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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断罪之物(1 / 2)



「命运」是个常被随波逐流者们所追逐的,方便又好用的概念。特蕾西娅并没有任何想要接受这种概念的想法。



所有的偶然都是只是一种必然,所有的必然又都不过是偶然的结果。



俯瞰全局,或者说对那些事后探寻的人们来说,其意义是会依据观测者意志而变化的。真实会作为结果而存在,但它的意义是流动的。出于人类的需要甚至会变更多次。



但是正因如此——人类才更显尊敬。特蕾西娅这样认为。



自然产生的知性生命。



人类和特蕾西娅这样的人工智能不同。



他们会赋予自己意义,并且对其他事物也赋予意义,从无意义的混沌中创造出有意义的秩序,唯一的伦理机关。



赋予意义这件事,后面再做也不晚。他们就是这样肯定着自己的诞生的。



无意义的脑部肥大化后的猿猴们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无法生存下去,所以使用了脑部仍空缺的领域,开发出了这样一种赋予意义的行为。



并不是活着这件事本身是有意义的。



而是因为活着所以会有意义产生。



这是人工智能们——特蕾西娅们所做不到的事情。



对于存在意义,生存理由都宿命般地被决定的被造物们来说。



因此——



特蕾西娅并不认为这是命运。



只是不断积累的偶然而引起的一个单纯的结果罢了。



但是……



“……该死的怪物”



好像要吐掉嘴里的什么东西般的语气……特蕾西娅偶然抬起了头。



双叶死后,对所有呼唤都一直置若罔闻的自己为什么突然产生了反应,特蕾西娅自己也不明白。如果要在突然心血来潮以外找一个理由的话——恐怕是这个少年兵的反应和其他人相比略显少见。



“……”



双叶·贝格曼死后……特蕾西娅并没有自发性选择<龙骑士>行为,而是一直把自己关在空间格纳库中不断地度过自责的时间,对这个情况感到忧虑的<勃朗宁>高层强制介入了主动关闭通信网络陷入自闭状态的特蕾西娅的人工智能回路——通过系统上的侧路,将特蕾西娅的对人界面强行成像至单独房间内。



说到底……<勃朗宁机关>目前能够做到的对人工智能回路的干涉也就到此为止了。



失去了比瑟克·因塔拉坎奇特 教授,双叶·贝格曼 博士这两位人工智能领域可以称为天才的<勃朗宁机关>,在面对过于复杂化而又维持着纤细均衡的<龙机神>的AI时,也只是个无法掌握核心技术的外行人。到底也只能做到将外侧“枝叶”般的对人界面的输出输入焦点强拉硬拽出来这样的事情



用人类比喻的话——虽然能做出[总之先住院]的判断,但又由于不知道正确的治疗手段而正束手无策。



一筹莫展的<勃朗宁机关>高层只得把这个少女身姿的特蕾西娅的化身放置在单独房间,不断让她和人进行会面。不断把有望成为<龙骑士>候补的身心健康的士兵和士官们送进去,试图激起特蕾西娅选择<龙骑士>的倾向。



这个行为在<勃朗宁机关>高层内被戏谑般称为“相亲”。



不管是谁都像是接触肿胀物般的态度与特蕾西娅接触着。



对于表现出自闭症般的特蕾西娅,虽然大部分人表示安慰与劝哄,试图推动她开始选择<龙骑士>。



也只不过是想尽快把特蕾西娅投入使用吧。



出于<狂龙事件>的教训,更为安全的ARFFI系列—M5<战天使>的开发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但由于物资和技术人员的不足,进展十分困难,因此必须尽可能活用现有的兵器。更别提是像<龙机神>这样强大的究极兵器。



但<狂龙事件>产生的教训过于深刻,必须将有足够资格作为<龙机神>御者的人类连接到制御回路中,才能对自由意志和行动加以抑制。更具体点来说,如果得不到人类的许可,就完全无法启动攻击兵装,把这点彻底写死在程序里。而现在的特蕾西娅作为兵器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因此为特蕾西娅尽快找到合适的<龙骑士>对<勃朗宁机关>来说是当务之急。



但是——特蕾西娅拒绝了所有伸向自己的手。



说到底就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的对人界面准物质影像,仅仅只是单纯缩在“相亲”房间内的一角,双手环抱着膝盖而已。只是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拒绝着所有伸出手的人。



对特蕾西娅来说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即便如此人们也仍然坚持不懈地试图说服她。



络绎不绝的<相亲>——均以失败告终。



于是……



“什么[希望之光],[人类最后的手牌]啊”



那个少年兵正好是第50个<相亲>的对象。



到底是怎么看待特蕾西娅的毫无反应呢——少年果然以参杂着厌恶感的语气甩过来这些话。



在话中并感受不到什么计划或打算。



仅仅只是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与门面,赤裸裸的感情。



并没有对于远超自己强大的存在的畏惧之情。也没有大多人类对于<龙机神>或多或少都会抱有的崇拜或是侮蔑之情。辛辣的语气里不包含嘲笑,有的只是单纯直率的苛责。



“……”



特蕾西娅的视线转向少年。



在接触她的人中,抱着这样态度的人他是第一个。



因此——不断让绝望侵蚀着身体的特蕾西娅,有仅仅那么一小会,对这名少年产生了一点兴趣。想要稍微调查一下这名少年的事情。对于<龙机神>来说,这件事就和打开词典一样轻而易举。



“……什么啊?”



好像要咬住特蕾西娅的视线一样,少年提高了声音。



“什么啊那个眼神?”



乌黑的大大的眼瞳。个性强烈的黑发。



在亚洲区出身占大半人数的<邦卡多Ⅲ>中,这并不是什么少见的特徵。但是——在400年前的限定化学战争中,超过半数的日本人不得不离开了被污染的日本。其结果即是加速了人种间的混血关系,从现在来看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越来越稀少。



塔克罗·匹诺。



这是少年的名字。年龄是17岁。



虽然是对异种知性体军事组织——统称<勃朗宁机关>约一年前刚刚招募的新兵,因为入伍测试时在战术理论和射击实战中展现了超高的成绩而被采用,现军衔为曹长级。



话说回来,现在的<勃朗宁机关>中,一等兵和二等兵的阶级几乎都由被称为walkroid的泛用型作业机器人所替代,曹长职位并不是多么高的阶级。



可能是由于这毫不在意表达差劲心情的浓眉正挤在一起的缘故——明明是个还可以用孩子来形容的年纪,却因为这幅表情而容易让人联想到性格偏执的老头。一种顽固的性格溢于言表的感觉。虽然就容貌来说算得上是五官端正,却容易让胆小的人感到难以接近。



但是……



“……你是……?”



虽然并没有真正询问的意思——特蕾西娅向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少年这样问道。



特蕾西娅上次对人类发起对话已经是大约半年前了。



“因为命令啊。你过来和坏了一半的兵器去<相亲>去——这样”



抱着双臂俯视着特蕾西娅的对人界面,少年——塔克罗·匹诺曹长说道。



“收到这个命令的时候我真是笑了。偏偏居然是我——驾驶员候补?谁来都搞不定的事情,上头那些个大人物们也该差不多一点了吧?!”



原本……对人工智能,特别是被赋予了人形框体的拟人型工作机器人进出社会,持有否定意见的人并不在少数。特别是在和宗教相关的方面,对拟人机器的存在表示否定意见的人占大多数。“人类创造了人类的仿制品”——这件事是从人工智能开发的黎明时期21世纪起就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



但即便如此……随着人工智能的性能增强,和人类有着几乎一样外貌的拟人机械不断进出社会。慢慢地,人们当中,对代表着拟人机械群体的人工智能产生感情,怀抱有亲爱之情的人不断增加,社会上也伴生出了要赋予人工智能一定的社会权利的声音。虽然现在仍被加以限制,但在人工智能法案以及其附带的各种法律的保障下,这类“知性”被造物们的权利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保障。



然而……



现今仍然有对人工智能感到厌恶的人类——特别是在<狂龙事件>发生以来,对人工智能抱有否定情感的人爆发性地增加也是事实。“果然机器就是不能信任的”——无视着生活的里里外外被机器所支撑着的事实,搬出老古董般的人类至上论这一套而大做文章的无良媒体也不在少数。



“……塔克罗……”



特蕾西娅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在双叶和贝克纳姆的对话中,有听到过这个名字。旋即在记忆中进行检索——记录显示着这个固有名词在对话中总共被发音了19次。



大概是双叶和贝克纳姆认识的人吧。



“……”



特蕾西娅继续检索塔克罗的周边情报。



将一阶段联想进行扩充检索后,再加以现有条件筛选的信息中,找到了可以说明塔克罗对于特蕾西娅抱有攻击性态度的原因。



在进入<勃朗宁机关>一年前——他在那起<狂龙事件>中失去了家人。



但并不仅仅是这样。虽然他的故乡本身幸免于被完全破坏,但伤亡人数惨重,80万的人口中,最终幸存的人数仅仅不到5万——他的朋友,熟人的大多数都在事件中牺牲了。



特蕾西娅抬起头淡淡地看着塔克罗的脸——然后轻声询问。



“——失去了,重要的人吗?”



下个瞬间——塔克罗脸色骤变。



好不容易用理性压抑住的愤怒和憎恶情感,在皮肤表面喷涌而出。



他的脸涨的通红大吼道。



“——别随便,随随便便的就查看别人的过去啊!你这怪物!!”



一把抓住高密度结像至准物质状态的特蕾西娅的对人界面的领口,他提起特蕾西娅呈半吊在空中的状态。



“明明只是个机器,就别用这种什么都知道口气啊!什么破A+级超高度人工智能体!你这怪物!——搞的好像自己什么都看透了一样!”



“……”



特蕾西娅无言。



没有抵抗的力气。仅仅任凭塔克罗抓住领口破口大骂。



[机器][怪物][破烂][废品]——在对人工智能的侮蔑单词中可以被分类至古风类别的单词从少年士兵的口中不断飞出。如果是B-级以上的人工智能就可以提起限定诉讼的违禁词被一个个罗列,但特蕾西娅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仅仅只是沐浴在塔克罗的口水谩骂之中。



恐怕是刚才的话完全触犯到塔克罗的神经——但这对特蕾西娅来说仍然是无所谓的事情。



“机器知道什么叫痛苦吗? 知道什么叫后悔吗? 喂!你说啊,你这垃圾!你懂不懂啊,像你这种东西——知道什么‘重要’的人吗! 就是个表面上仿造人类行动的破烂货,说什么——”



塔克罗的大骂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数名士兵一贯而入,强行将塔克罗从特蕾西娅身边拉开。



穿着蓝色的制服的士兵们——是宪兵。



毫不留情着殴打被按倒在地仍然骂不绝口不断挣扎的塔克罗。宪兵们不断持续进行着拳打脚踢,直到塔克罗开始默不作声地抵抗着拳脚。



终于。



“……呜……”



士兵们将精疲力尽的塔克罗从房里拖了出去。



特蕾西娅短暂地望了一会士兵们出去的房间——再次沉默地坐在了房间的角落,双手抱膝。只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一个奇怪的少年兵,但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就这样……特蕾西娅和塔克罗的初次见面结束了。



◇◇◇



再会意外地就发生在第二天。



“……哟”



不需要特地抬头去看,从声纹类型辨识的一瞬间,特蕾西娅知道进来的人是塔克罗。



该说是意外的抗揍吗,还是说士兵并没有像眼前表现的那样用尽全力——虽然脸颊边留有淤青,但并没有其他表伤。还是一如既往别扭的表情,塔克罗走到了特蕾西娅旁边,在面对面的地方坐了下来。



话说这次是打算从会面开始就警惕着塔克罗的暴力行为吗,在门立着两具运行着保安模式的工作型机器人,那红色的单眼正直直地盯着塔克罗和特蕾西娅这边。



“…………”



特蕾西娅投去“有什么事”的眼光,塔克罗把视线偏到特蕾西娅旁边的地面上。



“说什么’总之接下来每天都过去’啊,哈——蠢死了。该不会在期待着什么奇迹吧,那些高层”



“——匹诺曹长!”



呵斥屋内的声音响起。



应该是塔克罗的上司或者同僚正通过机器警卫的感知器把房内情况投影到屏幕上监视着。



“非常抱歉!”



朝着空气用自暴自弃的口气回话,塔克罗的视线回到了特蕾西娅身上。



就这样保持着沉默——五分钟。



“……你倒是说点什么”



塔克罗用可能是耐不住沉默气氛口吻。



“……”



“因为命令,每天至少要和你这家伙大眼瞪小眼5个小时。一直闭嘴不说话也只是无聊而已吧……说点什么吧”



“……”



特蕾西娅仍是无言。



无聊也好,不爽也好,和特蕾西娅是都是无缘的。现在的特蕾西娅什么也感受不到。对于在周围的事情连要去看的意思也不存在,只是一些无所谓的小事罢了。



“——嘁”



塔克罗轻轻咂了下舌,视线盯着特蕾西娅靠在墙上。



◇◇◇



——回想起来邻家的事。



塔克罗小时候家旁边住着一对年轻夫妇。



丈夫哈兰·户崎(ハーラン・トザキ)。妻子缪塞尔·户崎(ミュセル・トザキ)



哈兰约25岁,是造型美术的讲师。缪塞尔刚过20岁的样子。非常年轻——和[新婚]一词非常相称的二人。就算小时候的塔克罗来看,两人也是关系亲密,好像把只在小说中出现的那种纯粹的「幸福」,就这样直接搬到了现实里来一样。



户崎夫妇对塔克罗家的孩子非常温柔照顾。



比方一起结伴出去玩的时候,他们对自己也好对妹妹也好,就像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疼爱着。虽然在战争年代类似艺术家这种职业光自家吃饱就已经是个问题……但每次匹诺家的孩子去户崎家玩的时候,缪塞尔一定会烤一些面包或者蛋糕作为招待。而哈兰对于小孩子那幼稚而又单纯的话语则丝毫没有腻烦的样子一直陪着。



为什么那样喜欢小孩子的户崎夫妇居然没有自己的孩子,时至今日塔克罗还是想不到理由——在这个各类医疗系统发达的年代,不孕不育症这类词也几乎是属于过去时了——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哈兰和缪塞尔要不了孩子所以才把匹诺家的孩子当成是自家孩子一般疼爱。



缪塞尔更是特别疼爱塔克罗。



真要说的话,塔克罗的初恋就是缪塞尔吧。



虽说——当时的自己对缪塞尔抱有的感情是否是眷恋之情,塔克罗并不明白。就算明白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吧。就好像孩子们对玩具产生友情,对幼儿园的保姆职拟人型机器人产生恋爱之情等等,那不过是单纯由某种认知错误带来的固然仪式。真要说的话,会发生——可能会在几年后,像「啊,话说回来」这样加上开头词,参杂些许苦笑,然后边回忆边讲述着孩童时代的特殊感情,这样。



但是……



缪塞尔死了。



连正常意义上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那是一种名为玩偶(doll type)的<HI>侵略兵器。



其本体是一种微型机器,在“感染”人体后,会慢慢将感染者的身体改造成<HI>方的侵略兵器。“玩偶”型令人恐惧的地方在于它可以通过性行为时体液交换进入另一方的身体,进行自我繁殖扩大感染范围,并在本人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其身体慢慢改造成<HI>的武器。



而入侵了塔克罗所住的小镇的就是这种“玩偶”型。



在某一天潜伏的微型兵器终于爆发——虽然迅速被超小型战斗机器人部队与战斗型工作机器人所歼灭,但这2个多小时里由于“玩偶”型的爆发已实质上产生了150多名死伤。



于是……



缪塞尔·户崎的名字赫然显示在死者一览名单中。



但塔克罗并没有确认死者名单的必要。



因为他目睹了缪塞尔的最后一刻。



“玩偶”型无差别放射的粒子光束切开了缪塞尔的身体,而那上下半身分离的一刻正映在塔克罗的眼里。被高能量光束切开的横断面甚至连血液也没有流出,取而代之的是肉块烧焦的异臭溢满四周。



在不假思索冲过来的塔克罗的眼前……缪塞尔轻轻吐出「哈兰」两个字,死去了。



可能是把紧紧握住自己手的塔克罗误认成了自己最爱的丈夫。因为将死的她并没有看着任何地方。



塔克罗哭了。这是当然的。



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



在战时有人死去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塔克罗也并非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去。但是目睹亲密的人在眼前惨死是第一次,同时这件事也对他造成了很大冲击,不过——



真正在他精神上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的,是大概发生在3个月以后的事情。



终于从缪塞尔的死中走出的塔克罗,开始慢慢回归正常生活。直到在某天——他看到了站在玄关口目送着哈兰出门的缪塞尔的身影。



明明已经死去的缪塞尔就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



塔克罗混乱了——但次日知道实情后的塔克罗呆住了。



难以忍受心爱妻子死去的哈兰,已经和外表上与妻子别无二致的拟人型工作机器人开始了新的共同生活。作为造型美术专业的哈兰,要从缪塞尔的立体照片或自己的记忆中提取制作和亡妻完全一致的外观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只要将立体照片的数据稍微加工,并将拟人机械的内部框架进行简单的改良,接下来就只要按下工作室里立体工作机的按钮就好了。



事实上就外表上精巧程度来说——在塔克罗看来,他甚至完全找不出任何和真人的区别。



但是……不对。



那只是缪塞尔的仿品。



塔克罗非常理解这件事情。



因为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缪塞尔死去时的那股焦臭味。肌肉烧焦,血液蒸发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异臭绝不是做梦或是幻觉。那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事情。塔克罗就身处在那起地狱惨剧的现场,不绝于耳的惨叫与怒吼,轰鸣的爆炸,漂浮的异臭,贯穿的热风,顺着脚底爬升的震感,身体的各个部分都还清楚地记得。



但是……



哈兰却想忘掉缪塞尔已经死去的事实。



将酷似妻子的仿品放在自己身边,连妻子的死亡都要装作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哈兰仍然像妻子还在世时那般亲切地对待塔克罗家的孩子们——但是正由于这点塔克罗反而感到异常恐惧,几乎没有再靠近过。



哈兰看上去恢复了精神这一点塔克罗切实感到开心。



缪塞尔死后2个多月,哈兰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不难想象他对缪塞尔的死去感到多么地痛苦。



明明是那么幸福的一对夫妇。



一定是相互深深爱着对方吧。如果哪边死去,另一边毫无疑问也会跟着坏掉的程度。就是如此相互间有着强烈深切羁绊联结着的夫妻。塔克罗完全能感受到。



但是……



就连那样的羁绊也随着[替代品]的出现而破裂了。



如果哈兰能够挺过这次然后找到新的妻子,塔克罗也不会如此抱有强烈的拒绝感和厌恶感吧。若是哈兰能够克服妻子的死亡带来的精神创伤,决心放下对于妻子的眷恋之情,然后开始寻找新的情感并走上新的人生道路的话,塔克罗也对此表示由衷的祝福吧。



但是哈兰却选择了形似妻子的仿品。



可能确实是由于对缪塞尔的那份感情过于难以割舍。可能确实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实际上不只是哈兰,那些失去配偶,家人或恋人的人们,越来越多地选择拟人型机器人来填补自己心灵的空缺。悼念失去的事物与因失去而负的伤,希望得到抚慰也是理所应当的吧。而那个方法,就是装作已故之人仍然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将拟人机械放在身旁——简单易懂而又立竿见影。



但是。



模仿缪塞尔姿态的机械。



那是将缪塞尔死去这件事本身在哈兰的世界里都当作[没有发生过]——至少在塔克罗眼里看来就是这样。



这样缪塞尔也太可怜了——塔克罗这样想。



被忘记。



“因为有替代品所以失去了也没有关系”。



匹诺家的附近,生活着关系和睦的一对夫妇:丈夫和他妻子的仿制品……眼前的现实似乎这样在塔克罗耳边低语。



接下来的日子……塔克罗内心的嫌恶感仍在增长。



每过一天,拟人机械就更像缪塞尔一分。



并不是外貌上。



最初见到那副身影时,外表上几乎与真人完全一致。不过那果然是仿品——缪塞尔并不在那里。缪塞尔的灵魂并不在里面。从动作和说话语气来看就能明白,那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只不过是仿品而已。



但是。



在某天塔克罗唐突地意识到了。



在自己记忆中的缪塞尔和——那具拟人机械的举手投足几乎重合在了一起。哪怕是把非常细小的动作和记忆中一一比对,也是令人恐怖般地毫无违和感。缪塞尔和拟人机械间能用来区别的要素正一个一个的减少。



那就好像——仿品正驱逐着正品,伺机上位的情形。



……好可怕。



塔克罗对自己内心看到的不详之景感到异常恐怖。



如果自己死了——而那里存在着酷似塔克罗·匹诺的替代品,这样谁都察觉不到自己已经死去而感到悲伤了。不……就算察觉到了也不会为自己感到悲伤了吧。就连自己死去这件事,以及在死去时感到的懊悔也好,愤怒也好,悲伤也好,还有其他的种种感情,全都会因为替代品的存在而变得没有发生过一般。



那是——光是仔细想象一下就会不寒而栗的恐怖。



而且。



“——塔克罗”



拟人机械的缪塞尔在某天——微笑着叫住了在路上相遇的塔克罗。



在浑身僵硬的塔克罗面前出现的缪塞尔面带微笑,语气温柔地说道。



“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和[我]都说过什么事情——希望你能告诉我”



拟人机械轻轻微笑着说道。



为了能更加更加接近真正的缪塞尔,想要从认识以前的缪塞尔的人那里获取更多一些细微的情报。



为了能……彻底替代那个人。



明明真品都已经死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塔克罗不禁大喊出声撞倒了拟人机械逃也似的跑回了家里。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模仿人类的机器要从人类这里夺走重要的事物了。人和人之间的羁绊会被破坏。在无限接近真人的仿品面前,就连真正的羁绊也会很轻易地就挥发掉了。



更何况——在看见微笑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拟人机械的一瞬间,“缪塞尔该不会根本就没有死吧?”塔克罗对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的自己感到恐怖。



为什么人们会想要这种东西?



为什么这么恐怖的东西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人类的尊严到底是什么?



人之所以为人的要素……在如此精密的拟人机械面前还能剩下多少?



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塔克罗感到极端的恐惧。



而后——塔克罗家因为父亲工作上的原因,在几个月后搬离了原住址,在这之后户崎夫妇——不,哈兰·户崎和形似他妻子的拟人机械后来怎么样了,塔克罗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



但是……



时至今日哈兰也仍然和妻子外表的拟人机械一起生活着吗。



在完全忘却了缪塞尔已死这件事后。



只要想到这里——事情过去已十多年的塔克罗就会产生朝着某个方向无意义大吼的冲动。



◇◇◇



结果——经过了毫无动作的五个小时后,塔克罗走出了<相亲>房间。



老实说除了难熬以外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



塔克罗并不想成为<龙骑士>。



说到底<龙骑士>与其说是驾驶员,更不如说是安在<龙机神>里的一块安全装置。即是和零部件相似。在<龙机神>的拟似人格的构成意识中夹入<龙骑士>的人格并监视……在非常时期作为安全装置掌握最高权限并令其停止。仅仅只是这样的一个装置而已。



也就是说<龙骑士>与<龙机神>之间并不是单独存在的个体,通过意识同调将两个的精神融合为一个意识体并发挥其应有的效果。当然,这个过程是可逆的,<龙骑士>与<龙机神>的意识随时可以进行分离,如有必要,也可以将双方意识分离部分,只保留感觉器亦或是只保留用于共同处理作战情报的部分。



不过……



“谁……会想要和那样的怪物……”



和那样的怪物兵器精神融合共同作战——光是想想就足够令人厌恶。



老实说,塔克罗完全不理解那些已经成为<龙骑士>,并和<龙机神>精神融合战斗的家伙们到底是什么想法。而其中居然还能有和<龙机神>的对人界面构筑了恋爱关系的人——在塔克罗看来这些人完全就是拥有异常性癖的变态。



那种东西就只是兵器。



会杀害人类的发狂兵器而已。



原本塔克罗由于小时候事情的缘故,就对人工智能抱有排斥感,但是决定性的仍然是那件事。



<狂龙事件>。



他的双亲以及弟弟和妹妹都被狂龙杀害了。



其中弟弟还只有8岁。



弟弟非常非常喜欢<龙机神>——在塔克罗还是少年兵进入<勃朗宁机关>的时候,常会去买只有基地的特设店铺里才有卖的<龙机神>模型玩具,每次把<龙机神>模型送给弟弟的时候,弟弟都会高兴很久。



这样的弟弟……被最喜爱的龙机神杀死了。



塔克罗甚至没能确认出家人们的遗体。塔克罗的故乡,当时死去的人们中能够清楚辨认以供凭吊的遗体不过4成。剩下约50万人要么是家属都无法辨认的状态,要么就是连遗体都没留下。



“可恶……”



塔克罗轻声骂道,走在<邦卡多>Ⅲ的要塞通道中。



虽然依靠无意义地用力踩踏着地面能够稍微舒缓点烦躁的情绪,但是如果因此而不小心摔倒了的话反而更会助长这股急躁。在这个只有地球的7成重力的范围要塞中,偏偏就会在这种微妙的地方出现这样的结果说也不定。



塔克罗目前正走在位于<邦卡多Ⅲ>的要塞中心附近的重要区划里。这里本不会是像他这样的一般士兵能自由出入的场所。在<邦卡多Ⅲ>内部也有属于士兵们主要出入的地区,那里更有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在通道的两遍墙壁上会留有一些伤痕和涂鸦,颇能感受到一种前线的味道——而这里,是除<龙骑士>候补以外只会有佐官以上的将校才会出入的地方。因此人员较为稀少,略显冷清。



“塔克罗·匹诺曹长!”



对于突如其来的声音身体自动做出了反应。



虽然目前采取军事组织的体制,但可能因为原来属于研究机关的缘故,<勃朗宁机关>一直处于一种比较自由的气氛。虽说如此……既然采取了军事体制便有着上下阶级的关系,严格的军事教育必不会少。被比自己高级的长官叫到名字,就算是塔克罗这种某些方面比较放肆的问题儿童也会无意识地感到身体一紧。



但是——



“哟。好久不见啊”



塔克罗发现自己对这个声音感到有点熟悉,身体才又放松了一些。



回过头发现站在那里的是一个青年……或者说少年更为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