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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神光

第一百零六章:神光

掌珠因而怔住,她当然记得宫中的口谕,只让各府要管辖好内务,并未提及拜祭吊唁之事——照此说来,萧玉姚的死的确十分的蹊跷。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够让皇上不顾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就这么草草的将她安葬了事呢?

因长城公主中毒之事,掌珠心里不得不对萧家姐妹生出了些许戒备之心。此时骤然听闻萧玉姚之死,心里更增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感触。毕竟是曾经鲜活的与自己打过多年交道的人,在她这个年纪,心境尚且明亮如镜,想象不出来,一旦人死之后躺在了棺木之中,从此长眠于地下,与黑暗和潮湿阴冷作伴,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她曾以为自己再看不顺眼萧玉姚,也要被迫跟她一起变老,甚至因为萧玉嬛的缘故,指不定还会跟她再有往来,而今骤然一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死了,作为大梁王朝的长公主,萧玉姚这一生虽短暂却曾极尽辉煌喧嚣。就算是在掌珠的眼里,她也是个敢作敢当个性飞扬的女子,而今,却是用这样一种从未预想过的方式,仓促离开了这个人世。

就连死后的哀荣,她都没有得到。

掌珠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害怕,她从来没有认真去思考过关于生死的命题。萧玉姚的死就像一柄尖刀,忽然勾起她心里一直竭力克制着掩盖着的那些可怕的往事的序幕。

她双眼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身边的人,再看看屋内摆设的那些熟悉的物件,然后伸手缓缓抱住双臂,在青鸾意识到她内心的波澜起伏时,她轻轻道:“青鸾,你知道吗?我母亲那时候——也是这样,很忽然的就离开了我,然后,静悄悄的被安葬了。所有的人,包括祖母,他们都告诉我,说她是得了急病走的,因为这病会如瘟疫一般的传染人,所以,我连给她披麻戴孝守灵的机会都没有……那时候我还小,我哭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哄我,没有什么条件不能满足我……可是我至今仍记得,至今仍不能相信,我母亲那么鲜活的一个大活人,她怎么会忽然间就没了呢?怎么会——怎么会忽然就这么没了呢?”

青鸾在心内无声的重重叹了口气,她想沅芷夫人若听见这些话,该是多么的伤心欲绝——可是,在皇权面前,没有任何人敢于挑战这一既定的事实,那就是,人死不能复生。

曾经的徐府少夫人,徐掌珠的亲生母亲,徐老夫人的亲侄女,如今已经死了十余年了。那个满怀落寞与痛苦的生活在深宫之中的沅芷夫人,就算她还活着,这一生,她也断然没有任何机会,再跟掌珠相认了。

滚烫的眼泪在胸腔凝结汹涌,青鸾需很用力,才能不让它盈出眼眶来。

“王妃,或者我们可以这样去想,生离死别,总是人生常态。正因为这些无常,我们才更要珍惜眼前的安宁与平静。若打个不合适的比方,就如眼下的武陵王妃,还有之前的豫章王妃,她们跟您都是同辈。可是命运的起伏跌宕,往往也只是就在转瞬之间而已。奴婢总相信,人死之后还有灵魂是不灭不散的,所以,即便是为了安慰夫人的在天之灵,您也要让自己好好的,快乐开心的过好每一天。”

“至于余下的那些烦心的事情,王妃您不想过问的,便交给我们来处理罢!忧思徒伤身。”

青鸾的语气安静而清澈,令掌珠最后总算微微笑了笑,但就算再不问世事,她也能觉察到,有一股暗流正从宫中弥漫到整个建康城,有的时候,走在长长的走廊中,也能够隐约地感觉到这股暗流缠绵粘滞在自己身周,随时间缓缓流动着,将所有人都裹挟其中,无力挣脱。

紫仪殿的那场大火,阮修容可谓是真正因祸得福的那个人。她因早前被皇帝申斥之后,便一直懒得在宫中露面,此次又正好是逢上前几日在自己宫里扭伤了脚,丁贵嫔便让她不必前来贺寿,因此逃过一劫,就连半点惊吓都没有受到。

后来听闻大火之中有数人皆丧命,其中便包括自己十分熟悉的葛修容和临川王妃这两个堂姐妹,当下就连连念阿弥陀佛,也不知道是忽然开了心窍还是怎么的,这回居然知道催促儿子出宫来探望掌珠,并又自己凑了几样滋补的礼品,一并让萧绎送了过来。

掌珠自回府之后,便略受了些风寒,一直怏怏不乐的窝在屋里。听人通传说萧绎来了,也吸着鼻子披了斗篷起身来相迎。她心里记着萧绎那日曾跟太子一道进来为自己求情辩解,于是难得露出了乖巧温柔的神色,再不把从前那些满不在乎的表情放在脸上,反而是因为心中抑郁不欢而带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神色。

萧绎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病中似乎清瘦了些,加上神色凄惶,以为她是在这场大乱中受足了惊吓,进屋便自责道:“对不住,掌珠,我不知道你惊吓成这样,该是我送你回来才是的。”

掌珠摇摇头,伸手按了一下鼻子,拖着浓浓的鼻音道:“我没事,这天冷的很,你事情也多,很惭愧我帮不上你什么。”

说完,便伸手一指迦南,朝萧绎道:“你去荆州,我不能随行,可我挑了她带着几个人跟你一块去。你放心,迦南处事周到细心,对你也一定尽忠尽职。”

萧绎褪下身上厚厚的斗篷,从外头凌冽的寒风中乍进内室,自然觉得温暖如春。他的眼角微微带过迦南和其余的人,只一眼便又落回到掌珠身上。

掌珠因在病中,风寒虽轻也穿了一件大毛的衣衫在外头。那衣衫做的有些费工夫,并不是取了大片的皮毛缝制而成,而是精心选取长毛兔儿身上从头到尾的那一条,也就是最长的一条编在一起,层层叠叠缝成了一件外头的罩衣,又在团团白毛之中缀上颗颗圆润晶莹的珍珠。如此极费匠心的瑰宝,偏还十分的挑人,初初送来时青鸾也曾细看过,若非掌珠这样年少又美貌瑰丽的少女,其余人万万难以驾驭。便是勉强上了身,也是由着衣衫将整个人的光芒给夺走了,只余被映衬的黯淡和愈发显得粗糙的平凡。

萧绎似乎也留意到这件衣衫,眼中有星芒掠过其上。两人在炕上落了座,掌珠亲自端过青鸾手里的茶盏给他,萧绎起身来接,两人手指相触时,他的脸庞极难察觉的微微泛出了一点红,而后是轻轻颤抖着,才勉力接过茶盏捧在了手里。

掌珠奉了茶给他,便以手轻轻理了一下衣衫的后摆欲要落座。待见到萧绎不动,于是抬头发问:“你怎么不坐呀?”

萧绎这才哦了一声,忙捧着茶盏落座,这回是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乱看。

萧绎这日的神态有些不同往常,若不是青鸾心细如发又正好站在他的侧面,也是难以发觉的。

她心下微微一笑,略等了一会,待水果点心都上齐之后,便示意屋里的人都跟着一起退了出来。

檐下正在下着小雪,盈盈白白的一小点,如棉絮一般不断的从空中轻柔的落下。青鸾想着萧绎那一带而过的神色,心里只替掌珠感到安心——从前还只是猜测,如今算是落到了实处。原来萧绎一直深深的喜欢着掌珠,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而掌珠呢,被偏爱和被呵护的那个,或者总是茫然的吧?

如此也好,等她来日发现等待自己的会是幸福美满的姻缘,那个与她命定此生的人,原来一直都在想着与她白头到老。

到那时,曾经缺失的母爱和儿时的阴影,也会在琴瑟和弦的夫妻情爱中渐渐圆满和消散了。

到那时,沅芷夫人也会终于放心不再终日自责痛苦悔恨了。

那么,自己也可以十分坦然的离开掌珠,离开建康城,回到西南去向冼太夫人复命了吧?

青鸾轻轻触及到袖中那个被她藏的很好的小小锦盒,想起记忆中妹妹的那张小脸,微笑中伸出手掌去,接住了自半空中落下的几片零星的雪花。

“姑姑,我看你今日心情蛮好的。”

金萱走过,也十分舒心的伸出了手掌来,学着青鸾的动作,不过须臾之间,却皱起眉头,道:“这雪花飘在半空中,落到地上,都是白白的很美。可是到了我们的手掌里,却片刻之间就融化成了水……不过真是美啊,虽然是只有很冷的寒冬才会下雪,可是,就算是为了看雪花的美,我们也愿意忍受冬天这刺骨的寒冷啊!”

青鸾亦颔首而笑,这世间的痛苦总与欢乐相生相伴,其实没有冬日的严寒,人们又怎会知晓夏日是闷热难当的呢?可是得与失之间,凡人都只记得自己这一路上失去了多少,因此经历了多少痛苦和心碎,那么欢乐呢?得到呢?在西南的五年中,她也曾怨恨过命运的无情捉弄。一个人从云端降落到泥泞,只是转瞬之间。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应该去感激,感激这起伏多变的人生,若不是来到建康城,她怎么会遇见掌珠,怎么会遇见萧统?

她和他,如同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神光一般,照亮从前那些深不见底的阴暗和荒芜。