乎圭介的意料之外。
「师、师父!」
双眼圆睁的圭介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只见他张大了嘴巴,向身旁的春乃寻求解释。
「……这阵子他就是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他有时会趁着休息的空档跟小孩子玩在一起。」
「看不出来他是个喜欢小孩的人。」
圭介的惊讶溢于言表。多次被拒绝的不愉快经验,让圭介将流视为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可是跟小孩子打成一片的他却没有那种感觉,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容满面脾气温和的大男生。
「流哥哥,掰掰——!」
「下次还要跟我们一起玩喔!」
「嗯,没问题。」
『掰掰』就是小孩子的『再会』,这是流从那群孩子身上学到的新词汇。流模仿孩子的动作挥挥手,目送着他们跑下石阶的背影。
「阶梯很陡,小心脚步!」
『好——!』
流出言提醒,孩子们也对流的好意作出回应,旋即穿过鸟居消失在石阶之下。
「流先生!」
就在这个时候,春乃带着一名面善的少年出现在眼前。
——记得他好像叫作圭介,好几次前来请我指导剑术。
「早安,呃……流先生。」
「早。」
圭介恭敬地低头行礼。
「多、多次打扰,实在很不好意思,不知道能不能请您指导剑术?」
或许是对眼前的场面不太习惯,圭介显得有些慌乱。流看在眼里,嘴角漾起了笑意。眼前的圭介不禁让流想起过去的自己。
——原来他也是个腼腆的少年。
流之前总是刻意忽略圭介,如今总算是正视他的存在了。
圭介长得比春乃高,体格却欠缺磨练,还有进步的空间。头发不长,发型与细长的脸型十分相配,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坚定的双眸。圭介虽然年轻,看起来却相当有主见。
「哪里,三番两次表示拒绝的我才应该道歉。不过我只有休息时间的时候有空,如果圭介大人不介意的话……」
流还没说完,圭介立刻喜上眉梢。
「意、意思是说……?」
「嗯,我也需要一个练剑的对手。」
一个人的练剑成效有限。即使是姿势的练习,多一个人在旁边纠正,也比独自练剑要好得多。
「万岁——!」
圭介高兴得跳了起来。先前多次的请求都遭到拒绝,如今的喜悦更是笔墨难以形容。
「太好了,圭介……」
相较于圭介的雀跃,春乃却只是露出暧昧的微笑。流见状之后,不禁开口询问。
「春乃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这、这个……」
欲言又止的春乃似乎十分挣扎。
「其、其实我也有个请求……」
话还没说完,春乃就涨红了脸颊,羞得低下头去。
——这点倒是跟茅乃有几分神似。
眼前的春乃不禁让流想起了故人。这时春乃抬起了头,表情十分认真。
「请、请你敦我奉纳舞好吗?」
「奉纳舞?」
流有些讶异。身为男性的流当然不是奉纳舞的正统继承人,他只是在茅乃练习奉纳舞的时候,从旁学了几手而已。
「是、是的,我希望学会完整的奉纳舞!」
——原来如此……
春乃的这番话,让流想起残缺不全的现代版奉纳舞,也难怪春乃想要向流学习完整的舞步。历经数十代的传承之后,流所知道的奉纳舞虽然也有残缺的部分,至少比现代版的奉纳舞要来得完整。
「好,我答应妳……你们两人没有别的要求了吧?」
「嗯,感激不尽!」
「没、没有别的要求了,流先生!」
笑逐颜开的春乃转头看着圭介,两人相视而笑。
「太好了,春乃。」
「圭介,也恭喜你了。」
两人的模样让流想起过去的自己与茅乃,暌违许久的满足感顿时浮现心头。
◇
傍晚时分,几个孩子都回去之后,流将足球收进仓库。来自四百年前的流当然没踢过足球,不过运动细胞过人的他很快地就掌握足球的诀窍,跟孩子们踢得不亦乐乎。
「流先生,孩子们又来啦?」
走出仓库的时候,刚开完夏季庆典筹备会的孝治正好走过。开会地点就是镇上的民众活动中心,距离商店街不远。孝治的双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似乎趁着开会的空档跑去採买一番。
「孝治大人,我帮你提吧。」
「不必不必,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哪里。我身为府上的食客。多少也让我帮点忙。」
流径自从再三推辞的孝治手中接过提袋,朝着办公室兼住家的大门走去。
「……流先生,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并肩而行的孝治打量着身旁的流,冷不防地冒出这句话。流的身形十分高大,孝治整整比他矮了半个头。
「孩子是未来的主人翁,这应该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吧?」
——即使这里不是自己的时代、就算那些孩子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应该轻怱怠慢。
「说的也是……不过怎么会突然改变这么多呢?」
这才是孝治内心最大的疑惑。这几个月来,自我封闭的流总是不与外界接触,最近不但经常外出,甚至还跟不认识的孩子打成一片,着实让孝治摸不着头绪。
「……」
流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即将沉入西山的夕阳。火红的余晖中,依稀浮现那名少女的脸。
沙。
他左手下意识地碰触着刀鞘的饰带。
「……因为我找到了目标。」
「目标?」
「是的。」
从四百年前来到现代之后,流失去了一切,熟悉的亲友、熟悉的村子、甚至是熟悉的地貌都不复显,只剩下神剑陪伴左右。然而神剑失去了力量,流也找不到神剑的对手,长年锻炼出来的剑术与战斗技巧,在这个时代更派不上用场。流的心灵找不到支柱,只能任凭自己迷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夕凪出现在流的面前。
为了替父亲报仇,夕凪也穿越四百年的时间来到了现代。即使夕凪的目的是杀死水际的剑客,仍代表了流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至少在夕凪的复仇行动当中,流是被需要的。
对于流而言,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尝到被人需要的感觉。
为了与夕凪战斗,他必须保持剑客的身分。这是流的角色,也是他的心愿。失去一切的他,总算是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尊严与意义。
——夕凪大人……
流从未将夕凪当成单纯的敌人,毕竟夕凪是自幼一起长大、犹如长姊的人物。即使现在成为敌人,也不改流对夕凪的感情,她更是让流感到四百年前的世界并不遥远的唯一存在。
现在,夕凪是流的一切。
寻觅过去的世界、维持剑客的身分。两者只要缺少其一,流就难以重新振作起来;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夕凪,却兼具这两大要素。
因此流毫不犹豫地接下夕凪的战帖。即使神剑的威力大不如前、即使自己没有太多的胜算,流还是义无反顾地对抗魔物、保障村民的安全。这是流所扮演的角色,也是他的使命。
——嗯?
若有似无的神乐乘着微风传人耳中。仔细一听,声音来自位于正殿对面的大殿。
「春乃好像开始练习了。夏季庆典迫在眉睫,那孩子可练得真勤。」
孝治也转过身来竖耳倾听。
「……差点忘了先前的承诺。孝治大人,我要去看春乃练舞。」
流将提袋放在门前之后,再度转身而出。
「听说春乃和圭介拜你为师啊?」
「是的。」
「也是因为你找到了目标吗?」
「……正是如此。」
流笑了一笑之后,朝着大殿走去。
◇
喀嚓。
神乐结束之后,流按下录音机的开关。接触现代文明已经好几个月了,他逐渐熟悉机械操纵的简单原理。
「流、流先生,你觉得怎样?」
春乃忐忑不安地靠了过来,就像是等着老师评分的学生。
「放心吧,春乃。妳的舞姿十分完美。」
春乃。自从流答应指导奉纳舞之后,原本的『春乃大人』就消失了。这是出自春乃的主动要求,毕竟她是寻求指导的身分,让一个老师称呼自己为『大人』,也实在说不过去。
「真的吗?」
「嗯。令堂天上有知,一定也会很欣慰。」
春乃的舞姿确实无从挑剔。一方面是母亲指导有方,二方面也是春乃的天赋异禀使然,十五岁的年纪就有如此表现,着实令人赞赏。现在虽然还稍嫌稚嫩,等到春乃具备成熟女性稳重的魅力之后,势必会更上层楼。
「不过还是有些错误以及出入。」
「对不起,流先生。」
师父的指正让春乃十分泄气,不过他却摇摇头,露出微笑。
「这不是妳或是令堂的错。十五代的传承之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出入。妳的舞姿十分完美,想必令堂也是个奉纳舞的个中高手。春乃,妳继承了水际的血统,要对自己有信心才是。」
舞步的残缺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春乃以及她的母亲当然不须负起任何的责任。
「嗯!」
流的这番激励总算让春乃笑逐颜开。她感谢流对母亲的肯定,更感谢流对自己的赞美。
「春乃,刚刚的舞步共有六个错误、四个顺序颠倒的地方、以及两个错误的变化。这些谬误绝不是一、两个世代就会产生的。」
「这、这么多错误?」
春乃大吃一惊。看来奉纳舞的残缺程度,远超于春乃的想象。
「嗯,包括了一些小地方。」
严重的错误虽然不多,不过春乃期望的是完整的传承,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错误,也不能轻易放过。
「是、是哦……」
春乃似乎低估了四百年的岁月所可能造成的改变。
「怎么,退缩啦?」
眼见春乃面露难色,流不禁笑了出来。
「不。」
春乃摇摇头,神色十分坚定。
——她真的跟茅乃很像。
一本正经的春乃,不禁让流想起了茅乃。茅乃也是个好胜的女孩子,经不起激。每当流语带戏谵地消遣面露难色的茅乃时,反而会让她义无反顾地向困难展开挑战。
「流先生,夏季庆典就快到了,还请你指导一二。」
春乃拾起练习用的纸扇以及玉串,恭敬地站在流的面前。她双手一摆,玉串发出清新悦耳的音色。
「好,就从我教过妳的地方开始。」
「天风吗?」
这是流首次见到春乃练舞的时候,第一个发现的谬误之处。
「是的。天风同时变化为雾云以及雷鸣,也就是雷云之型。」
「好的。」
春乃点点头。将纸扇高高举起。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春乃所选择的道路相当地坎坷难行。
◇
时序进入八月之后,傍晚时分溽暑依然。位于山中的神社也不例外,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流频频拭去前额的汗水。
不过这份燥热很快就要结束了。等到日落西山之后,群木围绕的神社自然会凉爽了起来。
流端坐在神社的后山,等待那名女子的出现。
「……流。」
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火红的夕阳几乎隐没在对面的山头时,熟悉的声音才传入耳中。
「夕凪大人,在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突然其来的声音并未对流造成惊吓,他只是静静地眺望远方的落日。当然,流知道声音的主人欲取自己的性命,不过流相信对方的人品,知道她不会从背后偷袭。
「……准备好了吗?」
「或许吧。」
简短的回答之后,流轻扣神剑的剑鞘。剑鞘之上的饰带缓缓飘动,夕凪不禁瞇起了双眼,流却未察觉夕凪内心的情绪变化。
其实流的锻炼尚未完成,再给他一点时间,说不定可以恢复过去的实力。但是神剑的力量逐日技退,即使流再怎么努力,也难以达到以往的水平。
「夕凪大人。」
「怎么?」
藉着夕照的残光,流朝着伫立身旁的夕凪微笑。夕凪已经不再对『夕凪大人』的称谓感到不悦了。
「感谢夕凪大人也来到这个时代,否则我一定会像个游魂似的,在这里孤独终老。」
当夕阳完全隐没之后,流这才站了起来。若不是夕凪的及时出现,流也无法自房间的外廊趄身,势必嗟叹终日,过着毫无意义醉生梦死的每一天。
「流,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夕凪静静地开口。
「夕凪大人?」
——怪了,一点霸气也感受不到。
夕凪的异样让流心中一凛,上次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软弱,更是比之前更加鲜明了不少。
低迷的杀气、疲惫的神情,以及瞳孔深处的忧伤。硬将眼前的女子视为敌人,也未免太牵强了点。
「没什么。开始吧,水际流。」
夕凪甩甩头,凄厉的神情重现,然而流还是无法从她脸上的表情感受到一丝的敌意。
——怪了……
即使是刀剑相向之后,流依然感受不到夕凪的杀气,跟上次的短暂交手相去甚远。
穿越时空之前,夕凪的攻击行动从不间断,流总是从她身上感受到强大的恨意以及杀气,可是眼前的夕凪却少了几分魄力。即使如此,她依然伸出利爪,在夜风的吹拂之下展开对峙。
没有杀气,就难以判断对方的攻势,严格说来,眼前的局势比上次还要险恶。
「流……」
「何事?」
夕凪静静地发问,流也理所当然地回应。眼看着一场血腥的决斗就要展开了,流却一点都不像即将面对殊死战的战士。
「如果我将你……」
夕凪并没有把话说完。只见她黯然低头,再度抬头的时候,已经披上了肃杀的神情。
「……抱歉。贻笑大方,把它忘了吧。」
接着夕凪露出微笑,她凄然的微笑,几乎让流忘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决斗正等在后头。
——不成。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角色,以及夕凪大人的悲愿。
在内心鼓舞自己之后,流握住神剑的剑柄。眼前的女子期望与流决斗,她要的是扮演好剑客角色的流,而不是三心二意的凡夫俗子。
「来吧,水际的剑客。今天一定要替父亲大人报仇!」
夕凪试着激励自己之后,朝着流伸出了利爪。
◇
明月乍现的夜色中,流率先采取了行动。
上次的交手让流深刻地体认到两者的实力差距。在神剑的威力大不如前、自己的肉体能力又远逊于对方的情况下,先发制人才是唯一的致胜之道。除此之外,短期决战也是左右战况的要素,一旦进入长期战,对流势必大为不利。
流举起手中的长剑,朝着敌人全力奔驰。面对流的攻势。夕凪采取以静制动的战术。只是抬起右手张开手掌,以锐利的爪子展开迎战。
「呜喔喔喔喔喔!」
铿!
奋力挥下的神剑与夕凪右手的利爪在半空中交会,进发出剌耳的声响。相较于青筋暴露的流,夕凪显得好整以暇,两者的实力差距清晰可见。
「水际的剑客,这就是你的实力吗?」
夕凪轻轻地推开神剑。随手在半空中捏起空气块,朝着流丢掷而去。流虽然料到对方的攻势,却依然无法闪避,更难以做出过去理所当然的动作。力量大幅衰退的神剑已经无法赋予流闪过对方攻势的能力了。
咚。
在强大的冲击之下,流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往后飞去。不过说也奇怪,夕凪的攻击似乎只想将流逼退而已,倒是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如果辅以杀伤力极为强大的真空刀,流早就死于非命了。
「这就是多次将我击退的剑客吗?站起来,拿出你真正的实力,就像当初杀死父亲大人一样的杀死我吧!」
夕砠站在原地不动,静候流从地上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