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蓝色的梦(2 / 2)
原来赫萝回到旅馆时的神情不是不满,而是紧张。
遗体手中的羊皮纸,画了无数的狼。有正常的,有双头的;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叼著东西。各式各样不同的狼,画满了整张羊皮纸。
「信狼的宗教?」
教会所谴责的异教徒,大部分是崇拜大蟾蜍,但罗伦斯也知道世上有许多宗教。有人崇拜巨岩或巨木,有人崇拜泉水,崇拜鹰、熊、鱼的也有之。其中狼和鹰是人口最多的吧。
这让罗伦斯明白发现遗体的阿朗和赫萝为何无法视而不见。
以及容易胡思乱想的赫萝担心那酿成大问题的缘由。
要是有信仰狼的异教徒躲在山里,显然会造成大骚动。
「光凭这些还不足以判断。先看看背包里头吧……」
院长稍作祈祷后慎重地拉开遗体有如枯枝的手,解开其所抱的麻布背包袋口,一只蜈蚣爬了出来。
「抱歉,吵醒你啦?」
不慌不忙地目送洞穴居民离去后,院长取出内容物。那是一枝看来颇有重量的金属棒,没有任何苔藓覆盖,仍保有往日的光辉。大小近似手斧的柄,拿在院长手上,有如豪华烛台的立柱。
不过罗伦斯见过类似的东西,而院长也不是不认识。
「哼嗯……」
那不是惊慌或疑惑,而是松了口气。
「看样子是没有异端的问题了。」
院长将手上的东西交给罗伦斯。好沉,好冰。
赫萝也睁大了眼,仔细端详。
罗伦斯这辈子是第二次碰触这样的东西。
「这是货币的……刻印锤吗?」
「图样是狼。」
院长手伸向遗体,擦去掩盖他项炼饰物的尘埃。
其下显现的,也是狼的图案。
「衣服上也都是狼吶。」
听了赫萝的低语,罗伦斯才总算注意到。
从遗体身上的衣服到手里的背包都有狼的图案。似乎是染成的,就快随岁月消逝了。
「其他嘛……喔,果然没错。这是印板。」
那是个比手掌略小的金属块,印钮部分雕的是狼。
「看样子,这印板是用来在货物上盖烙印的吧。用双头狼,看来野心很大啊。」
成人手掌大小的四方型金属片上,刻有一身二首的狼纹。那少见的诡异图样,让赫萝以避讳的眼神注视著它。
不过,那图样仍有其意义。
「会是来自……从前因战乱灭亡的国家吗?」
「不然就是在那个战乱频仍的时代,他梦想在新领地振兴国族,结果人先死了。从这里只有他一个来看,可能是某国的家臣,为留存领主最后的希望而独自来到北方逃避战乱吧。大概是我祖父那辈的事了。在这个时代,双头野兽的家纹未免太招摇。」
赫萝似乎仍有不安,以有话想问的眼神看来,罗伦斯便替她解释:
「这是模仿古代大帝国的图纹啦。」
院长更从背包里搜出圣经,为遗体的信仰诚挚祈祷。
「狼主要是象徵力量与丰收,常有人用。你以前不也戴过用狼纹货币做的首饰吗?」
人们认为那种货币有驱狼的能力,很受旅人欢迎。
「两个头各往左右看,据说是代表监视广大领土的东西边境。到了这个时代,领土愈分愈小,有野心征服世界的人也愈来愈少。除非是历史悠久的国家,否则不会使用这种图纹。」
赫萝愣愣地点点头,而罗伦斯再次仔细观察图样后有所发现。
仔细一看,图样并非完全左右对称,左右两个头的深度不一样。
「这是……把原本的图样磨掉以后重刻的吗?这么说来……」
画满羊皮纸的图样,会不会是这无名工匠在这无人可以对话的洞穴中留下的梦痕呢。
罗伦斯对赫萝这么说之后,她哀伤地眯著眼注视逝世多年的工匠。用力紧抓罗伦斯的手,是为爱狼者的逝去而悲痛吗。
这当中,结束祈祷的院长缓缓起身。
「在这片土地亡故,最后让我们找到,也是出于神的指引吧。慎重起见,我会再详加调查这图纹的出处,然后为他办场正式的葬礼。」
「好的。」
这个院长酷爱酒肉,当自己的修道院因财产累积过多而恐将遭受非议时,为了避免成为箭靶,火速来请罗伦斯帮忙。
他虽是这样的人,但他的话不像有任何虚伪。
「话说回来,这里还真冷。如果能葬在纽希拉的墓地,他冰冻的灵魂也会温暖起来吧。」
爬出洞穴后,罗伦斯对担心状况危险的阿朗几个大致说明,这天的探路就到此结束了。
最后,是用哈里维尔修道院长的关系向其他客人打听,得知洞穴里的遗体是来自至少五十年前灭亡的小国。一位耗费一个月时间,从南方远道而来的老领主知道这个图纹。
他以十分怀念的表情,诉说如今无法想像的战乱时期种种往事。
即使战火已经平息,仍时不时有人从各地村落的仓库或田地发现当时的遗迹。其中偶有最后一丝希望重见天日,成功振兴的家族,而绝大部分已经湮灭于时间的洪流之中。
罗伦斯将洞穴中取回的印板仔细清洗、磨亮,在阳光下一照,发现果然没错,能清楚看见原来的图纹没有完全磨灭,仍有些许残留。
诉说从前,有许多人心怀开创大帝国的大梦。
无论如何,旅人的背景没有疑虑,于是罗伦斯向旅馆老板们说明状况,提议将遗体葬在村中,结果这反而成了问题。
「不不不,怎么能这么说呢。本修道院在旅人逃来的休坦地区有堂堂两百七十年历史──」
「要讲历史的话,本教会是由圣人艾摩迪斯为祖,已有六百二十年历史──」
「各位且慢。旅人手上的圣经有皮尔森博士的注解,显然是里多学派的遗绪!应该由我们米雷修道院来慰藉旅人的灵魂才最为恰当──」「这分明是诡辩!」「胡说八道!」「你说什么!」
用来开会的仓库,为旅人下葬时该由谁主祭争得不可开交,场面一团混乱。这是因为世界各地的许多高阶圣职人员聚集纽希拉,好比一艘船上有上百个船长,必然会起争执。白胡子、黑胡子,气得出油而发亮的光头,枯枝般挥舞的手,被大肚腩顶翻的桌子,整个仓库乱得像一口气把牛、山羊和绵羊全关在一起一样。
当主人们的怒骂演变到互揪胸口时,甚至有戴上铁盔,全副武装的骑士百般无奈地把他们拉开。
在后头坐在铺了红垫的椅子上,以鹰眼般的目光注视这景象的,全是资助那些圣职人员的领主。他们捐了不少钱给领地内的教会和修道院,认为自己资助的圣职人员权威愈高,自己的权威也愈高。更何况在洞穴里逝世的,是战乱时期满怀信仰与忠诚,为复国之梦而死的人物,可谓是战争英雄。
谁来慰藉其灵魂的问题,在高阶人士云集的纽希拉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
罗伦斯在会议所角落望著这幅景象,不由得叹息。
随后才想到可能捱骂而急忙掩嘴,结果听见旁边传来嗤嗤窃笑。
「真的是很无聊啊。」
说话的正是解开旅人身分的老领主。他现在虽不是狼与辛香料亭的顾客,之前曾泡过几次洞窟池,并不面生。
「他是战争时期的人,照战争时期的方式来办就好了。」
「战争时期的方式吗?」
罗伦斯虽认识佣兵,不过战争对他的生意有害,所以是极力避免,懂的不多。
「嗯。在不容易找到圣职人员办葬礼的战场上,都是就地挖个坑埋起来,洒一点酒,不喝酒的就埋点他爱吃的东西。啰哩啰唆的祈祷和谁来主持都不重要。」
实用至上这战场的铁则,实在浅显易懂。
想像削瘦的秃头老领主给一手持剑下葬的老战友洒酒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样才适合旅人。
「不过战争结束,操弄文字的家伙就开始出头了。这或许是和平的象徵,可是……」
老领主也叹一口气,对随从使个眼色,扶他的手站起。
「对了,你那儿的洞窟池空著吗?」
「咦?对,现在客人都因为这件事聚来这里了。」
「太好了,给我留著。」
「知道了,等您大驾光临。」
罗伦斯恭敬鞠躬,目送老领主离去。
然后觉得多留无益,来到屋外。
仓库容不下所有人,敞开的门边围起了窥探的人墙。更外侧,是将里头状况润色得更逗趣的说书人,以及听得乐此不疲的群众。
不胜唏嘘时,罗伦斯感到有人拉他的衣襬而回头。
那是将兜帽戴得遮住眼睛的赫萝,表情很烦闷。
「喔,你来得正好。我要回旅馆去了。」
赫萝果断点头,一起快步离去。她感觉像是玩耍到一半被拉去教堂的小孩,不过原先要来看状况的人是她自己。
平时总是走在身旁的赫萝,如今走在罗伦斯几步之前。她基本上都是不高兴才会这样,且按照惯例,都是罗伦斯冷落了她才会这样。
然而这次她也是自己要求在门外等,明显有其他缘故。
「别放在心上嘛。」
罗伦斯等到会议所的喧噪远去,能隐约听见坡道边旅馆浴池传来乐器声的时候,对赫萝这么说。
「什么别放在心上?」
赫萝头也不回地问,罗伦斯只能苦笑。
「他们吵架又不是你的错。」
罗伦斯进一步询问发现旅人遗体时的详细状况,得知是赫萝和阿朗的狼鼻闻到了尸体的气味。其实可以忽视,不过看在可能是村里有人迷路的份上就去查看,再见到对方身上每样东西都与狼有关,更无法拋下了。
后来,虽没有造成异端问题,客人却大吵起来。
个性耿直的阿朗当然是很惶恐,而赫萝似乎也觉得有所责任,这几天显得郁郁寡欢,心神不宁。
「……咱才不管那些大胡子吵什么。」
可是赫萝却如此坚称。那么你为什么要去看人家对骂呢?罗伦斯很想这么问,但那恐怕会惹她生气。她自称贤狼,而狼是森林霸主,自尊或有高人一等之处,但也因此容易寂寞、受伤,无法弃之不顾。
也许能说她难伺候,不过罗伦斯想到赫萝只会对他敞开心胸,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说不定是因为「满足难搞的客人更有成就感」这么一个商人可悲习性使然吧。
「对了,汝这样可以吗?」
赫萝稍微转头,向后瞥来。
「我怎样?」
罗伦斯傻愣回问,让她绷起了脸。
「看这情况,汝想的那个再怎么样也办不了了呗?」
终于听懂了。赫萝所说的,是罗伦斯想出的假葬礼。
「真的是这样……要是把假葬礼当作整个村子的事,客人肯定会争著当祭司。从现在这样来看,应该是办不起来了。」
试办当时客人少,没造成问题。若当成全村的活动,能站在棺木前的祭司肯定会成为纽希拉的头脸。
可以想见老人们争相自荐的画面。
难道赫萝最在意的是这件事?罗伦斯想出活动,就要为村里带来贡献,期盼获得村民认同,结果泡汤了。虽然算是意外,赫萝仍会觉得自己有部分责任……
她的确很可能会这样想不开,不过罗伦斯不会这么想。
「关于这件事呢,其实还是有好消息的啦。」
赫萝露出反感的表情,像在说不要乱哄她。
「真的啦。因为我完全没想到那些圣职人员都是爱面子的老顽固嘛,如果没这次经验就傻呼呼地告诉他们举办假葬礼的事,肯定是惨不忍睹。」
「然后呢?」仍然走在几步前的赫萝问。
「你想想,事情一定不会单纯只是喊停就好。如果我的提议害客人吵得一发不可收拾,责任会算在谁头上?当然是我啊。这样一来我就别想融入这村子了,根本是如坐针毡啊。幸好有找到这具遗体。」
罗伦斯真诚地对她笑,而赫萝稍微放慢速度,拉近距离。
「再说,这件事也让我想起来,为了收集零钱办假葬礼根本就是搞错方向。」
近乎自呓的这句话不像是安慰赫萝,而是嘟哝。
「原以为葬礼需要捐钱和献灯,是个跟客人回收零钱的名义。不过习惯上,这些钱都会交给主持葬礼的祭司。除非让村人自己来,不然钱就会被当祭司的圣职人员全部收走,而其他圣职人员当然不会不作声。就算会议上他们主要不是在吵钱的问题,但也占了不小的部分。」
罗伦斯坦率地大声叹息。
「真是的,远离买卖生活以后,对赚钱的嗅觉也钝了。」
赫萝仍旧没回头,但感觉得到她有在听。
罗伦斯接下来的话不为安慰赫萝,而是为安慰自己而说。
「我差点又以为能赚大钱,结果摔进万丈深渊了。今天没搞得鼻青脸肿,真是没枉费我平常供奉那些好肉美酒喔。」
最后一句话,让赫萝转过身来,往他手臂拍一下。
「说什么傻话,咱又没给汝出主意。」
「带来好运也是女神的工作喔?」
罗伦斯挽起赫萝的手,亲吻手背。
但见到赫萝的脸仍旧阴郁,让他的笑容渐渐退去。
「……说真的,他们吵架不是你的错,而且没有任何人怪我把麻烦带进村子。这一次,我们没有踩到真正危险的毒蛇,已经是万幸了。」
在行商路上路过村落,却因偶然发生厄事,被当作扫把星而遭受驱赶的事常常有。为生命安全著想,罗伦斯对这类氛围特别敏感。
而现在气氛并不紧绷,还因为客人都跑去参加那场争吵,旅馆里空得很,老板们乐得轻松。
在旺季能稍喘一口气也不错。
「这咱也知道。」
那你在难过什么?这句话冲到罗伦斯嘴边。
吞回去,是因为仍有一步距离的赫萝泫然欲泣地回过头来。
「……赫萝?」
罗伦斯疑惑先于错愕,呼唤她的名字。
赫萝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是没有即时察觉让她这么难过吗?
就在各种疑惑在心中躁动的下一刻。
赫萝没有止步,像只兔子似的直接转身扑向罗伦斯。
「呃,哇!」
罗伦斯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抱住她。
赫萝把脸埋进罗伦斯胸口,环抱的手臂十分用力。
罗伦斯不晓得怎么反应,逡巡如何开口时,底下传来赫萝模糊的声音。
「汝真的在这里吧?」
「咦?」
她抱得更加用力,又问:
「在这里的真的是汝没错吧?」
「……」
从底下抬望而来的脸,彷佛要被恐惧的黑暗吞噬。
「你……」
罗伦斯出声时,赫萝忽然紧张地把脸埋进他胸口。
随后几个经常进出纽希拉的商人经过,明显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们。
虽觉得不久后肯定会有奇怪的传闻,不过现在是眼前的赫萝比较要紧。
「好了,我们到那边去吧,这里会有人经过。」
这里距离旅馆还有一小段,而路上的杂木林里有个大小不错的残株,罗伦斯便牵著赫萝的手到那坐下。这样望著村里的景象,令人忆起过去行商时也常有这种事。
例如吵架后忍著尴尬想和好,在森林里因连日阴雨只能停下来等雨停的郁闷日子,或是……
桀骜不逊的公主吸著鼻子,紧抓在罗伦斯的腹侧。
罗伦斯搂著她的肩,回想她的话。
在这里的真的是汝没错吧?赫萝是这么说的。
罗伦斯轻拍赫萝纤细的背,无奈叹息。
赫萝会这样的第三个缘故。
那就是作了恶梦的时候。
「我终于懂了。你是在想,死在洞穴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吧?」
她身体忽然一颤,看来是说对了。
赫萝已经活了数百年,短短几年、几十年只是白驹过隙。人类的一生,对她而言有如泡影。就连罗伦斯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其实正在马车货台上打瞌睡,这幸福无比的每一天都只是一场梦。
而且,洞穴中那具遗体怎么看都是个旅人,手上还拿著画满了狼的羊皮纸。
那已足够让容易胡思乱想的赫萝觉得那说不定是种暗示。
而这也能解释当初赫萝来旅馆找人时的表情。
「你还是老样子。」
罗伦斯笑著这么说,让赫萝抬起头,尖锐地瞪过来。依然是满面泪痕,嘴唇扭曲的脸。
「这样事情就单纯了。让你最害怕的,是那把刻印锤吧?」
赫萝睁大眼,惹来罗伦斯的苦笑。
「喂,相信我一点好不好?」
平常再怎么像只呆头鹅,和赫萝相处了那么久也大概能了解她的思考模式。
可是赫萝立刻揪起脸,小声说:「大笨驴。」
「放心,我们拿著太阳图样的刻印锤在北方地区东奔西跑,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成功。绝对没有失败以后躲到洞穴里,就这样死在里面。」
赫萝再度湿了眼眶,低下头去。
其实,那是真的有可能。那场大冒险就是那么危险。
假如关于德堡商行发行银币的冒险失败了,罗伦斯十分可能有那种下场。
无处可去又求助无门的罗伦斯只好和赫萝一起躲在洞穴里过活,慢慢等死。而赫萝肯定会守在尸体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遗忘自己为何留在洞穴里。最后分不清昏沉之际的梦境与现实的界线,以为梦中世界才是现实。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
「可是,我没死。我们真的成功了。」
幸亏有好运,以及赫萝。
罗伦斯将嘴贴上赫萝耳根,闻她的发香。
那有如乾麦秆,勾起许多回忆的香气,的确是怀中赫萝的气味。
「你来会议所看他们吵架,是想知道旅人的名字是不是克拉福‧罗伦斯吧?」
几番踌躇后,赫萝埋著脸点点头。
「……」
傻丫头。罗伦斯抿住嘴,不说出来。
臂弯下,赫萝正瑟瑟发抖。
寿命与人类不同,肯定是让她活在截然超乎想像的世界中。
赫萝明知这点,好几次想要抽身。
既然是自己抓住她的手不放,就该负起责任给她幸福。
罗伦斯这么想之后,往稍远处望去,思考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拥她、吻她,在暖炉前陪她喝温蜂蜜酒,是随时都能做的事。有没有什么,能让唯有自己能给赫萝幸福的想法更加坚定?
罗伦斯在杂木林望著村子,默默地想。真希望能进入赫萝的梦,替她赶走所有恐惧,而这忽然给了他灵感。
「对喔,这样就行了吧。」
赫萝在怀中抽动。
罗伦斯用力摸摸她的头。
「赫萝啊。」
彷佛要去散步的开朗语气,让难过的赫萝也抬起头来。
「我是没有办法证明现在这不是梦啦。」
这么说的同时,罗伦斯一手搂住依然不安垂眉的赫萝肩膀,一手托住膝盖后方,将她像公主一样抱起。
赫萝睁圆了眼,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梦就梦吧,我来让它变成好梦。」
不知是吸鼻子还是咽口水,赫萝喉咙抽动一下,沙哑地问:
「……汝要做什么?」
「很单纯的事。」
罗伦斯轻吻她的眼角,说道:
「把讨厌的东西埋起来就行了。」
◇◇
即使是夏季,气温也会在入夜后骤降。再加上树木散发的水气,呵出的气都有点白。
『汝……真是只大笨驴吶……』
恢复狼形的赫萝难得没劲地这么说。
罗伦斯摸摸赫萝颈部的毛,调整肩上锄头的位置。
「偶尔干点傻事也不错吧。」
『……』
看来狼也有傻眼乾笑的表情。
『哼,大笨驴。』
赫萝用鼻尖轻顶罗伦斯的头,尾巴开心地摇,让他笑了出来。
「那么,这里拜托你们顾啦。」
赫萝变成狼,因遗体一事暂留村里的阿朗和他妹妹瑟莉姆当然不会没察觉。两人躲在旅馆角落偷看,结果还是被罗伦斯发现,不好意思地走出来,点点头。
「我们走吧。」
『嗯。』
赫萝和罗伦斯在半夜要去的地方,正是那个洞穴。
因为手上抓著画满狼的羊皮纸,带有狼纹刻印锤的旅人遗体仍在洞穴里。
那么不如就亲手把洞穴埋了吧。就算这一切都是梦,不去看会破坏美梦的事物就好了。
或许以前的赫萝会无法接受这样便宜行事的粗陋理论,非要找个能确定的方法。可是随时光流逝,两人的关系也有所改变。
赫萝已经能相信罗伦斯的话,愿意陪他干傻事。
狼先一步带路,罗伦斯孩子似的追逐她的尾巴。若在平时,夜晚走在森林里只会令人心惊胆战,有赫萝陪伴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昂扬地走了一会儿,狼尾忽然逼至眼前,踩不住脚的罗伦斯一头扑进毛里。
「哇噗!喂,赫──」
这句话被尾巴从头压断了。
『有人。』
赫萝低吼似的说。
罗伦斯紧闭著嘴爬出毛丛,凝目远望。
树林另一边很远的地方,有小小的火光。
『看来……傻子不只是咱们俩吶。』
「怎么了?」
赫萝露出一边牙齿,大概是苦笑。
『应该是几个人觉得争下去没有结果,想直接用行动解决,结果撞在一起了。』
罗伦斯无言以对,只能唏嘘地笑。
『怎么样?要咱跳出来装作森林的使者吗?』
赫萝低下头,撒娇似的用眼下部位磨蹭罗伦斯。
意思是她现在什么傻事都肯干吧。
罗伦斯摸摸赫萝那张满是毛的脸,「嗯……」地思考。
「应该会很有趣啦……可是那样做的话,这里也要变成奇迹名胜了。」
『这样不好吗?』
「在那边吵的人一定会说奇迹在他眼前发生,这里应该让他来管,问题绝对只会更多。」
『唔……』
赫萝不满地摇摇尾巴。
「可是,真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人想趁半夜搬走遗体……这样葬礼只会拖更久啊。」
赫萝的大眼睛慢慢眨动,然后眯起来。
『如果有灵魂的话,直接问他就行了吶。』
「真的是这样比较快。」
罗伦斯笑著同意,但笑声忽然止住。
「直接问灵魂?」
『……怎么,汝的耳朵比咱好吗?』
赫萝歪起头,用足以给小孩躲雨的大狼耳盖住罗伦斯嬉闹。罗伦斯觉得自己像只老鼠而躲开,继续思考。
「不……其实那个旅人的心愿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唔、嗯?』
「那么……呃……」
可能是年纪大了,脑袋转得很慢。停在差一步就能串起所有问题的地方。
赫萝注视罗伦斯再往洞穴的方向看两眼,转回头来。
『怎么,汝想铸货币吗?』
那正是旅人的梦。铸币是领主权力的象徵。
「是没错啦。货币问题让我们这么头痛,你觉得是为什么?」
赫萝稍微缩头,盯住猎物似的眯起眼。
『……咱可是贤狼赫萝,别小看咱。随便制造货币,会因为地盘问题惹出很多麻烦呗。』
「正是如此。再说,我们也没有矿料。」
『把其他货币融掉不就好了?』
「喔,你很聪明嘛。」
『……』
赫萝颇为认真地用鼻尖顶一下罗伦斯。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啦。」
见罗伦斯道歉,赫萝哼一声说:
『大笨驴。再说,这应该还有一个问题呗。』
「嗯?」
『汝以前不也经常在提这件事吗?』
罗伦斯仰望高大的赫萝,请求开示般斜张双手耸耸肩。
『钱带不到那个世界去,所以要怎么让他知道梦想实现了吶?要像那个光头说的那样,来战时那套吗?铸出货币一起下葬──』
就在这时。
罗伦斯在黑暗的森林里见到了明确的光。
「就是它!」
忍不住大叫的罗伦斯突然被巨大物体压在地上。
那是赫萝的脚掌,而她也立刻压低身子,注视火光。
『汝这大笨驴!』
「……对不起……」
两人继续观察一会儿状况,所幸没人听见。
『所以吶?汝想到什么啦?』
趴地的赫萝投来质疑的目光。
那大概是老是陪以为有钱可赚的伴侣吃苦头,已经受够了的眼神。
而她半笑的嘴,则是在期待他这次又要做什么蠢事。
听了罗伦斯的计画后,赫萝乐得猛摇尾巴。
只凭一己之力,这计画就像画在纸上的面包,看得到吃不到。要把面包拿出来,需要更多力量。于是罗伦斯先四处斡旋,做好准备。
隔天早上,他来到了依然乱哄哄的会议所。
「所以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
「我也说过好几次,那是不可能的──」
「你这样鬼话连篇,代表你信仰──」
在众人不厌其烦地争论当中,罗伦斯几个拨开人墙,向里头前进。
看热闹的观众、领主与其随从,都以不明就里的眼神看著他们。
没人阻止他们,是因为那位老领主带头的关系。
「而且真正需要的是救赎那羔羊的灵魂──」
在圣职人员说得口沫横飞时,老领主扬起长剑,连鞘一起拍在长桌上。原本争得面红耳赤,像沼地雁鸟伸长脖子鸣叫的人们,都闭上了嘴。
「没错,需要的是救赎他的灵魂。」
老领主的话,让有如吞了石头的其中一个圣职人员鼓起勇气开口说:
「……可是问题就是到底该怎么做……」
「怎么做?」
被古战场的老猛将一瞪,自认神的使者的圣职人员也要噤声。
在老领主眼中,就连那些白胡子的人都是儿孙辈的小鬼。
「该怎么做,不是很明显了吗。」
老领主此话一出,挤满人的会议所也鸦雀无声。
「他为梦而生,为梦而死。那么除了实现梦想以外,他还想要什么呢?」
接著,他从怀中取出货币的刻印锤。
「不、不行啊,这样不妥!」
一名坐在绿垫椅子上的壮年领主错愕地插话。
「别心急啊!那实在万万不可!」
其他领主也赶紧制止。就算圣职人员打成一团也不理不睬的人,一见到刻印锤却脸色发青。
因为他们都知道,使用这东西会让问题加倍扩大。
「嗯?怕什么?你们知道老夫要拿它做什么吗?」
身经百战的老领主露出狐狸般的笑容。疑惑的领主和圣职人员们,这才想起老领主身后还有罗伦斯几个跟著。
「做什么?……慢著,是那些旅馆老板出的主意吗?你们想给这村子带来灾厄吗?」
「我们可没这胆量。」
回答的是要为维持村落安宁尽一份力的议长。他也赞成罗伦斯的计画,在村里经营一所老字号的旅馆。
「我们希望的,就只有来访纽希拉的各位贵宾可以开心休息,其他什么也不重要。在这份上,我们也想为那位旅人尽一份力。」
「问题不就在这里吗?要铸货币,不就是因为现在货币匮乏?这可不是一石二鸟之计。别以为自己像德堡商行那样随随便便就弄个货币出来。」
领主慌得像光想这件事就是犯罪,而回答的是老领主。
他赶苍蝇似的摇晃刻印锤,说道:
「谁说要铸货币啦?我们可是神虔诚的奴仆啊。因此,我们要遵从神的教诲,实现故人的梦想。」
「呃,可是……这故人的梦想……不就是……」
老领主清楚答覆支吾其词的圣职人员:
「当然就是用这刻印锤和印板,让他们的家徽广为流传。只要大家都把刻印锤打出来的东西拿来用,一定能宽慰他在天之灵。」
老领主盛气凌人的回答,让年轻一个世代的领主们动怒了。毕竟他们也都是打出一番成绩的一代领主。
「所以说问题就在这里啊。刻印锤不拿来铸货币,难道要拿来擀面团吗?」
就在人们「是啊是啊!」地鼓噪的时候。
「这个嘛,八九不离十了。」
老领主的贼笑,削减了领主们的气焰。
惯于征战的老领主使个眼色,罗伦斯几个便揭开手上篮子的盖布。
「那、那是什么?」
会议所顿时充满奶油的香甜气味。
「老夫对食物没什么兴趣,不太清楚。不过据这位行遍天下的罗伦斯先生说,这是某小村落特有的乾粮,而我们给它加了一点工。」
罗伦斯捧著篮子来到诸位领主前,将内容物一一分给他们。
「这是……无发酵面包?」
「不,不单纯是无发酵面包,根本是饼乾吧?」
「唔唔……和南方地区的饼乾又不太一样……」
不愧是富裕的领主,认识不少食物。它的真面目,是用鸡蛋与奶油较多的柔软薄面团烤出来的乾粮。
当然,领主们也很快就发现乾粮图样的意义。
「啊!这是用刻印锤当模子做出来的乾粮货币吗?」
「这么一来,各位领主也没话说了吧?」
「我们村子也不是烘焙公会。」
议长补充道:
「而这种事,不仅是村里少数曾做过商人的罗伦斯先生的梦,各位也曾想过这种事一、两次吧?」
接在议长戏谑的补充后,罗伦斯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我是真的经常想把钱当饭吃个饱呢。」
在座都是善于累积财富的人物。略带黑色幽默的尴尬苦笑如浪花细碎响起,但他们脸上并没有怒气。
这时,老领主这么说:
「老夫从前走过几个战场的舞台,追赶为追梦而生的人的背影。战场上没有充足的食物和饮水,更没有神的护佑。从军祭司好几年前就在山里走失,再也没回来了。为死去的战友祈祷并下葬这种事,是奢侈得想也不敢想。能匆匆挖个坑,洒杯酒、插一片肉乾当墓碑就不错了。」
或许是战争话题的缘故吧,因战绩打响名声的人们全都表情严肃地听老领主说话。
「身为活过那个时代的人,老夫认为应该要尽可能实现故人的遗志,助他安心踏上新的旅程。」
领主们不约而同地离席以单膝高跪,表示顺从。
事到如今,圣职人员们也不好再强辩。不和领主维持良好关系,等回乡后恐怕就有麻烦了。
老领主沉著地静静等待圣职人员们反驳。
见到他们全都垂下眼睛后,他说:
「老夫决定效法战场的规矩,将这位故人当战友一样下葬。诸位圣职人员──」
神的羔羊们扬起视线。
「就麻烦祝福这些陪葬的乾粮货币,让它们能一起升上天上的国吧。」
这让他们面面相觑。
不是比谁比较伟大。
毕竟没人知道谁的祝福会让乾粮货币上天国,起不了源自虚荣与固执的争吵。
「这样的话……好吧……」
听了他们含糊的同意,老领主点了点头。
「那么话就说到这里!快去干活!」
「碰!」的拍桌声让所有人挺直背脊。
就这样,发生在纽希拉的小骚动步入尾声。
一行人扛著棺材大举赶往旅人永眠的洞穴,其中也有几个旅馆老板,但罗伦斯只是留下来目送他们。
昨天,他向老领主献计而获得其大力赞同这面后盾后,还挨家挨户找全村的旅馆老板谈这件事。光是这样就要花上不少时间,他还漏夜叫醒掌厨的汉娜,并在阿朗和瑟莉姆协助下不停擀面。等炉里生起火,加热印板和刻印锤,在烤好的薄乾粮上盖上烙印时,天已经全亮了。
疲劳重重缠绕在肩腰上,眼底阵阵刺痛。
想到年轻时为了赚钱能三天不睡,就不禁苦笑。
当多数人身影消失在山林里后,他终于这么说:
「回旅馆吧?」
来会议所看情况的赫萝点个头,牵起罗伦斯的手,用指甲抠掉他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面团渣。
「喂,会痛啦。」
赫萝不回答,继续猛抠他指甲缝里的面团渣。
「……你要去参加葬礼吗?」
这问题让赫萝的手指停住动作。
走了几步,又抠了起来。
「不去。」
说得像小女孩赌气一样。
「也好。可怕的事就让它在土里安息吧。」
赫萝哼了一声,就像在说抠他的手停下来,单纯是因为腻了。
接著,两人默默穿过纽希拉的村子。平时闹哄哄的路上没人,非常安静。彷佛之前葬礼那些争执全是一场梦。
「你怕睡著吗?」
赫萝身子一绷,停住脚步。
揉了整晚面团还喝了酒却没有睡,原因无他。
完全是因为害怕睡了,就会从这场梦中醒来。
所以才来到罗伦斯身边。
这让罗伦斯莞尔一笑,绕到赫萝面前,手探进上衣口袋。
取出的是烙有狼纹的薄乾粮。
「拿去。」
罗伦斯将乾粮送到赫萝嘴边,赫萝嫌恶地别开脸。
他便耸耸肩,将乾粮撕一半自己吃。
「剩下的你拿去。」
罗伦斯将另一半乾粮塞进赫萝脖子上那用来装麦谷的小袋。旧的麦谷袋给女儿缪里当护身符了,赫萝用的是新袋。
赫萝没有抵抗,但是用「汝这是做什么?」的眼神盯著他。
「有了这个,就算你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其实是孤单地睡在麦田里──」
听到这里,赫萝睁大眼睛,表情错愕。
罗伦斯伤脑筋地笑,双手夹住她的脸颊说:
「到时候,你只要跟著这个乾粮的味道走就对了,那样一定找得到我。」
赫萝注视罗伦斯,见到他的笑容,泪珠就滴滴零落。
也许是她到这时才总算想起自己的贤狼之称吧。
有亚麻色头发与同色兽耳兽尾的赫萝深吸口气,挤出笑容。
「那不要放乾粮,给咱辛香料呗。」
「因为那样比较好吃吗?」
赫萝噗哧一笑,紧抱罗伦斯。
罗伦斯也拥抱那娇瘦的身体说:
「来,回旅馆吧。回到我们一起盖的旅馆。」
赫萝猛摇尾巴点点头,握住罗伦斯的手。这次已经不是有话想说的握法。
两人并著肩,齐步前行。
在这纽希拉短暂的夏天。
仰首一望,头顶上是令人著迷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