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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亥篇(2 / 2)


然而,声音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是重复着。



“……玕宝……我忘不了你啊……玕宝……玕宝……玕宝唷……”



含糊不清的嗓音中夹杂着湿润水气。



兰玕宝后退了几步,身躯颤抖着。



“玕宝唷”这个叫法他有印象,兰玕宝记得有个人这么叫他。



但怎么可能,没道理啊!这么叫他的人应该已经不在世上了。



“……杨大人……?”



兰玕宝战战兢兢地说出这个名字。



杨道庆──曾经宠爱兰玕宝的官人,理应被他毒杀身亡的男人名字。



“……玕宝唷……玕宝唷……好冷好冷,帮我开门……咦,是开着的啊?”



门微微发出咿呀声。



“可以进去吗……?好久不见,好想看看你那张美丽的脸啊……可以进去吗……?可以进去吗……?你怎么不回答?可以进去吧……?要进去啰……?我要进去啰?”



因颤栗而僵硬的兰玕宝眼前,门发出钝声,被人推开。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彷佛要拧断鼻子的腐臭。



伴随着呸嗒呸嗒踩着湿布般的脚步声,一个异样生物侵入了房间。



──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皮肤腐蚀化脓、滴出汁液、颜面崩烂、鼻梁塌陷、眼球白浊,已经不是人类的样貌了。



头皮也剥落了大半,看得见头骨。所剩无几的头发更加强了其悲惨模样。缺了几颗牙齿的口腔里,有什么蠢蠢欲动。是数不清的蛆。



让人足以辨别他生前身分的,是他高大宽阔的身躯上所穿的上等衣袍。那件衣袍,确实是兰玕宝所伺候过的官人杨道庆所爱穿的。



腐烂尸体难以辨别焦点的混浊视线,转向了兰玕宝抽搐颤抖的脸。



“……噢噢……噢噢,好久不见了……玕宝……你还是这么美丽……”



从他发出声音的口中,蛆啪搭啪搭地掉下来。



“杨、杨大人……为、为什么你在这里……?”



兰玕宝颤抖着发出的疑问有点可笑。眼前如梦魇般的情景,让他无法正常思考。



“什么?这还用说嘛……我是来见你的啊……因为想念你,到处都找遍了……终于找到你……原来你在这里啊……”



腐烂的尸体说道,身体哆嗦发着抖。肮脏的腐肉散落成飞沫。



“……好冷……唔唔?被雨打得好冷啊……好想取暖……酒……没有酒吗?”



腐烂死尸转着头,他的眼神所停留的,是小桌上的酒壶。



“……噢噢,这不是酒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脚步湿漉漉地走近小桌,抓住酒壶。



“啊,那个是……!”



兰玕宝喊道。酒壶里的,是才调制到一半的毒酒。



腐烂死尸咕噜咕噜地喝完了酒壶里的东西。



“好喝!啊啊……真好喝!这个味道,我记得哦……这是你最后为老朽斟的酒啊……啊啊……真好喝!已经停止的心脏现在好像又开始跳了。”



喝下能停止心跳的毒药后说出的这番话,听来像是玩笑,兰玕宝却笑不出来。



腐烂死尸将头扭向兰玕宝。



“但、但是……还是好冷……没有了吗?没有酒了吗……?”



房内理应被火炕烘得相当暖和,腐烂死尸却仍这么说。



“对、对不起……酒只有这些……”



“那,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才可以温暖我冰冷的身体呢……?”



腐烂死尸一副想品尝兰玕宝身体的模样,腐烂且崩坏的脸上,彷佛浮现出好色的情绪。



兰玕宝一察觉那个表情的意义,背脊唰地寒毛直竖。



“果然……要温暖冰冷的身体就必须……”



“火!我、我现在就生火!”



兰玕宝慌乱地打断腐烂死尸的话。



他像是弹开一般,扑向房间内准备的火炉,疯狂打着火,手却因恐惧而颤抖,无法顺利生出火来。



“……还没吗……还没……点好火吗?好冷、好冷……比起火,要温暖冰冷的身体还是要……”



“点、点起来了!刚刚点起火了!”



兰玕宝将终于点燃的干草束插入炉子里的柴薪缝隙,等待火焰转移到柴薪上的时间感觉漫长得令人害怕。



“好冷……好冷……火好弱……火再大一点……光靠火的话无法取暖吧?用火以外的方法来暖和身子吧……”



“火、火就很够了!马、马上就会温暖起来的,请、请、请稍等!”



兰玕宝不断将柴火丢入炉子里。腐烂死尸不停说着“好冷好冷”,被逼急的兰玕宝,将火升得更大更旺。



必须温暖这尸体的冰冷躯体不可,否则腐烂死尸就会用别的方法来取暖了。而那个方法是?



兰玕宝已经猜到了。虽然猜到,却努力不让它占据自己的思绪。因为光是想像那个方法,就恶心得令他要吐了……



房间里已经被热气笼罩得彷佛盛夏。



尽管如此,腐烂死尸仍不断说着“好冷、好冷”。



此时,兰玕宝突然想到一个不吉的事实。



(死人的身体到底能不能用火来烘暖?万一生了再多火都没用呢……?)



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停下生火之后,等待着自己的情景,他就无法停止生火的手。兰玕宝别无选择,只能拚命将柴薪丢进火炉。



然而,绝望的一刻终于到来,柴薪用尽了。



“……好冷……好冷啊……怎么了……?已经没有柴火了吗?”



含糊不清的阴森嗓音从背后传来。



“我、我现在就去取柴薪!”



兰玕宝大叫,想从房内飞奔出去。打算就这么逃出去再也不回来。



然而,腐烂死尸的大块身躯挡住了他的去路,对着愣站在原地的兰玕宝如是说道:



“……火……已经不用了……”



“但、但是……您不是冷吗……”



“……我用别的方法取暖……”



“别、别的方法是……”



兰玕宝脸上湿漉渗出的汗,是与房内热气截然相反的冰冷。



腐烂死尸脸部大大歪斜,笑了。



“你知道的吧……?”



说着,腐烂死尸从腿间拉出了什么东西。



虽然糜烂腐化、爬满了蛆,但那是如擀面棒般相当长大的男性象征。



“请、请、请放过我……”



怪异男根滴着不像脓汁也不像精液的液体,逐步逼近后退的兰玕宝。



“……果然……要温暖身体,还是用你的身体最好了……我一直、一直想要你啊……想再抱你一次,才远道找来的……来吧,这么久不见,让我好好享受吧……好好温暖我吧……好好用你的舌头跟屁股……喏,玕宝唷……”



一说完,腐烂死尸展现不可思议的敏捷,扑向兰玕宝。



兰玕宝尖叫的嘴,被布满蛆的嘴塞住。



热气蒸腾的深夜房内,随后展开的,是一场堪称壮烈、凄绝、惨不忍睹、丑陋至极,宛如妖梦般的情景。



太过恶心,让兰玕宝数度呕吐;太过恐怖,让兰玕宝数度失禁。



吐泻物、尿、腐肉、蛆虫……与美少年兰玕宝的秀丽肉体浑然混杂成一体,宛如同时描绘了美丑两个极致的魔界春色!



被凌辱玩弄的时间过了不知多久。



被百般折磨、半丧心神的兰玕宝,耳中传来这样的声音。



“噢噢……噢噢……果然,只有你的身体温暖得了老朽啊……今晚好好暖了一番身子……记住了……我记住了……只要来这里就能取暖……我明天也会来的……后天也会来的……在这里等着我吧……”



等他回过神来,腐烂死尸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只剩下闷闷的热气与腐臭,残留在兰玕宝的房里。



说过明天、后天都会再来的腐烂死尸,毫不食言,每夜每夜都在兰玕宝的房里出现。



他贪婪索求兰玕宝的肉体,直到天色将亮,才消失无踪。



将门上锁也没有用,杨道庆会以他生前根本没有的强劲臂力撬开门,入侵房内。



“求求你们了!今夜来住在我的房间里吧,屁股也好舌头也好都让你们用!不、不对,是让我住在你们的房间里吧!”



兰玕宝到处跟美男子们恳求着,但没有半个人点头答应。



因为被腐烂死尸抱了一整晚的兰玕宝,身体飘散着洗也洗不掉的冲天腐臭。



当然,娈娘子也对兰玕宝散发出来的恶臭退避三舍,不再邀请他进入自己的闺房。



孤立无援的兰玕宝求救无门,腐烂死尸一晚也不曾缺席地出现在他眼前。



“噢噢……噢唤……暖和了。明天也在这里吧……我记下这个地方了,只要来这里,冰冷的身体就能取暖……”



每次,他都会这么宣告,然后离开。



(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待在八仙楼……我就逃不开他……!)



但兰玕宝仍然无法离开有娈娘子的八仙楼,尽管浑身散发恶臭的他早已远离了娈娘子的宠爱。



然而,他对娈娘子钢铁般的执着之心,也被与腐烂死尸每夜上演的房事渐渐消耗殆尽。



(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待在这里……只要待在这里……)



兰玕宝逃离八仙楼,是在腐烂死尸出现后一个多月的事。







“你这家伙,真的爱上娈娘子了吗?”



刑亥对着来到屋子找她的凛雪鸦问道。



“爱呀。”



凛雪鸦爽快回答。



“所以才会想尽奇计攻陷娈娘子不是吗?噢噢,说到奇计,役使被玕宝毒杀的官人腐尸,还真是个恶劣的奇计啊。就算玕宝不在后空出了一间房,弄得那么臭也没人想进去了。”



“别岔开话题。”



刑亥断然说道:



“你这家伙,其实没有爱上娈娘子吧?”



凛雪鸦止了笑,清澈目光转向刑亥。



“看起来是这样吗?”



“是啊,看起来是。八仙楼的美男子们各个赞美、崇拜娈娘子,耽溺于她的肉体,但你不同,被娈娘子找进闺房好几次,却还不打算抱她。再说,你也不像其他美男子一样,老是眼光痴傻地看着娈娘子。怎么想都很奇怪,你真的迷恋她吗?”



凛雪鸦“嗯”了一声,露出深思的模样后──



“我是迷恋她……但没有被她迷惑。”



如是说道。



“我是想让娈娘子爱上我,也就是说,不是想崇拜娈娘子,而是想征服她。被美色所惑,一味赞美她,也达不成目的,不是吗?”



“这,虽然是这么说……但我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竟然有不受娈娘子迷惑的人类男人……”



刑亥的疑惑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连尝遍色道滋味的个人房三人组,甚至提议要帮助地主女儿的江湖好汉,都瞬间为娈娘子的美貌神魂颠倒。凛雪鸦连续被邀请到娈娘子的闺房,却还能保持理智,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啊,原来是这点啊。”



凛雪鸦坦然解释道:



“娈娘子的美貌确实藏着非比寻常的魔力。就算闭上了眼也会听见声音;不去听声音也会闻到香气;不去闻香气,她的爱抚仍会潜入男人心底,将之魅惑。光是封闭这些感官,是难以逃离娈娘子诱惑的,应该封闭的并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心。”



凛雪鸦将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不想被娈娘子迷惑,就将心封闭。用禅僧的话来说,就是‘不动心’吧,我对这种心法稍有领会。娈娘子魔性的美貌我早有耳闻,所以在面对她时以不动心来因应,是以我能够欣赏她的美丽,却不会被诱惑。就是这么一回事,懂了吗?”



刑亥哑然。凛雪鸦说得简单,但那可是禅中极意,不是常人能轻易到达的境界啊。



“不动心……?原来如此,但这不就说明你还是没有爱上娈娘子吗?”



“不不不,爱上了。我说过吧,即使封闭心房,还是能够欣赏她的美丽。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美丽财宝,我打从心底爱着呢。”



凛雪鸦淡淡一笑,点燃烟管,神情恍惚地抽起烟来。紫烟飘散在刑亥与凛雪鸦之间。



“所以说,你不是把娈娘子当成人类女子来爱,而是当成一件美丽的饰品或物品,是这样吗?”



凛雪鸦立即回应了刑亥的问题。



“不,是当作人。就是人才好,不是人的话我不会爱上的。”



这番话隐有深意。



(盗贼的想法还真是难懂。)



正当刑亥在心里讶异低喃时,凛雪鸦突然开口:



“不过,我最近开始觉得不是人类也不错。”



“不是人类?”



“是啊。”



“你指什么?”



“妖魔,也就是你。”



“啊!?”



刑亥扭曲了原本如花似玉的面容,彷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我最近开始觉得来这里跟你说说话非常开心,虽然不是第一次遇上妖魔,但不曾有过这么深的交流。与人类避之唯恐不及的妖魔说起话来,意外觉得你们是群不错的家伙呢。”



刑亥细长的眼目往上吊起。



“哦……你是说妖魔不恐怖……?你觉得我不错……?”



被一介人类这么说,某种意义上对妖魔来说是个侮辱。



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察觉到刑亥问句里的威吓,凛雪鸦缓缓地“嗯──”了一声。



“不错……可能说得不太准确。你嘛……”



他接着说了这句。



“我开始觉得很可爱。”



“去死!”



突然,一条如赤蛇模样的东西从刑亥手中跳出,那是她所爱用的赤绳鞭“吊命棘”。



长鞭以强烈劲势破空扫来,打中之处响起碎裂声。但那里没有凛雪鸦的身影,他已经向后跳退了。



“失敬失敬,没想到惹得你这么生气。”



刑亥对着眼前这张若无其事的面容吼道:



“混帐!不准愚弄我!”



“居然说是愚弄,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可爱……”



“还要说吗!”



鞭风再度扫来。凛雪鸦面不改色,以甚是优雅的动作闪躲这一鞭。



“别生气、别生气,杀了我是攻陷娈娘子失败后的约定吧?如果惹你不开心那我道歉,以后我会注意发言的。”



“下次就杀了你!”



刑亥还没气消地瞪着凛雪鸦。



“真吓人,但我就是欣赏你这种性格。哎呀,说这种话又要被骂了吧?我们换个话题,来说说下次的对手吧?”



凛雪鸦从容不迫地回到椅子上,刑亥眼神锐利地盯着他,也跟着坐下。



“最后是朱猗豹吧?”



刑亥的问句里仍残留着愠怒。



“没错。这家伙可不能用前两人的方法对付,毕竟是闻名江湖的豪杰,没软弱到会怕一、两个死灵,反会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也说不定。”



刑亥以鼻哼了声。



“所以不只一、两个的话就可以了吧?”



凭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凛雪鸦就明白刑亥接下来的计画了。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表情却有些忧虑。



“这个计策没问题吧?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但猗豹那个男人,你还是不要小看比较好……”



“别干涉我的作法。”



说完,刑亥别过头,沉默板着脸。



“还在生气吗?”



刑亥默不吭声,也不回答。凛雪鸦哎呀呀地叹了口气。



“看来我是彻底惹得你不开心了。算了,计划就交给你……我看我还是回去比较好。万事拜托啰!”



凛雪鸦说着站起身。直到他走出房间,刑亥都不屑一顾。



她心里正因愤懑而烦乱。



(讨厌!讨厌!讨厌!真是惹人厌的家伙!)



刑亥一踢桌脚。



(跟我见面很开心?我很可爱?开什么玩笑!前阵子也是这样!厚颜无耻地说什么想抱我!把他大卸八块才开心呢!我要让他知道愚弄妖魔有什么下场!)



刑亥又踢了两三次桌脚。



此时,房间角落的椅子上,至今不发一语的活人偶突然出声。



“刑亥大人!刑亥大人!您在生什么气呢?请息怒!帮您揉揉肩膀好吗?帮您倒茶好吗?”



“什么都不需要!”



她一喝,人偶沉默了。



“……真是废物。”



她轻啧。



仔细望着被她骂“废物”的那个活人偶。



这个活人偶本来已经几近完成了,如今重新一看,不知怎地,越看越像未完成的瑕疵品。



眼睛做得太大,嘴唇太厚没有美感,发色也不合心意……



越看越觉得充满缺陷,距离理想状态还很遥远。



“再去催催娈娘子吧。”



但就算催了,也拿不到属意的部位吧。



“啊啊,可恶!”



她一踢桌子。真是个什么都教她烦心的一晚。







朱猗豹在自己的房内,拔出惯用的佩刀,低喃道:



“接下来,轮到我了吗?”



打磨得有如镜面般的刀身上,映出他自己的笑容。



他一挥,将刀收回腰间的刀鞘。



“还不来吗?快点出现啊,妖魔鬼怪。”



梅叔明关在自己的房里不肯出来,兰玕宝从八仙楼里失踪了。



众人之间谣传着,两人在变成这样之前,都经历了奇怪的事。



──被死去的女人招到了酒库。



──腐烂死尸每夜造访。



个人房三人组其中两人遭遇如斯怪异,绝非偶然,定是有人策划陷害这三人。



那么,再来就轮到自己了,朱猗豹如此确信。



但他毫无畏惧,反而很期待,甚至等得心急。



(虽然不知道会是死灵还是腐烂死尸……但只要一出现就通通斩了他们。)



要说心怀怨恨而化作妖魔鬼怪来找他的人,数也数不清。



跟他偷情女人的丈夫、被骗而自杀的女人、被他所杀的盗贼们……



(谁来都好,就算是死去的娘都没关系。我朱猗豹可不是会害怕这种狐狸妖怪的人。)



击退妖怪对一个江湖汉子来说,没有不热血沸腾的。



但他有一个疑问。



究竟是谁在役使亡者,弄出这一波波怪异现象?



朱猗豹也曾耳闻,能运使死灵术的女妖魔栖息于这座深山里。但这种事不过是无聊的怪谈罢了。再说,泣宵女妖到底有什么意图要来招惹八仙楼?



(算了,就当作是他吧,就先当作是那家伙干的吧。)



朱猗豹懒得深思,早早就做出了结论。



(雪鸣……是他吧,碍眼的家伙,就是那家伙搞出了死灵这种怪事吧?〉



朱猗豹虽然一语中的,但其实没有任何根据,大概是出于这个拥有强烈兽性的男人野生的直觉。



“现在就先杀了他吧。”



他的口吻彷佛就像在说:尽早了结了这件事吧。



朱猗豹原本就打算早晚要除掉深受娈娘子宠爱的雪鸣。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就是这些怪异的元凶,但杀了他也没有损失。



朱猗豹是个一旦下决心就会马上行动的男人,如今也因着一点念头,就要去杀他看不顺眼的美男子了。



他拎起佩刀,出了自己房间。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外头依旧下着倾盆大雨,他朝着雪鸣所住的房间而去。



他打算随便找个藉口,将雪鸣骗到山中杀害。跟雪鸣同房的男人们应该会发现朱猗豹杀了雪鸣,但他不在乎,威胁他们闭嘴就可以了,也可以藉此牵制他们:敢得寸进尺、狂妄自大,你们也会有同样下场。



就在他一面想着一面走在八仙楼回廊上时……



“哦?”



隔着中庭的回廊正对侧,他看到了一袭蓝裳的男人身影。



在夜里仍华美夺目的那身衣裳,无疑是雪鸣。



雪鸣彷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走下回廊,不知想往哪里去。



(这么晚了,那家伙想去哪?)



朱猗豹疑惑地尾随在雪鸣身后。



雪鸣所走的方向是八仙楼正门。正巧,连骗都不用骗,他就往八仙楼外走去了。



雪鸣并未撑伞,走在滂沱大雨的山路上。朱猗豹保持着一定距离追在他身后。不久,雪鸣脱离山路,窜入幽暗的树林里。



(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不过正好,就在这里杀了他吧。)



朱猗豹窃笑。就在他的手按上佩刀刀柄时──



雪鸣走在前方的身影,突然咻地消失在黑暗中。



“唔!?”



朱猗豹冲到雪鸣消失的地点。



毫无雪鸣的踪影,他不知道是飞天还是遁地,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怪了?跑去哪了?”



朱猗豹张望四周。



他察觉有股气息辛辣地刺激着他的肌肤。



周围的林木与树丛开始骚动地摇晃起来。



不是被风吹动的摇晃,而是一大群不知道什么东西躲在树荫、树丛里蠢蠢欲动。



令人窒息的浓厚妖气腾腾散发出来。



须臾,林木与树丛的摇晃变得剧烈。



──噢噢噢……噢噢噢……



──噢噢噢……噢噢噢……



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涌出地鸣般的呻吟声。



“原来,被诱入圈套的是我吗?”



说出这话的朱猗豹,脸上却相反地浮出笑容。



呻吟声不久转变为怨嗟之声。



──噢噢噢……猗豹……猗豹……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杀了我……



──噢噢噢……噢噢噢……竟敢抢走我的妻子……



──我现在就要报仇雪恨……



──噢噢噢……我要报仇、要报仇……



终于,树丛间开始看得见蠢动之物。



是无数歪斜的人影。



是人骨。穿着破烂衣物的一群骸骨,在黑暗中躁动着。



有缺了一支手臂的、有没了头的、有少了半身的……



有人半边脸上贴着干瘪的皮,有人只剩下头顶蜷曲的毛发,有人干枯的眼球在眼窝里转着。共通的一点是,每副骸骨都拿着生了褐锈的剑、刀、棍、杖、长枪等兵器武装着。人数不下十几二十个。



被这么多亡者包围,朱猗豹脸上仍不露丝毫恐惧或动摇之色。



“嘿,是被我杀死的盗贼团的家伙吗?还是那个混帐商人派来的刺客变成的?还是两边都有?不管你们是谁──”



朱猗豹无畏说道,拔出佩刀。



“放马过来吧,我会把你们全都送回冥府。”



彷佛把这句话当成了信号,骸骨们一齐杀向朱猗豹。



朱猗豹健壮的体内勃然涨起熊熊内劲。



“吓啊!”



白刃伴着裂帛气势回旋,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银光,瞬间将周遭约十具骸骨砍成两半,滚落在大地上。



但就算身体被砍断,骸骨仍然爬起身子,朝着朱猗豹蜂拥而去。



朱猗豹一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马上就被笑容取代。



“有意思!不把你们砍成碎片就会继续动是吗?”



朱猗豹吼道,两具持枪的骸骨朝着他猛攻而来。



“不自量力!”



他一喝,横刀放出一斩。在贯注了强烈内劲的斩击下,两具骸骨如陶器般碎散。



朱猗豹蹬地一跳,纵身飞入骸骨群中。



烁烁挥舞的刀身一一斩伏蜂拥而来的亡者们。



挥刀自如的朱猗豹,宛如拥有意识的龙卷风。



被卷入的骸骨转眼间就变成了粉碎的骨片。



“怎么了、怎么了啊?明明就是骨头,却一点骨气也没有啊!没有点厉害的角色吗?”



彷佛要回应朱猗豹盛气凌人的吼叫,一尊巨大骸骨从草丛里猛然现身,此人生前想必是什么有名的豪杰吧。他如旋风般飕飕挥舞着手中的金碎棒挑战,却也被朱猗豹霸气满溢的一刀由头顶笔直砍成两半,陷入地里。



短短时间内,他脚边已经满是四散的碎骨,几乎连站的地方都要没有了。只剩手臂的骸骨微微颤动着,看来更加可怜。



尽管如此,骸骨仍源源不绝地由后方涌来。这个叫朱猗豹的男人,至今究竟杀了多少人啊。



但是,朱猗豹的动作不见衰退。尽管不断来回使出浑身解数,他身姿的灵敏却与战斗开始时相去无几。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朱猗豹这个男人的精力,可是能与女人交欢七天七夜而毫无精尽之态。就算这么持续战斗七天七夜,他体力也还有游刃有余吧。



(……话说回来,真是没完没了啊。)



朱猗豹又砍倒了两具骸骨,一面想着。



(没什么方法能一次了断吗……)



此时,朱猗豹耳里捕捉到了混杂在雨声中的细微音色。



虽然若有似无,但确实有个妖异悲伤、宛如女子歌唱般的声响。



(就是这家伙吗……!)



朱猗豹嘴角浮现凄绝的笑。



他敲碎了挡在眼前的骸骨头部,不再理会其他骸骨,直奔入树林深处。



他的目标,是那妖异歌声传来的方位。



山林深处豁然出现一片没什么树木的空旷之地。



那里有一名正妖艳跳舞、唱歌的女人。



女人周身窜起如焰妖气,将四周映照得通红。



袅袅哀泣的歌声甚至透着鬼界气息,她所吟唱的诗歌已分辨不出是属于哪个时代、又是哪一国的语言。连无言的木石彷佛都沉醉于她的音色,在手舞足蹈的女人所散发的阴光中,阴森地摇曳着影子。



表现出这幅美丽诡谲,宛如妖梦光景的人,不用说,自然是刑亥。



泣宵女妖魔刑亥所吟唱的歌,不可能是寻常歌曲。



──那是妖魔的死灵术。



这首曲子悲伤的音色,能唤醒死者悔恨的意念,并自如地役使他们。刑亥就是用这首歌将骸骨们当作魁儡操纵,袭击朱猗豹。



然而,载歌载舞的刑亥面上却浮现微微的焦躁之色。



(朱猗豹!这家伙比我想得还强……!)



刑亥的策略是这样。



以凛雪鸦的幻象将朱猗豹引诱过来,再引出无数亡者的满腔怨恨,让他们袭击他。朱猗豹再如何刚强,也是敌众我寡,就算能战上一会儿,终究会逃回八仙楼。



但是,骸骨们会整夜追击朱猗豹。接连几日跟亡者们战斗下来,朱猗豹的精神将渐渐疲弊,最后不是失去理智,就是从八仙楼逃走。



但,刑亥过于低估朱猗豹这个男人的能耐了。



面对这么多亡者仍毫无畏惧,甚至战得愉悦。那股气势,彷佛一夜就能歼灭掉刑亥所打造出来的骸骨军团。



更糟糕的是,朱猗豹好像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刑亥能感觉到朱猗豹那股猛暴的气息,正徐徐往自己所在之处接近。



(可恶,该怎么办!?)



袭击者与被袭击者,已是身分逆转。



现在山林里的骸骨们虽然倾巢而出阻挡朱猗豹的侵略,但被突破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要解除术法逃离吗?现在的话还逃得了。)



但刑亥此时想起的,是凛雪鸦日前在屋里所说的话。



──这个计策没问题吧?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但猗豹那个男人,还是不要小看比较好……



(可恶!要是就这样撤退,不就让那个讨人厌的男人说中了吗?)



一想到他得意地耍着嘴皮子说“我就说吧”,她就没办法这么狼狈地卷起尾巴逃跑。



这一番迟疑,让刑亥也失了逃走的时机。



有个东西从前方树林内飞出,掉落在地。是个被砍成两半的头盖骨。



刑亥猛然停下吟唱,视线前方──森林的黑暗与刑亥散发出的阴光,光与暗的间距中,有一人如猫科野兽般小心翼翼地走出。



这个手执白刃、体格精壮的男人正是朱猗豹。他以手中的刀尽数斩杀了挡在前方的亡者们,终于来到了此处。



“你?刑亥?娈娘子大人的朋友……?”



朱猗豹虽然一时惊讶瞠目,但马上就意会过来。



“这对角、这身妖气……原来你是妖魔吗?击退妖魔,有意思。”



他精悍的脸上浮现残忍的笑容,强韧的肉体散发出滚滚热气般的攻击斗志。刑亥被震慑得后退数步。



刑亥停止了吟唱与舞蹈,役使亡者之术早已解开,就算想要继续术法,能当作傀儡来操纵的骸骨也没剩多少了。



吊命棘从刑亥衣袍内窜出。宛如飞蛇舞于空中的赤绳,威吓般的一击地面。



“禽兽,就用这鞭子调教调教你吧。”



刑亥扯紧鞭子,大胆放话,但这不过是她努力的虚张声势罢了。她虽维持一贯冷酷刻薄的表情,但心里早已乱了分寸。



(面对打倒了这么多亡者的男人,我的鞭子有用吗……?)



没有让她思考的时间了。



“吓!”



朱猗豹一喝声,蹬地而起。刀剑一字横摆,如孤翼飞燕疾驱而来。



朝着正面扑来的逼人气势,刑亥出鞭。伸缩自如的赤绳划出半圆,由侧面袭向朱猗豹,鞭子理应缠上他粗大的颈子,将他绞杀才是。



然而,朱猗豹的佩刀彷佛化作乱舞的银蛇,半瞬后──在空中翻腾得灵活如生的鞭子被砍成碎片,徒然地散落大地。



瞳孔瞪大的刑亥,已经没有防身之术。



朱猗豹已逼近至前方几丈。摆出突刺姿态的白刃,化做流星直取刑亥胸口。就在逃不了的冰冷绝望闪过刑亥脑海的刹那──



猝然,一片大红色在刑亥眼前窜起。



“这……!?”



刑亥、朱猗豹两人同时发出惊愕。



阻挡朱猗豹攻击的是一道燃烧起来的火焰障壁。



灼人的热气让朱猗豹跳退了两、三丈。他被炽亮的炎壁遮住视线,无法看见对侧的刑亥。



“可恶!是妖术吗?这个妖魔!”



朱猗豹咒骂道,但刑亥也惊愕于这道唐突出现的火焰障壁。



(我不知道这样的术法啊!?这种术法……是谁!?)



刑亥正困惑着,有人猛地一拉她的手。



回头一看,是一张银发白净的男人容颜。



“凛雪鸦!?”



“逃命了,往森林方向去。”



凛雪鸦悄声说完后就跑开。手被拉着的刑亥也跟着凛雪鸦跑入后方的森林里。火焰障壁另一侧,无法跨越的朱猗豹猛跺着脚,放声大喊刑亥的名字:



“刑亥!你这家伙,等着吧!你给我等着!刑亥!”



他们听着背后朱猗豹的呐喊,在黑暗的树林里跑着。



就在朱猗豹的声音离得很远后,凛雪鸦终于开了口:



“我就说吧。”



果然被这么说了,刑亥悔恨地咬牙。



“这次走了步坏棋啊,刑亥,你有点太小看朱猗豹这个男人了。”



凛雪鸦的口吻里没有责备之意,仍是平常淡然的口吻,这反而正让刑亥感到可恼。虽然可恼,但是事实,她也无法反驳。



为了排解这份气愤,她问道:



“你为何在这里?”



“担心你的计策啊。来看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那个火焰是你弄出来的?你做了什么?”



“是这个唷。”



凛雪鸦取出烟管给她看。



“魔法道具吗?”



“嗯,多亏有了这个,生起火来没费什么力。美中不足的是,火力有点太强了。”



凛雪鸦说完,停下脚步。



“我看逃到这里应该够了。你就先回屋子吧,接下来由我接手。”



“你来?你打算做什么?”



“用这个。”



他摇了摇方才的烟管。



“这个除了生火以外,可还有些其他功能,我想到了一个利用它的计策。因为是权宜之计,倒也不是毫无疑虑,但应该要比你的计策好。”



他的话让刑亥心头隐怒。



“别瞧不起我,凛雪鸦,我可不想让你替我善后。方才确实是失败了,但我刑亥可以马上就准备出第二、第三策略。”



“太危险了。”



凛雪鸦摇了摇头。



“你仍然小看那个朱猗豹,再交给你的话太危险了。”



刑亥勃然大怒。



“你才是,不要小看我……!你这家伙,给我看着!朱猗豹这种人……”



“刑亥。”



凛雪鸦意外强硬的声嗓,打断了刑亥激动的话。



他澄澈的眼神笔直凝视着刑亥。



“我是不希望你死。”



那是认真的嗓音。凛雪鸦白瓷般的容颜、银色的发映在幽暗中。



刑亥说不出话了,方才的气愤也烟消云散。



她不禁看着凛雪鸦凝视自己的脸,看得傻了。她曾认为柔弱又讨厌、那张衣冠禽兽的脸,现在不知道为何看起来凛然又可靠。



两人无言对视了好一会。终于──



“……我知道了。”



刑亥低喃,移开了目光。



“哼,仔细想想,这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只是不得已才帮你的,没必要出力到以身犯险的地步。”



“是啊,你说得对。”



凛雪鸦微微苦笑,离开了刑亥。



“我走了,在你的屋子里再见吧。”



凛雪鸦说着,背过刑亥,蓝色衣袍飘然一转,飒爽地离去了。



察觉自己又看着他的背影看得傻了,刑亥“啧”地一咂舌。



朱猗豹寻找逃脱的女妖魔,在山林里来回奔走着。



“在哪里?逃到哪里了?喂!给我出来!”



他挥刀砍着挡路的矮树丛,一面凶暴吼叫、一面奋勇前进的姿态,想必连山里的熊、虎都要吓得发抖。



方才挡在朱猗豹前面的火焰障壁,因为滂沱豪雨,不用多久就被浇熄了。



但是,错失了方才差一点就能杀掉的猎物,朱猗豹已经完全气血冲脑。



“畜生!耍什么小聪明的火遁术!在哪里?跑去哪里了?”



就在此时,他看见视线遥遥前方的树丛间,有东西窸窣一动。



一身黑红衣裳,无疑是刑亥。



刑亥回头看了朱猗豹一眼,随即转身逃了。



“找到你了。”



朱猗豹得意一笑,追着刑亥跑去。



在茂盛的山白竹与荆棘丛里,逃跑中不断回头的刑亥背影出现了又消失。



在树林内追逐了一会后,朱猗豹“咦?”一声地睁大了眼。



刑亥逃跑的方向──树林间逐渐出现一幢熟悉的建筑物。



(是八仙楼?)



那栋建筑物是八仙楼──的正后方,那里应该有一片紫阳花盛放的辽阔后苑。



看来刑亥是打着什么算盘,想逃入八仙楼。



“愚蠢,你这下是瓮中之鳖了!”



朱猗豹喊道,加快了追赶的脚步,不一会儿就奔入了八仙楼的后苑。



但他在这里又跟丢了刑亥,放目所及,只有紫阳花、石灯笼、鲤鱼悠游的人工池、座落池畔的红顶凉亭以及池内的奇岩。



“在哪里啊~?藏在哪里~?”



朱猗豹来回张望着。开阔的庭园跟森林里不一样,想藏身的话只有紫阳花荫这点大的地方,一下就会被发现。



朱猗豹的目光停在了某一点上。



他目光看着的,是红色屋顶的凉亭。



亭内坐着一个正眺望远方的女子。



“有了!”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敢悠闲坐着,但那个头上长着深红长角的女人一定就是刑亥。



“你逃不掉了!”



朱猗豹一喊,挥刀朝刑亥坐着的亭子疾步而去。



愕然回头的刑亥脸上,双瞳惊恐地瞪大了。



娈娘子坐在八仙楼后苑的亭子里,正沉浸在性交后舒服的慵懒中。



在这种深夜来到庭园,是为了让方才与美男子们进行激烈房事而发热的身体凉快一下。



交欢完后,有时她会直接睡下,但有时则会因为冷静不下的兴奋而无法入睡。这种时候,她习惯来到这个后苑的凉亭里吹风。



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宛如野兽咆哮的声音。



她大吃一惊。有人握着银白刀刃,朝着这里冲来。



那个身躯魁梧、面容端正的男人,正是她所宠爱的朱猗豹。



“猗豹!?”



尽管她出了声,朱猗豹却未停下脚步。朱猗豹平时对她的崇拜双眼,此时熠熠闪耀着非同儿戏的鲜明杀意。



(他要杀了我!?)



娈娘子不敢置信眼前的朱猗豹举刀要杀了自己,怔然呆站原地。朱猗豹此时已逼近至娈娘子眼前了。



“危险!”



这一声让她回过神来,有人突然抱着她的身躯一倒。朱猗豹挥落的刀砍过娈娘子前一刻还站着的空间。



(是谁……?)



朱猗豹憎恨地叫出压在娈娘子身上那人的名字。



“雪鸣!你这混帐!”



不知何处冲出来的雪鸣,救了朱猗豹刀口下的娈娘子。



雪鸣悠然起身,庇护娈娘子般挡在朱猗豹面前。



“无礼凶贼。”



他凉凉说道。



“猗豹!怎么了?”



娈娘子从雪鸣背后叫着,但朱猗豹听不进去,“嘿”地露出残忍轻薄的笑容,重新架刀说道:



“来得正好,雪鸣,我把你跟这妖魔一起杀了。”



(妖魔……?)



娈娘子脑中产生疑惑。雪鸣彷佛要打断她的疑惑,马上说道:



“娈娘子大人,朱猗豹好像发狂了,请您逃吧。”



“你以为逃得了吗?”



红了眼的朱猗豹逐步逼近。



雪鸣将娈娘子护在身后后退,却马上抵到了凉亭的柱子。



两人已经落在朱猗豹的攻击范围内。雪鸣虽然飒爽现身,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娈娘子,但手无寸铁的他,理应没有办法再击退凶猛的剑鬼朱猗豹。



那他的脸上笑得游刃有余又是为何?



朱猗豹认为雪鸣的余裕是虚张声势,他凶暴地扭曲了嘴角。随即,握着太刀的双臂勃发出强力内劲,他激烈放声大吼:



“死吧!”



伴随着猛烈杀气,朱猗豹高举起刀。



红光一闪!被砍断的首级高高飞空,血花如虹奔腾喷出,不断敲响着凉亭屋顶的内侧。



刺鼻的腥味向四周飘散,理应优雅的庭园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不忍卒睹的景观。



但被断头的不是雪鸣,也不是娈娘子。



两人的头还好端端地在身上,吓得表情都僵住了。



两人眼前,没了头的朱猗豹身躯维持着举刀姿势,僵硬在地,血液如喷泉般从脖子的断面喷出。



斩首朱猗豹的是谁?



不可能是身无寸铁的雪鸣,他总是不失冷静的纤细眉眼正惊愕瞠着;更不可能是娈娘子了。



朱猗豹的身躯彷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缓缓倒地。倒卧的魁梧身躯背后有个短小人影。



那人姿势看起来像是蹲着,双手握着如新月般弯曲的短刀。砍断朱猗豹头的,正是这个人、这对凶器。



“嘿……嘿嘿嘿……嘿嘿……”



这个矮子露出愚钝的笑,抬起丑陋的脸。



“猴爪……”



娈娘子惊惧地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娈、娈娘子大人……您、您没有受伤吧……?”



猴爪口齿不清地问道。



脸色惨白的娈娘子直点着头。猴爪以混浊散漫的目光打量了她后,满足地眯起眼说道:



“弄、弄脏这里了……我、我会收拾的……嘿嘿……”



猴爪捡起朱猗豹的头,扛起他的身体,然后颠颠晃晃歪着步子朝楼内走去。



猴爪一度回头,闪烁异样光芒的瞳孔看向的,是雪鸣。



令人颤栗的嫉妒与憎恶在瞳孔深处燃烧着。



猴爪的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



雪鸣看清,脸上微微掠过动摇之色。



──ㄌㄩㄝˋ ㄈㄥ ㄑㄧㄝˋ ㄔㄣˊ。



猴爪的唇,是这样动的。



露出蛤蟆般的窃笑后,猴爪的身影消失在了八仙楼内。



ʮ



来到刑亥屋子拜访的凛雪鸦一脸不悦。



“还说你走了步坏棋,结果我也没有资格说别人。”



看见那张反常的愁容,刑亥不禁讶异。



“怎么说?不是收拾了朱猗豹吗?话说你是怎么做的?”



“我用了这个。”



他拿出先前那支烟管。



“这烟管能让人把一个人看成另外一个人。我让朱猗豹把我看成是你,引诱到八仙楼,再让他把娈娘子看成你,而袭击了娈娘子。就在这时,我会飒爽登场,拯救娈娘子,娈娘子便会更加信赖我,反而把猗豹赶出八仙楼……这本来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画……愈说愈觉愚蠢得可耻……”



“哪里出了错吗?”



“途中猴爪插手,杀了猗豹。”



“杀了那个朱猗豹?”



刑亥脸上露出些许讶异。



“是啊。猴爪这个人──果然是个难以测度的强者。观他杀死朱猗豹的身手……这个男人,难不成是……”



凛雪鸦断了话,手抵着细长的下腭沉思起来。



对于凛雪鸦没完没了的思考,刑亥焦躁地开口:



“但朱猗豹死了吧?这不代表一切都很顺利吗?”



“本来没打算杀他的。”



“原来掠风窃尘是个不杀生的义贼吗?”



刑亥调侃道。



“不。若有必要还是得杀生,可我无法接受没有预计杀人的计画里却有人死了。因为没能按照计画来,所以这个策略失败了。”



“哈哈哈!听了真高兴。不过,这样不也很好吗?以结果来说,朱猗豹不在了,娈娘子对你的宠爱也更深了吧?”



“嗯……是吧。”



对比不大开心的凛雪鸦,刑亥心情相当好。



在对付朱猗豹时,两人分别之际凛雪鸦所说的“我走了,在你的屋子里再见吧”奇妙地留在她脑海里,让她不自觉萌生出对凛雪鸦来访的盼望。



“对了,说到杀生……”



凛雪鸦突然转了话锋。



“让娈娘子保持长生不老的灵药,不用幼儿的生肝就真的没办法做吗?”



“为何问这个?”



“觉得有点可怜啊……不能用老人或死人的肝吗?”



“不行。”



“为何?”



刑亥一时沉默。



“……这可是我们妖魔的奥秘哦?”



“所以不能告诉我吗?”



凛雪鸦投来哀求的眼神。



(这家伙,居然还有这种表情啊。)



刑亥觉得有点有趣,笑了出来。



“好吧,就特别告诉你。”



会答应他,大概是刑亥难得的好心情让她也多话起来了。她有些得意地开始解释。



“人类要长生不老,就得藉着寄宿在生肝里年轻有活力的魂魄,所以必须是幼儿的生肝,死者与老人的魂魄都是要被带往冥府的,用了反而有反效果。”



“哦哦……原来如此。”



凛雪鸦理解地点点头。



“但每半个月就要夺走一条幼儿的性命,代价不会太大吗?不能停止服药……或是延长成每个月、每年一次吗?”



“灵药的效果最多就半个月。这之间虽然不会变老,但药效一过,便会产生相应于服药期间的老化,这可不是娈娘子所乐见的。”



“嗯──所以不得不这样啊……对了,我可不只是因为觉得幼儿可怜才说的。而是想到我得到娈娘子后还要继续捕捉幼儿,有点太麻烦了。”



刑亥掩嘴发出清脆的高笑。



“哈哈哈!这等你攻陷了娈娘子再来操心吧。你没忘吧?失败的话,你会被我大卸八块哦?”



凛雪鸦愣望着刑亥的脸。



“你要把身为救命恩人的我大卸八块?”



刑亥一听,停止了笑。



“当、当然!顾念什么救命之恩,是人类自己的歪理吧?你可别以为人类无聊的道理可以用在妖魔身上。”



刑亥声色中,总感觉有点动摇。



“人类很无聊吗?”



凛雪鸦表情格外神妙地问道。



“……”



“很有趣吧?”



凛雪鸦在刑亥回答前说道:



“不有趣的话,你也不会跟娈娘子来往这么久,更不会出手帮我。你说不定开始喜欢人类了,没错吧?”



“我……!”



她正要反驳,就被凛雪鸦打断了。



“我可是很喜欢你。”



“啊……!?”



──又想戏弄我吗?



虽然这么想,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以前那种气愤情绪。



“如何,这件事了结之后,要不要跟我一起到人世走走?”



“你说什么!?”



听见这意外提议,刑亥瞪大双眼。



“人类很有趣的,我想让你游览人类的世界。”



“开、开什么玩笑!”



刑亥虽然尽力地虚张声势,但心里却动摇着。



“听起来像玩笑吗?”



“不是玩笑是什么!普天之下有谁会想跟妖魔一起游历人世的!?再说,娈娘子要怎么办?”



凛雪鸦“嗯──”地将目光转向远处,自言自语般的低喃。



“这确实是个问题呢。攻陷了娈娘子后,就不能自由自在四处流浪了。不过,是吗……原来这样听起来像玩笑吗……比起躲在这种深山里用尸体制作活人偶,我认为游历人世还比较健康呢……咦?”



凛雪鸦的视线突然停在刑亥背后。



是先前那个坐在椅子上的活人偶。



“一阵子没见,看起来好像变了很多啊?”



凛雪鸦走近活人偶。



活人偶的五官、体型,与先前凛雪鸦来访时所见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



“哼,有些不满意的地方,用现有的部位稍微调整了一下。”



“哦。就算这样,还是有很大的改变啊,跟之前几乎完全不同了。”



凛雪鸦目不转睛地盯着活人偶。



“你差不多该回去了。”



刑亥冷淡地说。



“怎么了?一定得走了吗?”



“我还有事要做。明天一定要把灵药拿给娈娘子,现在只做到一半,若不赶紧作业,就要来不及了。”



这虽然也是理由之一,但真正的原因是方才凛雪鸦的话──一同出游人世──扰乱了她的心。再跟凛雪鸦对话下去,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点头答应了。



“是吗,那我就回去了。”



凛雪鸦干脆地说道:



“我想到今天也必须早点睡才行。”



“明天有事吗?”



“明晚,娈娘子叫我去她的闺房。”



刑亥嗤笑。



“又要说一整晚的废话吗?”



“不。”



凛雪鸦摇头。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听到这句话,刑亥胸中生出了她无法理解的痛楚。



“你要抱娈娘子吗……?”



“这个呀……该怎么办呢……”



凛雪鸦暧昧说道,朝着门走去。



“总之,明天就会全部有个了结了吧……”



凛雪鸦只说了这句,就走出了房间。



ʮһ



翌日,刑亥带着灵药来访八仙楼。



如往常般,楼里准备了酒食,盛情款待刑亥。



隔桌对坐,刑亥与娈娘子两人欢谈了一会后,娈娘子突然丢出一句话。



“呐,刑亥姊姊,你做了不少好事吧?”



娈娘子脸上笑着,眼眸却透出锐利精光。



“什么意思?”



“朱猗豹发狂袭击了我;梅叔明畏惧死灵,不肯走出房间;兰玕宝受到死尸袭击,离开了这里。”



娈娘子说着,从椅子上站起,兰步走到刑亥身侧,楚楚可怜的面容凑近刑亥耳畔。



“是刑亥姊姊吧?”



凝视着刑亥的侧脸,娈娘子碧玉般的双瞳益发刺痛起来。



(她发现了吗……这也是当然的,毕竟做得有点夸张。)



刑亥如斯心想,但玲珑的脸上并未露出半分动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装傻。



“刑亥姊姊……”



沉稳的声音搔过刑亥的耳。娈娘子伸手按住桌上刑亥的手。



“呐,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吗?是因为我不把刑亥姊姊想要的男人给你吗?我啊……不想跟你吵架。”



“呵呵,因为这样就拿不到灵药了。”



“不是的!”



娈娘子摇头,声音意外认真。



“跟灵药无关。我就是不想跟刑亥姊姊吵架。因为……因为,你是我唯一能敞开心房的人!”



娈娘子真诚喊道。刑亥猛然看向她的脸。



“你胡说什么……?”



“没有骗你,是真的。人类的女人,不管是谁都会嫉妒、憎恨我。男人也是,只会崇拜我……能跟我对等说话的只有刑亥姊姊……只有你了。”



娈娘子说着,湿了眼眶。



娈娘子这番话是真心诚意的。诱骗了许多男人、为了自身美貌不惜牺牲他人的大妖女,说出了令人意外的真心话。



娈娘子双手紧握着刑亥。



“至今为止真是抱歉,你想要的男人全部全部都给你。比起男人,刑亥姊姊更重要,所以都给你。请跟我和好吧。求求你!”



娈娘子说着,将脸贴在刑亥手上,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刑亥哑然望着掩面而泣的娈娘子。



(人类……有趣吗……)



刑亥想起了凛雪鸦说过的话。



(确实……或许是这样……人类……也不差嘛……)



她恍惚地想着。



十二



当天夜里。



不见歇止的雨开始增强,出现暴雨之势。



强风翻腾,猛烈撼动林木。响彻溪谷的嚣嚣风声,宛若数千怨灵齐声发出雄吼。闪电劈过天际,下一刻轰然落雷声响彻大地。偶尔可闻嘎啦嘎啦的崩落声,是豪雨压倒了缓坡上的树木、崩落砂土的声音。



相当不平静……且不吉的一夜。



雨声敲响八仙楼屋顶,也嘈嘈地响在娈娘子的兰闺之内。



闺房内点着一根红烛,将娈娘子坐在床榻上身披薄绢的纯白姿态照得艳丽。



叩叩!门被敲响了。



“请进吧。”



门打开,雪鸣进入室内。



“让您久等了吗?”



“是啊,可让人等好久呢。”



两人对彼此微笑说道。



雪鸣在娈娘子身边坐下。她马上就将身子靠上雪鸣胸膛。



娈娘子的胸口正高声噪动。



起初,为了攻陷始终不出手又态度冷淡的雪鸣,让他成为自己的性奴,娈娘子想方设法,在闺房里玩弄了许多花招。



试着用甜言蜜语诱惑、试着一丝不挂地挨近他、试着沉浸在自慰里、有时还让他看着自己被其他男人拥抱。



但这些攻势都让雪鸣一一闪躲过了。



这个男人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还是他不举?



这是她一时能想到的理由。但身为色欲之道探究者的尊严,让娈娘子热衷起来,她无论如何也要攻陷他。



不知何时起,娈娘子察觉自己满脑子都只想着雪鸣。



从那时起,娈娘子就不再诱惑雪鸣,只是怀着纯情的心,享受与雪鸣一整夜的恳谈。



──这个男人,不是只会崇拜我的傀儡。而是把我当成对等的人、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



白日里,娈娘子说她唯一能敞开心房的只有刑亥,这句话不完全是真的。雪鸣也是一个让她敞开心房的人。



而这份心思,从他在朱猗豹刀口下救了自己之后,就转变成细微的恋慕了。



这是向来只把男人当作性爱对象的娈娘子第一次恋爱。



“那,今晚我们聊些什么好呢?”



雪鸣说道。



“不。”



娈娘子在雪鸣怀里摇头。



“今晚……就今晚,求求你……让我变成你的人吧……”



她仰望雪鸣秀丽的容颜。染着薄桃色的脸颊,彷佛少女的羞涩表情。



──就在今夜,她要将身心都献给这个男人。



娈娘子如此下定决心。没想到这个绝世大妖女,有这么未经世故的纯情。



至今跟无数男人发生过的房事,对娈娘子来说就跟体操差不多,她从来都不认为是奉献出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说,如今在雪鸣面前交出全部的娈娘子,心理观点上还是个处女,是以会觉得羞耻,觉得胸口躁动,因此才说是她的一大决心。



“不是我成为你的人,而是你要成为我的人,是吗?”



雪鸣温柔问道。娈娘子稚气地点头。



雪鸣无言凝望着娈娘子。



“不行吗?”



娈娘子瞳中闪着悲伤。



“那,至少接吻……今晚至少跟我接吻……”



娈娘子哀求地说道,闭上眼,将脸凑近。



“不行。”



雪鸣抓住娈娘子的肩,将她抵开。娈娘子不禁悲从中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你讨厌我吗?”



“不,没有这回事哦。我很喜欢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留在八仙楼。”



“说谎!”



娈娘子激动摇头,泪珠飞散。



“说谎!你说谎!那你为何不抱我!连接吻都拒绝!要是喜欢我的话,为什么态度要这么冷淡!人家……人家这么喜欢你……”



娈娘子埋在他怀里哭泣。雪鸣温柔地抚着她的头。



“抱歉……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娈娘子猛然抬起低垂的头。



“请告诉我原因!求求你……求求你……!”



娈娘子恳切的渴望,让雪鸣露出些许苦恼的表情。



“你想知道吗?”



“是的,请告诉我!”



“真的想听?”



“是的,没错!”



“那……”



雪鸣静静闭上眼。



静默了一段时间,娈娘子神情认真,等着雪鸣开口。



须臾,雪鸣启唇,然后,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我觉得恶心。”



一瞬间,娈娘子无法理解雪鸣的话。



(恶心?刚刚这个男人说了恶心?什么东西恶心?难道是说我吗?)



望向雪鸣的面容,他如寒冰般面无表情。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恶心,你、很、恶、心。”



娈娘子身子细细颤抖起来。痉挛的唇齿勉强挤出声音。



“你、你刚刚才说喜、喜欢我的……”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作为一件美丽的宝物,我确实喜欢……”



娈娘子觉得莫名,目不转睛盯着雪鸣的脸。



“不懂吗?那我来举个例。假设有条七彩的美丽毒蛇,就算你因为喜欢那条美丽的蛇而愿意饲养它,但你愿意抱它、跟它接吻吗?办不到吧,因为既危险又恶心。”



雪鸣说话的口吻,甚至有种温柔。



“我、我哪里恶心了……”



“饮用幼儿生肝煎出的灵药,违逆自然天理来维持美貌的你,既邪恶又恶心,就算可以喜爱,拥抱什么的还是太不舒服了,我实在做不到。”



娈娘子脸色一片苍白。



“为、为何你知道我喝了幼儿生肝的灵药……”



整座八仙楼里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负责擒抓幼儿的猴爪而已。



“很简单,从你的朋友──刑亥那里听来的。”



“刑、刑亥……!?”



娈娘子瞪大了眼。但雪鸣没有让她追问的意思,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我虽然说喜欢你,但跟方才蛇的例子不同,我并非只是迷恋你的美丽。”



“不、不然是……?”



雪鸣脸上浮现妖狐般的残忍笑容。



“你问我迷恋你什么?那就是深信世上无人不为自己倾倒的这份信心。被奉为东离第一美人,认为没有男人不拜倒在自己的美貌之下,这份骄傲与绝对的自信,就是我所迷恋的。我想摧折一下你这份自信,让你知道就算你使尽手段,仍有男人能不为所动。”



“你为何这么残忍……!”



“残忍?呵呵,你说为什么呢?”



面前这个微笑的男人,映在娈娘子眼里,就像一个无法捉摸的妖怪所化。



“见到被你夺走未婚夫的女孩终日以泪洗面,侠义心肠的我,决定替她报仇──这个理由如何?”



雪鸣玩笑地说。



“别、别开玩笑了!”



“抱歉,我说笑的。我凛雪鸦──已经厌倦盗取财宝了。”



“凛、凛雪鸦!?‘掠风窃尘’凛雪鸦!?”



突然听到这个响彻江湖的妖盗之名,娈娘子愕然。



“咦?我没说过吗?这才是我的真名。掠风窃尘所盗之物并非财物,而是人的傲心,稀世豪杰、妖人、怪人、策士、枭雄……这些寻常手段对付不了的家伙,用奇策挫败他们的傲心、信念与自信,我向来对这些事乐此不疲呢。所以才说,你是我绝佳的猎物──也就是财宝。”



“这、这、这、这、这……!”



娈娘子感到恐惧,退了几步。



就在她的背抵上了房间墙壁时。



──啪。



裂开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娈娘子感到脸上刺痛,掩着脸蹲下。



“哎呀,差不多该生效了吧。”



凛雪鸦声嗓一贯悠然。



“什、什么……?”



娈娘子的掌心摸到自己脸上肌肤龟裂开来的触感。



“今早刑亥带来让你服用的灵药里,掺入了死去朱猗豹的肝,是我事先混入煎灵药的窑里的。你知道吗?以幼儿生肝做成的长生不老药,如果用了死人的肝,听说会有反效果。”



“反、反效果?你、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咿呀!”



更剧烈的刺痛蔓延全身,娈娘子疼得在地上打滚。



凛雪鸦冷冷睨着她说道:



“这也是刑亥告诉我的。”



“刑亥……?咿呀!咿呀呀!”



身受剧烈痛苦折磨,娈娘子心中错杂着各种念头。



(刑亥?刑亥?是刑亥告诉掠风窃尘的?那个女人背叛了我!?我那么相信她!她竟然背叛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黑压压的怨念猛地涌上娈娘子心头。



“这样一来,你就会回复到原本的面貌──顺应自然天理的面貌了。但是这样的你,我已经没有兴趣,我要离开八仙楼了。”



说完,凛雪鸦抛下受到痛苦折磨的娈娘子,悠然步出房门。



听见关门声,娈娘子抬起因憎恶而扭曲的脸。



“混、混帐……”



娈娘子的愤怒超越了痛苦,她蹒跚地站起来。



“混、混、混帐!可恶的凛雪鸦!可恶的刑亥!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她尖叫出声。



“来人!来人啊!去追凛雪鸦……去追雪鸣!去杀了雪鸣跟刑亥!”



听见扰人清梦的尖叫,八仙楼里的美男子们都一齐从被窝跳了起来。



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他们就匆匆赶到崇拜的娈娘子闺房门前。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了吗?娈娘子大人!”



“娈娘子大人!娈娘子大人!您没事吧!”



在聚成一团的男人们面前,闺房的门咿地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脚步踉跄的人──看见这幕的男人,都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声音。



“噫!噫噫!”



眼前出现一个只缠着一条薄绢、跟裸猿一样干瘪的人。



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枯枝般的手脚、满布皱纹的皮肤上有着茶色斑块,透过薄绢,可见乳房如干芋般摇摇晃晃垂挂着。



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丑怪老婆婆,从娈娘子的闺房里走出。



老婆婆那张布袋般的嘴巴张合着。



“我要杀了雪鸣!杀了刑亥!”



她用沙哑的声音放声大叫。



“这、这个肮脏的婆子是什么人啊……!”



“你什么时候混进来的?真是丑死了!”



“真碍眼!把她赶出去!”



又有谁知道,现在被美男子们一顿痛骂的丑陋妖婆,正是他们所崇拜的娈娘子本人。喝下了混有朱猗豹死肝灵药的娈娘子,身上产生了俗称的反效果──也就是急速的老化现象。



就在其中一名美男子正打算将年老色衰的娈娘子撵出去时──



“娈、娈、娈娘子大人……噢噢……娈娘子大人……”



同伴身后,传出了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众人一齐回头,一个矮小如蛤蟆的男人,抽着鼻子啜泣。正是猴爪。



猴爪啪嗒啪嗒地走到容貌大变的娈娘子身边跪倒。



“可、可怜的……娈、娈娘子大人……竟、竟然变成这样……我、我认得出来哦……不、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猴爪绝对……”



听到猴爪这番话,美男子们骚动起来。



“你说娈娘子大人?”



“她是娈娘子大人?”



“这么一说,长相确实……”



男人们终于发现眼前的妖婆就是娈娘子。



但他们心中并没有涌上以前那种赞美崇拜的念头,而是彷佛从一场妖梦中大梦初醒般恍恍惚惚。



“杀了雪鸣!杀了刑亥!是他们把我弄成这样的!去烧了刑亥的屋子!去杀死雪鸣!”



娈娘子心神错乱地呼喊着。



但没人动作,众人只是面面相觑,加诸在他们身上的娈娘子美貌的魔法,早在看见这副老丑之态后就解开了。



这时,一个美男子身上猛然喷出血花,然后倒下。



所有人吓得后退。



倒地的男人身边,是手里握着弯曲怪异短刀的猴爪。



那张丑陋的脸,因为激动的愤怒又更丑了几分。



“猴、猴爪……你、你做什么……”



“……快去。”



猴爪愤怒得咬牙切齿,打断了美男子们困惑的声音。



“……快、快去。这、这是娈娘子大人的命令。去、去烧了刑亥的屋子……”



“但、但是……刑亥的屋子在哪里……”



才一开口,此人的头就离身飞起。在场众人谁也没能看清,这神速的一刀乃是出自猴爪之手。



“不、不想死的话,就去。我、我知道刑亥的屋、屋子在哪……带、带上火、火跟所、所有的油……”



已经没人能回应他浑浊的嗓音,男人们都被恐惧所驱策,一齐冲了出去。



留在原地的,只剩娈娘子与猴爪。娈娘子仍反覆吼着方才那些话,早失去了理智。



猴爪心痛地看着眼前的娈娘子说道:



“不、不可原谅……雪、雪鸣──掠风窃尘,就、就由我来收拾……”



十三



此时,刑亥在屋里面对着活人偶。



她正在帮活人偶替换上新的手臂。



“痛!痛!刑亥大人,很痛──!”



这项以针线进行的作业,好像替活人偶带来了难受的疼痛,拥有暂时灵魂的活人偶发出了扰人的悲鸣。



“忍着点,很快就好了。”



“骗、骗人,从刚刚开始就切了又缝、缝了又切好几次……痛、好痛!”



“吵死了!”



刑亥大声一喝,让活人偶默了声。但实际上,刑亥的作业迟迟没有进展,几度失手,让她只好不断重来。



她的思绪如今被强烈的茫然所占据,无法专注手上的作业。



(跟凛雪鸦一起游历人世……)



凛雪鸦昨晚说过的话,仍残留在刑亥心中。



穷暮之战后,自己究竟在这座山里隐居了多久?战后那股想颠覆人界的热情,最近也逐渐消淡了。更何况,跟娈娘子长时间来往、与凛雪鸦短暂交流,都让她开始觉得人类其实也不错。



妖魔拥有永恒的生命。一想到接下来的漫漫岁月要无止尽地待在孤独的山中别墅里,她也觉得有点没劲。



凛雪鸦的邀请,给了刑亥一个甜美的梦想。



(但是……)



考虑到必须继续替娈娘子制作灵药,她就无法离开此地。尤其回想起白天娈娘子意外表现出的亲爱之情,她又更走不开了。



无论服下多少灵药,人类仍不可能无限地活下去,顶多数百年。在那之前,她必须一直照看着娈娘子。而在那之后,凛雪鸦也早已寿终正寝了吧。



刑亥心乱如麻。



“好痛!”



活人偶又叫了一声。



“闭嘴!”



她有点歇斯底里地斥责。



(对了,还有这个人偶。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偶,也不能半途而废……)



她身为死灵术师的职人意识,让她无法丢下未完成的人偶离开。



(至少等完成了这家伙后……)



虽说如此,但这个人偶越看越觉得不完整。本来觉得将近完成了,但最近不知道有什么心境变化,反而让她觉得离自己的理想状态越来越远。



(可恶。眼睛也不行,轮廓也不满意。头发也不是这个颜色。眼睛应该更细长……脸更瘦长一点……发色,要白雪般的银色……)



这时,刑亥猛然一惊。



(我到底想做出什么……!?)



她脸色愕然,近似恐惧般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我到底是想做出什么!?”



这回她说出口了。



她晕眩地按着额头,颠晃后退了数步。



细长的眼、细致的轮廓、银色的发……这就是刑亥想打造的,最理想的活人偶。



“这、这是我理想的样子!?这、这看起来根本就是……”



刑亥叫出声来。



──凛雪鸦。



“根本就是那个男人不是吗!?我、我居然把那个男人当理想的模样……来制作!?”



就在此时。



一股强烈意念天外飞来,如电流般击中刑亥脑髓。



“什么?”



刑亥愣住。



她突然收到的意念,是潜伏在屋子四周监视的亡者们所传递的。是一种诉说着危险与痛苦的意念。



刑亥闭眼诵念。



她施法,试图将亡者所见到的景色在脑海中映照出来。



──是一片火红光景。



“这……!?”



透过亡者眼睛所看到的景象,是被熊熊大火所包围的树林。



腾腾火焰烧毁了树龄数百年的巨木,黑压压的烟将夜天焚得焦黑。豪雨虽然下得毫无停歇之势,但火势更强更大,强风看起来反而助长了火焰蔓延。



她看见潜伏于屋子周边戒护的亡者们,就像火盆上的烤鱿鱼干,在大火里闷烧。接着,践踏炭化的亡者们,陆续朝着屋子走来的,是拎着佩刀、握着火把的一群男人。



“八仙楼的美男子们……!?是他们放的火?为、为什么?”



细微的焦臭味窜进刑亥鼻腔,火势逐渐逼近这间屋子。



刑亥抽出她惯用的鞭子吊命棘,赶到屋外去。



一出屋外,就有一物掠过刑亥身侧而来。



是火矢。



一看,有几个男人背对着熊熊燃烧的树林,将火矢瞄准屋子,拉紧了弓。一看见刑亥从门里出来,箭头就动摇了。



“出来了!是刑亥!”



“快看!她有角!”



“是妖魔!泣宵妖女原来就是刑亥!”



男人们吼着,慌张后退。



“你们这群混帐!为何践踏此地?”



刑亥满面怒容地吼着。面对来势汹汹的妖魔,男人们都吓得后退,其中有个比较勇敢的,叫了回去。



“这是娈娘子大人的命令!娈娘子大人叫我们烧光刑亥的屋子!”



“什么?娈娘子……?为何?”



娈娘子白天明明还表现出那种亲爱之情,怎么就突然变卦了?



(是为了报复我陷害个人房的三人吗?但是……)



一个眼尖男人看出刑亥的困惑表情,喊出了声。



“别怕!就算对手是妖魔,但我们人数众多!攻击、攻击!把妖魔的巢穴烧个精光!”



号令一下,火矢齐齐放出。



“可恶!”



刑亥挥鞭击落如雨点般飞来的火矢。



但就算她击落了飞向自己的火矢,却无法击落飞向屋子的。火矢穿破墙壁、屋顶、门窗射向屋内,火苗渐渐蔓延。



“混帐!”



刑亥的鞭子腾起。只见空中飞来的鞭缠住了一个美男子的颈,随后一股强烈力道抓起他的身体,抛飞。周围数人发出“呜哇”的悲鸣,他们脸上都被猛烈的鞭劲击中,转眼就昏倒了。



灌入妖力、伸缩自如的吊命棘,犹如翱翔天空的小龙,穿梭在男人们之间,不断来回又打、又缠、又抛。



但这番活跃只是暂时的。



到底是敌众我寡。勇猛的男人们拔剑杀到使鞭的刑亥面前,她只好马上转攻为守。



在她击退来袭的男人们时,火矢仍继续射入屋中。



刑亥一瞥背后的屋子,已经被火势完全包围,火舌从窗户窜出。



“我、我的屋子……!”



住了上百年的屋子正燃烧着,不只家财工具,她丰富的魔法藏书、搜集的魔法道具、长年累月来制作出的诸多仙药等宝贵物品,都被火焰吞噬,化作余烬。



刑亥一时发愣,火矢、白刃毫不留情朝她飞袭而来。



“呿!”



刑亥咂舌,挥鞭击退他们。她已经改变了心意。



(可恶!别管屋子了,保命重要,先逃离这里才是上策!)



刑亥目光锐利,盯着男人们的方向疾驱而去。



她鞭击神速,打倒挡路的男人们,渐渐击溃他们包围的防线。



面对刑亥直捣黄龙挥鞭猛攻,男人们都乱了阵脚。



一旦被她闯入阵中,就无法使用火矢攻击,挥刀也可能伤到同伴。



这群男人里对自己身手有信心的本就没几个。



如今,他们身上娈娘子美貌的魔法已经解开,更没有理由与胆量赌上性命跟刑亥一战。所以一旦被刑亥接近,他们自然就想逃跑了。



人群中,刑亥挥舞鞭子,向前突破。



突然,她听见了后方传来的微弱声音,混杂在男人们的悲鸣与怒号中。



──……刑亥大人……刑亥大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在吐出火舌的窗边看见了全身着火的活人偶,眼神看来有点寂寞。



──刑亥大人……您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呢?不要、不要……丢下我离开……刑亥大人……



刑亥断然将视线移开。



不久后,她听见屋子崩毁的声音传来。



凛雪鸦在滂沱大雨中赶下山。



他早已注意到,身后有股难以名状的杀气逼迫而来。



“果然不会轻易让我逃掉啊,再来该怎办好呢?”



他嘴上虽说得从容,但滴垂在白皙脸颊上的,却未必只有雨滴。



暗中的追踪者正以飞快的速度接近。他宛如受到猛虎追赶。对方在山里奔跑的速度,明显在他之上,被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凛雪鸦停下脚步。认清自己甩不掉对方后,做出觉悟。



他凝然而立,注视着幽暗的雨中。须臾,两点鬼火般的灿灿目光浮现出来。



“掠……风……窃……尘……”



目光的主人万般怨念地出声,宛如野兽低吼。



一道矮小人影啪嗒啪嗒地踩出水声,由黑暗中走出。



双手握着怪异短剑,爬行般的前屈身姿。这男人正是猴爪。一股连滂沱大雨都足以蒸发的强烈内劲,正从他短小的体内腾腾涨起、溢出。



“妖贼‘耀暗赛凶星’。”



凛雪鸦说道:



“这是你的名号吧?我从你杀害朱猗豹的手法,还有那对奇怪的短剑看出来的。身习嵬岳派武术,精通剑术、暗器,却因为生性过于残忍而被逐出师门,之后沦落为盗贼,行事风格残虐无比。被你闯入的人家,不分男女老幼,都逃不过你的虐杀,葬身血海。所以见过你容貌的人,无一幸免……”



猴爪默然听着凛雪鸦的话。



“谣传你已经死了,没想到是受娈娘子美色所惑,来到了这里啊。”



“掠、掠风窃尘……我、我曾经见过你一次……”



猴爪的大眼骨碌一转。



“是那个时候吗?”



凛雪鸦回应道:



“是我打算欺骗、陷害某个富商的那次吧?用尽了各种手段,就在我以为手到擒来之际,前去商家拜访,却发现商人、他的家人以及仆人全都成了一具具凄惨的尸体。就是被你巧妙地从中篡夺了──原来,你就是那时从某处偷看着我啊……”



猴爪露出混杂着恚怒与后悔的表情。



“你、你出现在八仙楼时……就、就应该马上杀了你的……我、我不能原谅没有这么做的自己……要、要是杀了你,娈、娈娘子大人就不会变成那样……”



“哦,看到娈娘子那样,你没有变心吗?”



“别、别把我跟其他男人相提并论!”



猴爪激动。



“我、我才不是喜欢娈娘子大人的外表!是、是喜欢她的心!不、不管她变成怎样,我都不会变心!”



“嗯,穷凶极恶的盗贼被绝代恶女的心所吸引,也是挺有道理的吧?”



“你、你说恶女……”



听见自己所崇拜的娈娘子被侮辱,猴爪全身颤颤发起抖。



“废、废话少说……我、我绝对不能原谅你。我要斩下你的首级,送、送给娈娘子大人!”



猴爪身上所散发的浓厚内劲,突然膨胀起来。



小小的身体,看起来大了一倍。



凛雪鸦才摆出迎战姿态,就见猴爪脚边的水花一溅,以爬地般的奇怪动作,瞬间拉近到凛雪鸦身前数丈处。



从地面上飞跃起的刀风,直逼凛雪鸦的喉管。凛雪鸦身子迅速一仰,危险的斩刀掠过他的浏海。几根银发飘然散落空中,凛雪鸦朝后一跳,打算拉开距离。



然而,猴爪轻功惊人,那张丑陋的面容,紧贴在凛雪鸦面前。他在空中转身,彷佛化身凶刃,一刀袭向凛雪鸦。凛雪鸦蓝衣一翻,以毫厘之差躲过,接着一个发光物在夜风中发出声响,朝着他额心而来。



──是飞镖。



猴爪袖里射出飞镖,此乃嵬岳派暗器怪技。



一声“锵”的冰凉金属声响弹开飞来镖器。是凛雪鸦的烟管。



猴爪出镖飞速,连绵不绝。不知道这些暗器到底藏在他瘦小身体的哪里,大量飞镖纷纷朝凛雪鸦扫射而去,宛如一场流星雨。



凛雪鸦虽以一支烟管挡下了所有飞镖,但他的身子也逐渐后退,看得出他渐渐被逼到了绝路。



猴爪一扯嘴角。



“掠、掠风窃尘……!就只有逃跑属害!”



语毕,猴爪周身被浓厚剑气辉映出一片灼然的红。



耀暗赛凶星──闪耀于黑暗中的身影宛如凶星,猴爪化作一团火球,跟着射出的飞镖一起朝凛雪鸦疾驱而去。



只凭一支烟管防身的凛雪鸦,不可能躲得过猴爪接下来的这一击。确信能杀死凛雪鸦的猴爪,从参差不齐的齿间吼出即将屠杀这个可恨男人的招式。



“嵬岳剑抄·双星赫月!”



形如新月的一对短剑透着火红剑气,他咆啸一吼,酝酿出非比寻常的猛劲,攻向凛雪鸦。猴爪已经开始想像凛雪鸦血花四溅、身首异处的模样。这也无可厚非,手无寸铁的凛雪鸦,不可能守得下猴爪的必杀剑。然而……!



猴爪看见,凛雪鸦脸上闪过凉风般的微笑。



(什么……!?)



正疑惑,凛雪鸦的身影刹那化作一阵银风疾走,疾风闪过猴爪的刀锋,划过他的右腹。



下一刻,猴爪的腹侧血如泉涌。



倾盆血雨中,猴爪惊愕地瞪大瞳孔,转过头。



身后,是凛雪鸦横剑防御的姿态,剑光闪耀在夜色里。



“什……什么……?剑……剑……?哪里来的?”



猴爪从喉咙深处同时呕出鲜血与疑问。



“啊,这个啊。”



凛雪鸦甩落剑上鲜血。



眨眼间,剑身缩小,变回了拿在手上的烟管。



“这支烟管,还有这种用途喔。”



“混……混……混帐……掠风窃尘……!”



尽管侧腹不断喷出鲜红,猴爪仍挤出最后一丝气力,想走向凛雪鸦。但这也只是强弩之末。



“混……帐……”



一说完,他就“咚”地倒在泥泞地上。



汩汩血泊从猴爪短小的身躯向四周扩散开来。



这场迅速的决斗,从战斗开始至今没费多少时间,甚至短得不够尽兴。



但猴爪周身散发的强烈气劲,其余韵仍刺激着凛雪鸦纯白的肌肤。在短短一瞬的激斗中,凛雪鸦已经充分感受到猴爪这个男人恐怖的实力。



“真可惜啊,耀暗赛凶星……竟然让我拔出原本没打算使用的剑,让我违背意愿杀生……你若没有误入歧途,也是一个名号响亮的剑客了吧……”



凛雪鸦有些怜悯地说道,双手合掌。



“凛雪鸦!”



这时,背后传来声音。



他回头一看,是淋成了落汤鸡的刑亥。



“哎呀,刑亥。”



凛雪鸦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刑亥一跑到他身边,就赶时间般一个劲地说道:



“八仙楼的男人们放火烧了我的屋子,说是娈娘子的命令。真是莫名其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吗,娈娘子做得这么绝啊。”



凛雪鸦口吻悠哉得让人心急。



“你这家伙,干了什么好事?”



“哪有,我只是觉得用灵药永保青春的娈娘子违反了自然天理,所以在你的灵药里面掺了朱猗豹的肝而已。变回了相应年龄的娈娘子勃然大怒,所以我不小心说出你的名字了。看来娈娘子这女人恼羞成怒了吧。”



“你……!?你说什么!?”



刑亥愕然张大了嘴,盯着凛雪鸦。



不过,她随即露出释怀的表情,叹了口气说道:



“算了。”



刑亥脸上竟有几分释然。



凛雪鸦讶异地问:



“怎么了,我以为你会生气呢?”



“我确实生气!你这家伙,我要你负起责任!”



“责任?”



“屋子被烧,我已经无处可去了。也没办法继续跟娈娘子交易。虽然可恨,但我接受你的邀请。”



“邀请……?是指什么呢?”



凛雪鸦歪了头。



“就是跟你一起前往人世。虽然不是我所愿,但眼下也别无他法了。”



刑亥虽然装得不情不愿,内心却相当兴奋。



她已经毫无后顾之忧了。一想到跟这个男人游历广大世界的日子,内心就不可思议地雀跃起来。



然而凛雪鸦的表情,却像是听不懂自己正在说些什么。



他作势思考了一会之后──



“啊啊──那个啊。”



说完,他又接着说了这句:



“那是开玩笑的。”



“啊?”



刑亥哑然。



“开……玩笑?”



“咦?真奇怪。”



凛雪鸦表情讶异。



“你自己不是也说我在开玩笑吗?”



“我、我是说过……”



“没错,就像你说的,那是玩笑话。你也说过吧,普天之下有谁会想跟妖魔一起游历人世?这句话同样没错,我一点也没有想跟妖魔同行游历的意思。我的谎言竟然一下子就被你看穿了,我掠风窃尘还在反省自己的火候远远不足呢……难道,你当真了?”



刑亥神情愕然,哑口无言。



“不过,有句话是真的,就是我说我喜欢你这句。遇见你,可是得到了比戏弄娈娘子更有价值的猎物。要是能让满口说着人类无趣的冷酷妖魔爱上我,一定很痛快,不知道我的计策是否成功了呢……”



凛雪鸦微微一笑。



(谎言……?他……是在说谎?)



刑亥失神地盯着凛雪鸦半晌。



(他在戏弄我?什么时候开始的?从说想抱我的时候?从说我可爱的时候?)



麻痹的思考慢慢、慢慢地运转起来。



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怕是初遇的那次起吧。



所以,跟这个男人共度的时间全都是假的?



他说是假的,那一切就都是假的;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与态度,也全都是假的。



若说全部都是假的,那自己因为这男人的话而在心中产生的动摇与雀跃,也会变成假的吗?只凭“玩笑”二字就能抹除吗?



刑亥心中最先感受到的,是失落感。而失落深处涌出了冷飕飕的悲伤,接着变成刺穿心扉的痛楚,痛楚又开始带有耻辱的塭热。从起初的微热,渐渐、渐渐增加热度,成了连铁都能熔化的灼热──最后变成怒不可遏的愤恨业火。



“……我要杀了你……”



刑亥吐出阴森中带着万般怨念的声音。



她狠狠瞪着凛雪鸦的憎恶目光,宛如窥探着焦热地狱的入口。刑亥瞳中闪耀着强烈愤怒,彷佛想用目光就瞪杀眼前男人。



“真吓人,别这样瞪我。”



凛雪鸦的淡然声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杀了你!”



闷在心中的强烈情绪,终于溃堤奔腾而出。承载了她愤怒的吊命棘猛然窜出。



此时,两人之间升起一道火焰障壁。



“什么?”



凛雪鸦使出了烟管上的魔法。过去曾经从朱猗豹的凶猛攻击中救出刑亥的火焰障壁,如今熊熊燃起,阻隔了刑亥与凛雪鸦。



“可恶!混帐!”



她愤怒地朝着火焰甩鞭,却只是打空。



“见你这么生气,看来我的计策是成功了。”



炎壁对面,悠悠传来凛雪鹃令人恼怒的嗓音。



刑亥接二连三挥鞭击向焰壁对侧。



但不管她怎么挥鞭,感觉都没打中凛雪鸦。



“我已经心满意足,没有留在此地的必要了。”



“可恶!可恶!”



仍不断挥着鞭子的刑亥,目的已经不是击中凛雪鸦了,只是歇斯底里地为了发泄心中源源不绝的怒气与杀意。



凛雪鸦可憎的声音继续说道:



“所以,我要走了。若我们都还活着,应该后会有期吧,届时要再请你贡献出死灵术为我所用了。那么,再会。”



“等等!别跑!”



她叫道,但凛雪鸦已经不再回应。



被火焰阻挡视线、看不见身影的凛雪鸦,感觉已经走远了,刑亥憎恨得咬牙切齿,下定决心。



(混帐……混帐……混帐……凛雪鸦……可恶的人类!我要杀了凛雪鸦。我要消灭这个禽兽。混帐、混帐、混帐、混帐、混帐……!)



无情的雨浇灌在伫立原地的刑亥头顶上。



但冰冷的雨也无法浇熄刑亥心中浓黑的怨念业火。



此后,失去了栖息地的刑亥,移居夜魔丛林,由于对人类的憎念,继续钻研复活魔神灭亡人类的大计,终得付诸实行,此乃后话……



烧尽了刑亥屋子的烈火,受到强风助长,扩散到整座山,火势逐渐逼近八仙楼。



八仙楼内,成了一个悲惨妖婆的娈娘子,走过一间间厢房。



“……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放声大喊,但阆静的楼内无人回应。



八仙楼的男人们出去火攻刑亥的房子后,就不再回来。



众人都害怕火势,开始下山了。连关在房里的梅叔明也都看见窗外的山林大火,早就逃了出去。



就算没有这场火,他们也不可能回到如今的娈娘子身边吧。



“……男人……男人们都去哪了?抱我……取悦我啊……”



叫唤着,蹒跚徘徊在楼内的娈娘子内心已经完全崩坏。



在镜中所见的老丑、对雪鸣与刑亥的强烈愤怒、男人们的无情唾骂,已经将娈娘子的理智打击得溃不成形。



唯一残留的,只有与生俱来的淫乱天性。她继续徒劳喊着,渴求男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朱猗豹──!兰玕宝──!梅叔明──!在哪?在哪?快来我的房间……取悦我……呐、呐,你们躲去哪里了……”



她的叫声都成了冷冷回音。



“喂!喂!你们出来啊──!”



“娈……娈娘子大人……”



突然有个声音叫她。



“哎呀,是谁?”



娈娘子的老脸上露出满满淫色,回头一看,表情登时转为失望。



一个蛤蟆般的丑陋男人蹲在那里。是猴爪。



猴爪以手按着自己的腹部,表情痛苦狰狞。裂开的侧腹血流如注、汩汩溢出,被切断的肠子脱落在外,如尾巴般拖曳在地。



奄奄一息的猴爪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回到此处。出于他异常强烈的执念,想在命终前再看深爱的娈娘子一眼。



“娈……娈娘子大人……请、请快点逃……火、火已经烧到这里了……”



“好丑!”



娈娘子激愤痛骂猴爪。



“谁?你是谁?为何这么丑陋的男人会在这里?好丑!好丑!好丑!就没有更好看的男人吗!?猗豹在哪!?玕宝呢!?叔明出来啊!”



猴爪的背细细颤抖起来。



他猛然抬头,瞳孔深处闪过不知是憎恶还是悲哀的不祥之光,随后他手中闪出一道光芒。



下一刻,娈娘子的头划出血色螺旋,高高飞起。



不久,熊熊烈火开始蹂躏辉煌华丽的八仙楼。过往荒淫背德的岁月、淫乐颓废的日常、一切的一切,全被灼烈业火吞噬,归于余烬。



一个正逃离山林大火的美男子,隐约远远看见崩塌的八仙楼内,有个紧紧抱着人头的矮小男人,一面恸哭、一面手舞足蹈……



十四



天色渐白。



炽烈的火势也渐渐平息,如今只剩下不断冒出的浓浓黑烟。



山脚小村中,有个楚楚可怜的身影,撑着伞,担忧地仰望着山上。



是被夺走未婚夫的地主女儿。



“李青……”



她哀伤低喃。



被泪水浸湿的目光,落在一步步走下山道的蓝衣男子身上。是她在山中小庙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银发贵公子。



男人朝女孩走来,经过女孩身边时低声说道:



“你的未婚夫──很快就会回来了。”



“咦?”



女孩回过头时,男人已经走远数丈了。



此时,光芒从云隙照入。



眩目天光下,男人眯起细长的眼,仰望天空。



“呀,雨终于停了。季节也要变了吧……”



初升的朝阳,照着男人说完后离去的背影。



乌云渐渐散开,露出苍穹。



大地吹起凉爽的风。



风中,是秋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