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蓝色的梦(2 / 2)
赫萝青着脸,表情僵硬。
她出现在店里时脸上的表情并非不高兴,而是紧张。
遗体手中的那张羊皮纸上画着无数狼的图案。有普通的,也有双头的,露出獠牙的,口中叼着什么的。种种狼的图案填满了这张纸。
「狼信仰?」
教会批判的所谓异教徒,平时往往是指一群将巨大蟾蜍当作神顶礼膜拜的人,但罗伦斯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种类的信仰。有些部族崇拜巨大的岩石或树木,有些崇拜泉水,还有供奉鹰、熊或是鱼的。狼在其中也是一个常见的门类。
他明白发现这具遗体后,阿兰与赫萝为何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也明白赫萝为何会恐惧,以为这具遗体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以狼为信仰的异教徒潜入了山中。这个消息一旦传出,纽希拉势必要迎来一场风波。
「但是仅凭这些我什么也不能判断。这些行李的内容……」
院长在祈祷之后,慢慢朝遗体怀抱的行李伸出手去。他移开旅人枯枝般的手臂,解开麻布背囊的绳口。而后一只百足虫首先从中爬出。
「失礼,打扰你休息了。」
院长没有表现出什么慌张模样。目送洞穴的原住户离开后,他拿出了袋子里的物品。那是一根沉重的金属棒,既没有被苔藓包裹,也没有失去往日的光辉。大小如同手斧的木柄,拿在院长手中又像是精美烛台的基座。
罗伦斯知道那是什么。从院长的表情来看,他对这件物品也不陌生。
「唔——」
院长的叹息中有为难和困惑,但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此事不至于变成异端的骚动了。」
罗伦斯从院长手中接过金属棒,那东西摸上去冰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赫萝也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
这是罗伦斯一生中,第二次拿起这件工具了。
「这是,货币的压铸槌吗?」
「他的纹章也是狼。」
院长朝遗体伸出手,用手指在他脖颈上那件饰物表面擦过。
除去灰尘,下面露出了狼的图案。
「这人的衣服上也到处都是。」
赫萝自言自语了一句,罗伦斯才猛地发现。
遗体身穿的服装,还有那背囊上,原本被罗伦斯认为是污垢的东西,其实都是经历漫长岁月后模糊了的狼的图案。
「除此之外……啊,果然找到了。这是他的印章。」
那是个能放在手心上的金属块,指尖拈起的部分是狼的模样。
「还有这个,这应该是给行李上烙印使用的工具吧。居然是双头的狼,真是少见的规格。」
院长又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金属片。雕刻在上面的狼图案由一个身体,两个头颅,一眼看去让人觉得怪异可怖。赫萝则露出了忌讳似的眼神。
不过,这个纹样是有所代表的。
「是那个……古代因战乱而灭亡的国家吗?」
「或许是。再不然,就是战乱时某个新兴领地上的家族,雄心未竟时埋没在历史尘埃中,见大势已去,便由一名家臣带着领主最后的希望,一个人前往北方躲避战乱……之类的情况吧。恐怕这些物品可以追溯到我祖父的时代。毕竟,如今双头兽的纹章实在是过于张扬了。」
赫萝大概仍怀着不安,她对罗伦斯投来询问的视线,于是罗伦斯解释道。
「这是模仿古时一个大帝国的纹章。」
院长又从背囊中拿出一本圣典,并开始为这个旅人虔诚的信仰而祈祷。
「狼往往被人们用来代表丰收和力量。以前,应该还有人用狼图案的货币做成首饰的吧?」
这一类货币还被寄托了驱逐狼群保佑平安的寓意,因此广受旅人喜爱。
「狼头之所以有两个,分别朝向左右,是表示其威严遍及广大领地的东西两个尽头*。但是现在诸侯割据,已经没有谁再梦想统治整个世界,所以也只有存在历史渊源的国家才会使用这个图案。」
[*注:有可能影射东罗马帝国的双头鹰徽章,而狼则暗指罗马城徽。]
赫萝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罗伦斯不多理会,继续出神地盯着眼前的金属片,然后有了新的发现。
仔细一看,上面的纹样并非严格左右对称,两个狼头的雕刻深度也不同。
「这个……似乎是磨去了原先的图案,然后重新雕刻上的。也就是说……」
羊皮纸上填得满满当当的图案,恐怕就是在这孤寂无人的洞穴中,无名工匠所做的最后一个梦残留至今的痕迹。
罗伦斯对赫萝说完这些后,她露出了哀伤的表情,紧握住罗伦斯的臂膀,望着那个死去的工匠。面对以狼为图腾的死者,她也感受到了悲痛。
院长结束祈祷,缓缓站起身来。
「这个旅人倒在纽希拉,而后又被我们找到,或许这是神的指引。我想为了慎重起见,调查清楚这枚纹章属于何方之后,应该将他好好安葬。」
「是。」
在酒肉前不知节制,当自己的修道院可能因为巨额财产而遭受非议时,第一时间求罗伦斯替他转移矛头的,正是这个院长。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罗伦斯不觉得有丝毫虚伪。
「不过,这里实在是寒冷。若是能将他埋在纽希拉的墓地中,冰冷的灵魂也会得到温暖吧。」
罗伦斯等人爬出洞穴,对等在外面不知发落如何的阿兰等人说明完大略情况后,这天的勘测随即宣告结束。
洞穴中死去的旅人,原来属于一个约莫五十年前灭亡的小国。
这是罗伦斯通过哈利维修道院长的渠道询问了其他旅店的客人,又通过那位客人找到了一位来自遥远南方,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才来到纽希拉的老领主,最后才得知的。
老领主一见到纹章,立刻露出了非常怀念的神情,而后对众人讲述起那个如今无法想像的,兵荒马乱的年代。
据他说,即便战乱平息已久,各处村落的旧仓库或农田中仍能发现此类战争年代的遗物。有些遗物的原主抓住一缕希望而成功东山再起,但更多的家族则被淹没在了时光的洪流中。
罗伦斯洗净了烙印,将它拿到太阳光下查看。果然如他所预料,原本的图样没有完全磨灭,还有痕迹留在上面。
曾经,有不计其数的人们做过这个宏大的梦,梦想过一统庞大的帝国。
无论如何,旅人的身份之谜已经解开,于是罗伦斯对其他旅店主人们说明了事情原委,并打算将遗体安葬在村子的墓地中,却不想这之后遇到了新的问题。
「不不不,您在说什么。本修道院引以为傲的历史,上可追溯至二百七十年前,旅人们逃往施坦因地区——」
「论及历史,我们教会自圣徒艾墨迪乌斯肇始,早已有六百二十年——」
「请等一下。旅人手中的圣典是皮尔森博士注解的版本,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身属里德尔宗吗! 既然如此,要抚慰这位旅人的灵魂,还是我们米雷修道院最为——」
「诡辩!」「何出此言!」「什么——!」
集会使用的仓库兼会议所此刻正一片混乱,圣职者们争论着究竟谁有资格在埋葬旅人之际担任祭司。毕竟纽希拉村聚集了全世界最德高望重的圣职者们。百位船长挤在一艘船上必定要发生争执。白胡子,黑胡子,激动得脂汗淋漓,熠熠生辉的秃头,四处挥舞的枯瘦手腕,高高挺起的肚子们全都围在桌旁吵了起来,活像是一个笼子中塞满了牛羊鸡豚。
戴着铁盔,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早就听腻了主人们之间的争吵,直到圣职者们互相揪着领子扭打在一起,他们才终于得到机会拉开了这些人。
领主们坐在铺着绯红坐垫的椅子上,用鹰一样的目光关注着场上情况。他们在自己领地上的教会和修道院中投入了大笔资金,因此自己支持的圣职者树立了权威,就等于他们本人所树立了权威。更何况洞穴中还是一位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中为忠诚、信仰与梦想而死的旅人,换句话说,是战争年代的英雄。
谁来安抚他的灵魂,这在圣职者云集的纽希拉是个不能妥协的问题。
罗伦斯在会场角落观望了一会儿,不禁发出一声叹息来。
随即他又慌忙噤住口,担心被人听到后惹来非议,却不想旁边传来了一阵没忍住的笑声。
「实在是无趣啊。」
说这话的,正是那位将旅人身世告诉村民们的老领主。他虽不是罗伦斯店里的客人,却好几次租借过狼与香辛料引以为豪的洞窟温泉,因此也与罗伦斯认识。
「对战争年代的生人,我觉得就应该按照战争年代的礼数来。」
「战争,年代?」
罗伦斯也认识一群佣兵,但要说起来战争终究会影响生意,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所以他对这些并不怎么了解。
「唔。战场上的规矩可不要什么圣职者,把亡骸埋进土里,好酒的就倒些酒,不喝酒的就埋些喜欢吃的东西。根本不需要没完没了的祈祷,或者争论由谁来埋葬。」
实用是战场的第一准则,谁都能明白这一点。
尽管这位老领主秃头又削瘦,但罗伦斯想象着他一手持剑,一手为入土的战友洒下饯别酒水的模样,突然觉得事情就该如此。
「不过,战争结束了,舞文弄墨的家伙到处抛头露面,或许这也是和平的一种证明……」
老领主又叹了一口气,又对身边人使个眼色,在其搀扶下站起身来。
「你们店里的洞窟温泉,现在空着吧?」
「哎? 嗯,毕竟现在各位客人都在这里。」
「那就好。之后我要去泡一泡。」
「明白了。本店恭候大驾。」
罗伦斯恭谨地低下头,目送老领主离开。
而后他心想自己留在这里也只会白费时间,于是走出房间去。
小小的村公所终究挤不下所有人,围观者在敞开的门外形成了一道人墙,再外侧还有添油加醋讲述屋内情形的说书人,以及其他听得津津有味的客人们。
罗伦斯苦笑起来,突然发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
是带着兜帽,遮住了半张脸的赫萝,她正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啊,正好,我刚想要回店里去。」
赫萝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向前去。简直就像是游玩正尽兴时被拉来教会的孩子一样,可说想要看看情况然后跟过来的,正是赫萝本人。
以往总是走在罗伦斯身边的赫萝,此时却比罗伦斯快了两步。基本上,这种时候她都是在闹脾气,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赫萝应该是嫌弃罗伦斯将她晾在了一旁。
可说自己在外面等着的也是赫萝本人,所以原因一定是别的什么。
「别在意啦。」
罗伦斯开口时,两人已经远离了村公所的喧嚣和沿路旅店的乐声,走在那条坡道上。
「汝说啥?」
赫萝头也不回地答道。罗伦斯只好苦笑着接着说。
「那里的骚乱不是你的错。」
罗伦斯询问过发现遗体的详细经过,原来是赫萝和阿兰都凭敏锐的嗅觉闻到遗体的气息,本想直接忽略,却又怕是迷路的旅人,前去确认一番后,发现此人携带着种种与狼有关的物品,于是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结果,虽然不至于给纽希拉招来异端审问的风波,却让客人之间起了这样一场争执。
个性一板一眼的阿兰当然会觉得惶恐不安,赫萝似乎也因为内疚,连日来一直显得无精打采,露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大胡子们争来争去的事,咱一点都不关心。」
但赫萝却执着地这样回答道。那为什么你要来看他们相互攻讦的场面?罗伦斯想开口这样问,又发现问出口可能会引她生气。赫萝虽然自称贤狼,也有狼这种森林之霸主重视荣誉的一面,但她同时也敏感又怕寂寞,让人一刻都放不下。
如此个性堪称为乖僻了,可也正是这样的赫萝对自己敞开了心门。想到这里,罗伦斯感到由衷的喜悦。
又或许,这就是商人的别扭个性:越是难以满足的客人,越能激发他们的成就感。
「何况,咱还在想汝那边是不是平安无事。」
「我这边?」
罗伦斯愣住了,而赫萝则蹙起眉头来。
「汝想了很久的那个,看这样子是怎么都办不成了呗。」
终于明白了她想说什么。赫萝所说的,是罗伦斯提出的那个葬礼计划。
「确实是啊……。村里要是真的办起那么一场假的葬礼,他们肯定又要为祭司的位置争个没完。看那样子,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先前试行时,因为参加者很少所以不成什么问题,可若是以全村之力当作节日来举行,那么走在棺木前面的祭司就毫无疑问就是纽希拉的颜面。
那群老人纷纷涌向自己面前的模样,罗伦斯几乎能用眼睛看到了。
但让赫萝无比在意的就是这个吗?罗伦斯提出的计划似乎就要为村里做出贡献,他自己也非常期待能因此被接纳为村里的一员,而赫萝则觉得是自己破坏了他的梦想——虽然这事件说到底只是个意外……。
实在很像是赫萝可能落入的思维陷阱,不过罗伦斯当然不会这么想。
「但是关于这件事,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赫萝立马露出一副嫌弃神情,似乎是觉得他的安慰太随便了。
「是真的。毕竟,我可是一点都没想到那群圣职者对名声看得那么重。你想想看,假如没有这一次经历,直接傻乎乎地把举行活动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会怎么样,一定要比现在的状况糟糕得多。」
赫萝仍旧走在前面几步的位置,但开口问了一句「怎么说?」。
「因为,那可就不单单是计划终止而已了。如果这件事让客人们之间闹出无法收拾的争吵,责任要由谁来负?肯定是我啊。那样别说成为村子的一员了,以后如何待下去都是问题。你救了我一次,真的。」
罗伦斯露出真诚的笑容,赫萝这才放缓脚步,靠近了他。
「何况,举办那个葬礼本来是为了收集货币,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那根本行不通。」
罗伦斯自言自语般说道。与其说是在安慰赫萝,这更像是他的抱怨。
「本来是想用葬礼上的献灯和捐献把有钱客人们身上的零钱吸引过来,但这些钱肯定首先是到葬礼祭司的手上。村里人当不了祭司,所以得到好处的就是某个圣职者。所以其他的圣职者才会吵起来,他们在会场里争成那个样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
罗伦斯不加掩饰地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多少年没有行商,我的头脑也不灵活了啊。」
赫萝依旧没有回头,但罗伦斯能从气氛中感觉到她在倾听自己。
「我又一次只看到了赚钱的机会,却没发现眼前的大坑。这次之所以没吃苦头,多亏了平时供奉给你的那些酒和肉啊。」
最后一句话说完,赫萝转过身来在他的手腕上拍了一下。
「别糊弄咱。咱这次什么主意也没给汝出。」
「招来幸运,这不也是女神的工作吗?」
罗伦斯拉起那只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但他脸上的笑容还是慢慢退去了。因为赫萝的表情依旧阴沉。
「……你听我说。这次的事情真的,完全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说我给村里招来了麻烦什么的。咱们真的是在踩上毒蛇尾巴的前一刻,把脚收了回来。」
身为旅行商人,在路过的村子中被村民当作扫把星,进而遭到刁难的事情实在常有。为了人身安全,罗伦斯一直对那种气氛格外敏感。
但这次他没有嗅到危险的空气,甚至因为客人们一齐加入了这场骚动,旅店主人们还乐得清闲。
这次事件不过成了繁忙时节中的小小插曲。
「这些,咱都明白。」
那你为什么——罗伦斯几乎要这样脱口而出。
他之所以将话咽了回去,是因为看到走在前面的赫萝转过了脸,脸上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
「……赫萝?」
比起惊愕,罗伦斯首先感到的是不解。他唤了赫萝一声。
赫萝究竟是在意什么?
是因为自己对此丝毫不解,所以让她失望了吗?
各种疑念萦绕在胸中,然后。
赫萝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像脱兔一样反转身体,紧紧抱住了罗伦斯。
「噢,哇!」
罗伦斯险些失去平衡,最后才总算搂住了她。
赫萝将脸埋在罗伦斯胸前,环在他身后的双手则丝毫不肯松开。
疑惑中罗伦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后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赫萝呜咽的声音。
「汝,汝真的在这里呗?」
「哎?」
赫萝更加用力地搂紧他,又重复了一次。
「在这里的汝,是真的汝呗?」
「……」
赫萝抬起脸来望着他。罗伦斯看到那张脸就像是要被不安的黑暗吞噬一样。
「你啊……」
罗伦斯的声音令赫萝一惊,然后她又伏下了脸。
熟识的小贩走过身边,明显是装作了一副没看到两人的模样。
奇怪的谣传又要横行一阵子了,尽管心里有此预想,可现在眼前的赫萝比什么都重要。
「好啦,稍微到远处一点吧,这里会被人看到的。」
离旅店有一段距离的沿路杂木林中,刚好能看到一截树桩。罗伦斯拉着赫萝的手走过去,然后两人一同在树桩上坐下。从这个视角看到村子,他突然想起从前行商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吵架后尴尬和好的时候,在森林中被抑郁的阴雨连续拖住脚步好几天的时候,以及……。
桀骜不驯的公主,抽泣着依偎在罗伦斯身体上的时候。
罗伦斯用手搂在赫萝肩上,开始在心中回想。
——在这里的汝,是真的汝呗?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赫萝娇小的脊背,苦笑着叹了口气。
赫萝之所以这样的第三种可能。
做了噩梦。
「我终于明白了。你啊,该不会是觉得死在那洞穴中的人,其实是我吧?」
她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看来是猜对了。
赫萝活过了数百年的时间,几年,几十年对她而言不过是片刻的小憩而已。人的一生在她眼中更像是梦幻泡影,而就连罗伦斯有时也会猜想,眼前太过幸福的每一天都只是梦,自己其实仍是孤身一人坐在那马车驾台上,打了一个小小的盹而已。
洞穴中的尸体毫无疑问是个旅人。他手中握着的,则是被狼的图案填满了的羊皮纸。
爱钻牛角尖的赫萝,难免不会将这当作是什么暗示。
假若真是如此,也就能解释她回店里来找自己时,为何脸上是那样一副表情了。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罗伦斯笑着说了一句,她立刻抬起头,用尖锐的眼神瞪了过来。脸颊上满是泪水,嘴唇则悲伤地拧着。
「那事情就简单了。你真正害怕的,是那个压铸槌吧?」
赫萝瞪大了眼睛,罗伦斯则露出苦笑。
「喂,你也稍微信任我一点好不好。」
再怎么被批判为榆木脑袋,和赫萝相伴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想法罗伦斯大体还是能看出来的。
可是,赫萝立马露出一副嫌弃神情,小声说了一句「大笨驴」。
「没事的。我们带着太阳的压铸槌在北方辗转,在最关键的时候成功了。绝不是失败后逃入洞穴,然后死在了那里。」
赫萝的眼角又一次流出泪水,然后她伏下了脸。
只是,两人所经历的冒险实则惊险万分,以至于真的可能出现上面的那个结局。
如果德堡商会发行新银币的豪赌失败,那么自己或许就真的会变成那位旅人。
无路可逃,无处求援,和赫萝一起在那洞穴中慢慢死去。而后赫萝一定会一直留在自己的亡骸身边,直到忘了她为何会在那里为止。最终她会分辨不清眼前与梦境,将睡梦中所见的那个世界当作现实。
这种可能性,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但是,区别之处在于,我们成功了。」
因为幸运,也因为赫萝。
罗伦斯将脸贴近赫萝的耳根,嗅着她的味道。
好像晒干的草堆一样,令人怀念的香味,属于眼前的赫萝的香味。
「你说要去看他们在会场里吵架,其实是想去确认,看看那个死去的旅人是不是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对吗?」
赫萝踌躇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脸却仍旧没有抬起来。
「……」
真死心眼啊,罗伦斯想说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赫萝正在发抖。
寿命不同,让他们的世界也变得不同,其程度超过了罗伦斯的预想。
赫萝明白这一点,所以好几次打算抽身而退。
握住那只手不让她离开的是自己,因此让赫萝幸福的责任也在自己。
罗伦斯在心中坚定决心,而后将视线转向远方。现在自己能做什么呢?他心想道。抱紧她,吻她,在暖炉前陪她喝温热的蜂蜜酒,这些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可是还不够,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让他确信是自己亲手为赫萝带来了幸福。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罗伦斯坐在杂木林中望着村子,心想假若自己可以钻进赫萝的梦境中,将她所见的噩梦擦得干干净净就好了。接着他猛地回过神来。
「啊,这样就好了啊。」
怀抱中的赫萝打了个激灵。
罗伦斯有些粗暴地揉着她的头发。
「听我说,赫萝。」
他的口吻听上去轻松极了,就像是提议说去散个步一样。赫萝也终于抬起脸来。
「我虽然证明不了现在的这一切不是梦,」
赫萝的双眉立刻又不安地垂下去,罗伦斯则一手搂起她的肩膀,一手伸向膝盖,一下子将赫萝抱起,然后站起身来。
赫萝瞪大眼睛,愣住了。
「如果是梦,就让它是吧。我们来让它变成一个好梦。」
不知是吸鼻涕,还是咽了一口唾沫。赫萝的喉咙动了一下,然后她用干哑的声音开了口。
「……汝呀,要做什么——」
「很简单。」
罗伦斯在她的眉角吻了一口,然后说道。
「讨厌的东西,埋起来就好了。」
即便是夏天,夜里气温也会陡然下降。人呼出的气息则因为树木散发的湿气,变成了淡淡白雾。
『汝哟……真不知该说汝是大笨驴还是怎么……』
赫萝现在是狼的模样,语气却是这副模样下鲜少能见到的柔弱。
罗伦斯摸了摸她脖颈周围的毛,然后将锄头重新在肩上扛好。
「偶尔这样乱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
看来就算是狼,似乎也能露出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表情来。
『哼,大笨驴』
赫萝用鼻尖轻轻顶了一下罗伦斯的头,但罗伦斯发现,她的尾巴正开心地左摇右摆着。
「那么,店里就拜托你们两个了。」
阿兰因为村子的骚动,眼下正滞留在狼与香辛料里。赫萝变成狼之后,他和赛莉姆自然也意识到了事情有变。罗伦斯趁两人躲在墙角后偷看时对他们嘱咐了一句,而后两人才战战兢兢地从墙背后走出,点头表示应允。
(狼与蓝色的梦 插图2)
「那,我们走吧。」
『唔。』
赫萝和罗伦斯这番夜行的目的地,是那个洞穴。
因为给赫萝带来不安的,那个带着羊皮纸与压铸槌的旅人,正是沉睡在洞穴中。
那么,只要用自己的手快些挖开三尺地将他埋葬就好。这样,即便眼前的一切是梦,两人的视线也再触及不到能打破这幸福梦境的东西了。
以前的赫萝或许不会喜欢这种理论,她会想办法寻求证实,而不接受敷衍的解决方式。但是,岁月流逝,两人的关系也改变了。
赫萝会相信罗伦斯的话,会陪着罗伦斯做傻事。
赫萝在前面带路时,罗伦斯像孩子一样追着她的尾巴跑了起来。往常夜晚的森林实在教人生畏,但和赫萝在一起,他什么也不怕。
罗伦斯迈起大步,却不想眼前的尾巴突然停住,他刹不住脚,一头埋在了毛里。
「哇噗,喂,赫——」
这句话,连同他的脑袋一起被赫萝的尾巴盖住了。
『有人。』
赫萝小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喉咙深处的低吼一样。
罗伦斯噤住口,从尾巴的毛中探出头来,仔细查看周围。
树林的另一端,很远的地方,能看到微弱的灯火。
『好像,打算做傻事的还不只咱们俩呐。』
「怎么说?」
赫萝露出了嘴巴一侧的牙齿。这是在苦笑。
『恐怕,那群家伙争不出个高低,于是打算来凭实力解决,碰巧被咱们撞上了。』
罗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被赫萝带着,一同露出了苦笑。
『怎么办? 咱现在跳出去,给他们上演一出森林使者降临了的戏码?』
赫萝低下头,撒娇地用脸颊蹭着罗伦斯的身体。
就像是在说『现在咱什么傻事都愿意帮汝干』一样。
罗伦斯用手抚摸着她脸上的毛,开始考虑起来。
「那样是有不少看头……不过,之后这里就又要多出一个奇迹名胜了。」
『不好呗?』
「然后那边的家伙们肯定会说,奇迹是在自己眼前发生的,所以掌管这里的也该是自己。这样绝对要惹出新的问题来。」
『唔……』
赫萝摇着尾巴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是,真没想到居然有好几个人都想要趁夜把遗体运出去……真是的,这样还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下葬。」
罗伦斯说完,赫萝巨大的眼睛慢慢眨了眨,然后又眯起来。
『要是真有魂魄之类的,咱真想直接去问问本人,然后也没这么多麻烦了。』
「确实,那样问题立刻就解决了。」
罗伦斯笑着表示同意,紧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直接,问灵魂?」
『……怎么,汝觉着自己耳朵比咱还灵不成?』
赫萝的狼耳大得甚至可以供幼童遮雨。她歪起脑袋,坏心眼地想用耳朵把罗伦斯罩住,让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老鼠一样。他一边躲着赫萝的耳朵,一边仍在继续思考。
「不对……那个旅人的愿望,不是很明显吗?」
『嗯,唔?』
「所以说……呃……」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脑筋也不再那么灵活了。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停在了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赫萝先是直盯着他,然后又朝洞穴方向望去,最后再把视线转回罗伦斯身上。
『汝是想替他造出货币来?』
旅人的梦就是这个。因为货币铸造正是领主权的象征。
「是这样没错,可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为货币的事情头疼啊?」
赫萝微微缩起脖子,眯起眼来露出了狼打量猎物的视线。
『……咱可是贤狼赫萝,别小瞧咱。这还不是因为私自轧出货币后,领主就要为谁说了算的问题找上门来?』
「完全正确。何况,我们也没有矿山。」
『把别的钱熔掉不就成了。』
「嗬,你还挺有办法的啊。」
『……』
赫萝用鼻子撞了罗伦斯。这次是认真的。
「好啦,我错了,我错了。」
等罗伦斯道歉后,她才哼了一声。
『大笨驴。何况,还有一个问题呐。』
「嗯?」
『汝以前不是一直这样说呗?』
罗伦斯抬起头望着赫萝庞大的身躯,像是乞求神谕一样张开双臂耸了耸肩。
『钱财是带不上天堂的。到底怎么办,才能告诉那可怜旅人,说他的梦已经实现了?还不是像那个秃头说的一样,按照从前打仗时的规矩来。把轧出来的货币埋在墓里——』
就是这个瞬间。
在黑暗的森林里,罗伦斯看到了明亮的光。
「就是这个!」
他不由得大叫起来,同时被巨大的什么东西压倒了身体。
是赫萝的脚掌,而她本人正伏身朝灯火处张望。
『大笨、大笨驴。』
「……对不起……」
之后两人屏息了一阵子,所幸似乎并没有被发现。
『所以呢?汝想到啥主意了?』
赫萝趴在地上,对他投来惊讶的视线。
就像是,愚蠢商人无数次朝赚钱的机会高歌猛进,最后却屡屡遭到挫败,陪伴他走完这一路后,伴侣露出的疲累眼神。
可她半咧的嘴却又像是在愉快地期盼着,等着罗伦斯说出新的,不着边际的计划。
当罗伦斯说完他的想法,赫萝果然摇着尾巴露出了开心的模样。
罗伦斯想到的方法对他一个人而言就像是画在地上的饼,要让饼从图画变为现实,他就需要相应的协助。
安排好诸多准备事项后,次日一早,他来到了依旧吵个不停的村公所里。
「所以说,先前我已重复过多次——」
「我们也同样反复申明,不承认这种——」
「你们一直这样空谈,难道对信仰——」
在这无休止的争论声中,罗伦斯等人拨开人墙走向前去。
看热闹的观众,领主,以及领主的随从们,纷纷对他投来奇异的视线。
但没有人阻拦他,因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老领主。
「归根到底,我们所求的难道不是救济羔羊的灵魂——」
老领主忽略了圣职者们的唇枪舌剑,在他们当中将长剑高高举起,连鞘砸在桌上。面红耳赤的人们立刻像陷进沼泽的野雁一样,伸长脖子陷入了沉默。
「没错,是要救济灵魂。」
有个活像是咽下一块石头般的圣职者,终于勇敢地开口说道。
「……所以,我们正在辩论其方法……」
「其方法?」
在往昔战场上的旧强者面前,以神之侍从自居的圣职者闭住了嘴。
从这位老领主的年龄来看,恐怕他的子辈,甚至孙辈都已经长出白须了。
「方法还不够明了吗?」
老领主大声说完,挤满了人的村公所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此人为梦而生,为梦而亡。那么除了实现其梦想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途径?」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把货币的压铸槌。
「不、不对,这可不行」
一位壮年领主从华丽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愕。
「你不要冲动。这办法是不会有出路的!」
别的领主也慌忙起身阻止。连圣职者就要扭打成一团时也不在意的他们,此刻却为一把压铸槌而惊得脸色煞白。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把槌子一旦被拿出,问题就要扩大上数倍。
「嗯?你们怕什么。你们以为我这老头子能拿它做什么?」
历战的老领主如同狐狸般笑了起来。疑惑的领主和圣职者们,这才意识到还有罗伦斯等人站在老领主身旁。
「做什么……不,这不重要,你身边的是旅店里的人吧? 你们,难道要给这村子招致灾厄吗?」
「完全不是。」
回答的人是村公所的主持人。他经营着村里历史最久的温泉旅店。罗伦斯事先阐明想法后,他当即便表示愿意为了村子的安宁而尽全力提供帮助。
「除了让来访纽希拉的诸位能在这里安心享乐外,我们别无所求。因此,我们也希望能在旅人的问题上发挥一些作用。」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你们说要制造货币,也是为了解决眼下的货币难题吧? 别天真地以为这是什么一石二鸟的好主意,更别天真地以为,你们也能像德堡商会那样简简单单就造出货币来!」
反驳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慌张,好像暗示这些事情只是出现在脑海中就成了大罪一样。于是老领主再次开了口。
他挥着手中的压铸槌,活像在驱赶苍蝇般。
「谁说要制造货币了。我们都是虔诚的信徒,因此才要遵照着神的教诲,为那旅人实现未竟之梦。」
「不,可是……旅人的梦想……不就是……」
老领主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支吾的圣职者。
「当然,就是用这压铸槌和印章,让刻有他们纹章的东西广为流传。如果人人手中都有这把压铸槌印出的东西,他想必也能感到心满意足了。」
老领主的回答听上去像是在嘲讽所有人。这立刻激起了年轻领主们的愤怒,毕竟坐在这里的领主大多都积累了相当的业绩。
「所以我们才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压铸槌不用来制造货币,还能用来做什么。当作擀面杖吗?」
『没错,就是这样!』房间中爆发出激愤的声音。
「这个嘛,诸位说对了八九分。」
老领主却只是淡淡一笑,其他人的势头顿时削减了不少。
紧接着,饱经风霜的领主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罗伦斯等人揭开了罩在手中藤篮上的布。
「这、这是?」
会场中顷刻间充满了甜美的黄油味道。
「我老了,对食物不怎么关心,所以不怎么了解。但据这位曾游历世界的罗伦斯先生说,这种奇怪的干面包是某个小村的特产。于是我们稍加改进了一番。」
罗伦斯捧着篮子走道领主们面前,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呈给他们。
「这是……无酵饼?」
「不,不单单是无酵饼。这莫非是曲奇?」
「唔……和南方的曲奇也有不同……」
不愧是阔绰的领主们,他们对食物相当了解。准确地说,这是加入超量鸡蛋与黄油后,将柔软的面包胚切薄后烤成的。
很快,他们也注意到了干面包上的花纹。
「啊,这是压铸槌上的花纹,是面包的货币吗!」
「如此一来,还有哪位领主对此有异议?」
「我们村落中也没有面包坊公会。」
村公所主持人又加了一句。
「何况我相信有一件事,这村中不少人,包括罗伦斯先生,也包括在座的各位,大家一定都想过。」
罗伦斯接着老领主的玩笑,将计划的重点说了出来。
「——用货币,把肚子填得满满当当。」
在座的人们中有不少都积蓄了丰厚的财产。罗伦斯听到有人发出颇有深意的困惑苦笑,不过,眼下谁都不会将怒意表露到脸上来。
老领主又接着说道。
「我曾走过从前的战争舞台,追着那些为旧梦而生的人们。战场上没有吃,没有喝,更不会有神的庇护。随军祭司不知多少年前就在山中停下了脚步,永远沉睡在那里。祈祷之后再埋葬战友,这种奢求我从来都不敢想过。不过是能挖出一个坑,放下一片肉干,倒下些许酒水,权当墓碑的代替而已。」
老领主的一席话,让那些打算搬出战功来炫耀的人都闭住嘴,露出了一副认真表情来。‘’
「作为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我认为尽力实现故人的遗志,才算是对那个时代真正的饯别。」
领主们一齐离开椅子,单膝跪地表示敬意。
如此一来,圣职者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如果不能和这些领主构筑良好关系,今后他们返回故乡就会变得相当麻烦。
老领主以压倒性的态度等了很久,等着圣职者们反驳的声音。
然后,看到所有人都低伏下视线后,他开口说。
「我要按照战场的规矩,以战友之礼埋葬故人。圣职者诸君——」
神的羔羊们抬起视线来。
「希望诸位能为埋在坟墓中的这些面包货币捧上祈祷,让它们抵达神的天国去。」
人们面面相觑。
此事无关谁比谁地位更高。
毕竟,谁都不知道这些面包货币是因为哪个人的祈祷而升入天国的,也不会有人因此感到面子上低人一等。
「这样的话……那就……」
听到支支吾吾的同意声传出,老领主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决定了! 全员,开始行动!」
啪,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
于是,险些降临纽希拉的一场骚乱,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抬着棺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发向旅人沉睡的洞穴。有几位旅店主人也跟在后面,但彻夜未眠的罗伦斯只是目送他们离开而已。
昨日和老领主说明计划,得到了他的首肯与支持后,罗伦斯又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找过了村里的旅店主人们。仅仅如此就花费了相当时间,而后他回到了狼与香辛料叫醒汉娜,与阿兰和赛莉姆一起揉面,再用印章,烙铁和压铸槌给炉子里的面包轧出花纹, 等这一切都做完,天眼看就要亮了。
现在他的肩膀和腰都累得发酸,眼窝后也隐隐作痛。
年轻时自己做起生意来,明明可以三天三夜眼皮都不合一下的,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
等到人们都走进山,他才开口说。
「回店里去吧?」
一同跟来的赫萝点了点头。罗伦斯用沾着面团碎屑的手牵住她,赫萝便开始用指甲挠起他的手来。
「喂,很疼的。」
赫萝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指甲抠掉那些洗也洗不干净的面团屑。
「还是说,去看着他们下葬?」
这句话说完,赫萝的手指不动了。
可是走了几步,她又开始挠起罗伦斯的手来。
「不去。」
赫萝的口吻就像是闹别扭的少女一样。
「说得也对。危险的东西,已经入土为安了。」
赫萝哼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之所以没有继续抠罗伦斯的手,只是因为她腻了而已。
然后两人默默走回村去。以往热闹喧嚣的大路,此时因为无人的缘故变得非常安静。仿佛连日来的那些骚动,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你害怕自己睡着吗?」
赫萝一下子站住脚。
彻夜烤完面包后,赫萝喝着酒不肯去睡觉的理由,只有一个。她害怕自己再睁开眼时,就会从这场梦里醒来。
因为害怕,她才跟着罗伦斯来到这里。
罗伦斯笑了笑,走到赫萝面前,然后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掏出了一枚印着狼图案的薄面包。
「给你。」
把面包递到赫萝嘴边,但她一脸嫌弃地拧过头去。
罗伦斯耸耸肩,掰下一半面包,自己吃掉了。
「剩下的你还是拿着吧。」
他把另一半装进了赫萝挂在脖子上的袋子里。原先的袋子已经给了女儿缪莉,这是个新的袋子。
赫萝没有抵抗,只是投来一副『汝有什么打算』的视线。
「这样,哪怕一觉醒来之后你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在哪里的麦田里——」
话说到一半,赫萝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罗伦斯则笑着用双手夹住她的脸颊。
「哪怕是这样,你只要顺着这块面包的味道找下去就好了,我一定,就在那里等着你。」
赫萝凝视着罗伦斯,看到罗伦斯的笑容,她的眼眶中滚下泪珠。
接着,她才好像回想起贤狼这个自称来。
长着亚麻色兽耳和尾巴的贤狼,深深吸入一口气,用力挤出笑容说。
「那就别用面包了,改成香辛料呗。」
「因为这样吃起来比较好吃?」
罗伦斯大笑起来,而赫萝则紧紧抱住他。
罗伦斯也搂住赫萝娇小的身体,开口说道。
「好啦,回去吧。回到我和你建起来的店里去。」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点点头,拉起罗伦斯的手。这一次,她的模样不再像是欲言又止了。
两人一同走在路上。
在这纽希拉短暂的夏天里。
抬头望去,天空蓝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狼与蓝色的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